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
曾祥生
2021年对大唐父子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这一年秋季,新建成的滨海机场就要投入运营,届时,大唐儿子供职的航空公司即将搬迁进去。
多年之前,大唐就听说滨海机场开工的消息。新机场就在大唐家东北方向,约三十公里的样子。屈指算来,也就半小时车程。据说规模很大,不仅本省首屈一指,即使在北方地区,甚至在全国也名列前茅。
“2021年7月1日,是建党百年大庆,新机场将正式启用,俺们航空公司就搬过来。到那时,我就在新航站大楼上班。”儿子说。
大唐心目之中,一直存在一个梦,飞机梦。大唐是个地地道道的胶东大汉。姓唐,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被称作大唐,倒也货真价实,实至名归。
大唐的飞机梦始于何时?这个,极难考据。大唐村庄西北方向,十几公里之外,有一处军用机场.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很有些年岁了。因为这个缘故,经常有飞机在村庄上空飞翔。每逢天边响起雄壮威武的轰鸣声,仰头便可望见有飞机于碧空中穿梭。那飞机成双结对,像亲密的情侣一样漫步长空,队形优雅,身姿矫健,动作敏捷。大唐早在娘肚子里时候,就听惯了飞机那嘹亮的嗓门所发出的各种语音。
大唐生来似乎就与飞机有缘。婴儿时期,大唐就不是省心的主儿。能哭能闹,出名。有一回,没打发裕足,就哭。娘怎么哄也没用,躺在炕上,搓着双脚,扎煞两只小胳膊,咧开没牙的小嘴,一直哭,哭,哭。娘束手无策。恰在此时,天空传来飞机轰鸣声。只见大唐一翻身坐起来,侧耳倾听,立马止住了哭闹。
“真是一物降一物”。娘说。
随著年岁增大,大唐对飞机的了解逐渐增多。明白了不少关于飞机的知识。原来飞机有很多种。有进口的,也有自己国产的。打仗的叫战斗机。载客的叫客机。拉货的叫货运飞机。每种飞机,又分很多类型。
“开著飞机,在天上飞上几个来回,该是什么滋味?飞机往云彩里钻进去,再钻出来,该多好啊?”大唐想。“从飞机上村庄,村庄是什么模样?从天上看山,山是什么模样?从天上看地,地是什么样?人呢?从飞机上看人,人是什么样?”大唐又想。想半天,想不出个名堂。即使想不出名堂,还是想。
就这样,那个梦,飞机梦,渐渐地在这个胶东少年的心田萌生。有两回,大唐与自己的梦想近距离邂逅。
头一回是十六岁那年。其时大唐上高一。开学不久,学校来了一辆草绿色吉普车。车子在学校办公室门口停住。车门从里面往外推开,下来几个英俊的军人。校长等人在门口迎接。寒暄一番,众人进入办公室。
很快,一个消息在校园传开。部队今年在本校有招飞计划。招飞范围限高一在校生。
大唐进入遴选范围。首先是面试,及文化课考试,大唐皆顺利过关。政审也没费劲。大唐这家人,世代务农,老实巴交,身家清白,成分无可挑剔。几个程序下来,候选人数逐步减少。不断有考生败下阵来。进入复检程序的时候,只剩下三名考生。大唐即其中之一。体检分好几步。先是县里,及格后再到市里作进一步测验。县一级体检,大唐顺利过关。到市里的时候,状况出来了。仪器显示,大唐身体各处状态优异。只是肝部略有异常。也不是瑕疵,只能说不十分出色。事后有人说,大唐那个村庄属于棉花种植区,各家各户普遍食用棉籽油,大唐的身体状况可能于此有关。当时在场的三名军医,两名倾向于通过,一名持有异议。
最后的结果是,只有大唐的两名同学圆满通过各项检测,被正式录取,取得军籍,进入著名的长春航校。毕业后,二人与大唐保持了好几年通信联系。其中一名如愿成为飞行员。驾驶战机翱翔长空。另一位没能起飞,在军用机场干通讯工作。
大唐与命运之神擦肩而过。接下来的故事很老套。像大多数八十年代的高中生一样,高考落榜,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大唐倒也没感觉十分难堪。那时能够通过高考的,毕竟龙鳞凤角,少之又少。
