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剑萧影的头像

萧剑萧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8/04
分享

桃花落飞雪

我是一颗树,自我有意识以来也有几万年的时光了。

一日清晨,发现我的旁边多出一只石猴,犹如夜间生出的一朵蘑菇,又好似天际降落的一块陨石。我也懒的多虑它的来历,管它是地下生出还是天上掉下,既来之,便是该来之。

自那,我便经常与那石猴话来话去。

那是一只奇怪的石猴,是一只仅有一只耳朵的石猴,不知是匠人雕琢时就忘了一只耳朵,还是被好事者后来给弄掉了一只,反正那该有耳朵的另一边就是光秃秃的。本就是个石猴,又缺少了耳朵,所以他就很难听见我说的话了,可我还是愿意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了,这漫漫岁月,只有这只石猴子陪着我,我总幻想着,他有一天会从一块石头变成一个真猴子,然后,一如既往的每天呆看我。

其实我是树神,掌管天下树木,因着我在凡间的时日多过我在天上,所以我便在最喜欢的黄山上盖了间小茅屋。平日里,累了就去那里小住几天。

司命经常过来看我,其实我心里不愿他来,因为他总说些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之类的莫名其妙话。

就这样平淡的过了几千年,直到那个五月,桃花纷纷,一只猴妖倒在了我的门前。

那天,我正好要去青丘赴宴,本想一走了之,可不知为何,一贯懒散的眼竟多瞟了那猴子两眼,几千年不曾动过的恻隐之心,瞬间颤栗了一下,于是,我喂了他一滴精血,并把他放到了我门前的那颗灵性树下。

三天后,我从青丘赴宴归来,望见司命坐在我门口的石凳子上,两眼一眨不眨的瞪着那只猴子。

瞧那猴子的样子,恹恹的,并未好转多少,也许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微微睁开眼瞅一下,但是很快又闭上了眼。

司命看上去有些郁闷,我不在意的将猴子从树下抱起来,温柔着抚摸它的头,猴毛很软,我垂下眼眸,是一只只有一个耳朵的猴子。

我转头去寻石猴,空空了荡,难道它就是石猴?

忖量片刻,收回眼光,侧头看着司命。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最终他败下阵来。

“你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来历的猴子嘛?”司命沉着嗓子阴深的说。

我有意不在乎的轻慢瑶头。

“既不知,为何要随意收留呢?身为仙,便知天法,你明知而违,意欲为何?”司命忽然站了起来,脸色极为的愤恼。

我不喜欢这样一副长辈说话口气的,好像天底下最他知书达理,最他明辨是非。顿时便觉得脑袋疼,伸手揉了揉眉心,也可能是在青丘陪着狐后子见多喝了几杯桃花酿,胆便有些冲,语气自然就冷了起来。

“就是一只小猴妖,能把我如何!”我抱着猴子边说边走,擦过司命的肩膀走向屋门。

我接着又故意顶撞他的仁义关怀,拿腔拿调道:“正好我这里冷冷清清,缺一个小门童,本来打算等他伤好就送他下山的,现如今我却瞧他挺合我眼缘的,留下他当个看家护院的也不错。”

果真,后面传来重重的冷笑。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司命已驾云离开了。过几天,等他自己消了气,还会回来的。这几万年来,我和他吵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他负气而走,又无事而归。今日怄气,我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是因为一时赌气,只不过是收留了一个小麻烦吧了。

我又细瞧了瞧半死不活的猴子,猴子仿佛对我与司命的争吵十分知趣,眼睛睁着,痴痴地正看着我。

我不知为何,却又突然的生起猴子的气来,一下子便把窝在心里的余火都发到了他身上,狠狠的揉乱了他身上的毛------

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情好了许多。

又把他重新送到树下,头也不回的进屋睡觉去了。这桃花酿初尝清清淡淡的,谁知后劲挺大,我得补一觉方可解醉。

神仙的时光总是飞舜即过,春去秋来,一个呼噜便是凡世百日,等我再睁开眼睛,酒醉虽除,但人间却已轮回几载。

我坐起懒身,好似身处异地,满屋清新,整洁如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难道我有梦游病症,要在酣睡时扫除尘垢、撤旧布新?

