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张其彬成为我的姐夫,还是他和姐姐在1980年9月份领结婚证那天开始的。
而他们的结婚证还是背着我的父母偷偷领的,姐姐也创造了一个“村记录”。
那时,姐姐是一位麻袋厂的临时工。她虽没有如花似玉的美貌,可也算得上是中上人家。一米六二的身高,任劳任怨的好脾气,加上母亲是位生产队长,父亲老实忠厚,还有三位正在读书的弟弟,一个和气之家兴旺之家,正是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我的父母也和千千万万中国父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找到好归宿,有个吃国家粮有稳定工作的人家。
偏偏同村人介绍的张其彬是位从部队复员的赤脚医生,只有工分加补贴的一点收入,没有吃国家粮。
两个年轻人一经人牵线,彼此都对上了眼。也许是张其彬复员军人的气质吸引了姐姐,还有他的老实憨厚,以及有一门医疗技术在身,是个可靠的人。
从此,“三班倒”的姐姐遇到上夜班,也不用天黑前就赶着离开家门,因为有个年轻人陪伴相送到厂门。他们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这种夜晚相送也许就是一种浪漫。如果再去看上一场电影,那就是百倍的幸福了。
刚开始,父母认为大家在同一个大队,彼此都认识了解,父母知道他们也是一个实在的人家,也算默许了,虽然有点嫌弃张其彬没有吃国家粮。
可是有一天,母亲在去他们生产队做计划生育工作时,“顺便”去他们家看过,不见有像样的婚房,还了解到他们去劳作也要到天远的地方。虽然他的父亲是位小学校长,可是他母亲体弱多病,家里兄弟姐妹多,他是老大,家庭生活不见得比我家好。
母亲担心女儿嫁到这样的家庭里受苦,就开始反对了,大有“棒打鸳鸯”的架势,父亲也希望女儿找到更好的人家。
平时孝顺听话的姐姐,虽有自己的想法不肯放弃,可又不敢公然违背父母,表面上同意要和张其彬断绝关系,可暗地里还在偷偷联系,他们从公开变成了“地下工作者”。姐姐上夜班时也在天黑前早早出门,制造了无人相送的假象。
母亲看到“干扰”成功,暗自高兴,还偷偷地张罗要为姐姐寻找更好的人家。
被“准岳母”一干扰,张其彬也像浮头的鱼儿,拿不定主意。他也认定了姐姐,可又担心父母的反对,会让姐姐左右为难。
此时有同村的“高人”指点说,现在是婚姻自主的年代,父母是不能干涉孩子婚姻的,你们去把结婚证领了,父母也不能怎么样的。
有了“高人”的壮胆,加上彼此都是真心相爱,姐姐就背着父母偷偷和他去领了证,让姐夫吃下了定心丸。
而父母却是最后知道他们领证的人。
那天早上,姐姐领证的事终于被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他们满脸的不高兴。有人告诉了姐姐,姐姐直吓得躲在邻居家久久不敢踏进家门,那份背着父母领证的决心和勇气早已不知去了哪。
可还是得面对,在邻居的劝说下,姐姐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家。
一向对孩子慈祥的父亲顿时拉下了脸,不动声色的一句:“映媚,你领证了?”母亲也开始了“马上去和他过吧!”的骂骂咧咧。
这时,姐姐只有大哭的份,丝毫也不敢顶嘴。
还是邻居们出面劝解,父亲和母亲才渐渐平息下来。父亲看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也无法挽回,只能告诉姐姐以后再苦的日子也要自己承受。
1981年春节前夕,姐姐出嫁了。
我们家特意宰杀了一头猪来宴请亲戚朋友和本屋村民,摆了十围台。
我们嫁女是早餐宴,亲戚们也早早来到,外婆前一天就来了。
