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岗交流

年过五旬不足五年就要退休的罗玲芳老师真有点后悔了。

七年前，时任副区长兼教育局局长的刘维说要给东城区的教育投进一些“鲶鱼”，激活池里安于现状的平庸鱼，让安于现状对教育产生倦怠感的教师动起来，同时要注入活水，让东城区的教育活起来。

东城区成为了“区管校聘”教师轮岗交流的先行试点，据说这也是均衡教育发展的一种有效举措。

几年之间，符合条件的老师不管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刚性交流”、“优化交流”、“指导交流”等可选择学校的方案得到大家的认可，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大校的名师交流到小校继续发挥着骨干的光和热，让小校的家长喜出望外；有小校的老师到了大校锤炼，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也有一些想离开正好有政策的顺势而为恰到好处；也有呆了时间长学校离家近做熟了不想走又不得不离开的无可奈何。

这不，罗玲芳老师所在的星望学校，交流走的老师都是笑逐颜开的。

三年前，罗玲芳是在星望学校时间最长的老师，按“刚性交流”的条件轮到了她。

她本可以不参加交流的，因为她年近五十了，且有区内流动过的经历，在星望学校呆了十多年，是学校开办几年就从其他学校调过来的“老臣子”了。

其实罗玲芳管理班级可有一套办法了，她所接手的几个乱班差班，学生都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学生养成的自我管理习惯堪称学校的楷模。

每次交接班级，学校领导都委以重任，将年级最难搞的班交给她管理。曾是年级倒数第一的语文成绩，她接任后也一跃成为年级排名第一第二，让许多老师折服。她还把一个原来的差班，带到六年级时，被评为省级的优秀中队。

她在星望学校经历过四任校长。第一位校长年满退休，后两位校长因有老师投诉被调离，现在是第四任校长陈丽。

陈丽校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精力充沛。刚调来的半年时间里，她静悄悄地观察，不动声色，还给大家不少小恩小惠的，给老师送一枝花，或者来一杯下午茶，关怀备至。

许多老师都觉得遇到了好校长，暗自开心。

可半年一过，陈校长露出了“本来面目”，对老师高标准严要求起来。她说要把星望学校打造成区内乃至市级的一流学校。

她攻破了老师们的一切防线，改变了老师们的所有看法，不少老师大跌眼镜，认为自己看走了眼。

确实，陈校长以香港老师的标准来要求教师，以民办实验学校的做法来管理学校。

几年时间，学校获奖无数，陈校长喜上心头。

陈校长的要求越来越高了，令许多老师一时难于招架，上班行走的脚步也变得匆忙，不敢懈怠。尤其是行政团队，稍有不慎，行政就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丝毫不会给你好颜色。有一位她推荐提拔的副校长，后来居然干成了抑郁症，请了几个月的假。

有人戏称中层行政“伴君如伴虎”。

她，容不得半点差错。

在学校绩效考核中出现有扣分的，她要求行政们在教师会上进行“检讨”，逐一查找扣分的原因，毫不客气。

学校各个项目参赛如果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整日都没有好脸色。

有些老师气不过，暗地里要给她穿小鞋投诉她。她得到反馈意见后，公然在会议上说，她有强硬的领导后盾有强劲的经济实力和强大的律师团队支持，不怕那些小动作。

老师们愕然。

有一位从其他小学校轮岗交流过来星望学校的五十出头的男教师李生旺，是不得不交流过来的。他因身体原因在原来那间学校受到照顾任教科学。

陈校长说，在我们星望学校，没有这样照顾的先例，要他担任数学。

李生旺老师初来乍到谨小慎微，自己有病又不敢张扬，生怕这里的领导老师对自己有看法，只有默默接受教数学那“痛苦的煎熬”，下班不敢早过别人，也不敢请假去看病。

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管理办法陈旧，学生乱单元成绩差在所难免。期末考试数学成绩差人家班好几分。

陈校长“龙颜大怒”，第二学期马上更换，让李老师担任科学。李老师的课是全校最多的，陈校长说他不用改作业。

陈校长有几次上课巡堂，发现李老师的课堂乱哄哄的，也着实不客气当着李老师的面把学生臭骂一顿，此时的李老师更是无地自容。

终于有一天，在教师会议上，陈校长不点名地批评了李老师，说某老师上课班级乱哄哄的课堂效果如何差希望改进之类的话。有老师看到李老师的脸色变得很差，大有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难堪。

第二天，李老师请假住院了。

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还想着抽时间去探望他的，可是一个星期后，李老师已经病逝了。

老师们伤心不已也气愤不过，学校是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可是校长的做法也寒了大家的心。许多人暗暗地骂陈校长的无情……

面对着这样的校长，老师们私底下都想逃离星望学校。

罗玲芳确实看不惯陈校长的强势霸道一言堂，每次开会都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还处处带着“有色眼镜”，自己几年的努力所取得的成绩都是视而不见，言语之间还有不少的指指点点。

有老师劝罗玲芳不要走了，“做熟不做生”，“你都快奔五十了，在这里你是老臣子，人家不敢奈你何。”

也有老师私下对罗玲芳说把名额让给自己去交流。

罗老师去意已决，自以为在星望学校出来的，到哪里都游刃有余，还怕哪间学校？

她选了五间离家较近的学校。结果有点令人失望，她轮岗到了被自己排在最后一个志愿的东方学校。

由旧校拆迁重建新校区的东方学校是规模60个班的大校，小学由中学部的校长统一管理。学校周围有几个大楼盘，都把东方学校作为学位房的卖点吸引买房人。

2018年8月，年近五旬的罗玲芳老师成为东方学校的新人，要到中学部报到。校长倒是和蔼可亲，对老师关心备至，让罗老师心里感到暖暖的。

初来乍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八月底，东方学校比其他兄弟学校提前了两天回校集中培训。

