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狼烟四起,一个人在追杀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并非另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在不断的死亡。
江湖上谁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就死了的。
因为那些死人的仇人还活着。
那些仇人都与死了的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而死人们竟然被不知来历的陌生人杀死了。
这就让还活着的仇人们愤愤不平。
陌生人在侮辱仇人们的人格,于是仇人们也开始寻找这个陌生人,要愤愤的杀了这个人。
江湖并不是你想管闲事就可以管的,我的仇敌也不是你想杀就杀的,不给我留报仇的面子,就只好杀了你。
一个人在追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是江湖。
夜晚盖住了生命的影子,黑暗中一片杀机,秋风夹着冰凉的冷色挤进夜晚的时空,大地昏昏沉沉,好似白日已被遗忘了许久。
凉风极力的尖吼,淫邪的叫人恐惧。
凶猛的野兽窥视着孤零单薄的行者,瞬间的一变,强食者便吞噬掉残喘的弱肉,千百万年亘古不变,弱肉强食,无法释解的真谛,直至所有生命的灭亡。
健壮的疤脸汉子在夜色下匆匆而行,他的双眸炯亮,如同黑暗里的狼眼,他已经承袭了绝高武者的技能,功力可穿透夜晚的遮蔽,轻易识别出物的形体状态。
疲惫的夜行者已经经历了一百个黑夜,或许一千个,或许更多,目标依然若即若离,希望在瞬间的覆灭后又迅捷的点燃。
他时刻会发现模糊的痕迹,那些证据诱导着他的前行和追杀。
一波又一波的嫌疑者和阻挡者熄灭,可依然络绎不绝的冒出多事者,他们是仇人的挚友吗?可仇人从没有朋友,他也是个孤独者。
疤脸汉子穿过夜色的寂寞,他的下一站是老鸹城。因为昨天他杀死的人居住在老鸹城。
他不能休息,他从被杀者话语中发现的蛛丝马迹让他相信自己无懈可击的判断力和观察力,那是绝高武者的才智。
晨曦慢慢透出,像出生的牛犊,湿漉漉的、肉嘟嘟的红,将山峦田地渲染的光亮鲜明。疤脸汉子站在山的慢坡上,晨冷斜峭,他把那件鹿皮外衣紧紧裹裹上身,冷意稍转。
山下蜿蜒一条小河,河水亮若一条光带,光带下方隐现村落。
疤脸摸摸袋囊里的食物,稀稀落落,他必须到村庄里补充食源,还有很远的旅途需要跋涉。
那个目标是否完全真实,他也无法全面感知,目标总是像一只受惊吓的狼,移动的实在太快,但他心中的目标一直清晰的如同晴天下的一头牛。
汉子趟过了冰凉的小河。
村落鳞次栉比,鸡犬互鸣。
最近的一栋草屋,阴暗处,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个人非常健硕,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高鼻阔口,脸上有一道黑亮的斜疤。
他悄悄地行动,如同鬼魅,悄无声响的蛰伏在草屋附近,打量里面的动静,踟蹰间是去敲门,还是——
猛犬狂吠,木门吱扭推开,一个神煞大汉,闪门而出,手中钢刀让寒风颤抖。
来犯者的短剑掷出时,钢刀的锋利已逼近前胸,屋前的篓框被一脚碾碎,猛犬紧盯来犯敌人的转换,吠叫激烈,行动敏捷,然而,那狂犬几次下嘴均无效果。
神煞汉子默不作声,钢刀呼呼生风。
来犯者不想纠缠过久,他的短剑招招指向要害,兵器相撞,冷声生硬,肉体溅出血腥,一声大呼,有人倒地。
疤脸的斜疤脸上溅到数粒鲜血,神煞汉子的钢刀脱开手掌,掉落地上,恶狗虎一样扑上疤脸,短剑再次见血。
一个老妇忽从草屋跑出,大嚎一声,扑向神煞汉子,身体扭曲变形,悲声拗雷。
疤脸汉子像一只猫般的蹿起,闪入屋内,横扫一遍,匆忙收得几件食物,迅速离开村庄,狐狸样消失在山林深处。
现在,疤脸汉子的饥饿被掠得的几块面饼充实,他感到精力充沛旺盛,他一口气行进到正午,寻得坡下的几棵大槐树,在遮蔽处停顿下来。
日光稍偏,地面像一块灰冷的岩石。
槐树干上留着几道刀斧砍过的干枯疤痕,咧着嘴,像经历了千里沙漠的跋涉。
疤脸汉子喝下囊中的几口酒,啃了掠来的半块干粮。他感到肠胃舒畅了很多,神情轻松的若漂浮的薄云。
他靠在树干前,太阳的光芒穿过干枝照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有些暖呼呼的,耳边响起习风抚摸枯草的索微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
他慢慢体会周围的静谧,恍惚中他听到母亲的呼唤,母亲跪在床上,痛苦的呻吟,脖颈上嵌着雪亮的宝剑,母亲的呼唤在半空里响起,穿过云层,变换成滚滚的雷声。
他一下子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泪水。
转换间,他的身体悬挂在陡崖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阴风呜呜作响,可怖的鬼群张牙舞爪,无数的蛇眼睛放着绿光盯视着上空。他用尽全身力气妄图攀上崖顶,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突然向他涌来,他拼命高喊着母亲向深涧掉去。
母亲脖颈上夹着宝剑飘扬起来,她全身雪白,衣裙飘飘,唯独眼睛碧蓝,眼角渗出血丝,厉鬼纷纷化为青烟,毒蛇毒液狂溅。
他于惊恐万状中跌落于地,地上却空无一物,他看母亲,母亲背对他,他说娘你脖颈上有把剑。母亲并不理他,他向母亲走去,却忽有一个血淋淋的手掌抓住了他的头发,他立刻感到头脑剧痛,像头伸进了马蜂窝一样。
母亲就扭过脸来,他看见母亲的脸扭曲了,嘴里流出肮脏的白蛆,爬满嘴角和手臂,鼻子露出白森森的骨架,长虫在鼻孔里爬来爬去。
他吓的魂不附体、汗毛倒竖,大叫一声,一个激灵睁开了睡眼,心底依然砰砰惊恐,身上似有冷汗浸出。
疤脸汉子定定心神,余悸未尽,转转周遭,依然草木未动。却有乌云袭上了天空,坡上冷风低低地掠过,日光被藏匿得无影无踪。
疤脸立起身子,猛听坡上人声鼎沸,走上几步欲探究竟,忽的一群兵勇从坡上蜂拥而至,挥舞兵器,连声呐喊。
疤脸不知所然,被裹着往坡下奔去。
虎威将军心中燃起熊熊烈火,血刃敌手的激情,澎拜如潮,素生的家族傲慢,让他看待敌人的态度轻佻浮薄:乌合之众怎能阻挡鲲鹏之师,草寇贱民妄图篡朝夺位,无赖宵小伎俩也敢放胆起兵,自立为王,可笑,可笑!