疑虑重重,推门寻释,抬头间就对上了一对深褐色的眼眸,褐色中还带有一丝金光。惊奇数秒后,我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看天地空气,瞅瞅东西南北中,其实是偷着在他身上遛来遛去:形象不错,星眉剑目,高挺的鼻子下,抿成一线的嘴唇,身后是随意扎成一束的金发,一身白色的外袍,坐在树下打坐,很似凡人眼中的我们那些装模作样的上仙,直到发现他屁股后面卷成圈圈的尾巴,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临睡前收的小门童嘛?怎么会一梦成了------玉树临风的玉哥哥?

“你醒了。”很有磁性还带有一点沙哑,是那种极为成熟的男音,我心中一颤。

“嗯。”作为上神,一定要高冷。

“你怎么还没走?”继续高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我是你收的门童啊。”理直气壮的耍赖。

我一噎,自作自受,理屈词穷。

无法装模作样的再驱赶,便不经意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耳。”

六耳?眼神往他脸庞两侧再多瞄瞄,名不副实?只有一只耳朵,却叫六耳,夸夸其谈,自己不觉得是浪得虚名嘛?

懒得理你。

便抬头又无聊看天,收回头再冷漠的扫视四周,故意斜着面,装作轻慢的再瞟一瞟 ,有话无话的再问一事:“我睡了多久?”

“三十个轮回。”他不加思考的回答。

其实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酒醉。“你今年多大了?”我又扯了另外一题。

“五百多三十岁吧。”畅流如水。

“你——你是石猴?”再转话题。

他沉默了下来,好半会,才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得很清。我又接问他的家乡等等的一些闲扯,他却都不作答了。

看来我问到他的伤心处了,虽然高冷,心还是温暖的,就不好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注视到他重伤还未痊愈,我又送了他一滴精血,他要起身道谢,我止住了他。这东西,我还有万儿八千滴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我在凡界睡了三十年,积累下来的公务不多也不算少。神仙既然不死,也就无须匆匆的工作赚钱夺权了,但天法仙规还是要遵守的。

使命在身,便要即刻动身履职,瞧他伤情可自行修复好转,便装作随意的叮嘱他两句:“那树也是我的栖身神魂,每日可在其下吸纳灵性,可助你修法疗伤。”起身欲行,身已在半空,又垂下双眸瞟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伤好之后可自行离去了,门童之说只不过是怄气之语,不当真的。”

他没有欣喜,也没有沮丧,也没有立刻回复我的叮嘱和驱离,我也不愿他即刻回答,驾云往天庭去了。其实我心里是怕他即刻回答的,因为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说再见,而我期待的是翩翩归来时,依然是他痴痴等待。

这一去就是十年。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黄山上的小屋时,险些以为我的家被什么精怪霸占了。

茅屋周围种了一圈的桃树,看了看树龄,正是硕果累累、桃甜似蜜的年轮。

灵性的大树旁多了一间茅屋,我敲敲门,无声。轻轻推门,门开屋静,悄悄走进去,清贫似我,却一尘不染,处处整洁有序。

满目桃树时,我心里其实就暗暗喜悦了,那猴子没走!毕竟几万年的寂寞,让我想有一个邻居的渴望还是满盆满罐的。

我退出他的陋室,环顾黄山一周,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我一时有些失落。当我归来时,应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焦渴的痴痴等待,但现在却是屋静人空,我的高冷失去了用处,当然就真实的失落了。

我很情绪化的走进自己的大仙闺阁,一切干净利落,整整齐齐,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却什么都非常熟悉。

