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间,好友文新邀我喝茶,他岳父岳母从深圳来禅几天。他岳父老记是我的旧同事。
和老记聊天,充满了温情,充满了怀旧,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味。
老记,大家又叫他“老识条”,大名饶晓。
关于他的大号“老记”的来历,我无从考证,但我想大概他是少年老成的多面手,吹拉弹唱样样行,上懂天文下懂地理的“百晓先生”吧。
初识老记,还是我在1986年9月调入丝光小学后和他同事,我担任五年级1班班主任,任教语文,他任教我班数学。
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魁梧的身材,端正的五官,浓密的眉毛,也堪称一位美男子了。得意说笑时,他总会习惯性地眨几下眼。
据同村的老师介绍,老记因为有一位身在台湾的父亲,前程受到影响,虽有一身的本事也无法进入到高等学府深造。只是上完了高中就早早步入社会,干着出大力流大汗计工分的生产队劳作。
他身材好,能说会唱,被招进了大队文艺队,偏偏他又喜欢这一出。他们农闲之时排练节目,走村窜户表演,深受村民的欢迎。
老记浓眉大眼,喜欢揣摩人物内心,又善于观察,模仿人物倒是惟妙惟肖的。渐渐地,他成为了“台柱”,扮演正面形象非他莫属。他是大队文艺队重要的一员,村民都忘记他有一位身在台湾的父亲了。
老记虽然年纪轻轻,可他聪明好学,深谙乡村的风俗和村民的礼数。哪家村民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主事,他也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深受老人们的喜爱。
他也渐渐有了“名气”,成了村民的“名人”。
在那特殊的年代,有人妒忌老记的本事,向上级反映老记的父亲在台湾,是个“伪军官”,老记有“通敌”之嫌,想整一整他。
上级电话指示要对老记进行清理和打压,可是村干部看到老记是个人才,硬是顶着压着没有去处理。老记也“犹鱼得水”,发挥得游刃有余。
“文革”结束后,大队文艺队解散了,老记也“无事可做”了。
这时,高考恢复了,学校教育也得到了重视。
老记本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无奈上有老下有小的拖沓,加上那时的高中“水份”不少,确实无法与人竞争。考了两次没有考上,老记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务农了。
正好家门口的学校缺人需要民办老师,老记的高中水平绰绰有余,加上他有丰富的“阅历”,大队干部就推荐老记去学校当一名民办老师。
学校就在他们村屋后面,只隔了一条大路和学校的操场。
老记还存“私心”,三个孩子正在读小学,他想看住他们。于是,老记半路出家,成为了一位民办老师。
我和他同事时,老记已经代课了三年。他的大儿子已读五年级,为了避嫌,他儿子在另一个班。两个女儿在读三年级。
老记是个多面手,可以任教小学的各门学科。学校根据需要,安排他教数学。由于学校宿舍紧张,领导看到老记的家近在咫尺,就只给他配了一张办公桌,和另一位教数学的文洪老师一起办公。
虽是任教数学,他的书写倒是龙飞凤舞的。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天赋,还有点抑扬顿挫的味道,有时还玩点小游戏,学生觉得学数学有趣,也在不知不觉中学有所成。
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他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因为都是本村的孩子,家长都是老记所熟识的。孩子一旦有调皮不听管教的,老记与家长聊上几句,家长马上会棍子侍候,孩子们都不敢造次。
我和老记合作愉快,互相照应。对那些特别顽皮的孩子,老记也帮着收拾,因此我们班的孩子也就比较乖巧了。
那时的乡村小学,还没有英语学科,除了语文数学,其他都属于“杂科”,“杂科”都是主科老师兼任的。美术课就是照着老师的画来画,音乐课就是抄上一些流行歌曲如影视歌词等让学生唱,体育课大部分是放羊式。
我是师范毕业的,学了一些图音体知识的皮毛,还学会了脚踏风琴这种“洋乐器”,倒也可以“滥竽充数”教音乐。
在丝光小学,学校就安排我教五六年级的音乐。学校有一台脚踏风琴放在我的宿舍兼办公室里。
教学之余,老记也会来到我的宿舍,毫不客气地前来弹唱一番。看他那架势,虽是自娱自乐,可也比我这位中师毕业生强了。我想,他有多年的艺术功底,能有这样的水平也是正常的。他那宏亮的歌声,配上优美的音乐,和谐动听,令人舒服。
我也兼任着大队辅导员。那时的大队辅导员,没有什么其他待遇,只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平时没有实际的工作,只在六一节组织个游园活动就行。