威武将军银髯飙发,豹眼怒睁,气吞山河。面对满山遍野的造反民众,不但丝毫没有减弱他的胆气,反而让他一下子提升了杀敌的豪情和快感。
“杀啊!”一声呐喊,威武将军的兵将便也潮水般冲向奔来的敌人。
战鼓擂响,两队人马居都不畏生死,刀枪火拼,马蹄奔腾,狂飙一样的人潮杀气腾腾,短兵相接间,还未及谋面,刀已加颈。
威武将军舞动风月大刀,一路狂杀,劈开一条血路。麾下兵将亦奋勇抵敌,怎奈敌人越杀越多,威武将军已与他的兵卒被分割而围。而此时,后续的敌人依然滚滚而至,威武将军开始后悔,不该只要八千兵勇来对付两万人马,草民虽溅,刀枪却硬,杀人都是见血的。
昏天昏地的搏杀中,威武将军的刀法逐渐缓慢下来,杀戮的豪情转为护命的拼搏。
战场依然人喊马嘶,敌人更加勇猛疯狂,而威武将军的士卒却被割零的四分八落,围圈渐渐缩小,皇朝的旌旗倒下一个又一个,起义军就像皇家的围猎,朝廷兵将却像被猎的兔子,一贯常胜的威武将军第一次浮现忧伤的眼神。
天被戳的千疮百孔,地被砍的八花九裂,山林倒置,日月黯然,昏聩夕阳中,威武将军的坐骑在箭透血骨中倒下,傲慢的将军豹子般跃起,飘飞的银髯与日光争艳,舞动的大刀绝快如电,怒睁的豹目若阎王索魂,他要拯救皇朝军队的最后绝望。
造反草民喊声杀声浩荡若雷,激情血脉崩裂,快意肝肺暴涨,刀枪旋舞,人头落地,血溅艳阳。
威武将军依然神光蔑视,大刀快如疾风,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不伦不类的鹿皮裹身的草民不会撑过他的一招,便可黄泉走人。
力劈华山,灌满双臂,兵刃相撞,将军一震。
鹿皮汉子手中短剑飞一样直朝面门刺来。
将军惊愕连连,横刀挡剑。
鹿皮人收剑飞脚。
将军竖刀点地后撤。
鹿皮人收身落地,长发飘飘,斜疤犹如一把利刃。
威武将军面容尴尬,心中突然塞满憋屈,他一向视若草芥的山野俗夫却猝然间神功相助,将军感到了老天爷对他的嘲弄和讽刺。
但将军的尊严依然坚如磐石,将军哈哈朗笑,大刀再展,“无名小辈,纳命来吧!”
疤脸汉子在乱象中碰到的这个老将,着实叫他吃惊不少,他没想到打仗的兵将居然会有如此的神力,碍手碍脚的兵器却也挥洒自如,招招夺命。疤脸沉默应对,慎虑如寒冰般冷硬,招式不留任何破绽。
将军的刀像一轮飓风。
疤脸的周身聚满压力,他想寻踪到一丝的空隙,那把锋利的短剑就可血饮活命。然而,豹眼老者的杀势叠涌,好似海啸狂涛,霎间刀锋从八方涌来。汉子不哼一声,短剑如蝙蝠的绝杀,直击要害。
二人杀得天昏地黑,妖鬼觳觫,草木枯落、残阳滴血。
老将军被从未有过的高超搏击唤起血性,接连大嚎三声,挟电携雷一刀,破空袭至;疤脸汉子短剑惯力迎击,电光闪烁;威武将军刀背突然下沉,千钧之力压向汉子左肩;疤脸雷霆万钧当际,短剑出手,错肩移步;刀身排山倒海似的扫至汉子的后背,瞬间眼冒金花,恍惚中老将军依然圆睁豹眼怒视对手,然后,轰然倒下。
天地沧桑!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我在哪儿?
天离的这么近,该不会是天堂吧?
