学校厨工阿狗,可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姓董名京华,与电视剧《京华春梦》的京华同名。不过,董京华这个名字,大人小孩不知道,阿狗这个名字却人人皆知。
阿狗能成为学校厨工,还是得以村干部的力荐。
阿狗年轻时穿州过省走南闯北,曾在甘肃省府兰州大城市干过,算是风流快活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也许是年轻的阿狗不太着调,也许是干过投机倒把的活,他被当地警察抓进去蹲了几年大牢。八十年代初,他被放了出来,灰溜溜回到老家,可父母已不在人世,兄长也已经结婚生子另立门户,无暇顾及小弟了。父母只给他留下两间老屋,他全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错过了结婚的年龄,成为了大龄青年,转眼就到中年了,他变得老实本分,再没有了风生水起的资本。农村分田到户他分得了几分田,他手脚麻利可不是种田的好手,区区几分地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村干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好村里学校缺一个厨工,校长在到处找人,村干部就把阿狗介绍到学校。校长也是本村人,同意阿狗来做厨工。于是阿狗成为了学校的一员,每个月可以领取一份比民办教师低一点的工资。
村小厨工的工资,教育部门可不是全额拨款,只按教师数一人一元来下拨,余下的要从学校办公费里支出。二三十元的工资,若是教师多的话,学校的负担不重,而村小只有十来个教师,厨工的费用是不够的。
阿狗对厨工这份低微的工资不能满意,可是胜在学校离家近,只是服务十来个教师,工作不算太繁重,空暇时间可以回家照看,而且农忙假寒暑假也有工资。
成了学校厨工的阿狗好运也跟着来。邻屋的一位女人,远嫁揭阳,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丈夫因病去世了,她在他乡举目无亲,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村人见他们孤儿寡母的,甚为辛苦,正好阿狗也是单身,就撮合他们结婚了,从此阿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也免费得到了一个儿子。人到中年时意外获得了婚姻,阿狗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飞跃。
阿狗有了女人管,对老婆倒是服服帖帖的,对老婆的孩子视若己出,百般宠爱,孩子也对阿狗亲热有加,如同对待亲生父亲一般。阿狗过起了幸福日子。
1986年9月,我从外镇小学调回本镇,在离家十来分钟自行车车程的邻村丝光小学任教,和阿狗成为同事,也成了他的服务对象。
丝光小学坐落于村中心的高坡处,只有一层的砖瓦平房建筑。小学原是设在另一处的祠堂里的,地方小,可容纳的学生不多。后来扩建才整体搬迁到这里,有十几个班,还有初一初二。我们来的时候已经取消了初中,只有小学了。
回字形的校园,十几间教室,每间教室之间都有一个教师房间,是办公室兼卧室的。一个朝东的校门,还有四个小侧门。师生上学都喜欢从两个小侧门进出,大校门反而经常关着。一个侧门通往厨房,还有一个侧门边住着一位女老师的家婆,只供他们一家出入,也是常年不开的。
校园中央有一棵大榕树,周围圆圆的砌着一圈水泥。站在中央,整个校园尽在眼中。教室对面的空地种植着一些花草树木。学校外面东南两边是操场,也是村民过往的道路,而西北两边靠着围墙的就是旁边村民的菜地。村里有老人过世了,他们甚至就把棺材埋在距离教室或教师房间只有几米的菜地里,这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知道后就有些害怕,女老师是不敢单独住宿的。
我和阿狗的初次见面是在开学前一天的晚上。
新学期开学,我们要提前一天到校开会准备,晚上就在学校住宿。我去厨房打水,第一次见识了学校的厨房。
厨房用一堵墙隔开,里面有一个大炉灶和一个小柴灶,一个水缸用盖子盖着,还有一个菜架和一个橱柜,油盐酱醋都放在橱柜里。外面有一个大蓄水池,水是从厨房旁边的水井抽上来的。洗菜和切菜都要在外面操作。外面还有一张方桌子,是放热水壶和老师们的饭盆的。四个浴室则设在厨房外面的水井旁边。碗筷放在厨房旁边厨工阿狗的房间里。