姐姐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却不能吃家里的饭,人们说新娘一日不吃两家饭(表示从一而终)。在老人的见证下(父母却不能到场),上轿(单车)之前,我们姐弟进行了“抽姊妹带”的仪式,四姐弟一人抽一条红绳,以示姐弟情长长久久,我们三兄弟是万般的不舍。姐姐从走出家门到上轿,一直哭着离开。
当母亲看着姐姐被姐夫载走后,当着众人的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父亲也是眼含泪水。
姐姐虽然嫁到同一个大队,两家相隔也不过一千多米,回娘家也是十来分钟的事,可嫁女终究也是伤感的呀。
事实证明,姐姐是嫁对了人。他们结婚四十多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夫妻俩从未红过脸。他们作为长子长媳,深受家人的喜欢。姐夫和父亲翁婿二人,都是当过兵的人,他们在一起时也有说不完的话,姐夫和我们一家人也是关系融洽,和和气气的。
合作医疗站就在我们村屋,姐姐姐夫经常回来吃饭,我也从姐夫的交谈中逐渐了解了他。
姐夫说,他走上从医之路,源于那场举世闻名的对越自卫还击战。
那是1976年4月,年仅20岁的根正苗红的姐夫由大队干部推荐,再经过层层选拔,在喧天的锣鼓欢送声中踏上了从军之路,过上了火热的军营生活。
姐夫所在的部队就是著名的牛田洋部队。
牛田洋,在汕头市内港,榕江西侧,那里曾是一片海滩,潮涨时淹没,潮退时干出,面积足有万亩。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中国人民解放军响应毛泽东主席的号召,开进了牛田洋围垦造田。
四十余年来,这片热土历经世事沧桑,既创造过当年围垦种植亩产粮食1190斤的奇迹;也有过强台风来袭,553名年轻战士学生护堤捐躯的悲壮事件;更有着退田还渔,两万多亩池塘虾欢蟹肥的当代传奇。
日常的军营生活主要是军事训练,因为练好本领保家卫国那是每个军人的职责,可部队属于生产兵团,还得兼顾生产建设。
姐夫回忆说,在牛田洋当兵确实比较辛苦,比打仗都还要辛苦,打仗就是危险点,辛苦都是一时一时的,而牛田洋劳作是长时间的。一群年轻人在这里出大力流大汗,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1978年12月下旬,部队奉命调到广西宁明边防前线,准备参加自卫还击战。
姐夫乘坐的军车要从老家的街道经过,那种难掩的激动却上心头。
离家两年多了,他多想下车来望望这片熟悉的土地,也多想回家探望父母呀。可是军人铁一般的纪律,此时不能有丝毫的柔情,也不允许有片刻的停留。
军车经过街道时,姐夫只能偷偷地拉开遮挡的帆布,默默地望着自己熟悉的街道,恰好也看到了一位邻居蹬着单车擦身而过,可不能下车和他打声招呼,报告家人的平安。望着邻居渐渐远去,一股酸楚油然而生,两行泪水悄然而下。
历经三天两夜的行程,部队终于到达广西前沿驻扎下来,只等上级的一声令下。
当时的越南,自恃有大国撑腰,反华势力猖獗,在中越边境不断武装挑衅,伤害我边境公民,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我国不得不采取自卫还击战,要给这些狂妄之徒以深刻的教训。
于是,一场伟大的自卫还击战打响了。
1979年2月17日凌晨4时半,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越南北方6个省11个县发起进攻。
姐夫说,战场的惨烈程度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枪炮齐鸣,子弹纷飞,真的是枪林弹雨。战友们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没打过仗的一群年轻人,这是真枪实弹生死一瞬间呀。战争刚打响,大伙还是有点心惊胆战的,放不开手脚。可一旦见到刚刚还是生龙活虎的战友倒下,立刻会激起战士们的怒火和斗志,大家都会变得奋勇向前无所畏惧了。