我躺在熟悉的木榻上,思前想后的演绎着他各种没有翘首等待的情节:山外来了另一只金毛女妖;一个蟠桃仙子被桃林吸引,突然下凡降落在他面前;打伤他的仇家追到了黄山;司命偷偷来了,将他打回原形------幻觉纷纷扰扰,心潮不宁,恍恍惚惚中渐入睡梦。

醒来时,夜色已然来临。

我懵懂中步出屋门,稀落星辰下邻居正在他屋前的火炉上烤着一只山鸡,山鸡已被烤的香奔十里。

等回过神来,已经渡到了火炉的近旁。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装作整理头饰,掩饰我的馋相。

“给你烤的!”他迅速瞄了我一眼,继而便把烤的正好的山鸡从火炉上取下来递给我。

我陡然怔住,犹豫片刻,险些没忍住。还好,我没忘记我应该是个高冷的天庭大神,怎么可能在一只小妖面前丢失矜持。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一言不发的回屋。

都怪那几个没事找事的管家婆,在天帝面前多次给我使绊子,不就一醉三十年,耽误了几场公务吗?又不是天塌地陷、仙界造反之类的大事,那老头儿却偏信偏听,害的我十年没能大快朵颐、大饮长歠。

饥肠辘辘中坐在茅屋的石板凳上,鼻中闻着屋外的肉香,思想上作着高傲与低贱的斗争。

突然门被敲了几声,之后就再无动静了,我稍等了一阵,终不敌要知究竟的渴望,打开门时,便看见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是一团被荷叶包裹着的东西。

我抬头望视邻居的茅屋,屋里面亮着烛光。

我知道荷叶里面是什么,我只斗争了几秒钟,很快我的胃战胜了我的脑袋瓜子。

在我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我对我的小门童开始中意起来,当初与司命无故怄气还是满有收获的,至少解决了我的厨艺不精问题。

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间,我对小门童呼来喝去,他竟没有半分不耐,虽然甚少说话,却对我百般顺从,不急不躁,任劳任怨。

我渐渐把他当作了依靠,我的生活已经全部依赖与他。

在他来到我这里的三百零六十六年的今天,我坐在满山遍野的桃树下,在极力思考一件事情,这几百年间他是怎样忍受我的挑剔的?

我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他,戴着一顶草帽,正进行着他的新一轮植树大业。

“六耳,你们猴子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热衷于种桃树。”

“不是。”

“那为什么这几百年间,我这黄山都快被你变成桃山了。”

他沉默了一会,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坐到我身边来,我们之间的对话经常是由他的沉默结束的,我以为今天也不例外,但是他今天话多起来。

“我的家乡以前有万亩的桃林,每年四五月份,是桃花开的最盛的季节,我和阿兄就会在桃林里嬉戏,我阿妈会摘下花瓣,酿成桃花酒,埋在桃树下,她怕我俩偷喝,每次埋酒都要趁着我们熟睡的时候,可是我们总能找到她埋酒的地方,每次都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就是倒地酣睡。神奇的是,每次醒来,总会是在自己的床上,我和阿兄一致认为是村里供奉的树神在眷顾我们。”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这真是他这百年里讲过最多的话了,还有树神什么的,不就是我嘛,我可没那么多闲心会把两只醉猴送回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是阿爸不放心我们,在我们每次酒醉大酣后,总是及时寻到我们,然后把我俩抱着扛着地送回家中。”他说到这儿眼圈便微微发红,我明白他对阿爸的爱超过了树神。

干嘛要强迫人家去感恩一个从未谋过面的树神呢?而且那树神并没有在他烂醉如泥时给过一丝帮助。我替他找不感恩我不崇敬我的因由,也替自己找原谅他理解他的情故。

“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大片大片的桃林,所以我下定决心,等我有了机会,就一定要栽出一个象家乡一样的桃林,变成我的另一个家园。”