第二回机遇出现在高中毕业后第二年。大唐报名参军。这时的他,一心想成为一名空军地勤。事实上那年也有地勤名额。“既然当飞行员无望,那就退求其次,当一名空军地勤,就能近距离接触飞机。也挺好。”大唐当时这样想。
大唐满腔热忱,跃跃欲试。论体质论学历,在新兵连也算佼佼者了。可是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我欲将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唐被某集团军通讯团挑中。说走就走。这里可不是赶集买菜,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
五年军旅生涯,倏忽即过。然后又是老套的故事:复员回家,娶妻生子。媳妇来自邻村,一名胶东大嫚。认识的人都说大唐小两口生来有夫妻相,很般配。大唐当兵第三年,二人就订了婚。复员后接着办了喜事。结婚次年即有梦熊之喜。
太平年代,日子过得蛮快。日出而劳,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期间大唐遍尝人生的甜酸苦辣,他的飞机梦渐渐褪色,被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所淹没。希望的重新燃起,是在儿子七岁那年。
时值春季。那天大唐带儿子到庄外放风筝。儿子像极了老子。就好比一个钱范儿铸出的两枚铜板。区别在于一枚崭新细腻好像刚刚投放市场,而另一枚却是流通多年略显油腻陈旧。爷俩大手牵小手小手拉大手,欢欢喜喜往庄东头走。不一会来到一块空闲处。这里远离电线杆,也没有高大植物及建筑物,空间开阔,视线良好。是放风筝的好去处。当时风向稳定,风力适中,正适合放风筝。
风筝顺利飞起。大唐把风筝线交给儿子,儿子用力攥在手心。为了保险,又在小手脖子上挽了两圈。儿子仰脸看风筝,大唐笑眯眯看儿子。风筝是儿子的风景,牵风筝的儿子是大唐的风景。
大唐和儿子交替着扯风筝线。小孩子家家,耐力有限,小手又嫩,细细的风筝线扯在手里,勒的生疼。这时候儿子把细线交给大唐。大唐接线在手,过了一会儿,儿子兴致来了,再接过去。空中白云朵朵,一只活泼的大蝴蝶风筝摇头摆尾,神气活现,迎风飞舞。偶尔飞来几只燕子,在风筝周围穿梭,不知是给地上的大唐父子助兴,还是为空中的风筝伴舞。春归大地,麦田碧绿。地上一对和睦的父子牵手而立。空中一只风筝翩翩起舞。一根细线将空中的景致与地上的人连接起来。算是一幅春回大地的图画吧。
“爸爸,看,快看!”突然间儿子喊起来。同时用小手指向天空西面。大唐举目看去,两架飞机如利箭一般从云朵里飞出。紧接着是一阵响亮的轰鸣。在大唐看来那是飞机特有的语言。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与机身高速飞行时与空气摩擦声相互交织,激昂而又深沉。宣泄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激情。
飞机往东飞了一会儿,在东南角转了一个弯儿,折往东北方而去。原本清晰的机身渐渐缩小,模糊,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儿子目送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际。风筝从空中落下来,也没有察觉。
“爸爸,飞机是怎么上天的?”
“飞上去的啊。”
“怎么飞上去的?”
孩子就是孩子。什么都爱问,好奇心强,也难怪。大唐搜肠刮肚,尽自己的知识教育儿子。飞机平日里停放在机场。执行任务时才起飞。飞机从机库里出来,沿着跑道跑一阵,达到速度,机头一拉,就飞起来了。大唐说。
“飞机上有人吗?”
“有啊,就是开飞机的人,叫飞行员。”大唐舔舔嘴唇,
“飞行员真厉害!”儿子说。“当飞行员难不难啊?”