鹿皮汉子一睁眼就胡思乱想了一翻。
他横躺在尸堆中,看起来也像一具尸体。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想动动,他的体力已经耗尽,浑身无缚鸡之力。他并没感觉自己受伤的很严重,但老者确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天空中一块灰云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往西山飘去。
感觉周围已经安全,汉子便努力扒开一条缝隙,满眼都是血腥和残肢断臂,尸体如堆积成的破烂垃圾,他的头、疤脸被一堆流血的残体压挤着。
从一个人肚子上淌出的污物灌进了他的脖颈,才使他从昏厥中苏醒。
他忍受住比臭还难闻的气息,奋力隆起脊背,尸体慢慢的从他身上向下滑落。一个浓目圆睁的人头滚落到他的眼前,顿时汗毛冷竖。
镇静片刻,他把孤独人头的双眼按合下去,两手挣住身上的重物,咬着牙扭动身躯,尸体像掉落的麦秸。
周围死气浓郁,腥臭弥漫空间万物。
天接近黄昏,一棵亮星开始眨眼,落日余晖斜视着战场的硕果,死人们大度的亮开丑陋,肆意的放任形体,一个行似将领的死首,他的半个脸被削掉,留在头上的另半个脸如恶鬼一般藐视着天堂。
天地也如死尸一样的冷寂,唯有秃鹫在灰冷的天空盘旋,一顿无可挑剔的盛宴正等待着它的莅临。
疤脸终于爬出尸堆,他四处翻翻他的食囊和兵刃,找到后挂到腰里,然后瞅瞅左右,发现了一个水囊,摘下它,拧开堵嘴,一股酒香扑鼻而至。
疤脸忽现惊笑,万没想到是个酒囊,便随即往嘴里灌了两口,久别的滋味浸满肺腑。
疤脸撕掉一个尸体上较为干净的一块裤布,解开上衣,倒几滴酒在手心里,将手心盛的酒猛的捂在肋叉下的伤口上,火燎的疼痛让他咧嘴咬牙,然后他把布条缠在伤口上。
包扎完毕,他提着酒囊,趟过一堆堆死人,夜色就像一口锅遮盖而来。
疤脸汉子轻松的放慢行速,黑暗是护身符,夜幕挡住了危险的嗅觉。他现在还无法确定战争是否已经远离,那个豹眼对手是否死去或活着。
疤脸使出夜视的功力,他朝一处慢坡走去,那儿林木稀少,灌丛杂棘居多,视线较为开阔。现在,他不必躲避而行,他犀利的视光可以透照出五十米以内的清晰明廓,长于夜行的野兽也不曾有如此的视力,这源于他天赋的功力和常年夜行的习性。
他行进三十里后,找到了一个低矮的山洞,他钻了进去,摸索到平坦处,便卸下行囊,安然的进入梦乡。
百夫长悄然入门,一滴血从头发滑到脸腮,又从脸腮滴落入地。百夫长没有疼痛,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返回家门的愉悦抵消了战场的可怖。
昨夜,大约是下半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到了今天傍黑,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一片片黑云流连于山脊与平原之间,不时沙沙地降下一阵急雨,清洗杀戮的迹痕。
雨水落在百夫长的脸上,他便张开口吮吸着从鼻梁流下来的雨水,这是救命之水啊!昨夜,他从昏沉中醒来时,脑海里便感觉这是上苍的怜悯。
这一场搏杀,注定要失败的。
有内奸暗中通敌,敌人兵力又势如破竹。当敌人撕破一处防御豁口时,犹如骨牌倒塌一般,朝廷的兵马便接二连三的溃败。那些狂野的战马,沾着泥土以及朝廷兵士血肉的马蹄,像铁掌一般的扎来,马上的蛮荒武士挥舞着各式武器,歇斯底里的狂叫着,疯狂的猛砍猛杀,马踏而过,血肉横飞。
百夫长疲惫不堪。
那时,有个阎罗似的蛮汉就瞪着阴森森的眼神望向他,表情狰狞,两道眉毛像瘆人的毛毛虫,紫红的厚唇往上翘立,手里拖一把鬼头大刀,胸前挂着骷髅银饰,赤着黑煞煞的大脚,散发着死亡的恐怖气息,令百夫长不寒而栗。
百夫长想避开这个魔鬼煞星,已经来不及,蛮汉大步流星的朝他奔来,百夫长提刀迎战。蛮汉力大刀重,一招便逼得百夫长连退三步。
幸而,百夫长早有防备,退却中化开了蛮汉的两击追杀。
蛮汉又接连六招重杀,过后,招数不变,又是重复六招,百夫长已了解对手套路。瞧准战机,反手攻击,手中战刀速递,纵身飞脚;蛮汉舞刀挡刀;百夫长借力旋身,手中刀锋一百八十度飞转,一眨眼就到了蛮汉的后颈。蛮汉看是蠢笨,手脚功夫却也了得,一招失算,就知情形危机,紧急中拧头后仰,同时,口中哇哇大喊,手中鬼头刀也夹着凌厉劲风砍向百夫长的腰间。
这是一记双死的拼杀,死也拉个垫背的,蛮汉就像忽患了疯病的野牛,硬是在死亡间隙给了百夫长一刀。
而百夫长的刀就只快了眨眼之距,虽然刀入身偏只是一霎,蛮汉脖颈喷血,自身肋下也受了一刀,幸亏不是刀锋直接砍的,而是刀尖划拉了一下,但蛮汉气力如牛,刀尖划过,扎尺伤痕翻卷露骨,百夫长疼的钻心刮骨,一阵抽搐,昏了过去。
老天下雨,可以解除旱灾,给万千生灵唤来滋润;雨,也可肆意放纵,酿成洪涝水患,让无数生灵涂炭遭殃。
昨天的雨救了百夫长,是苍天睁眼吗?也许,百夫长的命还不到踏上黄泉路的时候。
百夫长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并不是伤处的疼痛,而是首先感觉到死去的姥姥,姥姥的容貌已经非常的模糊,这让百夫长极为迷茫,姥姥与他并不多嘛亲密,小时候只是有数的见过,姥姥死的时候好像在下大雨。
对,对了!
姥姥是跟着雨来的,姥姥的前世就是条鱼,或是水里的其他东西,要不怎会顺雨走跟雨来。老年人说,死去的人是看不到脸的,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那是来引路的,阳间的人死了,都要有个阴间的老人给引路,否则,就不会走到黄泉路上,也无法到达奈何桥,只能在阴间四处游荡,成为孤魂野鬼。
百夫长想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死!大小仗打过了十几回,擦皮伤有过,但要死的伤却是不曾碰过,今天的伤难道是个预兆?
