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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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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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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米

那是1983年暑假,父亲卧床养病已经一个多月了。

说起我的父亲,他可是一位退伍军人。

1950年,父亲参军在北京首都机场当地勤兵,后来转业就在北京的一间工厂当工人。年轻的父亲享受着“优越”的首都人生活。

1961年,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孩子,父亲响应党的“精简下放”政策,主动放弃了北京优厚的生活,回到了农村。

大队干部为了解决村民的一日三餐大计,就在大队的中心地段建了一间厂房作为碾米厂。父亲是“下放”回来的,大队干部就安排父亲在碾米厂上班,以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同时安排进来的张伟群也是从北京“精简”回来的,罗佛胜则是从粮店上班“精简”的。

工友三人分工合作掌管着碾米厂,都是按月计工分,碾米的钱都得上交大队部。后来,罗佛胜可能嫌碾米厂工分低,或者因为身体原因退出了碾米厂另谋高就,大队干部又安排罗召钧进来。罗召钧做了几年,就换儿子罗雅辉来顶替自己。

再后来,张庆桃又进来了。

碾米厂平时的活不多,三个人就足够。四人上班,可以轮着来休息。

小时候,我最盼着父亲休息的日子。父亲做事比较有耐心,煮的饭菜也好吃,我们姐弟都喜欢吃。父亲还会利用休息的日子去县城或去赴圩买农具,星期日或放假的日子,我都喜欢跟着父亲去跑腿。

有一次还有意外惊喜,父亲格外开恩——正好遇上午饭的时间,父亲舍得掏几角钱在饭店买饭吃。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饭店里吃饭,那香喷喷的米饭让人回味无穷,也着实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吹嘘了一阵。

可是父亲在19815月发现患有不治之症后,我们家的天好像突然塌下来了一般,一家人都生活在担心恐惧之中。而父亲一直不肯去医院做手术治疗,只靠着民间医生便宜的偏方来医治,艰难地挨着。

19817月我考上了离家十多公里的师范学校。每到周六,父亲还会骑着单车来到学校接我回家,星期天再把我送回学校。

那段日子,最叫人快乐。有父亲陪伴的日子温馨,幸福,真好。

可是在1983年端午节过后,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每日疼痛难忍,只好在家卧床养病。

这时分田到户刚两年,一家人的温饱也刚刚得到解决。

父亲所在的碾米厂也刚开始承包,遇到碾米活多时,每个月也可以拿上近百元的收入。母亲耕种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解决家里的粮食问题;大姐已经出嫁,二哥将在七月份中专毕业分配工作,三哥还在高中补习准备高考,我在读师范。

一家人的生活开支主要还是靠父亲的那一点收入。

父亲不能去上班,当然就没有了收入。

想当初,父亲送我回学校时,我骑单车搭着他,他说到碾米厂承包以后,工资高了,除了开支上交大队部外,平时能拿四十多元,最多时能拿到九十多元,那样兴奋那种期盼那份自豪,让我久久不忘。

父亲病倒了,就没有人来接我回家了,我那种失落、那种担心和难过,有谁知道呀?我回家的路变得特别漫长也特别沉重。

暑假到了,我觉得我应该帮家里干点活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好赚点钱为父亲买营养品。

我就跟父亲说:“爸爸,碾米厂还有您的份,让我去碾米厂帮您干一个月吧。”

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反正放假没事干,就同意让我去碾米厂历练一下,并托人去碾米厂和张伟群等知照一声。

于是,我接替了父亲的工作。

去碾米厂上班的第一天,我早早起床洗涮。父亲向我交代碾米厂的操作流程和一番事宜,特别叮嘱我说加工厂是为群众服务的,对人态度要好,不能偷懒,要多为村民着想,收到的加工费让张伟群和罗雅辉他们去掌管。