我时而会忘却一些事情,特别是醉酒后,就会将一切事情丢的七零八碎,子见经常笑话我是男人转生的,司命总是教育我要斯文矜持。

听他讲到桃林,我便模糊的生些记忆,好似在哪个桃林里睡过一觉,虽未衣不遮体,但睡姿想来也不雅观,那儿又好似有许多小妖------

一醉醒来时甚觉丢仙家脸面,急匆匆逃离。一出桃林还撞了个修行者,那人在我身后喊些什么,我知道他并没有被我撞伤,就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当然这件事我是不会给六耳讲的,我要在他面前保持住上神的形象,但是自从他讲了他的家乡后,我便会很留意一些桃林的事情了。

每次去见子见,都要讨回一壶桃花酿带给他。

他并不贪酒,却时时会在酒后才给我讲他家乡的故事,我越发觉得当初救下他是个十分明智的行为,因为我待在黄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有时会和他一起去种桃树,也会偷偷的从子见那里学习酿桃花酒的方法,虽然一次都没有酿成功,但我相信,岁月漫长,我终会有天与他喝上我自己酿的桃花酒。

我现在就躺在他为我编织的吊床上,悠闲的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桃树,看看他。

他是一只猴妖,但却非常俊美,比所谓仙风道骨还要靓丽,特别是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柔软顺滑,我每次想摸的时候,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一脸无奈,但还是乖乖的伸头让我抚摸。

他哪都好,就是话少了点。也不知是那天起,我不自觉的就放下了上神的架子,我的话与日俱增,漫天无边的给他讲无聊八卦,虽然这些无聊八卦都是我偷听来的,但是不妨碍我想给他分享闲暇的兴致,他总会静静的听我说话,时不时的还要和我对视一下,表示他在认真听,而我在每次的对视中,渐渐红了耳根。

那日,狐后子见送来请柬,她家老幺要成婚了。

她给我说,总算是把前世孽债还完了,等老幺完婚后,她就要同丈夫成与携手游遍万千仙山。她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又眉开眼笑。我除了司命也就她一个知心好友,瞧她半生劳累,就要苦尽甘来,便为她喜悦,二人不免多喝了几杯,直到成与赶来把子见接走,我和她已然喝的有些醉态。

我醉态天真的倚在茅屋门口,手里抓着请柬,看着对面六耳的房子还亮着烛火,便半羞微敛敲开了他的门。

第二日醒来时,我正躺在六耳的怀里。他闭着双眸,抿着双唇,我不自觉的伸出手,悄悄碰了碰他长长的睫毛,他的金色睫毛轻微抖动一下,一双带着金光的眼睛慢慢睁开,我顷刻感觉到,那两双容纳我的眼睛满蕴柔情。

那一刻,我活了几万年的那颗心,砰砰作响,如海啸涌动。

我和他对视良久,然后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们成亲吧。”

他片刻间愣了愣,随即目光移开,起身下榻,踟蹰一阵,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是------猴妖!”

我听到这句话也清醒了过来,我在干什么?他才刚有几百岁的修性,而我今年五万多岁了,大了他几万年,我竟然对一个年龄与我差了几万年的孩子动了情。

我为我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便匆忙出走,行云如电,直本青丘奔去。

见到子见后就把她拉进了无人的房间,把这些年和六耳相处的点点滴滴,包括昨夜的荒唐、今早的求婚都一字不漏的讲给她听。

“斯羽,我真为你感到高兴,我原以为你会和司命在一起,不料确是一只小猴子让你这颗铁树开了花。”子见捂着嘴偷笑。

我嗔怪的轻捶了她一下:“让你胡说,我与司命怎么可能,我只当他是我阿兄,平时日啰里啰嗦的,我才不要和他在一起,头都要炸了。”

“但是,你身负神职,神与妖,天帝是不允许在一起的。”子见有些担忧。

“我不做树神了,我原本就是一颗树妖,脱了神籍后再重新下界为妖。有些管家婆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天帝也视我为眼中钉,不如都随了这些人的愿望,还做我的树妖。”