一位中年人在摆弄炉火,我听同事说厨工是阿狗董京华,我便知他是阿狗。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董师傅好!请你多多关照!”他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就再也没有第二句话,继续操弄炉火了。
第二天白天,我才算看清阿狗的形象:中等身材,有点驼背,黝黑的皮肤,脸颊被油烟熏得发亮发光,穿着朴素的衣服,只要他靠近你身边,就能闻到浓浓的油烟味。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两颗黑黑的门牙,大概是抽烟熏黑的吧。
和阿狗接触的时间长了,才知道阿狗言语不多,但也喜欢和人开玩笑。有人笑他是见过世面的,是钻过“猪栏”的(把兰州倒着来说),他也一笑而过,不会和人生气。
他手脚麻利,把厨房的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看不到一点脏和乱。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启开昨晚封好的炉火,煮了一晚的水也差不多要开了,待水沸腾了,他就将几个老师昨晚放在外面的热水壶灌满,再放回原位。老师过来厨房打水时顺便把热水壶拎回去,有的老师则把空的热水壶拿过来。
弄好了灶火,灌满热水壶后,阿狗就开始蒸饭了。那时都是老师自己从家里带些米到学校,每餐按自己的饭量来放米。要在学校吃饭的,就自己把放好米的饭盆饭砵端到厨房放到方桌上,盖好。阿狗一打开锅盖就知道是谁在学校里吃。阿狗会帮老师洗米,再加水。有些老师喜欢吃硬一点的饭,他就放少一点水;喜欢吃软一点的就稍微放多点水,这都要有老师预先说,不然的话,他就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加水了。
蒸好了饭,阿狗就按照吃饭人数去买菜。
吃早饭的人一般不多,只有昨晚住校的几位年轻的男老师。校长虽是本村人,但为示重视爱校,一般也住校,早餐也在学校解决。
阿狗也不能走远去买菜,学校附近有过来卖豆腐或卖肉的,他就随便买点回来,煮好后把菜分好直接放到饭盆饭砵里,等老师自己过来拿。
做好早饭后,阿狗开始煮水,给其他老师的空热水壶灌满开水。早餐后,住校的老师都喜欢泡茶喝,轮流设“茶摊”,或者谁有好茶都会招呼其他人过来喝茶。这是大家最放松的时候,大家聊天说笑,最是得意忘形了。阿狗也会过来听大家说笑,有时也会来个荤笑话,说他在兰州的见闻,叫人一阵好笑,他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黑黑的门牙。男老师递上的烟,端上的茶,他也不会客气。见到热水没有了,他就去厨房里拎一壶水过来。
我的宿舍是老师们经常来光临的地方,阿狗也就早早地为我准备好热水。
住家的老师陆陆续续回到学校,他们先拎着热水壶端着饭盆去厨房,阿狗给每个热水壶灌满开水放到厨房外面的方桌上,弄好炉火,蒸好饭,就提着菜篮去一公里外的市场买菜了,市场的菜比较丰富,价钱也便宜。
中午在校吃饭的老师比较多,阿狗会根据老师们的喜好来选购既便宜又好吃的肉菜。他买回来的鲢鱼,便宜,煎得两面泛黄,特别香,是下饭的好菜,最讨大家的喜欢,老师们都赞不绝口。
吃晚饭的一般只有三几个人,校长和本村老师还有住家老师都是回家吃的,阿狗就比较清闲了。他弄好炉火后也会和老师们一起午休,在下午五点前弄好饭菜,就可以回家去了。
阿狗根据每天每餐吃饭的人数和买的菜款进行统计,每周将开支公布出来,以示公正。一个月统计一次各位老师的伙食费,财务会在发工资时扣款给阿狗,之前预扣的伙食费多退少补,并预扣下个月的伙食费。
晚上八点多,阿狗就从家里回到学校,先看看炉火,然后到学校的电视房看电视。学校有一部彩电,是由本村的一位香港侨胞捐赠的,这是每位住校教师共同的福利。阿狗坐在后面,和大家一起嬉笑怒骂。没有老师看的话,他就自己一个人包场,直到九点半左右才去封炉火、休息。
阿狗一日的工作大致如此。
可有些老师对阿狗起初的印象不太好,说阿狗太精明,有些势利,甚至有点“狗眼看人低”。
张老师刚到丝光小学任教时,学校还没有水井,要靠学生帮忙去邻村的水井里挑水,水不够用时,还得阿狗亲自去挑水,阿狗对用水管得特别严,不准老师学生乱用水。
张老师任教高年级,那些天都带着本班的学生去挑水,把厨房的蓄水池灌得满满的。那天他要上早课,前一晚就在学校住宿。他洗完澡后就在水池旁洗起了内衣裤,阿狗看到后不高兴了,不满地对张老师说:“厨房的水是不能洗衣服的。要洗衣服自己去井里洗。”
这惹怒了张老师,明明是自己带着学生去挑的水,居然不准自己洗衣服,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这水池的水是我带着我班学生去挑的,我怎么就不能洗衣服?你太欺负人了!我就洗!看你怎么办?”