我庄重地拿上父亲给我的钥匙,步行七八百米第一个来到了碾米厂,打开了大门,此时还不到七点。

碾米厂是一个面积一百多平方的砖砌瓦盖房,一个大三脚架横梁和板条支撑着瓦面,墙面四周沾满了糠尘,连悬挂着的蜘蛛网也是浅黄的。一盏100瓦的电灯从中间的三脚架里垂吊着。东西方向各开了一扇大门,都是由两扇小门合成的,门已经斑驳也掉了一些油漆,东边的门上锁,西边的在里面闩着。

加工厂没有厂牌,大概是村民都心知肚明,知道加工厂在哪吧。

厂房里最显眼的是靠北面墙的两台机器,一台碾米机,一台磨糠机,上面都有一个漏斗。里面还有两间小房子,一个小房里安放着柴油机,看上去是那样的油腻和乌黑,是以前还没通电时发电用的,如今有电了,作为备用,这个小房子都被柴油机发电时熏得黑黑的。另一间小房是放工具的,扫把呀、箩筐呀、簸箕呀都有,看上去干净了许多,电表和总开关都安装在这里的墙壁。

靠南面墙中间还有两张办公桌,一张靠着窗边,上面放着工友们的几个水杯,还有一套茶具,工友们闲下来时也泡茶闲聊,一个书报夹夹着《南方日报》也放在一边。另一张横放着,一个抽屉上锁,是放钱和收据用的,一个抽屉没有上锁,里面放着空白的收据和复写纸,还有几支圆珠笔笔芯。桌上放有一把算盘。旁边有一台200斤的磅秤,两把有靠背的竹椅子和两张长板凳。

在靠西门边还放着一台风谷车,是为了方便村民使用的。

这天,张伟群、罗雅辉和我上班,张庆桃休息。

张伟群(我称他伟群叔)和罗雅辉(我称他阿辉)先后回来了,我主动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问候了我父亲的病情,然后安排我先做磨糠机的活,这是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活,其他的就看着来做。

有村民陆陆续续挑着稻谷来到了碾米厂。不少村民看到一个小年轻——瘦瘦高高的显得比较斯文还很是生涩的我,都很好奇地问我是谁。

我涨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

伟群叔向他们介绍说:“这是佛海的儿子。佛海病了,他儿子放暑假来顶替的。”

村民“哦”了一声,“难怪和佛海那么像。”他们还向我打听父亲的病情现在怎样了?

我告诉他们说:“我爸爸现在病情稳定,只是不能来上班了。”

村民表现得很是惋惜,为一位大家喜爱的好人不能来上班而痛惜。

的确如此,父亲在碾米厂里做了十多年,以态度温和宽厚老实不沾村民便宜著称,深受村民的喜爱。父亲病倒了,不少村民都很是惦记的。

大概也是爱屋及乌吧,村民们都对我流露出满满的慈爱和信任,更不会为难我了。我暗想我是沾了父亲的光呀。

伟群叔先按顺序给村民的稻谷过秤。村民把一担箩筐放上磅秤,伟群叔移动着秤头,秤出了重量,再减去箩筐的重量(大箩筐当4斤,小箩筐当3斤),就是稻谷要加工的重量,一百斤稻谷收4角钱的加工费。

伟群叔拨打着算盘,算好价钱,用复写纸垫着写一份收据,写上重量和价钱,并撕下一张给村民。村民拿上收据挑上箩筐就去碾米机旁排队等候。

早上来磨糠的不多,大多是来碾米的,村民为了不耽误白天的活,早上也比较凉快,有的是为了赶做早饭的米而来的。

刚开始我没有磨糠的活,就帮着阿辉的忙。

我先关住漏斗栓,用簸箕铲一些谷粒倒进漏斗,再抬起箩筐把整筐谷粒都倒进去,漏斗上面成了一个小山头。我把倒空的箩筐拿到下面的出米处等候。

碾米机在两三级台阶处,有居高临下之势,这是为了让大米从高处往下滚落,经过滤网滤掉一些碎谷屑。

碾米机下方有个出糠口,一个小箩筐在伺候着,还用一块布挡住,以免糠尘到处乱窜。

阿辉接过村民交来的收据,插在一旁。他按下了开关,碾米机启动了,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在旁边真有点地动山摇的感觉。人说话都得大声讲才能听得清楚,我想难怪父亲有时候说话嗓门很大,大概是在这种环境下练出来的吧。

