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锦宏,我的邻居,按辈分按年龄我应该叫他叔公。他的大女儿和我父亲年龄相仿,他的两个孙子都年长过我,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叫他大伯。
我们村屋是八姓人家的地主老屋。我们都是外来的搬迁户,他们姓何,我们姓曾,我们两家是邻居。大概是父亲和锦宏大伯关系不错,让孩子们叫亲切一点吧,我们也乐意叫他锦宏大伯。
打从记事起,我就知道他们老两口住在走廊搭建的小屋里,房门正对着入口的大门,跨出大门就是禾坪。大多数时间房门都是挂着竹门帘,外面看不到里面,而里面却可以看到外面。
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均已成家。大女儿嫁得不远,能经常带着孩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小女儿则远嫁南雄,回一趟娘家都要历经千山万水,也就很少回来,只是会寄些南雄的农产品烟叶啦茶叶呀给父亲;三个儿子也已分家自己过日子。老两口与小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
锦宏大伯在县建筑公司工作,具体做什么我们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有固定工资收入的上班族。
他每天在妻子钟嫂的服侍下吃完早餐,就穿着整洁的衣服,推上车头挂着一个黑色提包的单车出门去上班,傍晚骑着单车回来,把单车放在大门前靠墙的禾坪里。遇上雨天就把单车放在过道处,晚上再推进房间里,以免被盗。
后来,锦宏大伯退休了,他就让小儿子顶替接了他的班。小儿子从此吃上了国家粮,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了固定工资的收入。他也骑上了单车,每天可以体面地去上班。
1975年春夏之交妻子钟嫂去世后,锦宏大伯仍然跟小儿子一家生活。不过,他自己会照料自己,自己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不要儿媳们洗。可是女儿来娘家时,女儿要帮他洗衣服他却乐意的。
锦宏大伯喜欢喝两杯酒,但从没见他喝醉过,倒是小儿子有几次喝酒出现过醉态。大儿子二儿子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孝敬老人,他也乐得去喝上几杯。
退休后的锦宏大伯比较休闲。在农忙时也会帮着看管孙子们。他讲卫生,把房间打理得整洁干净,连过道走廊也扫得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灰尘垃圾。他说见不得邋遢。
他经常会走出房间来到大门口,站在禾坪里观望。他比较留意村屋前的池塘边有没有孩子在玩水。他一旦发现有孩子在玩水,会马上驱赶孩子们离开的。因为我们的池塘发生过有孩子溺水身亡的不幸,大人们都有谈水色变的恐惧。
锦宏大伯看到小家伙在池塘里游泳玩闹,人多的话,他就不会说什么。但看到只有零丁的孩子在池塘里玩,他是不准孩子们下水,要赶他们上岸的,他可能觉得这样不安全,也觉得作为一位长者有必要管吧。孩子们在这位威严的老人面前也是乖乖的。
的确,从我懂事起,我们村屋就再也没有孩子溺水的事故发生了。
我们也喜欢往池塘里扔石头,比赛谁扔的远;大家也喜欢往水里用瓦片来打水漂,看谁打的水漂多。锦宏大伯看到了,也会出来制止,说:“你们要囤塘吗?”