“话虽如此,恐怕脱离神籍并不是容易的事,你千万要思量而行,不可一时冲动,慢慢长议,也许能谋的良策呢。”子见劝告我,我虽满口应承,却暗自决定,一定要与六耳厮守一起。

我本想立马去见天帝,告诉他我要脱离神籍,但是子见非要把我留下吃了喜酒再说。一直到半月后,老幺婚礼结束,才放我离去。我本想赶回黄山去找六耳,问他愿不愿意娶我,可我怕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还不如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出后路,让六耳娶不娶都得要我。

我见到天帝时,司命正跪在殿前,天帝一脸的怒容,看见我来,更是怒上加怒。

“你们——你们都好得很,胆都大了,滚!都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俩。”在我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就气冲冲的甩袖而去。

司命转身瞧见了我。

我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眼里的复杂是我从未见过的。当时我就心里一紧,可司命只是像平时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就离开了。

我整整在殿前跪了三日,天帝终于见我。可当我说出请求后,天帝却久久未语。我不敢起身,猜不透天帝为何会既不发怒、也不立刻责罚,却静静不语。

一直等到我的双膝发酸发麻时,他才语气沉沉的开口:“你可想好,脱离神籍必须经历七七四十九天天雷碎神之刑,变回妖身后,就永远不能再回神位了,那时,你会失去所有的神力和仙法,成为任仙神随意欺凌的小小树妖。”稍顿一下,天帝哀叹一声,轻言道:“放弃这一切你可觉得值得?”

“------”

天帝不再说些什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挥挥手,就有两名天兵带我离开了灵霄宝殿。

我看着前面的三个大字------贬神殿,整了整衣衫,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我在里面死不如死的呆满了四十九天,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着我和六耳成婚后要去干什么,我和他要生几个孩子,孩子名我都想好了,六一,六二,六三------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我黄山的小茅屋里了。

我全身的骨头被打碎重组,现在稍微一动,就噬心的痛,可我顾不得这些,只想快快见到六耳,告诉他,我现在是妖了,我们可以成婚了。

我寻思,他准不在屋内,一定还是在没日没夜的种他的桃树,便从山脚到山顶,寻找了一圈,都未见到六耳的身影。

我有些不祥之感,跌跌撞撞的跑进他的小茅屋,推开门的一瞬间,灰尘扑面而来。

这时我懂了,他根本没有回来过。

我坐在他的床上,望着窗外满山遍野的桃树,我不信他不会回来,他曾经许诺要把这黄山栽满桃树,每年四月,十万桃花赛蟠园,而今,桃林未成,他怎么会舍弃不归呢?

后来的一百年间,我一直在黄山等他,并任劳任怨的继续他的种植大业。我想,如果我把他未完成的桃林变成现实,成了与他家乡一样的桃林,他肯定就会回来了。

于是我日复一日的挖坑种树,百年转换,桃树即将成林,自酿的桃花酒也已满窖,就等夜归人来的品尝。

那夜月光甚好,我坐在茅屋前,喝着子见送的酒,继而便哽咽如雨:“六耳!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让你娶我了,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视而默。”我正趁着酒劲发泄情绪,醉眼朦胧间好像看见了那身白衣。

我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直至他走到我面前,捧起我的面,轻轻擦拭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声恸哭,委屈的如同江河:“你去哪里了?我等你了一百年,桃花酿就等你来品尝!”