百夫长穿过倾盆暴雨察觉到死亡的信息。他摸着黑,漫过战场,黑暗与暴雨藏起了搏杀的印迹。
内屋里油灯闪烁,儿子可能已经入睡,妻子会在油灯下为征战的丈夫纳鞋缝衣,亦或为黄口小儿补衣织袜。
百夫长凝视影绰飘忽的灯影,妻子红晕的脸庞犹若春日桃花。
他清新的记忆着妻子与他第一次相遇的腼腆相顾,羞赧频频,眸回千转,那模样万怜千护怎怠慢,玉娘入怀颜色死啊。年长岁长,妻儿守家奉祖,顾养着老家的风水,百夫长每每战场上的生死一瞬,都是娇妻缠绵笑容的给力。
现在,百夫长的伤在进入家门的霎间,神奇康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灯光、熟悉的人气,浸入肺腑,他想大声呼唤,那会惊破妻子的回恋,那会惊醒儿子的想念。
百夫长轻挪脚步,慢慢移向夜色中的屋门。
屋门依然古色沉甸,轻推而入,油灯安然闪烁,内屋传来妻子熟悉的娇喘。
百夫长愣立片刻,一步跨入内屋,妻子依然是姿态聘婷的妻子,而她赤裸玉身之下躺着的也是百夫长熟悉的身躯,那是一奶同胞的弟弟。
百夫长的惊愕与正酣淋交媾的二人的惊骇一样,万想不到,天地意外,事没有按预想来,人没有按常规到。
时间只停顿了一念,赤裸的女人尖叫中翻滚下马,百夫长怒飞的拳头砸在弟弟赤裸的肩上,弟弟嚇喊一声,双臂猛地抱住了百夫长的腰,百夫长万般疼痛中趔趄着退离床榻。他的腰间有两处枪伤正汩汩流血,衣裤早已濡湿一片,那时昨天敌人的战绩。
而弟弟的反搏一抱,正是伤痛的要位,百夫长立感千刀扎肉,疼痛的汗与杀伤的血猛然迸溅,使百夫长眼前金光晃跃,双膝忽坠千钧之重。
百夫长努力将刀持地,剧痛中撑住欲倒的身躯。但百夫长的心痛远远超过了他的伤痛,一直百般呵护的娇妻,难道是被愚弄的敝帚自珍?重情宠爱的兄弟怎会乱伦家嫂?百夫长在事实的戗杀下低垂头颅,鲜艳、温热的血再次从发梢滴落于地,他无法判断自己的处境目前应该是愤怒、宽恕,还是自责、惩治。而正是他错乱的情感让惊慌的偷腥男女泛起灭证的杀欲。
有时杀戮就是一念之意,瞬息人命归天,灰飞烟灭,命运不可捉摸。
娇柔的女人有时会有豺狼的歹毒,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的凶残,也许她一生都不会逢遇这样的机会,那便会生老贴着贤妻良母的标签。但女人的欲望永不沉默,爱,情爱或性爱,无人可以将两者分的楚汉分明,没有性的爱是欺人之谈,没有情的性却是更为广泛,他是所有生命的根源,尽管道貌岸然者把其蔑视为下贱、劣种。
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剑,那是百夫长杀死一名校尉敌人,从其手中缴获的战利品,百夫长将其挂在内屋的床前,让妻子看到它,便会记起丈夫的荣耀和功绩。
而现在,这把功勋之剑忽的被妻子拽下,轻盈一抛,就迅捷的到了弟弟的手中。
弟弟的手好快,弟弟的力量好大,而那把剑却也是一把好剑,它的锋利无与伦比。
弟弟快捷一刺,剑就从百夫长的前胸穿入而透,哥哥痛苦的表情只是一闪,眼内的惊诧便黯然而逝,像他在战场上杀死敌人一样,噗通倒地,鲜血溢出,生命的一切价值和话题归尘入土。
弟弟的手没有颤抖,就像他将利剑刺入哥哥身体内一样,同样,他也很利落的将剑从哥哥的体内快捷抽出。
而那时,他忽的发现,一双惊恐的眼睛紧盯着他手中嗜血的宝剑。
妻子迅速的披上一件外衣,下床快麻的揽起孩子,语言颤栗着:“是个贼---要偷咱东西。走---回你床,娘搂你睡。”
疤脸汉子醒来时,天已大明。
太阳已升到树梢之上,从树枝缝隙中射下来的白光,明晃晃的绕眼,是个难得的秋暖天气,让人有些倦懒和散漫。这是一个新的一天,东方晨曦渐渐褪色,薄雾撕掉面纱,湿润的秋晨就像一杯浸润肺腑的泉水,清澈甘凉,透彻心骨。
疤脸坐起静沉心神,摒弃杂俗,虚无中经络四达意念,功罡随意念而动,杀气在四面八方呼应而至,如天罗地网。汉子每日神处乾坤九极,精纳天穹锐气,犹如瑶池沐浴,圣水化云,云入魂魄。
忽然,汉子惊愕,两耳紧竖,顷刻,伏地而闻。
疤脸人从大地的心跳中诊出远来的杀戮。他迅速挂好武器行囊,健步疾速出洞,直朝山下飞奔。
山脚下蜿蜒一条土路,路上尘土飞扬,四骑狂奔。
忽的马立声嘶,路中惊现一人。
四骑之上三男一女,女的流光溢彩,婀娜娇娆,三男却凶神恶煞,彪悍骁勇。
八目怒视,路中灰衣人抱肩低目,横于山路之中。
“你是那人?”来骑三汉,恶言震吓。
“嘿嘿!你等本领,怎会让他出手?”灰衣人桀桀冷笑。
“你如不是那人,就快快让路,阎罗四鹰不收麻雀苍蝇。”
“嘿嘿!”灰衣人再次冷笑。又道:“铁锅头是死有余辜,你们立马回恶鬼岭吧,杀那人还轮不到你们。”
“哈哈哈哈!瞧不起咱恶鬼岭?那就让你这瘦鬼见识咱四鹰的厉害吧。”话未落地,一恶鬼扬刀走马,直劈拦路之人。
灰衣人挡刀舞剑,腾空悬脚击向汉子面门,骑上汉子伏身避脚,手中大刀回旋便砍,灰衣人拧身错位,手中剑快若闪电直刺汉子顶门。
汉子快,灰衣人也快,两招过身,灰衣人脚尖惯力,神来一脚将汉子踢于马下。余下三骑,立惊于色,两男两骑各挥兵器杀向灰衣人。灰衣人功夫了得,刀剑飞舞中腾挪如燕,而手中的宽剑寒光纵横,杀气腾腾,两骑七八招便已险象环生,其中一人猛然劈刀横斩,同时大喊观战的女人:“四妹快走!”