“难不难?当然很难。”大唐苦笑一阵。搔搔头皮,心里嘀咕:“难,真难,还他妈不是一般的难,要不然,你爹我早就当上飞行员了。”
“怎么才能当上飞行员呢?长大了我也要当飞行员,开飞机在天上飞!”儿子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大唐心里一激灵。行啊,看来没错,这小子是我的种。这小子的想法,也算与老爹我一脉相承,难道是天意吗?想至此处,禁不住暗自欢喜。自己儿时的飞机梦虽未成真,却念念不忘,深藏于心底。大唐暗自庆幸,自己多年的梦想,潜移默化中被儿子继承。要是能够让自己的夙愿在儿子身上实现,该多好啊?大唐想。
|“当飞行员可挺难,要层层考试,体检,不容易啊。第一样你得学习好,光学习好还不中,身体也得好。还必须政审合格。”大唐说。“还有,你得有机会。”
“再难,我也不怕。我就要当飞行员,开飞机上天!”
“好孩子,有志气。不过话说回来,将来上学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学好了文化课,才有机会。”
“等我当上飞行员,就开飞机到天上飞。飞到咱庄上头的时候,就围着咱庄转仨圈儿,叫全庄人都看看我开的飞机。”
“小傻瓜,飞行员是军人,军人一切行动听上级指挥。飞机怎么飞要听上级命令,哪能随随便便?想怎样就怎样,那能中?”
儿子笑了。“那我就和上级说说呗。等到我开飞机的时候,若是看见你这里放风筝,我就使劲按三声喇叭,一听到三声喇叭,你就知道是我的飞机来了。”
“还按喇叭-------你是在开飞机,还是开汽车?”
大唐笑了,儿子也笑了。自此,大唐对儿子也就另眼相看。
要说大唐这儿子,也算好样的。纵观其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习成绩,总体呈现稳步提高的态势。村里有一所小学,是儿子的启蒙之地。那时还没刮撤并小学之风。很多村子设有小学,幼儿园。孩子基本在家门口就能上学,不需要远路迢迢,车送车接。儿子上小学时,成绩平平,无奇可称。考试成绩算是中游偏上。又贪玩,经常不完成作业。有一回,班主任打来一通电话,大唐一看手机屏幕,知道那是儿子班主任的号码,遂不敢怠慢,连忙按下接听键,洗耳恭听。
“你好,唐宇家长吗?”电话那头,老师的话语很亲切:“你们家唐宇有什么事吗?怎么今天下午没来上学?是不是生病了?”
大唐放下电话,顿时火冒三丈。
这天傍晚,儿子鬼鬼祟祟回到家里,见大唐虎着脸,知道大事不妙。一进门就往自己房间里钻。刚放下书包,就赶紧忙活起来。拿出书本,摸起铅笔,作用功状。
“装什么装?给我滚出来。”大唐厉声喝道。儿子怯生生走出来,到大唐跟前。眼观鼻鼻观心,立正站好。
“说,下午干什么去了?”
‘“上网吧了。”儿子声音很小,就像蚊子哼哼般微弱。
“好,有出息,有出息!啊?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倒学会了!知道这叫干啥吗?这叫逃学!今天能逃学,谁知道明天能干出什么事?嗯?”大唐抬起右腿,往儿子屁股踹了一脚。大唐自己觉得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儿子身体还是一趔趄,歪倒在地。哇,哭了。
多年以后,当儿子接到民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亲朋好友一干人等都来祝贺。大唐摆了几桌酒席。儿子挨桌敬酒。席间,邻家大嫂问道;“唐宇,俺家小孩不愿意学习,怎么办?”儿子道;“小时候都这样,谁爱学?都贪玩儿。”邻家大嫂道;“你怎么就那样好学?”儿子笑道;“让俺爹揍得。起头我也不好学,考试考不好。还逃学。后来挨了一顿打,就改了。”儿子又说:“再不学,又得挨揍。”儿子说完,瞅了大唐一眼,噗嗤一声,笑了。
满桌人都笑了。满屋子的人也跟着笑了。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还哭?还好意思哭?不许哭,给我站起来!”