他沉默不语,却用力抱住我。

我平静下来,想了想刚才做的事情,老脸一红,急忙想从他怀里挣脱,可他却力道更大,抱的更紧。

“你——你把人家抱疼了。”我娇羞的锤了锤他的后背,彻底不要我这几万年的老脸了。

“你嫁与我可好。”他突然说了一句我几百年都想听得话。

我仰起羞红而又激动的面容,看着他的双眸,这双黑眸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但是,今夜那眼神中好似有些另外的东西。

他不待我好好看他,便又将我抱住,轻声在我耳边诉说这一百年对我的相思之苦。我受不住这样的他,只好答应嫁给他,才堵住了那些羞人的话。

他像是怕我跑了,听见我答应,就急忙要今夜成亲,我以太匆忙为由拒绝了他,可他不依不饶的。其实我才是那个最怕他跑了的人,毕竟一跑就是一百年,让我这个老人家好等啊!

他对我说,他一直爱我,从见我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他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再也等不及了,只想趁着今夜,与我拜堂成亲。我从未听过他对我讲那么多的情话,一颗心随着他七上八下,只好同意了。

幸好我为我俩的婚礼提前做了准备,我拿出准备好的婚服与红蜡烛时,他饱含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看的我满脸通红,急忙把他的婚服塞给他,推着他让他去他那屋换了。

我与他身着大红婚服,对着夜空,行了成亲之礼,礼毕后他迫不及待的把我抱起,喝完交杯酒后,不等我把红烛熄灭,他就落下了床帏。

我终究嫁给了他,我甘心情愿的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痛苦和幸福,就像那前几百年间,他承受着我所有的挑剔和无理。

我柔情似水的靠在他的胸膛上,问他这一百年都去了何处。

他却说:“你们天庭大神在新婚之夜,神体是最虚弱的时候吧------”

看来他还不知道我已经脱离了神籍,我不愿让他为我担心,抱住他的身体,懒懒得说:“是啊,所以今夜你要好好的保护我,不然……”我话还未讲完,心窝一疼,一只手插进了我的心口------

我于撕心疼痛中迷茫的凝睇他,我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眸中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双充满嗜杀的眼神。而此时,我方明白,他已非他,百年间他已从妖修魔。

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帮助他的东西了,除了这颗树神之心,虽然我神骨尽失,可这颗神心还在,幸好他的五指插在我的神心正中,我立刻聚集最后的一点体力,爆碎我曾经为神的最后一件物体,神心碎碎粒粒溶入魔心,黑暗魔性丝丝裂变,五光升华,魔孽脱壳。

那丝金光慢慢回笼他的眼眸------

我看着他渐渐透出从前的憨实------

真好!死前还能再见他本来面容,我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我梦见桃花飞雪,纷纷扬扬------

我叫六耳,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就长着六只耳朵,村人视我为不祥之物,族长却为我的降生举办了极为隆重的祭祀活动,但族人们祭拜的是村中那座巨大的树神雕像。

在我二百岁即将成年变化为人身的前一天,我和阿兄吵了一架,原因是我想成年后就走出桃林,去见识一下那些祖传典籍中描述的四野八荒到底有多大。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阿兄听到我想出走桃林,就很严肃的沉下脸,不管我怎么央求和吵闹,他都坚决阻止我的行动。

我非常气恼的跑进了桃林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天渐渐的黑了下来,等我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是我从未到过的陌生环境了。

我并不担心会迷路,反正我还没有成年,是无法跑出这设了仙障的万千桃林的。我边走边踢石子,把生阿兄的气全撒在石子身上,将石子踢到了树上,嘭嘭作响,以宣泄我的不满。

“哎呀!”一声惊讶却又非常美妙的婉转柔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愣了一下,这声音我从没听过。

抬头间就看见了她,一瞬间,我感到她非常的熟悉。

因着我把她吵醒,便正眯着似幻似梦的美眸若视非视的瞧我。她好美幺!身姿躺在一枝桃枝上,穿着嫩绿色的外纱衣,未束的长发垂直的下落,月光透过桃花洒在她脸上,烟视媚行,满林桃花都被她黯了颜色。

“六耳?”她很惊奇我长着六只耳朵。

不等我说话,她又闭上美眸自言自语起来:“六耳,六耳,一耳听风声,二耳闻雨落,三耳辩是非,四耳知人心,五耳通神鬼,六耳并乾坤。六只耳朵,甚好!甚好!”

