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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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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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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忘年交

说起张文洪老师,他可是我的忘年交。

工作履历表上写着他的出生年是1942年,足足大我两轮,可他说实际上是写小了一两年。如此看来,他已是八十高龄的耄耋老人了。

去年暑假,我和妻子去拜访了这位旧同事。

来到他家门口,只见门外的栅栏反锁着,大门却开着。我们知道里面有人,我便大声叫人,几声过后才见到他急匆匆从里面出来,他先确认一下是谁,当他认出是我们时,马上微笑着开锁迎我们进去。

他气色红润,说话声音依然是那么洪亮,手脚还是那么灵便,只是耳朵不太好使,要大声说才听得清楚。人还是那么乐观,一颦一笑总会露出他那招牌式的一颗“缺牙”。

小他十多岁的妻子由大女儿陪着去看牙还没回来,家里只剩他一人,他热情地给我们泡茶,开风扇,搬凳摆桌,让我们坐在凉快的风扇旁,自感愧疚地说老婆女儿出去了,平时都是她们招呼客人的,他不知哪种茶好喝,一番自责不已。

他对过往旧事还是那么清晰,我跟他聊天是那样的无拘无束,仿如和自己的老兄长一般。刚刚落定一会,他的妻子——我称她为梅英嫂子的——和女儿丹华回来了,他如释重负一般。我们的交谈更为轻松,发言的主角变成了梅英嫂子。

梅英嫂子说:“文洪老师年纪大了,身体倒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耳朵不太好使,经常听不清人家说什么。”

“他很知足的,经常夸现在的政策好,政府年年都为退休老师加工资,真的感谢政府!他一再说我们够吃够用,就不用给我们老人家加工资,只给那些年轻人加就好了。”

梅英嫂子笑着说:“文洪老师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是不会给不认识的人开门的。有一次有个他以前的学生来找,他不记得是谁了,硬是不让人进来。学生说要给他利市,他连连摆手更不让人进来,叫人哭笑不得。”

跟他们聊天,时间过得真快,不觉之间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文洪老师硬要丹华请我们去外面吃饭,而他们夫妻俩行动不便,就不去吃饭了。

我们告辞出来,丹华还叫来妹妹丹龙一起午饭。席间,丹华直说我和她父亲是忘年交。

的确,我和文洪老师的认识,还是在19868月我调入丝光小学后和他成了同事。我和他都是五年级的班主任,我教一班语文,他教二班数学,我们的办公室兼宿舍仅一个教室之隔,我们经常聊天。

我俩很快就相识、相知,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他性格爽朗,喜欢说笑,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一颗没长好缺了小半块的牙。他说话声音洪亮,在回字形的校园里,只要静静一听就能知道他在哪个老师的宿舍里聊天。

他做事快手快脚,有点大大咧咧的,走起路来总是急匆匆的。他有点耳背,他说是小时候得过中耳炎造成的。

他节俭,穿着朴素,从不舍得花钱给自己买新衣服,一辆旧单车陪着他好几年。他不舍得吃好的,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留给家里的老母亲和老婆孩子,老师们都戏称他是“老婆奴”、“宠女狂”,他也呵呵一笑而过。

他喜欢看书看报,只要一闲下来,就是书报不离手。他看得快,也记得住大概,说起话来也就头头是道。

他订了《南方日报》,我订了《文汇报》《羊城晚报》,他觉得我订的两份报纸更好看,有更多的文学内容,还有小说连载。他也就经常到我的宿舍来看报纸,找我借书看。

他喜欢说他的过往历史。

他出生在一个旧官吏的家庭,可他没享受父亲给家里带来的大富大贵,父亲早早离开了家不知去了何处,母亲体弱多病,无力照顾年小的他和一个姐姐。他经常说倒是姐姐出嫁后,帮了娘家弟弟许多。

不过还好,他上学读完了初中、高中,在读书期间看了不少的历史书和许多古典书,积累了许多的知识,也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秉性。

父母给他留下的只是两间破烂狭小的老屋,还有旧官吏家庭带给他年轻时“黑五类”子女的帽子,他自食其力还要比同龄人吃更多的苦。

年轻的文洪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出大力流大汗赚点工分。聪明的他还学会了一门手艺——补鞋袜,成了一个补鞋匠。他在农闲时就想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干点私家活,赚点小钱养活自己,给母亲家用。

