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番薯,多少文人墨客笔下都有赞誉。
宋代大文豪苏轼《过黎子云新居》诗云:“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又在《和陶酬刘柴桑》赞道:“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春,莫争霜菊秋。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淇上白玉延,能复过此不,不思马少游。”
胡秉言先生也有七绝称赞:“逶迤藤蔓陇间爬,翠叶垂荫掩地瓜。吕宋始发成万历,生烹炸煮烤均佳。”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番薯。
番薯又名山芋、红芋、甘薯、红薯、番芋、地瓜……
我们小时候只知道叫它番薯,有红番薯白番薯,大人们把它们当成宝。
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处在半饥饿状态。生产队人多地少,稻谷产量低,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非常有限,根本不够吃,要靠粗粮来撑肚子。番薯是粮食的重要补充,我们都是吃着番薯长大的,因此对番薯有着特殊的情感。
番薯全身是宝,番薯藤和番薯叶是上好的猪食,番薯叶偶尔也作为饭碗的菜,番薯是填饱肚子的好粗粮,生吃熟煮均可,家家户户都是必须种的。
各家的自留地不多,房前屋后的菜地容易打理,除了种些蔬菜以解决菜碗,也要有专门有一块种猪粮的菜地,以满足家猪的一日三餐。
家门口的菜地种上番薯,要经常浇水施肥,赶时节般催着番薯藤疯长,这是要割藤来做猪粮。那时家家户户都把养猪当成大事,绝不敢松懈。对猪的养育堪比小孩还重要。有人戏称,家里孩子有没有吃饭大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猪每餐有没有吃好大人是一定关注到的。也有人说,种番薯就是为了养猪。
每当家里来了新成员猪少爷猪小姐,大人必定会割一些鲜嫩的番薯藤叶,斩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兑上滚热的稀粥,再加点米糠,凑成一顿黄绿白色香味俱全的美餐来招待,直把它们侍候得妥妥帖帖的,要它们尽快适应环境,吃好撑开肚子,以后好好长膘。
为了阻止猪小姐猪少爷日后发情不长膘,要对它们实施外科手术——劁猪,大人要安抚一下它们的情绪,也会让它们享受几餐特殊的待遇的。
距离我们村屋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块“家里岭”坡地,是我们生产队的旱地,属于集体的。这里曾种过花生,可花生收成不好,花生成熟时也容易被人偷,因此在坡地的高处特意搭建了一间小屋,派人蹲点看守这一片地。
小屋孤零零的,荒凉,附近还有不少坟塚,胆小的年轻人都不敢去那巡夜的。
这里后来改为种番薯,就少有人去偷了,生产队也就不用派人去看守了,小屋就作为村民放工具的场所了。
再后来这块坡地又按各家人口分成一块块自留地,我家也分得了五厘地。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种上番薯,不用经常去打理。旱地种出的番薯比较大也比较甜。
村民种番薯大都是买番薯藤来种的。有些人也让番薯过冬,等开春天气温暖番薯长出新苗来种的。
每到春节过后,许多村民就会去赴圩买回番薯藤来种。每根藤先择几片叶,作为开年的新蔬菜来尝鲜,那可是一道美食。
番薯好种易种,只要把地锄松了,用锄头锄开一点把藤塞进去再埋上土就可以了。
为了让番薯能长得又大又多,村民会把地垒成一垄一沟的,每隔一段距离就埋一根藤进去,再铺上一层禾秆遮挡猛烈的阳光,还要浇点水。
番薯藤最初一两天还是病恹恹的,过几天就恢复了生机,充满了活力,番薯藤慢慢地就像一条条乱麻似的纵横交错地覆盖在垄上。
番薯叶片形状、颜色常因品种不同而异,也有时在同一植株上具有不同叶形,通常为宽卵形,裂片宽卵形、三角状卵形或线状披针形,叶片基部心形或近于平截,顶端渐尖,叶色浓绿。番薯也会在藤上开花,多为淡紫色和白色,形似小牵牛花,花蕊与开花平面齐平,有淡淡的香味。
番薯耐旱适应性强。种在半坡里的番薯,不用经常施肥也不用经常浇水,有时只靠老天赐予的雨水就够了,也不怕菜虫去骚扰。人们只担心靠路边的会有看牛郎不小心或故意让牛给去吃一些藤,其他的就不用去管它们了。
终于到了收成的日子,那是要等到生产队的夏收农忙过后,村民相约好日子一起去半坡里锄番薯。
我们正是暑假。
母亲戴着斗笠,挑上一担箩筐,带上一壶水、镰刀、锄头和一些禾秆。正在读初中小学的三哥和我戴上草帽,各挑上一担簸箕就出发了。
来到“家里岭”,只见村民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忙乎,也有不少孩子参与其中。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追逐玩闹,平时冷冷清清的“家里岭”显得少有的热闹。
母亲放下带来的东西,就开始忙活了。
她先看看哪些藤是可以重新种的,就把它们割下来截成几段放在一边,等到新藤差不多够了才停。
她要我们在她择过的地方割藤。我们用右手拿着镰刀割下番薯藤,左手拽着割下的藤,待手抓不住了,就用一根藤在头部缠绕起来成为一扎,这是为了避免番薯藤散落,也好方便挑回家。
割完一两垄藤后,母亲就开始锄番薯了。