那时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夸我。便第一次因为自己生有六耳而感到高兴。

等我鼓起勇气再抬头看她时,她又悄然入睡。

我屏住气息,阒然爬上树梢,坐在离她几步远的树枝上痴痴瞧她。

她真美,比村里的颜姐姐还美,但是我心中有疑问,她是怎么穿过屏障进入桃林的,我动了动耳朵,随即惊讶的掉下树去。

我突然明白,她为何如此眼熟,原来她与村里供奉的树神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她就是树神?就是保佑我们全族平安的菩萨姐姐?就是为桃林猴族的平安设下法障的上神大仙?

我有些不知所措,她是我每年都要祭拜的神明,现在却睡在我的头顶,我就那样呆呆的注视了她一晚上,直至天色拂晓。

我明白天亮后她就要离去,趁她未醒,我把尾巴尖上的猴毛拽下一撮,偷偷的藏进了她的衣袖中,随即藏了自己的身影。就在那片刻后,她忽然醒来,环视四周,即刻离开了桃林。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才是个刚要成年的少猴,即使我能修仙飞进,但她是我供奉的神,她愿见我吗?

随后的年岁,我拼命的修行,只为了能再睹一次她的芳容。

百年后,当我打听到她是狐后挚友时,便决心到青丘去偷偷看她两眼。

我瞒着阿兄和家人,撕开那保护猴族的法障,极为兴奋的走出桃林。

可是,就在那法障刚刚撕开后,噩梦降临了。

我仅仅迈出桃林数步,十几条捆妖索就把从四面八方急速落下,几十个修练道法的凶煞之人将我捆住,他们好似在这桃林埋伏了许久,就等待有个猴妖撕破法障。那是他们唯一可以进入桃林的缺口。

桃林燃起了熊熊大火,杀戮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看着那些平时热情的不能再热情的亲人们倒在血泊里;我看着阿妈阿兄被活活的扔进火里;我望见阿爸被长剑刺穿胸膛后,那看我的最后眼神里,透出的浓浓失望。

我能做的就是记住了他们每一张罪恶的脸,在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反复的记起这些杀戮者凶残的面目。

领头的那个修行者看到了村中的树神雕像,他恣肆的狂笑,猖獗的对我吼道:“小猴妖,看清楚了,是她让我们知道你就在这个桃林里。我们在这里可是等了好几百年,终于等到你破茧而出了。你这只万年才出一个的六耳灵猴可是修炼道法的至宝,瞧这纯金般的猴毛,与我在仙籍上看到的描述一模一样。有了你的猴毛和你的猴心猴魂,修成正果便可提前万年成为精粹之身。”他得意忘形的掏出我亲手送出的那缕猴毛,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晃了晃。

被囚禁的九十九年,我活在设满机关陷阱的地牢中,他们每个人在修练道法之日都要用掉我一百根猴毛,直到一百年圆满,他们便可食我猴心,饮我猴魂,成为精粹之躯,列入仙班上神。

我忍辱负重,假意臣服,让他们逐步放松对我的管制,但我复仇的欲望从来没有停息。

就在第九十九年囚禁的一个秋日,我与囚头互倾心肠,他叹惋哀怨的对我说:“你是个好妖,是个难得的知己,可惜百年之日就要到来,十九个修仙道友就要功成圆满,即使你自废六耳,能获得一时的无上修为,也已无用,因为------我看你早已心死神灭,在这囚牢中如同行尸走肉,只等时日到来,便任凭宰割了。可惜,你我情义一场,却无法保你全尸------”

我欣喜若狂,终于知道我的神力来自何处。

于是,那天夜晚,我自废了四耳,顷刻间,我神力大增,轻而易举就破了牢笼。然后,我把那些杀戮者当初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手段一一还给他们。