灰衣人忽见两骑舍命来袭,急忙避锋施招,快捷一招击中一人神庭大穴。同时,右肋也被另一汉子长刀刺入,灰衣人伤痛中急忙收剑护身。这时,一旁的女子却瞬间打出三颗飞錂子,分向灰衣人面门、咽喉及前胸袭来,灰衣人错身飞剑抵挡,却不料第四棵飞錂子却是更快更强更准,而这第四棵飞镖并不是直向要击之人飞来,而是旋弧状飞击而出,灰衣人万没想到飞錂子会从侧面击来,百密一疏中飞錂子已击中右侧耳门,灰衣人立马丢剑倒地。
已经剑伤累累的汉子,见四妹飞錂子击倒灰衣人,便仇恨着双目,提刀踉跄着跑到灰衣人身前,恶嚎一声,举刀便朝灰衣人砍去。
突然,灰衣人翻身飞剑,一下子就刺穿了凶狠汉子的上身。
四骑中三男死亡,余女见灰衣人重伤下又击杀同伴,已吓的花容失色,急忙一勒马缰,再也不顾什么,斜刺里飞马逃离。
灰衣人也是惊魂未定,女子如果再来一枚飞錂子或近身来杀,亦是难逃一死。
灰衣人艰难的撑起身子,跌跌撞撞的向山林奔去,路中留下三具尸首和三匹活马。
疤脸汉子隐在一棵高密的松树之上,他想从这短兵相搏中,窥得自己要了解的更详细的信息。
那个让他已奔波千万里的影子总是懵懵懂懂,每日梦中惊来,影子都近在咫尺,仿佛与他一夜相厮,而两人之距总在刀剑刺杀的边缘,谁向前一步都能刺死对方,但却谁也不予前行,好似那尺寸之距深若鸿沟,而汉子的短剑重似千斤,牢牢地嵌在腰间,无论怎样抽动,终不能丝毫出手,目标明明辩得真切,却夜夜被梦模糊了痕迹。
疤脸汉子从五人简短的对话中感觉灰衣人可能知道仇人的信息,老鸹城是一条线索,这灰衣人也是不能忽视的线索。又觉得三男一女可能也藏着重要的信息,疤脸想知道他们是谁?然而五人之间的短兵相搏是如此的快速,使疤脸的思维还没有完整的结束,死亡就已定局。
疤脸汉子从树隙间飘落于地,移步到血腥杀场,三具男尸皆呲目咧口,恶恨怒仇,死不泯灭。
汉子翻转其一,想在衣囊物什里寻得蛛丝马迹,男尸身上却并无重要信息。又动了动另两具尸首,亦是如此,抬眼注视马匹,三匹活马不知所然,均立于主子尸体不远。
细瞅马上驮伏物件,走到跟前摸摸看看,一精致酒囊豁然入目,汉子从马鞍上摘下酒囊,晃晃却是大半囊酒液,心中狂喜,拔掉嘴塞,深呡一口,顿感酒香深喉。汉子又呡一口,便将酒囊挂在自己腰间,又搜搜另两匹马上行囊,只发现若干金银财物,并没什么蹊跷之物,汉子迷惘不解,不知五人间为何祸起萧墙。
疤脸又在马背上搜得几块干粮,却未动一两金银财物。稍停,将马上之物捆绑牢靠,一切收拾停当,在三匹马腚上猛拍一掌,三匹无主之马立即四蹄飞扬,一溜烟朝来路奔去。
汉子观望一下日头,瞧看一眼灰衣人进入的山林,亦快步跟入林中。
天空甚蓝,仨两秃鹫忽从天际飞降,一顿久别的盛宴正等着它们的驾临。
已经临近初冬,日光鲜亮,暖意不足,林内一派肃静。
疤脸汉子努力寻找灰衣人的踪迹,视线并不能放远。山坡虽然平缓,但山林树木杂草乱丛稠密,落叶枯草铺地一层,黄的、白的、橘黄的、酱黄的、红的、绿的,秋天的颜色都有了,脚落在上面就如踩一张刚刚铺上三面新被褥的大床,柔柔弱弱,毛毛茸茸。
疤脸汉子的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注视其中一堆黑沉沉的树叶,他感觉到阴冷的窒息,腐烂的树叶上粘着几滴腥臭的血液。
汉子迅速观察附近的境况,并没有搏斗、杀戮的痕迹,汉子便无声、冷静的靠近,短剑小心的跳开一层腐叶,渐渐显出人的死首。并不是一具,是一堆的死人,至少有六七个。
原这儿是一个天然的小土坑,死体被堆放后又用落叶遮盖起来。什么人的作为?为什么还会把死体遮掩起来?在隐藏什么?