阿狗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把不满说给了校长听,校长听后,反而说了阿狗一顿,阿狗也就不说什么了。后来学校在厨房旁边挖了一口井并安装了抽水机,开关一开,水就传到了水池,师生再怎么用水阿狗也不再说什么了。
李老师是位年轻的小伙子,家里离学校比较远,只在周末回家,平时都住在学校里,真的是以校为家的一员了。有几次他要上早课,没有开水喝,他就去拎昨晚放到厨房的热水壶,可是热水壶是空的。他发现阿狗总是先给有时不在学校住宿的校长灌满热水壶并送过去,把自己的撂在一边。
小伙子比较耿直、率真,后来也着实对阿狗不客气了:“我下课前,你不给我热水壶灌热水,我就把炉火给浇灭了!”
阿狗只好想办法先给小伙子灌满开水,以后也尽量满足小伙子的要求,和校长一起灌满热水。
还有老师觉得阿狗会在伙食费上做些手脚,可能在不经意间写大一点的数,一个月下来多出了那么一两元,阿狗太过精明。也有老师说同是几角钱的菜里居然不见几块肉,或者分得不均匀,有的人多一点有的人少一点,阿狗有点厚此薄彼,令人不舒服。
有一次茶余饭后,有老师提议自己另开炉灶试一试,或许会吃得好一点,这马上得到五个老师的附和响应。
于是,住家的张老师在回校的路上买回一斤肉,再加点菜;有时是刘老师回校时顺便去买个光鸡,第三节空课的老师轮流负责煮菜,下课后六位老师聚在一起吃,也其乐融融。
这样,学校饭堂自然分成了两派,校长、主任和一些女老师的午餐由阿狗负责,其余六位老师,阿狗只负责给他们蒸饭。
一个月下来,六位老师掏的伙食费是高了,而且确实有点麻烦,但是每餐有鱼有肉倒是划算,大家也就乐此不疲了。
校长看不过眼了,这样一来让阿狗尴尬难堪不好操作,二来老师自己买菜煮菜也浪费精力,实在不利团结,也不好看。校长便逐一找人谈话,各个击破,同时要求阿狗不能贪小便宜,做事要公正,以观后效。
一个半月后,此番“闹剧”以六位老师的回归收场,阿狗也的确有所收敛,做到每天公布伙食费,大家认为合理也就不再计较了。
阿狗的毛病纠正了过来,他煮的菜确实得到老师们的认可,有他在,老师们作息时间准时,用水方便,也没有后顾之忧。可阿狗也不是铁打的,也有头痛发热的时候,有那么几天,阿狗得了重感冒,要请假。这可麻烦大了,一时半刻不能请人,而动惯了嘴皮子一身书生意气的老师,对付炉火可不是好手,况且大家还要上课。
校长一筹莫展,怕影响教学,只能亲自上阵,操弄炉火,买肉买菜,蒸饭炒菜,搞得自己焦头烂额,又叫一些有空课的老师帮忙,才勉强对付了那么几餐,也不能准时开饭,而煮开水只能老师自己去烧了。
这时老师们才觉得阿狗的可爱,盼着阿狗早日归来。有老师戏称学校少了校长没事,可是少了阿狗却是鸡飞狗跳呀。而年底的教师聚餐,两围桌的饭菜全部由阿狗一个人操弄,更是叫老师们称赞。
每到年底,村干部都会象征性的给学校老师一点慰问金,校长就要表示一下,邀请村书记和村长等村干部来校聚一餐打点牙祭。
这就有阿狗忙碌的了。
这个聚餐一般都安排在学生考完试放假了老师还要改卷的时间进行。阿狗快手快脚地忙完早餐,就得忙活由两位老师早早骑单车去县城市场采购回来的肉菜了。斩鸡劏鱼切肉择菜洗菜全由他一个人干,也不用老师帮忙。
到了开饭时间,老师们就找一间靠近厨房的教室,将课桌拼成两张饭桌,大家坐学生的长条凳。阿狗端上煮好的肉菜,村干部和老师们就围在一起开起了热闹的大餐,嘻嘻哈哈的,都为阿狗献上的美味赞不绝口。
阿狗忙完最后一道菜了,也会被老师们请来一起吃饭。村干部为他敬酒,校长主任为他敬酒,老师们也会为他敬酒。阿狗腼腆地接受着,可不敢喝醉,因为他知道吃完饭后,他还得收拾洗碗。
确实,村干部和老师们酒足饭饱后满意地离开教室去喝茶了,后面的活计也是全由阿狗一个人干的。
1991年5月,阿狗终因有心脏病不能再干了,只好辞掉了厨工回家休养。学校也请了另一位老实的厨工马师傅,可老师们再也找不到阿狗厨工的那种麻利的感觉了。
后来,我离开了丝光小学,断断续续听到阿狗休养后身体有所好转,那位继子对他很不错。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就再也没有阿狗的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