阿辉拉开漏斗栓,底下的谷粒流进了碾米机,上面的在颤动。阿辉先守住出口,用板挡住,再用小簸箕接住刚出来的先头部队,这些往往都还是谷粒和大米的混合体,是不能让它们流下去的,是要用来押后的。

待出来的都是白米了,阿辉就把小簸箕给我,要我最后才放进漏斗。

白花花的大米源源不断地从出口出来,往下跳动着滚落,形成了一条白色的小瀑布,流进下面接应的箩筐里。

我看到漏斗里只剩下一点点了,就把小簸箕的米谷混合体倒进去。待漏斗空了,就把漏斗栓关住,倒入下一家的谷粒。

阿辉也开始收拾了。他看到出口已经没有大米出了,就把出口关住,然后掀开碾米机下面的挡糠布,拉出小箩筐,把糠倒进村民的箩筐里,再把小箩筐放进去,把布盖上。

接着他到下面去,移开装大米的箩筐,把空箩筐放进去待命。再回到原处开始下一个村民的加工了。

村民接过箩筐,用簸箕装一些米,放在另一个箩筐的糠上面,凑成大概相等的重量,就挑着担子回家了。

伟群叔忙完这边的活,也过来帮忙,他做的一切都很是熟练的。

这时也有磨糠的活了,伟群叔招呼我过去,教我怎么磨糠。

磨糠机上面有个大漏斗,下面是个搅拌磨碎的“大肚子”装置,看上去容量比碾米机大。

磨糠机侧面有一个长长的大布袋,出口端要绞上几圈,再用大块石头压住。还没开机时,它是瘪瘪的躺在那像一条懒蛇,可一旦开机了,它就慢慢变成大炮筒,鼓鼓的,糠是从这里跑出来的。

伟群叔启动了开关,磨糠机马上隆隆作响,和碾米机齐鸣,直感觉到房顶的瓦片都在颤抖。他要我启开漏斗开关,用一根筷子顶着出口,让秕谷漏下来。磨糠机震动时秕谷会不停地往下漏,人要在旁边坐着看着,当被挡住下不来时就要用筷子划一划,把口开大一点,但不能太多。

来磨糠的通常都是经过风谷车扬过后的秕谷。秕谷是不饱满的稻谷,为了不浪费,村民要把秕谷磨成糠来喂猪喂鸡。岭南第一才子宋湘有句名言风车风谷冇先行水打沙公粗在后”,说的就是秕谷

待漏斗上的秕谷都漏完了,放下漏斗栓关住,让磨糠机再转动一会,就可以收糠了。从出糠口开始用双手抓住“炮筒”往后掂,糠就往后退,一股糠尘也会随之飘起,直盖住你全身,冲上你的鼻端,染白你的头发。你可顾不了那么多,一直往后,直到“炮筒”的端口,把石块拿一边,提起“炮筒”把糠放进箩筐里。这时又是一股糠尘飘上来。

秕谷多的话,就要分几次这样来清理的。清理后又把端口绞几圈,放回去用石块压住。

这几个回合后,人的全身都是糠尘了,连鼻屎都是浅黄的一坨糠尘。

待村民挑来的稻谷都加工完了,碾米机磨糠机也先后停止了工作,厂房瞬间安静了下来,也不用高声说话了。

八点半左右,这个时间村民大多是吃早饭的时间,我们也要回家吃早饭。

收工前,用毛巾拍拍全身,再洗洗手,锁上厂门,我就带着劳动的喜悦回家去。

回到家,我先向父亲报告早上的工作情形,父亲满意地笑了。

匆匆吃完早饭,也顾不得休息,我又回到了碾米厂。

上午,又是一样的活,只是村民来的比较零散,没有早上那么集中,早来的要先等一等,聊聊天,凑够两三个后再开机,免得一会开一会停的伤机器。

人间七八月,最是一年酷热时。平时人们呆在屋子里都嫌热,而在碾米厂开机时,轰隆的响声让人感到格外的燥热,加上机器加工碾出来的米的那股热气,让人瞬间就大汗淋漓。我想,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十几年都是每天穿着厚厚的衣服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真不容易呀!