疤脸汉子再次向周围细细巡视,近处林木轮廓鲜明,有的树叶子已经掉光,稀疏光秃的树枝毅然伸展,硬梆梆的树干傲然挺立,残留着的树叶颓败苍黄,萧风掠过树顶,忽的就从阴处摇出白森森的低语,仿佛鬼魅在坟墓里凄苦啜泣,恐怖的氛围毛骨悚然,一切生命好似已遁入深厚的泥土,山林静止的能闻知自己的幽魂出窍。
枯树、蒿草、岩石、凄静,网结成巨大的恐惧黑幕,遮天蔽日的狂袭周身,疤脸的神经绷的如离弦之箭,但---并没有生命搏击过的丝毫印证。腐臭的尸首是从林外而至吗?汉子的疑问无从解答。
突然,疤脸汉子猛地发现,三十多步之远,一棵茂盛的柏树上,吊着一个人。疤脸汉子纵身飞跃,同时,手中弹出一粒飞石,石到绳断,绳断人落。与此同时,汉子也跃到了被吊人跌落的地方,急忙探视究竟,被吊人显然已死了多时,体温已凉,生命特征全无。
死者却是灰衣人,疤脸汉子立刻意识到到对方功力了得,不到一个时辰,竟杀人后没留点滴的蛛丝马脚,好厉害的消迹本领。
是在有意阻断仇人的信息吗?死者、杀者与追杀之人是否有关呢?疤脸汉子就像已感觉野兽在即的猎手,沿着味觉和微迹谨慎搜寻,山深林暗,步步疑虑重重,似乎陷阱连连,却又处处柳暗花明。
忽的,杀气骤然而至,疤脸汉子鹰飞燕掠,几粒暗器擦眉而落。戾声随即四起,七八个黑衣人纷从八方跃入。
疤脸汉子一声不吭,短剑还没有出鞘,但他已经牢记了所有人的方位。
黑衣人其一阴阳怪气的发问:“你到底何人?江湖中为什么没人认识你?你要追杀谁?”一连三个问题逼向疤脸汉子。而这些问题也是那些死去的人在追问的问题,疤脸汉子不会回答他们的任何疑问,他厌倦这些问题,他只在内心解答和提出问题。
“二少爷是我们的朋友,江北虎喷庄庄主也是我们的朋友,你杀了江湖十几名大侠,不说一个理由,你觉的你能对付的了整个江湖吗?”黑衣人义正辞严的声调呼应着八方的杀气。
疤脸汉子纹风不动,他已经习惯了不受任何语言骚扰的情势,所有的问题答案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不声不响的走人;二是死人。而他遇到的所有人只选择了二。这八名黑衣人看来也是要选择二的。
黑衣人已经不耐烦了。
有些东西认为一个英雄或者大侠或者什么更高的、更厉害的、更大本领的、更更不能超越的人物,都是侃侃而谈、妙语连珠、慷慨陈词、疾言厉色、海阔天空、天花乱坠的善言大师,是可以把死人说活,把子虚乌有讲的头头是道,把挂羊头卖狗肉宣传的比真还真的渊博圣贤。而把沉默当作软弱,把不善言辞看成窝囊可欺,把寡言少语认为笨拙无能。
当下,黑衣人就是这样来判断疤脸汉子的。
有些人,有些东西,有些——什么的玩意,就是死亡一万次,还是井底之蛙——老子天下聪明第一。
无疑,江湖就是江湖,所以江湖才自傲自大,所以江湖才滥造英雄。所以疤脸汉子才不是江湖英雄,他只是江湖之外的一个杀戮者,一个复仇者,一个视江湖为无物的遁世清客。可憾的是他的剑快,江湖英雄们在撇嘴讥笑时,死亡却为他们划上了句号。
并没有人的鸟叫,也没有鸟的鸟叫,第一个想杀死疤脸人的高手第一个死了。疤脸汉子并没有刻意为黑衣人排列死亡的顺序,他只是按照先动者为先的时间来递出短剑的。
树林再沉入寂静,只有疤脸汉子的穿行惊颤片絮枯叶,影子掠过,落叶飘飘,好久沉于泥土。来年春雨,化腐朽为养料,魂入母树,再造翠绿,延续苍天生灵。
疤脸汉子搜出山林,追出山林,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远处夕阳滚滚。
一队马蹄腾起肃杀的烟尘,逐渐靠近。
荒原苍凉的不见村落,不见沟壑,不见树林。
疤脸汉子观望四周,无处隐藏,只得朝侧面而奔。
迎面人马定是看见了这茫茫荒原上的独客,便有几骑迅速打起马鞭,疾快的朝疤脸汉子奔去。疤脸汉子眼看已无法避开迎来的马队,索性站立不动,静等人马近前。六七骑汉子靠近了疤脸,来骑人人身背箭囊和兵刃武器,扇面围住了荒原独客。
“嗨嗨,干什么的,一个人吗?”一个紫铜色的沧桑汉子对着疤脸喝问。沧桑汉子的嘴唇现出一道道裂痕,然而他的眼睛却敏锐异常,他问疤脸时,表情冷酷,好似询问的是一条饿狼。
疤脸汉子侧身对着骑者的扇面,一只手紧紧靠在腰际挂着的短剑上,但却藏在鹿皮衣的遮掩之下,另一只手护在胸前,外人只感觉那是两只手交叉垂在腹前,好似一个人习惯的动作。
“赶路的,就我一人。”疤脸冷冷的回答骑马汉子的问话。
紫铜汉子暗示同伙提高警惕,自己趋马往疤脸汉子的正面靠靠,他想从独客的面容上读懂身份来历。疤脸汉子沉稳的像荒野上风吹雨打的千年枯树,孤零却桀骜,但疤脸汉子的警觉依然密不透风,任何方位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锐利的感觉,他的耳朵、鼻子、眼睛、大脑浑然一体,他的功夫已融神透骨,天人合一。
紫铜汉子没有观祥出疤脸汉子的任何端倪,但疤脸汉子的姿态让他感觉眼前的鹿皮独客不是易缠的角色。想到这儿,紫铜汉子忽的扬手一鞭,不打声响的抽向疤脸汉子的头部。“先发制人”是所有江湖老客感觉敌人较强于自己时采取的取胜之道。然而,鞭快人更快,倏尔人影闪动。
啊!---一声凄厉的喊叫,一只手臂掉落于地,血撒落一片。
七人七骑,谁也没看清杀着的招式,可是,紫铜汉子的手臂已断落马下。
众人皆惊愕突起,但他们都是久历沙场的武士,看惯了胜利和失败的转瞬变化,所以惊恐也只不过是个疾快的闪念,继而就是恶狠暴怒的猎杀。
此时,一人疾快下马帮助跌落于地的紫铜汉子包扎断臂,余下五骑各持兵刃前后左右向疤脸独客攻来。
朔风吹过荒原,卷起枯草微尘,八荒冰冷,残阳嗜血。
