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谎言

有一个谎言，我一说就是六年多。可是现在，我忽然失去了把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望着母亲虚弱憔悴的样子，我不知道我这个谎言还能够说多久。

六年前，当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突然被查出来是肺癌晚期时，我们兄妹感到犹如晴天霹雳，悲伤不已。经过和医生沟通，我们决定欺骗父母，告诉他们，母亲的病情其实不严重，仅仅是慢性肺病，需要长期吃药治疗而已。为了保密起见，我们还约定也不把实情告诉任何亲戚。

我们冒着风险为母亲做了肺部穿刺手术，进行活体病理基因检测。老天开眼，母亲的癌细胞有基因突变，可以服用靶向药进行治疗。为了让这个谎言不被父母识破，我每次拿到靶向药后，都把药盒和说明书丢弃，欺骗他们说这是医院的自制药，没有药盒和说明书。由于靶向药的疗效非常好，母亲吃药后病情很快得到控制，生活质量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所以我们的谎言得到了父母的相信，一直持续到今年。

可是，病魔是无情的。它日渐变本加厉地折磨着母亲的右肺，今年五月底的一个晚上，母亲突然出现了大咯血。惊慌失措的我急忙把母亲送到医院急救，大夫却告知我，母亲病危。一向自认坚强的我，不禁流出了眼泪，抽泣着请求医生尽一切努力挽救母亲的生命。

医生说像母亲这样身患晚期肺癌还能坚持六年多的病人很少见，她会竭尽全力，但也希望我的思想也有所准备。我和随后赶来的兄长、小妹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在急救室外焦急地等待着。

凌晨三点多，大夫终于出来了。她告诉我们，母亲的咯血暂时止住了，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天亮后要送进重症监护室，做进一步的检查治疗。

当我把母亲送进重症监护室以后，一直惶惶不安的心情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我不知道母亲怎么独自面对她这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境况。

果然，第二天上午，医生让我推着她去做CT检查时，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凡，你咋把我一个人放在里面不管了？”

面对母亲的质问，望着她蜡黄的脸色，我心里一阵难过，可为了她能够安心地接受治疗，只好陪着笑脸说：“妈，你突然咯血，得仔细检查治疗。现在是疫情期间，人家医院不准家属陪护。你安心治病，我一直就在病房外边等着，有啥事情就让护士喊我。”

陪同的大夫非常贴心，附和着说：“就是的，阿姨，你安心治疗，很快就会好的。”

母亲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将信将疑地让我推着她去做检查了。

第三天，当我手拿检查报告，看到母亲的肿瘤增大，胸腔积液增多时，一种从没有过的痛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让我感到一阵晕眩。晃了两晃的我连忙扶住了墙壁才清醒过来。

按照医生先前的说法，这个检查结果就意味着母亲的病情严重恶化，时日不会太多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顿时弥漫了我的身心。我知道，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

唉！谎言终究会被现实揭穿的。事到如今，我只希望母亲在为期不多的时间里能够尽量少受痛苦，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蓦然发现，不是母亲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她。与其说是希望我能多陪伴她一些日子，不如说是希望她能多陪伴我一些日子。

人到中年，莫名地就依恋起父母来了。总觉得有父母在，就有家在，就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这就是亲情，这就是爱吧？

唉！可是，可是，如今这爱还能维持多久呢？

天佑我母，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到了9月份，母亲又突然出现大咯血现象，再次被送进了医院急救。这次，医生郑重地向我们告知了母亲病情的严重性，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悲伤的我们决定不再向父亲隐瞒了。然而，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平静地说六年前他就知道母亲的病情，只是我们没有说破，他也就不说破。再者，他心存侥幸，想着母亲没准儿真的能治好，便主动配合着我们的谎言。现在，也愿意继续和我们一起对母亲说着谎言。

我们这才想起来，他是懂得中医的，也会看CT检查片子的。

唉！我伟大的父亲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如今，我别无它求，只是真心希望，我们的这一个谎言还能一直继续说下去……

             2022年秋末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