我看着大火吞噬了他们的道馆,复仇之恨痛快淋漓得以宣泄。

还有一个罪魁祸首,我可以去找她复仇了。

又废一耳,功力再增,我可以用她行过的痕迹探查她的住所了。

行走十七个日夜,我来到黄山茅屋树下,却也用完了我最后的神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茅屋,力竭神枯,我慢慢倒下,化为原形,昏死在大树之下。

而就在我的意识消失之前,我看见了一双朦胧的美眸。

后来的岁月,我虽然不能每日每时看见她,但对我而言,也许是一种煎熬的解脱,因为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的想去靠的更近,但每靠近一步,我族人的惨叫声就在我脑海里炸响,靠的越近,悲声越掺,直到那天她喝醉后来敲我的房门。

她心甘情愿、毫无戒备的倒在我怀里,我却无数遍的在质问自己,为什么她要信任我?为什么她要爱我?我对她可并不是真心啊!我是个时刻都想着掠夺她性命的复仇者,她是我族人的敌人,她是所有罪恶的罪魁祸首,我怎么可能会与她相亲相爱呢?我要杀死她,现在,是我取她性命的最好时机。

我伸出手虚放在她心上,只要我一使劲,就可为我族人报仇了。

可最后我只是把她抱上床,陪着她做了一夜梦。

我自觉对不起族人,辜负他们对我的期望,但我又实在不忍下手。

我无法承受她的真爱,也无法解脱复仇的使命,唯一的途径就是离她而去,永不再见。

我回到残垣断壁的桃林,每日看着寸草不生的家园,经受着报仇不能、爱而不得的痛苦煎熬,焦虑中竟日渐生出了魔性。

我本就根基大损,若不是她那两滴精血护我心脉,恐怕我早已化为腐土,而如今心神憔悴,魔念趁虚而进,正气落于下风,神志自然被魔魂入壳。

当我神志清醒时,她已躺在我怀里,气息仅剩一丝,我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和床边的红烛,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柔情的瞧着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还一直断断续续的说:真好------真好------

好?如何算好,我族人死绝算好?我被囚禁百年算好?还是看着我爱的女人被我亲手杀死算好?

也吧!这天地不公,我又何必眷恋------

我废了最后一只并乾坤的耳朵,保住了她一丝生机,送入了门前那颗灵树中。

我感到我的身形连同我的魂魄在消散,自背负血海深仇以来,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舒畅,我笑了------

那夜,遍山桃花豁然炸开,鹅毛飞雪从天而降,孤零零的黄山霎间星辰翩舞,山魂瑟瑟,是桃花?是飞雪?

终章

我是司命,在斯沉睡的第一万零一年的第一天,我来到了黄山。

斯这个女人,本是天帝最宠爱的女儿,我与她自幼相识,可她从不多看我一眼。后来斯爱上了一只叫羽的小妖,天帝知道后大发雷霆,降下天雷打散了那小妖的魂魄,而斯却不顾一切的点燃自己的魂魄,把羽的残魂强行送入了轮回。

天帝实不忍女儿受天刑之酷,逐又令刑官将其逼出真火淬炼,封印了记忆后,将她的神魄揉进了天庭旁的一颗树里。

我恨斯,十几万年,她都对我的爱视而不见。于是我瞒着天帝,散了几万年的修为,查到了羽的转世,竟然得知这一世他俩还会相遇倾心。可笑,我等了那么久,最后又要眼睁睁看着她(他)俩在一起吗?

于是,我又散了十万年的修为,改了天命,即使会被天帝发现而受到惩罚,我也不会让他(她)俩好过。

难道天帝会容忍他的女儿又一次与那小妖相恋吗?

就算那小妖眷恋情义,可天命难违,我要让那小妖历经绝望,自愿的撕去六耳,再无转世机会。

今天,又是五月桃花缤纷,我来接斯回家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