陡然间,天地充满凄凉血腥,戮杀寒气逼人,灰暗中人群兵刃相搏,撕喊凄唳,血肉乱舞,枯萎的草地上立刻洒下一片浓稠的血,夕阳之下,鲜血泛着一种妖冶的红色。
这时,疤脸汉子一记挡格慢了半拍,一个身材粗壮,膀大腰圆,像个冬瓜的汉子的长刀顿时咬穿他腋下的兽皮。疤脸汉子双眉紧蹙,单手按住伤口,手指间慢慢浸出鲜红的血液,一滴---二滴---三滴---滴落入土。
五个汉子顿时狂妄大笑,声如冰湖碎裂,腔调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但仅仅一秒,疤脸汉子的身影再起,一声鹰唳长嘶,如异鬼的阴嚎,剑器相击,五把利器应声碎裂。
顷刻,尖叫声回荡在莽莽荒野,五个汉子的兵刃俱都裂成千千碎片,四散甩落。同时,五个汉子也全都惨叫着跪下,伸手捂住双眼,鲜血从指缝间汨汨流下。
霎时,一片死寂,这是场冷酷的屠杀。
而疤脸汉子,并没有放松对敌人的警惕,七骑中六骑伤残,只余刚才为同门包扎的一骑,面对可怖的惨状,再无勇气出手,大呼一声:“救命!”猛夹坐下马肚,箭悬般朝自己的大队人马驰去。
疤脸汉子冷酷的鹰眼乜视着逃跑的汉子,不急不忙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石子,飞手一扬,石子飞驰而去,三十米外正中逃跑之人后脑,那人吭也没哼,便歪倒于马上。
马匹驮着骑者继续朝大队人马飞捷而奔,那畜生并没有感觉主人已命丧黄泉,直至大队人马跟前,方减速立蹄。
疤脸汉子知道更大的麻烦会接踵而来,便不顾伤痛,迅速扫一眼六个重伤汉子,一个飞跃,跨上靠近自己的一匹枣红马,一夹双腿,枣红马长嘶一声,随即腾起四蹄朝着落日余晖的方向奔驰而去。
不多时,身后荒原尘烟又起,却比刚才七骑腾起的声势更大,就像荒野平地升起的风暴,卷着杀喊紧追一匹独马独客而去。
荒野一路加黑,渐渐地后面马蹄声越来越稀,又小跑了二个时辰,夜深的荒野无声无息。
疤脸汉子是不惯于骑马的,但荒野过于寥廓,对手又人数太多,脱离纷争的最简单、最有效、最快速方法就是尽快离开对手,人不见人,仇恨便会慢慢淡空,但疤脸汉子不会,因为那个恨是滋养他成年的食粮。
放慢马儿的行走,他心里清楚,这伙伴已临近精疲力竭。
疤脸汉子轻轻翻滚下马,提神巡视,隐约左前方有光影闪动,疤脸判断那可能是一片水源,便牵着马朝其走去。
夜风寒寒,有几粒星光悬在天幕,天气微阴。
疤脸汉子走近了光亮地点,真的是个不大的水塘。把马放开了任其豪饮,自己亦匆匆的喝上几口,虽入口冰凉,但解渴很爽,且立即缓解了疲倦,心身精神了许多。
疤脸汉子坐下来在黑暗中摸摸伤口,受伤并不严重,便摸索着从背囊里掏出一小瓶药面,解开了衣服,将药面揞在伤口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涌出,疤脸汉子咧咧嘴,疼痛很快就减轻,想找块布包扎上刀伤,摸摸想想,只有自己的内褂子可以撕开了包缠伤口,疤脸汉子考虑一会,没有撕破内褂,而是脱下来,折叠一翻,直接包到伤口处,用两只袖子当绷带,用劲缠在了胸膛之上,伤痛又减轻了不少。
收拾停当,疤脸汉子朝四周巡考一遍,有四五珠古树在水岸不远,便牵了马过去,又仔细看看树围周边,西南方向有个不大的土岗,疤脸汉子又竖耳静静的辩听辨听,没有什么野兽的动静,放开了马,靠在一棵较粗的枯树上迷瞪起来。
疤脸汉子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像:一只被绑住四蹄的野兽,挂在用几根粗木棍搭成的架子上,一个瞎子少年,烧起火烤着它。烈火轰然蹿起,那野兽便须臾间毛发尽燃,立刻赤裸成肉身,野兽的脖子被吊着,不能发声,四蹄便在火中拼命的蹬歪,一会全身滋滋地响着,渗出黄澄澄的油,冒起白烟,渐渐地,白烟没了,火堆也熄了,那只野兽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
那时候,他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遁着声音望去,一团暗红的火从荒野深处缓缓飘来。渐渐靠近,是一个缀满酱红大花衣裙的女人从晨辉里走来。他急速翻身躲到树后,那女人并没发现有人在此,依然一如既往的朝这边走来,显然她是冲着水而来。
女人牵着两匹马,一匹黑缎般的小马,配着精致的鞍子;另一匹矫健壮实的白马,马背上驮着两个大篓。正值霞光初照,荒野铺满金辉,女人的脸也染得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快到水塘边时,女人发现了疤脸汉子的马,她一怔,便立刻停身四望,她望见了那棵枯树,继而看到了疤脸汉子。
然而,她没有任何慌张,她很平静的望了一会疤脸汉子,疤脸汉子躲在树后没有出来,他认为女人并没有发现他。
女人瞧会树后人没有动静,便牵着马慢慢朝水边靠去。到了水塘边沿,女人放开缰绳,两匹马就并排着饮起水来,水面上发出吱吱的吸水声响。那时候,女人就从白马的驮楼里拿出一块东西,坐在水塘边上啃吃起来。
那时,疤脸汉子就嗅到了一股焦嫩的浓郁香气,他被这香气馋的饥肠辘辘,摇摇欲坠。他晃晃自己的头,肋下的伤已不妨大事。他便一转身从树后走了出来,直朝着女人而去。待他离女人十步之距时,女人就缓慢地扭头看着他,嘴里不停的咀嚼着食物。疤脸汉子那时就快捷的冲向前去,短剑就在女人胸前两尺的地方指向她。女人依然表情慵懒地望着疤脸汉子,从容的将手里的烤饼掰下一块,递给疤脸汉子。“吃吧,挺香的,是有名的老鸹城烤馍!”