战事以我军势如破竹般推进,给越军以狠狠的痛击。当然,双方的伤亡也是惨重的。
姐夫因为之前跟着开诊所的堂哥学过打针,出国前被连长安排在了担架队当卫生员,负责运送伤员。
开战后,担架队紧跟其后,一有重伤员,马上要对他进行简单的包扎处理,然后把他抬上担架迅速撤离。看着战友鲜血直流,痛苦地呻吟着,姐夫和伙伴也很是紧张,一刻不敢停留,抬起受伤的战友脚下生风般地往战地医院奔跑。刚开始还知道来路,能找到方向,快速地把伤员送回来,接着又快速奔跑回到阵地搬抬新受伤的战友。
虽然还是初春,天气尚且寒冷,可是抬着担架来回奔跑,汗水早已打湿了全身,疲累不在话下。
战事往前推移,战地医院还在原地,抬着伤员的距离也就更远了。有时为了躲避枪林弹雨不得不另辟新路。可在异国他乡,山地丛林多,到处是野草,看不清哪里是路。奔跑几步拐几个弯,早已分不出东西南北,只要见到有路就跑,有时迷路了,绕了一大圈才能回来。
姐夫说,有一次,他们的担架队长两人抬着一位伤员,跑着跑着就迷路了,足足绕了一个下午才疲惫地把战友抬回来。也幸好没有走丢,没有绕去敌方阵地,总算捡回一条命回来。
在攻占的越军阵地上,每当看到越军留下的印着“中国制造”的弹箱和一些中国援助的食物,姐夫和战友们都充满着愤怒。想不到小越南这个白眼狼把枪口对准中国,用中国人民援助的枪弹来残害我们中国人,这是多大的讽刺呀。
战士们简直是恨得要命,大家都杀红了眼,奋不顾身地直往前冲,要把这些白眼狼们杀个片甲不留。此时的担架队队员,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恨不得能冲上前去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杀敌之战。
姐夫和伙伴也不知抬回了多少位受伤的战友,只记得一位湛江的战友,抬回来时,终因伤势过重牺牲在手术台上。姐夫说非常遗憾也非常痛心,没有挽回这位战友年轻的生命,也永远记得住这位战友在阵地上的英勇顽强,是他们的精神鼓舞着自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牺牲。
这位牺牲了的战友的哥哥,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姐夫抬过他弟弟的,时隔五六年了,居然从湛江千里迢迢找到了兴宁,又找到了姐夫,要对姐夫表示感谢,并诚邀姐夫去他们家乡游玩。多年以后,他还一直打电话来询问姐夫近况,邮寄一些海产品过来。浓浓的战友情转化为厚重的亲情,让姐夫难于释怀。这是后话。
半个月后,姐夫和伙伴都想跑得快点,可因为紧张,姐夫一脚踏空崴了脚,只能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把受伤的战友抬回来,自己的脚也红肿了,第二天再也走不动了。
部队把姐夫送回了国内治疗,姐夫只好提前十来天离开了战场。
3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全部撤回国内,对越自卫还击战胜利结束。
姐夫成为了英雄,荣立了三等功。
姐夫还说,自从离开牛田洋军营到战争结束,部队封锁了大家的一切对外联系。战友们都在出国前夕写好了一封家书,那是要在牺牲后连同军功章一起交给家人的,可以说大家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中国人们也从报纸电台知道了这场战事。姐夫的父母一直牵挂着他,那是难熬的几十个昼夜呀。儿子断了音讯,母亲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每晚都难于入眠,每天都担惊受怕的,生怕儿子有什么不测。那是残酷的战场呀,枪弹都是不长眼睛的呀。本来已是体弱多病的母亲,这些日子变得更加的消瘦。
姐夫载誉平安归来时,母亲直抱着儿子又哭又笑的。