他挑着补鞋担去十几公里外的石马公社走家串户,一离家就是半个月一个月的,风餐露宿。

他走遍了石马公社的村村落落,为村民修补鞋袜。到了晚上就借住在好心的村民家里,他可不闲着,总会找些活帮着主家干,也深得主家人的喜欢。

每到一村,总要大声吆喝:“补鞋喽!”他说他的大嗓门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在他的鞋担里,也总是压着一两本旧书,一闲下来他就捧起书来看,也给围观的孩子们讲故事。靠着以前读过的小说《西游记》《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榜》,他讲起故事娓娓道来,孩子们都喜欢来听。

在他的修鞋摊档,总有不少孩子围着他转,要听他讲孙悟空的故事,讲秦琼、薛仁贵的故事,他也乐此不疲,让孩子们津津有味,笑声不断,不舍得离开。

其间,有一个小女孩只要有空,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来到文洪跟前,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专注地听着。她成为文洪忠实的粉丝。

文洪说,这个小女孩就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何梅英,十几年来他是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的。

小女孩也是听着文洪的故事长大的。文洪每到这个村补鞋,都是借住在小梅英家的,梅英家里的长者甚是喜欢文洪,招呼茶水,留着他吃饭住宿。文洪也不闲着,总是抢着为老人干活。

也许是家里的成分拖累,还有贫穷,文洪已经年过三十还未娶妻成家,是大龄青年的一员了。梅英家的老人问文洪有没有看上哪位好姑娘,还要为他做媒牵桥搭线介绍个好人家,可文洪厚着脸皮说想要老人把梅英许配给自己。他看中了小梅英的淳朴善良。

正是“郎有心来妾有意”,没想到小梅英居然也认可年长自己十多岁的补鞋匠。一桩美满的姻缘从此开启,十八岁的梅英嫁给了年长自己十多岁的文洪。

文洪喜上心头,娶上了娇妻,成了家,过上了有人暖被窝夫妻恩爱的幸福日子。他们很快就有了两个女儿,文洪从此结束了漂泊的日子。

19809月,家门口小学缺老师。校长是同村人,知道文洪有些“墨水”,就邀请他去学校代课。文洪也想“洗脚上田”了,还可以照顾妻子和女儿,便同意了校长的邀请。

于是快到不惑之年的文洪做起了民办教师,为父老乡亲的孩子们传授知识。

民办教师的工资低,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好在学校离家近,每天上课做完手头的活后,他可以回家帮忙干活,以减轻妻子的负担。

分田到户以后,文洪也成为家里劳动的主力。他特别照顾妻子,有什么苦力活都不让妻子沾边,总是抢着干。

同时,他也充实进修自己,读上了民师班,并于19868月毕业,还通过“海外关系”转为了公办教师,调离家门口学校,早我一年来到了邻村的丝光小学人家任教。

文洪娶娇妻的故事也每每成为老师们的笑谈,有老师笑他“拐卖”人家的女儿,有人说文洪补鞋袜讲故事有“企图”,文洪呵呵一笑,为娶上这位娇妻引以为荣,“老婆奴”、“宠女狂”就不在话下。

文洪带着小女儿丹龙来丝光小学读三年级,直把女儿宠得公主一般,“妹子”“妹子”的叫个不停。老师们都笑他一个大男人说话“肉麻”,他可不在乎一笑了之。小丹龙有时发点小脾气,文洪却显得毫无办法,舍不得打骂,只有百般讨好。

有老师看不过眼,笑骂文洪被女儿治得服服帖帖的,要来点硬的。文洪无奈地苦笑:“谁叫我是个生女儿的命?”

不过小丹龙还是比较懂事的乖乖女,只是被文洪夫妇过度保护有点挑食,长得比较瘦小,偶尔犯一下公主病罢了。

带着女儿在身边读书,文洪每天下午放学后都用单车搭着女儿回家。遇到路不好走时,他就推着单车走,也不让丹龙下车来。老师们晚上要开会或者下大雨,文洪才会带着女儿在学校住。

有时上班遇上下雨,他把丹龙包裹得好好的不湿一点水,而自己却是满身的泥水,到了学校再换衣服。一个好父亲形象俨然在眼前。

一年后,可能文洪觉得带着女儿读书实在有些拖沓,或者是小丹龙不喜欢再如此奔波,文洪就决定让丹龙在家门口学校读书了,最多是每晚回家辅导一下。

文洪自己生活不富裕,却为人热心,对学生更是有慈父般的爱,下课的时候学生也总喜欢围着他转。

他给两个女儿买文具时,也会买多一些纸笔放在办公室里,对有些家庭困难没能及时买上纸笔的学生,他无偿提供给他们使用。他觉得花点小钱能帮助学生那是举手之劳,从不计较的。

他表面上是大大咧咧的,可教育起调皮的孩子来可是“粗中有细”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的,实在顽皮的孩子他就上门“拜访”,与家长沟通想出教育的良策,让孩子心服口服,因此他班的孩子们在他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

我暗暗佩服,有时也偷偷学他几招。他看到后,却笑着说:“我是半路出家的杂牌军来的,我还要向你们正规军学呢!”