番薯长在一垄垄整齐的土包下。母亲在留下番薯藤的周围下锄,再往上一拉,一条或一串番薯就露出来了,仔细一看,番薯下面还有一条小尾巴呢。
母亲敲敲粘在番薯上的泥土,扔到一边。我和三哥就把它们放进箩筐里。
看着这一条条又圆又胖的大番薯,母亲喜上眉梢的,越锄越起劲,有时下锄不准,还会把番薯一刀两断的。不过也难怪,番薯埋在土里是看不清长在哪的,“身首分离”那也是它们自己长得不是地方了。
我们小孩子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上一条自己喜欢的番薯,去小溪里洗一洗泥,把皮咬掉就吃上了。生番薯爽脆,有点甜,还是讨人喜欢吃的,但我们不敢吃得太多,怕肚子痛。
天气炎热,虽然我们不怎么出力气,可也是汗流满面,不时地摘下草帽来扇风。母亲挥锄用力,早已是大汗淋漓全身湿透了。她只是在口渴了才会停下来,喝了口水就继续出力。
一垄垄地全锄完了,母亲又得把锄开的地垒成一垄垄的,重新种上番薯藤。她看着后面的活我们帮不上手,就让我们先挑一些番薯和番薯藤回家去。
母亲在我们的簸箕里放一些番薯,再在上面盖几扎番薯藤,掂一下重量,吩咐我们不要在路上玩,还约上几个小伙伴一起回,好相互照应。
挑着大概二十来斤的担子回家,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艰难的旅程。
刚开始的几百米,我们想着终于可以回家凉快了,心情舒畅脚步轻松,挑着担子也是快活的,只觉得肩膀也好使,不痛。
可是越走越觉得担子重,小小的肩膀变得越来越痛,换了左肩换右肩,挑着担子就像在打趔趄一般,一晃一晃的,总想停下来,又想着要是有个大人来帮忙挑一下可多好呀。
我们一见到有树荫的地方,就马上停下来歇一歇,擦擦汗,扇扇风,真是越歇越想歇,离家越近越觉得难走。
回家的路特别漫长。
总算把番薯挑回家了,我们把担子放下,就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一般轻松。
一个小时后,母亲才挑着满满的两箩筐番薯回来吃午饭。
收回来的番薯要放在干爽的地方,不然容易腐烂或会长出幼苗来。
番薯放在仓库无人看管的话,老鼠会来光顾一番的。为了减少损失,大人干脆在床底铺一层塑料薄膜,把番薯放到床底下才安心。
有人在睡觉老鼠一般不敢来,即使老鼠来了,偷吃时发出的“吱吱”响也能把人吵醒,大人蹬一下床板会吓得老鼠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的。
番薯藤也一下子堆成了小山,猪也不可能一下子吃完。番薯藤不马上晾干也会腐烂掉的。于是,大人们要把番薯藤斩成小块,拿去禾坪里晾晒干,这样容易保管,也是为了保证以后每一餐的猪粮。
有些人干脆把藤搬到禾坪里去斩,斩好后直接晒。
为了不影响白天干活,晚上也比较凉快,有不少大人就点着煤油灯,在空旷的禾坪里,一手抓着番薯藤,一手挥着菜刀快斩。几家灯火处,“咚咚”声此起彼伏,像一首首快乐的奏鸣曲。孩子们则在禾坪里快活地奔跑着,用脚去推着大人斩断的番薯藤,好不热闹。
两三天后,番薯藤就晒干了,以后熬煮一番就是一日三餐的猪粮。
番薯收成了,就有粗粮的补充了,大人也安心了,又可以捱一段日子了。
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早餐喝粥,午餐只有番薯充饥,最多还有些稀粥,那也是为了给猪吃的,晚上才有一砵饭。
中午放学归来,扔下书包,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掀厨房里的锅盖。刹那,甜香扑鼻。那是大人早已备下的,满足了正在成长中的少年对食物的期待和念想。
正是这番薯,让我们爱恨交加。番薯最是顶肚,三几条下去,我们的小肚子已是滚圆。大人一般也不去限制孩子们吃多少,吃不完的就去喂猪。只有那些大米才会省着来吃,丝毫不敢浪费的。
有了番薯的日子我们不怕饿肚子,可吃多了番薯总会嫌弃的甚至会恶心,但是又不得不吃,不吃的话就只有饿肚子的份,还会被大人说成是挑肥拣瘦的讨人嫌讨人骂。
兄弟姐妹多的,孩子们总会抢着拿好吃的。红番薯多了就抢着拿白番薯,认为白番薯更香;白番薯多了就抢着要红番薯,觉得红番薯更甜;也总是羡慕那些孩子少的不用去抢着吃。
小小年纪的我们有时也会想,不知是我们抢猪的粮食还是猪抢我们的食粮,总之我们和猪吃的差不多。
或许是夏收的番薯不够糖分,我们总觉得不如秋收的番薯甜。
几个月后,夏种的番薯在深秋季节得以收成。这时没有了炎热没有大汗淋漓,也不用重新翻种,就少了许多功夫,劳作也就快了许多。
母亲可以和我们一同挑担回家。我们跟在后面,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母亲看到我们这样,就会在前面几百米的地方放下担子,折回头来帮我们挑一程,让我们惬意一下。这样走走停停倒也很快回到了家。
而后,我们享用着更加香甜的番薯。
的确,一年两种的番薯让我们度过了那艰难的岁月。
直到分田到户以后,家家户户粮食充足了,不用再指望番薯来充饥了,村民们就渐渐地抛弃了“家里岭”那块坡地,不再去种番薯了。
往事不堪回想,母亲抡起锄头翻出番薯的那一幕幕总让我挥之不去。
我有时想,那逝去的岁月里,若没有了番薯,该是多么的寂寥酸涩啊!有了番薯,日常才有了绵软香甜,有了殷实饱满,也有了在坎坷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悠悠番薯情,又是一年芳草绿。乡下的春天,在斜风细雨中浅滋暗长。我不禁想,老家的村民还会到旱地翻土栽种番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