可偏偏在那一年六一前夕,学校接到了镇小教办的通知,要在庆六一活动中搞个全镇小学大联欢,每间小学都要出一个节目,可合唱可歌舞可诗朗诵。
接到任务以后,我有点头痛,不知从何着手。我本是个“半桶水”,缺少“音乐细胞”,加上农村孩子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我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我不是“巧妇”。
正在我左右为难之时,老记主动请缨为我解围,他要排一个舞蹈节目。当时,歌曲《血染的风采》正在全国风行,董文华的歌声到处在飘荡。老记独具匠心要编排这首歌曲的舞蹈节目。
我对他充满了感激,心想,幸好老记是这方面的人才,不然真是让我难堪呀。
他在五年级里挑选了八个女生。说实在的,五年级女生不多,农村的女孩要帮家长干农活,常年日晒,皮肤都黑黑的,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白里透红,而且长得很一般,舞蹈的基本功更是为零。
那时乡村小学都是下午四点多就放学了,离天黑还有好一段时间。老记就利用放学后的时间进行排练。他从基本功开始,一步步地教她们动作,一举手一抬头都要求规范,最后再排造型,让我用脚踏风琴来伴奏。
初夏季节,教室里没有风扇,从屋顶砖瓦里透来的热气依然袭人,老记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打湿了。对这班农村孩子,老记大有牵牛上树之感。他知道任务的艰巨,就得花更多的时间来打磨。
他有时也利用“杂科”时间来排练,真的牺牲了不少休息时间。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
到了六一节那天,我们带着学生步行来到中心小学的礼堂。
全镇十二间小学表演的师生都来到这里,只能容纳几百人的礼堂里挤满了人。
各间小学带来的节目有独唱有朗诵有相声也有舞蹈,各具特色。中心小学人才济济,排演的节目载歌载舞,声势浩大;机场小学的孩子大部分是部队子女,穿着打扮漂漂亮亮的,节目也是顶呱呱的,他们还有专车接送;还有一些附城小学,表演的节目也是响当当的。
到我们的《血染的风采》舞蹈时,由于学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大家都比较紧张。我用脚踏风琴现场伴奏时,生怕按错了琴键,弹错了节奏,手上身上满是汗水。而学生,在最后排造型时,居然一下子踩不上去,要第二次才能上去展开国旗,耽误了一些时间。
我们的舞蹈节目堪称新颖,正流行的《血染的风采》歌曲深深打动着观众,收到不少掌声。
最后结果,我校节目荣获三等奖,成绩排在前列,圆满收官。老记功不可没。
老记是一位半路出家的民办教师,只领着30多元的工资,根本无法养家糊口。他一日三餐都在家里,教学之余,还要帮着妻子踩踏缝纫机车衣服。
老记妻子(我们称她毛嫂),勤劳善良温柔贤惠。农忙时忙田活,晒得黝黑。农闲时,还领了不少缝纫活来加工,赚取一些零钱来家用。
那时没有大型的衣服加工厂,批发市场卖的衣服都是分散加工而成的。加工者们领到已经裁好的一片片面料,进行包边、接缝、钉钮眼等加工活,以完成后面的工序。老记夫妻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老师们教学之余,都喜欢凑在一起喝茶谈天说地,而老记却在家里忙乎。
我们的衣服掉了针线时,我们就请老记帮忙接缝,老记二话不说,有求必应。我们几个年轻人也喜欢去老记家聊天,有时也去蹭饭吃。老记一家都很热情。
老记有位慈祥的老母亲,识大体顾大局。她出身于大富人家,嫁得老记的军官父亲后,诞下了两儿三女,可是在老记只有几个月大时,老记父亲随军迁入台湾,她成为了与夫君隔海相望几十年的“寡妇”。
是她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由于身份特殊,她还得遭受旁人异样的眼神。
她性格开朗,儿子儿媳的孝顺,邻里乡亲的和睦,老人也并不寂寞,活得有滋有味的。
来到老记家,我们都亲切地称呼她“阿婆”,她笑口常开的。我们与老人也无拘无束的,她也喜欢跟我们开玩笑,说笑着要为我们年轻人牵线搭桥做介绍。有时还招呼我们吃饭,她和媳妇做好饭菜后,就和孩子们躲在厨房里,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大概是怕我们尴尬吧。
我们都说,这位老奶奶真好。
在老记家,我们也看到了他父亲的真容——来自台湾的彩色家庭照——和老记一样英俊的老人。
据老记说,信息中断了四十多年的父亲,在两岸关系得到缓和的情况下,几经周折,终于和老家联系上了。老记一家才知道父亲依然健在,在台湾另外娶妻生儿育女了。老记父亲寄回的家庭照,也可以看到他在台湾的生活其乐融融。
1990年的春天,阔别大陆四十多年的老记父亲,在大陆寻亲团的帮助下,踏上了回乡之路。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场面呀!
