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初冬有些凛冽的寒风,白色的越野车向前奔驰,象一匹闪动着鬃毛的骏马四蹄生风,“跑马溜溜”的康定城在我身后渐行渐远,终于象那首飘缈的歌声一样,在盘旋的山路后,化作山风攥着的一只风筝消失在某个山谷,无迹可寻…… 一霎间,我开始后悔将她留在这个美丽却冻人,悠扬却遥远的小城,即使刚刚分离,那思念也令我难以负荷,那沉沉的山竟似长在我的胸口一般喘不气来。同车的蓉卡说我是高山反应,我却知道不是,只是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我忍住了。
越野车继续盘旋而上,古朴的山路上人迹渐无,偶有一两只驻足观望的牦牛,脚踩斑斑雪迹。饱经风霜的藏族老人般飘动着下颌浓密的胡须,又象在沉思。
走着走着,路面渐渐泛起雾气,整座山象被人放进了笼屉,越来越浓的雾气很快象毛笔醮着颜料将山的楞角,天的辽阔,大刀阔斧地抹去,仅剩下我们的车孤独地前行,能见度大概只有三米。
“怎么这么高的海拔也会起雾啊!”我惊讶地望着窗外说。
坐在前面的扎西县长一听,扭头对我说“你以为是雾啊,这是云,我们现在正在云里。”
居然是云,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仔细再看,仍无法明确分辨出云和雾的区别。
“你看那里,有彩虹!”扎西县长突然指着窗的右后方用浓重的带着藏腔的汉语惊喜地说。
我将信将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条不大的彩虹横亘在云雾中,伸手可及。
“它还始终跟着我们走呢!”我惊喜地说,那彩虹始终和我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象一个含羞的彩衣少女,或是……
“我们车上有活佛呢!”扎西县长说“我经常走这里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彩虹”!那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霎间,扎西县长那神情便深深地烙在了我有脑海之中,那深红色的肤色;那刀刻斧琢的岁月之痕和那质朴的微笑,以及这份由衷的感动,都是在许许多多地方官员身上所难以寻觅得到的。这浓郁的民族特色是那样鲜明质朴,在这云雾之中更显得清晰感人,我不由得相信,他的为官一任定能造福一方。
车缓慢地行着,如一匹老马,彩虹仍不舍不弃地紧随着我,时而色泽暗淡,时而光彩照人,但不论她的明暗与否都丝毫不能损伤她的美丽,更不能使我的目光片刻稍离。
佛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道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实事间许多美好的事物总是真实的,而某些看似真实的东西往往是虚幻的,不同的是,我们往往对虚幻的东西伸出了索取的手,便连自己也变得虚幻起来,如这彩虹,如这云,只要我们仅止于欣赏,不去索取,她便永远是你面前真实的美。
真的,任何事物只有你不去向它索取时,它才是美好的。
在一片迷失方向的混沌中,我感觉耳膜胀得发疼,世界一下子变得绝对地安静起来,一切也变得更加虚幻和不真实。这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令人无助又伴随着惊喜的感觉。我猜想大概是由于我们所处的海拔已经较高的缘故,一看驾驶员上方的海拔表,指针已指到四千五百米的位置。
这种无物可视,无声可听,甚至无味可闻的状态中,越野车的缓慢已使它先前的威风荡然无存。倒象那只传说中的“诺亚方舟”载着我们在这不可预知的命运中摆渡。我现在才真正相信“诺亚方舟”的真实性,不然怎会有如此息息相连的感应。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被迫坐上时间之船,绝望而又希望着前行,来路是模糊的,去路是混沌的,连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可依附的虚无,只有自己是真实的,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必然。佛曾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忽然间原本难以理解的偈语,此刻竟豁然开朗。原来“悟”是要有环境的,难怪古今之“悟”多为“顿悟”没有环境,心境作为契机,恐怕是苦想一辈子也难有“造化”。
正想着,我们“方舟”前方竟然一片天光,一行人不禁欢呼,云雾忽然象《西游记》中的“妖气”般悄然后退,留下一片朗朗乾坤。湛蓝的天空象倒悬的大海迎面而来,但这海水更为清晰,更为深邃,那更高,更远的白云则象鱼,象帆,象潮水汹涌的浪花。看看四周原来已到山顶,连续起伏的山峰竟成脚下凹凸曲折的道路通向迷朦的远方。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那巍峨的贡嘎雪山,原本高不可攀,此时竟已清晰可见,近在咫尺,每一处冰雪流成的瀑布都令我惊奇于他的险峻嶙峋,特别是那一处高耸的山峰,如一柄残缺的利刃,或是一根不屈的傲骨,在那顶端挂着一片迎风的云,如烈烈的风的旗帜。
站在天地之间,那云,那山,那深邃的天空都一尘不染,我真想一跃而纵入那茫茫云海,禁不住呐喊“啊……!”这一时刻,爱恨情愁、酸甜苦辣都成为了过眼云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也没有什么让你值得去钻营一生,耗尽心机。唯有这浩瀚的美,一个地球与一个人的孤独得以永存。
不知何时,还没来得及“忍”泪水就流了出来,蓉卡笑问我怎么会有如此的“高山反应”,我说是,这是我所特有的“高山反应”。
的确,我为我自己而感动,一个人一生又能有几次这样的感动,有的人只为悲痛而流泪;有的人不屑于流下这种“毫无价值”的眼泪;有的人为了流泪而流泪;有的人更会包装眼泪。
而我的泪是云的泪,是雾的泪,是山的泪;是天地间盘旋着的一只玄鸟的泪。“道之为物,唯惶唯惚”,我想我是已溶入了这片湛蓝之中,溶入贡嘎雪山的崤隙之中了。
想着想着,越野车已带着我急遽下沉,穿入另一片云海之中,那壮丽的山川象那隔世的烟云,被阻隔在冥冥之外,那红色的石头,满头青丝的古树,以及那松软棉厚的苔藓都将永远成为我灵魂中濯足濯缨的风景。
我突然想起那头牦牛苍桑的眼神,凝望着我,那眼神中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没有读懂的,世间万物都有着他各自的语言,只是我们的心被太多的物欲牵绊,退化了我们与大自然沟通的能力。
海拔表不断向下,云层之下的天空灰朦朦的,恢复了它被尾气,烟尘所玷污的沉寂。空气,象一位患重感冒的病人在厚厚的棉被中捂出的一身冷汗,湿漉漉的。
“内地的天总是这样,又要下雨了!”扎西县长望着窗外闷闷的说。
我赶紧关上窗户,表情木然,看着前方越来越平坦的路。
越野车在路上行驶着,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它将越来越显得渺小,直到成为一粒苍白的尘埃,渐渐消失在茫茫的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