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我小时候没见过大水。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视，也没从电视中看见过大江大湖大海，不知道汹涌澎湃、烟波浩渺是什么样子。听老人们讲，从前经常发大水，黄河决堤，水势凶猛，淹没了庄稼，冲毁了房屋，背井离乡逃荒是老人们痛苦的记忆。我生在新社会，黄河安澜，于是连黄患也没见过。儿时曾问老人：“什么时候黄河再发大水来？”换来的是一声喝骂。

那时候小水见得也不多。记忆中的家乡经常干旱，为浇庄稼，村里打了几眼机井。地下水被机器抽多了，许多人家院子里的人力压水井就不出水了。在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溪水潺湲。村南有一条河，一年四季都是干涸的，河底长满了草，常有人在那里放羊。下雨后，河里好像也没有水。偶尔下场大雨暴雨，也形不成径流。即使雨水淹了庄稼，河堤比庄稼地高，雨水流不进河里。再说了，土地常年是干渴的，过了一天两天，淹庄稼的雨水都渗进地底了，洇得快。那时常听的一个词是“抗旱”，没见过被淹。有妇女晒被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又淹了”，那准是她家孩子夜里又尿床了。顺河而下三四里路远，那段河道里常有水，用堰储的水，两岸是一排排的树，树林外是庄稼地。我的初中学校就在树林边上。树林里有鸟巢，河里有水，水边有芦苇，芦苇上常站着啁啾的雀儿。这是我初中时的课后乐园。

村前有个池塘，我们叫它南坑，一年四季大半也是干涸的，只在每年夏天连下两三场大雨后，才能有半坑水。夏天的坑水是浑浊的。这半坑浑浊的水，为村人提供了消夏场所。四围树下，村人席地而坐，摇着蒲扇纳凉，打盹，扇子从手中掉到地上，蚊蝇嗡嗡地飞来，迷迷糊糊中扬手赶蚊蝇，才发觉扇子不在手里，惺忪着眼捡起扇子继续紧一下慢两下地摇着，继而在不觉着再从手中掉落。午后和傍晚，男孩子们在坑里戏水，打水仗，男人们在水里泡一泡，洗去一身的汗水和一天的疲劳。夏夜，有人在树下睡，一定选枝繁叶茂的树，能遮挡露水。用一条被单蒙着全身，严严实实的防蚊子。坑里蛙鸣，树上蝉鸣，被单外蚊子嗡鸣，被单里有人鼾鸣。就怕熟睡中不知不觉把胳膊或腿伸出被单，那就惨了，睡梦中让蚊子饱餐一顿。每年立秋，坑水就一天比一天清澈，真是神奇。秋日里，常有人在坑边洗衣服，用坑水泡过的衣服，再用井水涤一遍，就干净了。还有人拿油罐子来刷，陈年的油罐子用坑水泡一泡，很解油污。那时村里不见洗洁精，我小时候也根本没听说过“洗洁精”这个词。

在南坑里没见过鱼，见过蝌蚪游来游去，还见过孑孓，竖着身子扭来扭去地游。孑孓就是蚊子的幼虫，当时叫它什么名字，我现在忘记了。坑西南角有一片芦苇，那里青蛙和蛤蟆多。我们称青蛙为蛤蟆，称蛤蟆为癞蛤蟆。坑里泥鳅也不少。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在水边用泥土垒堰，分割出一小片水来。用脸盆把围出来的水舀净，就看见泥鳅在淤泥中乱钻，一会儿挖了半盆泥鳅。我们那儿抓泥鳅说“挖泥鳅”，泥鳅喜淤泥，在泥里钻来钻去的，挖开淤泥抓滑溜溜的泥鳅，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滑走了。往盛泥鳅的水盆里倒进一盅白酒，泥鳅猛烈地扭动，挣扎，然后就直挺挺地不动了，喝醉了。再倒进清水缓一缓，它们就张着嘴吐。如是几次，把它们收拾干净，再裹上泥巴，用灶火烤熟，是儿时不常得的美味。

第一次看见大水是来烟台。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远行。那时烟台还没修建滨海广场，从烟台山顺着海边往东走，窄窄的沿岸街道，熙熙攘攘的人，过第一海水浴场，走到东炮台。一路走一路看一望无际的大海，顿觉胸像被什么撑开了似的，刹那间有一股力量在心底滋生，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没有风，海浪轻轻地拍着岸，吻着沙滩，有节奏地拥着，说着；近处的海面一涌一涌的，海水颠簸着；远处的海面平静，深蓝。海水在动，我在人群中走，心却静得出奇。后来，无论是在岛上看海，还是乘船看海，都没有第一次看海时感受深刻。

在烟台看海还有两个好去处。在养马岛后山看海，海水格外清澈，无风时静谧，有风时雪浪拍打着岩岸，飞珠溅玉。更美的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时节，极目远眺海天阔，崆峒岛如蓝锦上的一颗珍珠。若无崆峒岛，海天辽阔得空旷；若崆峒岛再近些，或再大些，或再高一分，则损海天之开阔。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养马岛东侧附属的獐岛上望去，近处的昆嵛山黛峰耸峙，远处清晰可见威海市的楼宇。另一处是开发区金沙滩，站在沙滩上远远望去，乍一看，远处的海面比沙滩高，比站在沙滩上的我还高。海风疾疾吹，海浪滚滚来。海浪是无穷无尽的，何况远处的海面高，正催赶着海浪前赴后继地涌来，心里顿生一丝恐慌。

后来，陆续走过一些地方，看过江河湖海溪池潭涧瀑泉水，看过清澈见底的水，泾渭分明的水，汹涌澎湃的水，蜿蜒奔腾的水，飞流直下的水。刘禹锡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刘禹锡不是写水，是写人，龙就是他，他临水而居，水因他而灵，这自命不凡是挫折中的自我宽慰与万丈豪情。姑且不论有没有龙，有水就灵，一湾春水养育一个微生态系统，一池秋水映出蓝天白云，涓涓细流润泽一方土地，绵绵海浪日夜奔涌不息，何须一定要有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