见到自己的孙子也在场,他会对孙子骂得更凶,孙子也灰溜溜的。
往往是一声呵斥,孩子们马上停止,纷纷逃离。
小时候的我们,只觉得他是那样的严厉不近人情,好像在扼杀我们的快乐似的,以至我们小孩子都有点怕他。
他的小女儿从南雄寄来了好烟叶,锦宏大伯会招呼我父亲去抽烟、喝茶,天马行空地聊天,笑声不断。我去禾坪里玩,经过锦宏大伯的门口,听到父亲在他房间里聊天,我也会进去看看,凑凑热闹。
锦宏大伯的房间真够狭小的,只能容得下放一张旧式的老床,一张有抽屉带锁的桌子,一张可以坐两人的长板凳,桌子边并排放着一个装稻谷的大木箱子,上面叠放着两个装衣服的小木箱,棉被用绳子绑住垂吊着,盖着一张报纸遮尘,还有一个尿缸用盖子盖住,仅此而已。
锦宏大伯坐在床沿,父亲坐在板凳上。烟盒装着一些烟丝摊开在桌面,一叠卷烟纸和火柴放在一边。
只见他俩启开一张卷烟纸,抓一点烟丝放进去,双手就着烟丝卷成圆锥状,再用舌头舔一舔封口,一支烟就成了。父亲划着一根火柴,先给锦宏大伯点燃,再点燃自己的,两人就吞云吐雾起来,一股浓浓的烟味弥漫了整个小房间。
看着他俩在聊天,锦宏大伯爽朗地笑着,我顿时觉得锦宏大伯并不是那么可怕,还是很亲切慈祥的。
父亲和锦宏大伯也算是忘年交了,我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在抽烟聊天。
几年后,父亲因病去世。当时我们兄弟都不懂人情世故,二哥刚刚出来工作,我和三哥还在读高中、师范。
父亲的遗体安放在厅堂里,我们姐弟在厅堂守孝。大概是父亲受病痛的折磨,对这个世界充满着留恋和不舍,临终前还挂记着我们,他的双眼没有合闭,嘴巴也是张开的。而我们兄弟在父亲跟前,确实不懂得要给父亲闭上双眼和嘴巴。
说实在的,人即使病得再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要还没有断气身体有温度,不管怎样都不可怕,可人一旦断了气身体变僵硬了,那就不一样了。父亲过世后,我们的内心还是害怕的,都不太敢去碰父亲了。
下午四点钟光景,锦宏大伯红着眼睛走了进来,径自走到父亲遗体跟前,揭开盖在父亲脸上的草纸,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遗容。然后,他掀开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布,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整理着装。父亲的寿衣是他生前喜欢的衣服,在他刚断气后,我们兄弟有点慌乱地给套上就把父亲抬进了厅堂。
锦宏大伯拉拉父亲的手袖,又把裤子拉直,把衣领理好,再重新盖上白布,他是要父亲穿着整洁上路吧。
整理好后,他还对着父亲说:“你的孩子都那么听话,以后都会有好工作的,他们都是孝子,你就安心地走吧,不用挂记他们!”说完就轻轻地给父亲抹双眼合嘴巴。说来也怪,听锦宏大伯一说再一抹,父亲的双眼和嘴巴都闭上了。
锦宏大伯又回过头来安慰我们:“你们那么有孝心,你们的爸爸是知道的,你们也不用太伤心了!”
我们一阵嚎啕大哭。
父亲生病卧床后,来探望的亲朋很多,让父亲深感欣慰,我们家人都牢记在心,感恩不尽。当然有些人因害怕传染,来探视谈话也隔得远远的,但锦宏大伯的这一举一动真让我刻骨铭心。
父亲的后事还是锦宏大伯的二儿子——也是父亲的生前好友——茂兴叔在帮忙主事的。他们父子俩对我们的确是恩重如山,我们一家人都是满怀感激的。
父亲去世后,锦宏大伯对我们还是那么友善。
我出来工作后,在附近乡村小学任教,每次周末回家,我推着单车经过锦宏大伯的房门,只要见到他,我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向他问一声好;他会笑着说:“老师回来了!”
他泡了一壶好茶,也会招呼我进去喝茶聊一会的,有时还会炫耀一下小女儿又寄来了南雄烟叶,是那种享受,那份知足和快乐。
我也依然看到锦宏大伯自己在料理自己的生活,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走廊过道也是干干净净的。我也总能见到他端着一只脸盆在洗自己的衣服。
1996年春,他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去世,我暗自落泪,难过了好一阵。
锦宏大伯质朴善良,不求名利,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关爱孩子,他的美好品质也深深地影响着我。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可他的形象一直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