也许是文洪年轻时的体质不好,加上常年劳累,有一段时间,文洪老是生病,甚至要在家休养一两个星期才能恢复。

校长主任去他家探望慰问了。

他们班的孩子看到老师生病不能来学校上课,也偷偷地组织要去老师家探望。孩子们你从家里拿一两只鸡蛋,他从家里拿几毛钱,凑在一起买上大蕉、炼乳,在星期日上午一行十几个孩子“浩浩荡荡”地步行四五公里,到文洪老师家去问候他。学生围坐在他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要他好好休养身体,早点回来教他们。

文洪感动至极。

回来上班后,他每每称赞孩子们懂事,还说村里的老人直夸这帮学生真好!

我们的老主任林亭是个过来人。有一次五六个男教师饭后在聊天,说到文洪老师体弱多病,林主任故作深沉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文洪老师,你要想身体好,我给你开个良方,多吃‘隔宿丸’吧!”

我们几个年轻人不明就里,不知“隔宿丸”是什么东西,乍一听还以为“隔宿丸”是什么宝药。

另一位比文洪年轻几岁的张老师笑着解释说:“文洪老师家有娇妻,他又是个宠妻狂,不把他累坏才怪!”

我们恍然大悟,哄堂大笑,只见文洪有点尴尬,也跟着腼腆地笑了起来。

那时我们乡村小学,都喜欢在星期天晚上开教师会,进行政治学习和布置工作,大部分老师都在学校住宿。

有一晚教师会议后,文洪来到我宿舍聊天,他皱着眉头有点唉声叹气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老婆最近闹着要离婚,觉得她只生了两个女儿,没生个儿子,很对不起他的,要他另娶一个老婆生个儿子,以免他“断子绝孙”的。

文洪说:“我从来没有过再娶老婆生儿子这样的想法,只想把女儿当儿子来培养,以后成才了成家立业也一样。谁知老婆竟有这样的念头,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深深地赞道:“她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呀!我从没听过主动要给别人让铺的女人呀!”

文洪说:“就是,我哪里舍得她和孩子呀?她就是这样的善良,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别人好!”

我把我俩的谈话写在了当天的日记里,还写上了自己的看法。

过了两周,他又来我宿舍找报纸看,还翻看了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没有什么秘密,所以也由他去看。

他正好看到了那天我写的和他聊天的内容。他又聊开了,说:“我反复地劝老婆不要有这样的念头,并且跟她说万一我再娶的老婆也是生女儿怎么办?谁让我们是生女儿的命呢?……现在总算缓过来了,老婆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我真为他化解了一场“危机”而高兴。

在许多人家都巴不得女儿早点停学早点出来干活赚钱,反正以后都是“泼出去的水”要嫁出去的,而作为纯女户的文洪夫妇却把两个女儿当男孩子来培养,“再穷不能穷孩子,再苦不能苦孩子”,尽量满足两个女儿的要求,也不让女儿干农活,只让她们专心读书。

两个女儿也的确争气,先后考进了师范进修学校,后来都成为了在编教师,接了文洪的班。她们也都找到了好归宿,在父母年纪大时都抢着要把父母接到自己家里来奉养,两个外孙都甚讨老人欢心。

文洪夫妇不无感慨地说:“真是生女好啊!”一家子其乐融融,那是后话。

和文洪老师同事几年,他关心学校的一切,凡是听到周围学校的好方法,他总是第一时间反映给校长,把好经验介绍给我们;为改善学校教师的住宿条件,他提出好建议,让每位老师睡上了木板床,从而大家睡得更安心。

他仗义执言,一改以往学校评选镇优秀教师由校长主任内定变为全校教师民主投票的办法,这样以往“百年不变”的优秀教师旁落了,而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有了机会坐上了镇优秀教师的交椅。

19909月,文洪调离了丝光小学去了另一个乡村小学任教。我真为我的一位良师益友的离开而失落了好几天。

幸好相隔不远,我只要有空时,也会经常去探访我的这位忘年交的。

后来,他又热心地为我和妻子牵桥搭线,成为了我们的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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