中午十二点多了,见没人来了,我们就各自回家吃午饭。

中午时间长,不用那么早去上班,可以午休一下,下午三点才去。

下午的情形和上午差不多,也是零零散散的,做做停停的,得闲时看看报纸,聊聊天。下午也比上午更加的闷热。

第二天,伟群叔休息。张庆桃(我也称他庆桃叔)来上班,阿辉负责计重收费。

磨糠的活我可以完全操作了,在没有磨糠活时,我就去碾米处帮忙。看着他们都干得那么熟练,我也想试着来一次碾米全过程。

在阿辉碾米时,我跟他说让我来试一试吧,他答应了。他就看着我操作,打起了下手。

第一次碾米我是既惊喜又紧张,生怕把村民的米给碾坏了。不过有师傅在旁边看着,我还是信心满满的。

我按照阿辉的操作方法,先把紧出口,用小簸箕接住刚出的米谷,待出来的全是白花花的大米了,就放任让它们往下流。漏斗的谷粒全下去了,就把“先头部队”倒进去。

看着我操作顺利,阿辉也就放心了。有其他活忙的时候,他就离开去了。

试着试着,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在出口处把手收紧一点,出来的米就白一点,慢一点,可米粒也就碎一点;而把手放松一点,出来的米就粗糙一点,快一点,米粒也会饱满一点,同时出来的谷粒也会多一点。大概就是跟谷粒在里面搅拌的时间有关吧。

看着白花花的大米从我的手缝里流出,在滤网里欢快地跳跃,我的心也跟着欢腾,涌起了一股小小的成就感。

慢慢的,我也可以轻松自如操作碾米机了,而且碾出来的米令村民满意。

碾米磨糠都是慢活,都要顺着机器的节奏来,容不得跳跃式前进。可我在磨糠时,耍了一次小聪明。

为了快一点磨完糠,我忘了伟群叔给我的忠告,我把漏斗的开口由小慢慢放大,秕谷也越下得快。眼看着磨糠的速度势必会快了很多,我暗自高兴。于是,我又把口开大一些。

不一会儿,磨糠机的隆隆声变得轰鸣乃至嘶哑了,最后竟是一声长鸣。

伟群叔发现了不妥,飞奔过来快速关掉了开关,磨糠机立马停止了嘶鸣。

伟群叔严肃地对我说:“你刚才把口开得太大,秕谷下得太多,把磨糠机卡住了!时间长了,会把机器烧坏的。”

我默默地接受着他的批评,看着他用力拨开把手,打开磨糠机的肚子。只见满满的秕谷还纠缠在铡刀里,咬的紧紧的。难怪机器要抗议要罢工了,都是我的小聪明惹的。我暗暗责怪自己不该这样。

伟群叔小心地把秕谷清理出来,重新放回漏斗。看到里面干净了,才把“肚子”重新关紧,再启动开关,并再次告诫我不能放得太多,要让磨糠机慢慢磨。

我谨记教训,紧紧管住漏斗的出口,就再也没有犯同样的错了。

我回家跟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也说:“是的,磨糠不能下料太多,不然会卡机会烧坏机器的,机器坏了修理费很贵的。贪一时之快,可是得不偿失呀。”

第四天,是我休息的日子。

然后,又是一次轮回。

在碾米厂上班的时候虽然辛苦,但我的日子过得充实,暑假变得不再漫长,可我也是羞涩的,甚至有点担心,生怕哪天遇见了小学或者初中同学,被人笑话——因为我还是一名在校生呀。

这个小心眼刚开始总是伴随着我。但我又想,我干这个活赚点钱,是为了给父亲增加点营养呀,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我坦然了,上班也就更加自如了……

转眼一个月到了,碾米厂盘点结算,我领到了49.5元的工资——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呀。我如数交给了父亲,只见父亲露出了笑容。

17岁的我顿时觉得一个月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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