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盼了几十年,终于盼到了夫妻团圆的这一刻。她失眠了几个夜晚,不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时刻。老记不得不和母亲几经长谈,几番抚慰老人“驿动的心”。
80多岁高龄的父亲从台湾坐飞机回到家乡,他对老家这片土地有着太多的感情,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能让思乡的心情得到平静。他说要好好享受当前的生活,因为在台湾的40多年时间里,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浮萍,找不到自己的根。
不能忘本,家是指引行动的向心力。当年离家正是壮年,此时回家已是暮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曾与家乡失去联系40多年的老人无疑是最能够体会诗中之意的。
望着老家这边的妻子安康,孩子们都已成家,儿孙满堂,老记父亲热泪盈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人与儿子彻夜长谈。他对妻儿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他说:“儿子呀,我对你们真的有愧呀!特别是你,出生不到八个月爸爸就离开了你。
“离开大陆的几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家里的妻儿老小。
“最初的几年,总想着能‘反攻大陆’回来与家人团聚,这也是每一位老兵的想法。但‘反攻大陆’始终遥遥无期,台湾当局最终不得不放弃。
“在宝岛台湾,也并不是所有当兵的都能荣华富贵,只有那些当官的才能捞到好处。当然,对比大陆,那些遣散费还是可以让生活无忧的,但不少老兵就这样孤独终身,最后‘客死他乡’。
“我也不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文员罢了。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长得比较英俊魁梧,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碰上了你小妈,并被她看上了。
“眼看着无法再回故里,我只能把牵挂埋藏在心底,成为了‘渔霸’的女婿,在台湾再次成家立业。
“我也知道大陆亲人生活艰辛,总想着能帮上一把,可无奈大海阻隔,信息全无,自己在台湾的四个孩子正嗷嗷待哺需要供养,生活负担也很重,实在无能为力……”
老记能再见到父亲,已深感老天的恩赐,不负此生了,岂能再奢望父亲的其他?
这一夜,父子两人的眼眶都噙满了泪水。
父亲在家的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他留下了一笔给老妻的养老金,还有一台彩色照相机,又回到了台湾。
由于年岁已高,容不得颠簸折腾,老人就没有再老家了。后来,老记父亲又回了大陆一次,这次去了上海,去他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寻找当年的足迹。
老记父亲以95岁高龄在台湾去世,海岛那边的孩子虽不舍得让父亲离开台湾,但按照老人生前“叶落归根”的遗愿,还是将老人的骨灰送回大陆老家。而老记母亲,也是以96岁高龄而善终,最后与夫君合葬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这台老记父亲留下的彩色照相机可是珍稀品,称得上是全镇小学教师的第一台彩色照相机了。
老记从不吝啬,甚为大方,只要有人需要,他就有求必应,方便他人。
从此,学校组织的教师活动,甚至是学生要照毕业相,老记都会贡献出相机,为大家留下了珍贵的彩色照片。我也荣幸地拥有了人生第一张彩色照片。
老记的彩色相机真的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谋杀了不少胶卷。
镇教办的领导知道了老记有台彩色照相机,也就多次去借用。后来在一次外出活动中,有一位领导把相机遗忘在公园给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领导只好象征性地赔了老记几百元,老记也只好作罢,不再去深究了。
老记没有靠海外关系而转正,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转为公办教师的。
当时国家出台了一个政策,凡是有海外关系的民办教师,教龄达到十年以上的,都可以转为公办教师。
“货真价实”的老记,由于参加民办教师的年限不够长(其实老记已经达到了年限,但校长提供不了原始档案)而耽误了转正,倒是有一位同校的毛老师,看到了机会,巧妙地借用了老记父亲的“亲戚”关系而提前转了正。
老记是在后来参加了华南师范大学的函授进修学习,取得了大学文凭,又参加了转正考试凭真本事而转正的。
老记转了正,调离了丝光小学,也走向了领导岗位,成为了一位教导主任。
老记对自己孩子的学业也看得很紧。儿子读小学时,同屋有十几个和他儿子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其中几个特别淘,成天上蹿下跳,无心向学,经常拉着老记的儿子去玩。儿子的心思也有点野了,做作业也开始马虎了。
老记发现了儿子的这一苗头,给儿子好一顿教育。在学校上课时,老记会偷偷地去看一下孩子的表现,一旦发现儿子有不专心,下课后就要对他一阵很批。放学后也规定儿子不能随便出去和那班孩子玩在一块。
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老记硬是把儿子的心思给扭转了过来。
在小学升中考试中,同屋十多个孩子里只有几个孩子能考上,老记儿子是考得最高分的。
老记深知教育的重要,更懂得孩子的未来离不开教育。尽管民办教师工资低,生活维艰,供三个孩子读书可不是容易的事,可老记夫妻凭借着顽强的毅力,依靠勤劳的双手,硬是把三个孩子都培育成才。
老记的三个孩子很争气,都考上了师范学校和幼师学校,毕业后都成为了小学老师和幼师,接了老记的班。大儿子和大女儿还找了小学老师为妻为夫,小女儿找了一位公务员,一家六口都是教师,成为真正的教师世家。
老记后继有人,事业蓬勃发展。可在2003年,镇教办领导要提老记为校长人选时,老记却急流勇退选择了提前退休,因为身在深圳的儿子儿媳即将诞下新一代,老记夫妻要前去照顾。
饶晓,我们的老记,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却知晓母亲的艰难,成人后对母亲百般孝顺,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他勤奋好学,靠自身努力,为自己的事业开辟了新的天地;他懂得对孩子的教育,舍得花钱投资教育,为孩子们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以说,老记的人生,活得精彩。
而我,是老记两个女儿的老师,后来又成了他大女儿婚姻的牵线人。
几十年了,我和老记始终保持着联系。
(此文首发于2024年5月9日《渤海文学》微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