儿子站起来,伸出小手。手指肚儿抹一把眼泪,手背擦了擦鼻涕。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响。大唐见了,叹一口气,火气消了不少。
“逃学对不对?自己说!”
“不对。”
“往后敢不敢再逃学?”
“不敢了。”儿子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禁不住声泪俱下,这回真哭了。
“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今后怎么办,自己想,慢慢想。”大唐说。
这是大唐第一回体罚儿子,也是最后一回。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才。老人古语,没有错说的。打那以后,整个小学时期,儿子再没干明显的错事。初中离家稍远,但也不用家长接送。孩子们三五成群,自己就能独立往返于学校与自家之间。初中开学之后,儿子的成绩开始上升。考得好的时候,先是能进入班级前十名。后来逐步向级部前十名奔。渐渐引起老师重视。儿子再接再厉,终于以最佳状态参加了中考。
中考发榜,成绩出来了。大唐儿子的成绩完美超出本市一中分数线,成为这所著名中学的一名在校学生。该学校创办于新中国建立之前。在全省乃至全国也略有名气。消息一经证实,不用说大唐自然是满心欢喜。大唐心里的飞机梦有隐隐显现。大唐感觉距这理想又近了一步。
儿子进入了为期三年的高中时代,开启了决定命运的人生历程。这里是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每个人将来的职业道路社会地位都将被这个时期所影响,所改变,所决定。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命运转折点。这三年里,儿子最大限度地表现并保持了胶东男儿的耐力与毅力。进入这所学校的,除了少量关系户,大多数都是靠拼分数被录取进来。每个人身后都是一行扎扎实实的脚印和一摞厚重的功课。要在这群同窗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然而,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儿子硬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磨炼,成长,而且颇有斩获。到高三下学年,成绩稳定在级部前三十名上下。
儿子在学校空吃空吃苦读,大唐在家也没闲着。他多次向老战友们打听有没有招飞计划。每次的结果都不尽人意。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儿子的高中时代就这样过去了,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三年里,儿子不仅完成了学业,也实现了从懵懂少年向健壮青年的华丽转身。儿子综合继承了父母二人的各种优点。一米八的个头,体态匀称,面庞英俊,五官轮廓分明,头发乌黑浓密,嘴唇上下隐约扎出一层胡须来。
接下来是决定命运的节点:高考。本省是有名的分数高地。某些省份上重点院校的分数,拿到本省连普通本科也没把握。这一节,令历届学子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这种局面一时好像还没有扭转的迹象。
高考成绩公布了。儿子上网一查,六百三十九分。当年的一本线是五百八十分。老师建议报海大。儿子却另有打算。再三思考后,儿子向大唐说出自己的想法。
“爸爸,我要报民航大学,学习空管专业。当空管师。”儿子的语气坚定有力。
“好孩子,爸爸支持你!”
“爸爸,还记得小时候带我放风筝的事吗?”儿子说,“看来开飞机是开不成了,但我可以当空管,在机场当飞机调度员,也算近似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吧。”
大唐听了,心头一颤,鼻子发酸,眼框发热且目光模糊起来。至此,一个飞机梦,跨越两代人,历时数十年,终于将要在这个普普通通的胶东农家实现了。虽然并不完美,却也激动人心。
儿子顺利被民航大学录取。四年后的圆满毕业,考入一家航空公司。半年实习期一到,又考取了资格证。
2020年春节,儿子在机场值班,没能回家吃团圆饭。
“今年春节值班,不能回家了,爸爸和妈多保重。”电话里儿子的语气很庄重。大唐第一次感受到,儿子懂事了,长大了,说大人话了。
儿子又说,到秋天,新建设的滨海机场就要投入运营,他们公司也搬过去。以后就能经常见面了。
“那太好了,好孩子,在单位里,要听领导话。要勤快,不光多干活儿,还得把活儿干漂亮。咱庄户出身,有的是力气,凡事可不能落在后头。”大唐叮嘱道。
“放心,爸,妈,我不会给你们丢脸。”儿子停了停,“爸,妈,一年没见面了,想你们······”听得出来,儿子在那头哭了。
“我们也想你。”大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