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姐夫也复员了。
大队合作医疗站正好缺人,姐夫又是复员军人,参加过自卫还击战做过卫生员,大队干部就安排姐夫做赤脚医生。
姐夫从此走上了从医之路、自学之路。
他深知自己是半路出家不是科班出身,战场上的卫生员知识显得非常肤浅,而要“真刀实枪”地为村民治病,只有靠刻苦自学才能胜任医生这一岗位。
于是,医药书这些大部头成为姐夫日常的陪伴,他也确实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每当来家里吃饭,只见姐夫都会带着一本厚厚的医药书回来,饭前饭后都在捧着书看,还不时地做些笔记。我在他的宿舍里,看到他做的笔记总是满满的,字迹工工整整的,笔记本也是厚厚的。姐姐也说,她经常睡醒了一觉,发现姐夫还在啃着医药书,换了一本又一本。
姐夫不喜欢交际,一有空闲就沉浸在医药的海洋世界里。一旦遇到不懂的问题,他总是要去找开诊所的堂兄向他请教,直到弄懂为止。
他手里没有多少钱,对自己的要求不高,生活节俭,衣着朴素,从不乱花一分钱,可是购买医药书却再贵也不会眨眼,桌上的那些厚厚的书都是他自己掏钱一本一本买的。
他还报名参加新中医函授学习,让中西医结合,不断地充实完善自我。他也参加各种资格考试,取得了医生资格证书,领取了医师牌照。
他慢慢地摸索,把所学知识结合到实践中去,他的医术也逐渐提高。在合作医疗站的三名赤脚医生中,找他看病的人最多。母亲说,姐夫跟病人分析病情越来越头头是道了,也不再是当初那样羞涩了。
后来,大队合作医疗站解散了,姐夫自己开了诊所,隶属镇卫生院管理。
诊所只接收头痛发热等小病小痛的病人。危重病人姐夫不接收,人家也不敢送来,毕竟诊所人手有限。
由于姐夫是经常笑眯眯的慈祥派,为人和气,看病耐心,精通“望闻问切”,收费也比周围诊所便宜,更重要的是能治好病,所以诊所也经常是门庭若市。许多病人宁愿排队花时间等,也要姐夫看病。因为他们知道去医院看病,要花费一百多元,可是在姐夫的诊所,十多元就能看好,何乐而不为呢?
有一位原来同村的赤脚医生,他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广州医学院,毕业后留在了广州的一家大医院,已是专家级医生了,单挂号费就要300元。同村的一位老人在广州的儿子家居住,有一天身体不舒服,儿子特意带着父亲去找这位熟人名医开药。几个月后他回了老家,有一次他旧病复发,去找姐夫看病,发现姐夫开的药和那位名医开的药,几乎没有两样。我们称姐夫也是“专家级医生”了,姐夫微微一笑。
医生和病人之间也许是要讲缘分的,有些病人看过很多医生,吃过价钱不菲的药,但就是看不好,而找对了医生对症下药,就能药到病除。
有一位远在梅城工作的人,久病困扰,在市级医院看过许多医生,花了不少钱,但总是看不好。一天他来到兴宁亲戚家做客,聊起自己的病情。亲戚介绍他去找姐夫看病。谁知姐夫给他开的药,居然把困扰多年的病给治好了,他喜出望外的。以后自己和家人再有什么病,他都要自己或带着家人驱车几十公里来找姐夫看。
有一次,他带着家人来看病,恰好姐夫休息不在诊所,他只好开车回去。第二天他又开车过来找姐夫。他说,就是信服姐夫的医术。
姐夫看过的老病号,有一些离开了老家,在广州、深圳居住,可一旦有头痛发热不舒服的,也要打电话回来让家人去找姐夫抓药、开处方,再快递回去。他们不肯去光顾那些大医院,大概是觉得姐夫开的药便宜有效吧。
我们兄弟三人都在佛山工作。家人一旦有什么不舒服,我们都会打电话给姐夫,报告病情,要他开处方,我们再去药房抓药,往往都能很快好起来,省事又便宜。姐夫俨然成为了我们的“家庭御医”。
的确,姐夫勤学不辍,凭借自己的努力自学成才,领悟医学精髓,医者仁心,服务社群,深受周围百姓的喜爱。
我想,有这样的姐夫,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