第一天上午，全体中小学教师集中在中学部开会；下午，小学老师集中在小学部开会。第二天，级部老师、科组老师分别培训，然后班主任集中培训。

大小领导轮番讲话，提出各种要求。

连续两天多场次的会议轰炸让人觉得信息量超大，学校派发的各种规章制度让人眼花缭乱，一时难于适应。

开学后，罗老师才知道东方学校的工作要求之细任务之繁琐，凡事都需留痕。

上班要打卡，迟到一分钟都被记录在案，会得到学校领导的友情提示；值班老师要发实时现场图片到指定的地方。大家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漏发受到提醒。

每一项工作都要有计划方案有实施步骤还要有总结，上级部门要求的教学常规工作一件不落，还添加了许多学校的元素。

学校的大小活动特别多，全年不断，都要全员参与。连一年级新队员入队仪式也得多次彩排，全校师生陪着练。也许是领导们觉得活动意义重大，要让孩子们在每一次活动中得到锻炼吧。

有一位轮岗来到东方学校的比罗老师稍微年轻一点的老师，比较敢说话，大呼“自投罗网”，自己变得“花容失色”。还有老师抱怨说来到东方学校干的活，是其他学校干的活的三倍之多。

每个学生都有一本成长手册，需要老师进行过程性评价，每个月都要对学生撰写评语（后来经老师们多次提议才改为两个月写一次评语），每一次单元测验都要写试卷分析，每一年期末考试都要对学生进行前后对比，写成班级学习分析报告。

更令罗老师闻所未闻的是，东方学校的期中考试居然增加了语文、数学的口语考试的内容。口试时，由两位老师组成一组，分别对每一个学生进行“面考”评分，取两人的平均分为该生的口试成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创新。每一次期中考试老师们都要加班加点，可不是一两节课的时间呀。

罗老师真有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每天在学校都是轮轴转。原来认为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罗老师在东方学校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教师什么是教育！

学校各部门的工作检查可是事无巨细，层层到位。

值班要准时。罗老师的下午值班岗在楼底架空层，课室在四楼，下午最后一节课还是罗老师的，五分钟后就得到岗。一到下课，广播就在通知值班老师要到岗了，罗老师还没组织完放学对学生的话还没有讲完，级部主任的催命信息就接连不断地发来要她准时到位了。

科组活动那是每周必需的，而且要足足两节课，少一分钟都不行。先是大科组学习，再是备课组轮流发言，缺一不可。大科组长每周准备一个专题，小备课组也要有本年级专题，更多时候还要评课，大家都得说。

有一次科组活动，新来的主抓教学的副校长参加了评课，她看到还有一些老师没有发言，就发表了一通讲话：“以后不管是谁，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不管教龄是一两年的还是二三十年的，都得上公开课，都得评课！”

罗老师觉得这位青壮派校长有点针对自己这些老教头的。

每一次领导检查学生作业，学校要求各班按学号叠放整齐，不能缺漏一个学生，如果缺少一个，就得附上说明。也不知领导是怎么检查的，全校两千多学生，一个语文学科就有四五种作业，老师们都在想领导能看得过来吗？

新学期更妙，抽学号来检查。教导主任在上班时公布检查的学号，半个钟之内必须交齐，也许还是为了防止个别老师临时作假吧。

级部主任俨然就是一个小校长，她贯彻学校的意图可是百分之百毫不差池。每个周日下午，她会准时无误地发出本周周程，部署一周的工作。

每天，只要有空课，她都会拿着一本记录本，在本年级教室门口来回巡视，一发现老师没有按照学校要求上课的，马上记录在案并进来教室提醒老师，然后在级组工作群里表扬哪些班级按学校要求做得好，言下之意就是对那些违反要求的班级进行无言的批评，令老师难堪。

每天一小结，级组老师们都提心吊胆的。

每一周的班队课，学校都有统一的课题，下发统一的课件，班主任务必上同一个内容。

有一次，学校要求上安全教育课，需要下载一个视频。罗老师班的电脑出现了故障，下载速度慢。罗老师就根据课件内容向学生进行了安全教育，没有让学生看视频。

级部主任巡视时看到罗老师的班级学生没有观看视频，就进来问学生看了安全教育视频没有。当学生说电脑有问题还没有看时，她也不管罗老师在不在场，就自己进来下载视频，直到学生看完才离开。

罗老师直冒冷汗，东方学校中层领导的“盯人战术”可真紧呀！东方学校是典型的“把学生当天使供，把老师当小学生管”的学校呀。

到了学期末，老师们简直就要抓狂了。学校需要老师上交上传的资料数不胜数。在许多单位都实行无纸化办公的当今时代，东方学校的领导为了老师们能够留痕，也为了以后上级检查能够把资料拿得出手，德育部门、教学部门、后勤部门需要老师上交的资料可谓层出不穷，单德育的资料，需要打印出来的就有几十页。

每到期末，各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要抽空抢着打印资料，不然根本打印不了。有老师说打印机都不知打坏了多少台，用的纸墨更是无法计数。

学期末，复习考试连轴转，大家还得加班加点做资料。其他学校的老师都已经放假了，东方学校的老师还要检查资料做完没有。

几年过去了，罗玲芳老师体重下降了十多斤。

如今又换了一位青壮派领导，有过之而无不及。罗老师不时地想，后面的几年该怎么熬呀？

2021年3月，陈丽校长高升调入另一间大校继续新的作为，而星望小学换了一位校长，据旧同事说，新来的校长对老师们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