疤脸汉子大口的啃着,他已经很饿。
吃过女人两次递来的烤馍后,他竟然毫不客气的去向女人再次伸手,女人又从马篓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他,打开了确是一包肉,疤脸汉子脸上立现出狂喜,瞧瞧肉,再瞅瞅女人,从腰间摘下酒囊,自己先灌一口,递给女人,女人犹犹豫豫,还是接了过来,放到嘴边嗅到了浓烈的酒味。女人就微妙的笑笑,呡了一口,再望一眼男人,便轻捂着口,扭过身子羞涩的格格笑起。
一大群灰色的鸟突然从死水般寂静的荒野上空旋来,忽高忽低,犹如一股鬼旋风。它们一边旋转一边鸣叫,震的四野灵兽惊慌仰望,不知哪儿正弱肉强食,生灵涂炭,暴死荒野。疤脸汉子看到女人仰望着鸟群,他也仰望起鸟群。天空湛蓝,淡云稀疏,鸟群一眨眼溶进浩浩渺渺的天际。
不觉间,你一口,我一呡,却将一囊软物尽情饮尽。
女人有些醉了,她仰望的脸庞在日光下生出丰腴的俊俏。女人喜欢酒不是因为能喝能饮,而是因为酒是可以品的软物,小口小口的抿,然后闭上眼睛遐想,酒的醇香蔓延到血液、魂魄和思想里,醉意铺满全身,身神渐渐的沉迷,思绪在飞荡,幻觉在肆欢。在酒里女人找到了自己真实的心情、迷恋的爱情、海市蜃楼的憧憬。
女人款款舞动,酱红的衣裙旋起,若飘动的飞吻。
疤脸汉子看见女人酒意中面呈的微红娇媚,浅浅的眩晕让她的舞步稍稍的显些轻浮,这让男人泛滥起久违的勃动。
微醉的女人很美。
疤脸汉子甩掉鹿皮,娇娜舞姿戛然而止,汉子的熊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女人拼命的挣扎,酒可以让男人壮胆,也可以叫女人发疯。她奋起全身的力量,朝着汉子的任一地方进行反抗,小小的皮靴踹在了男人的脚踝上,男子一抽脚,松开了搂抱。女人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很愕然的瞅了一眼男人,男人随即大笑着更热切地再扑向女人,女人扭身当儿就被疤脸男人拽倒在地。女人像狼嘴下的小鹿,绝望的眼泪忽然潸潸流下,便野狗一样的嚎叫一声,荒野用最顽强的寂静回应了女人。
汉子扒掉了女人的衣裙,日光贪婪的目睹女人白花花的裸身,空气喧腾了。
女人的拳头擂在汉子的脊背上,指甲嵌入肉里,棘抽似的血道道,根根鲜艳。女人酒酿的酡红脸蛋儿,更加的迷乱心神,汉子癫狂了。雪崩的狂奔冲进体内,沉睡被激荡的力量唤醒。女人的拳头在缓慢,女人的意识在眩晕,女人忽然喃喃的哼了一声,轻的像掉一根发丝,“狗——野狗——”
荒野无声,空寂无边。
太阳已经老高,空荡荡悬于荒野之上。女人滑腻的肉身贴着疤脸汉子,他有些暖洋洋的。女人好似经过热炉的烘烤,疲乏无力,一只胳膊慵懒地搭在他健壮的腰际。汉子坐起来,盯着女人的裸身欣赏片刻,抬头四下里望望,马在啃草,枯树不动,水塘平静。
疤脸汉子穿戴衣裳。
女人裸身坐立,乳房傲然坚挺,含苞待放。
汉子鞠下身子,在女人耳鬓低语一阵,女人羞羞垂首,脸颊飞一朵彩霞,然后急忙忙整理衣衫。
疤脸收拾完毕,牵过马匹,浏览一下整理衣装的女人,翻身上马,再侧目怪模怪样的默视女人两眼,一勒马缰,轻夹两腿,便向南边方向走去。
“等一下!”女人高喊一声,小跑着奔到黑缎子马左侧,左脚踏在马镫上,用力一蹬,右腿跨过马背,女人就像燕子样稳坐在马上了。
荒野里泛起马蹄声。
越过荒野就是老鸹城。
疤脸汉子被五花大绑的捆着,像个死去的鹿被扔在狩猎者的马背上。老马嘚嘚前行,马缰牵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是个女人,是个身穿酱红衣裙的女人,这个女人几个时辰前还与被捆的男人肌肤相授。
已经多少时间没有安静的休息了,清静的感觉已经陌生,仇恨的欲望一直鞭挞着他,除了困倦和饥饿可以让他暂时忘却复仇,他的生命轨迹全部都在寻找复仇的机遇。为了这绝对必杀的一招,他甘心情愿的被仇人刺伤了无数次,当他已经对仇人的无数次刺伤滚瓜烂熟时,终于等到了血刃仇人的日子。
叔叔教他的功夫已经全部运用自如、臻臻至至,而他针对叔叔每招每式偷偷练出的武功也同样的纯熟入化、流畅灌顶。
母亲像灌苦药一样的煎熬着日子,她每日都提心吊胆的偷视着儿子的举动,她不知道儿子到底是不是记得那夜的血腥,她也不知道儿子是否仇恨她与小叔子间的不伦。多少年已经过去,儿子的变化最大,模样变了,性格变了,唯独不变的是眼睛里藏着的目光,母亲怎样都无法探察秋毫,因为那眼里的变化就像梦,好似真实,却翻身化虚,醒来遁空。
那天的夜晚并不复杂,母亲在床沿上怔坐,油灯忽明忽淡,好似有魂灵游动。
小叔子按时来会。百夫长死后,她曾拒绝了小叔子的求欢,她觉得儿子可能看清了丈夫的死相。尽管,百夫长死时伤痕血污满面,事后,她与小叔子还假造了一张丈夫战死沙场的书信,并当着儿子的面念读书信,继而痛哭流涕,但儿子好似并不悲伤深痛,儿子只是话语越来越稀,更多的是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怔。
母亲对儿子的表现深深后怕,她无法想出儿子会是一种怎样的成长,她后怕儿子会阴沉成疯子,或者会狰狞的自杀,或者是狠毒的——
在一次次不眠的妄虑和猜测下,她选择了依靠小叔子解决儿子成长的难题。
小叔子是一名武师,拜师奇人,技艺超群。本不想授功于侄子,但痴爱嫂嫂忠心赤胆,为能继续保持与嫂嫂的暧昧,只能选择授功于侄子。正是在矛盾和忧虑中,武功师漫不经心的将皮毛功夫传给了侄子,他觉得那些本领只是送给侄子的一个饭碗。然而,他没能预料到,侄子练功的欲望不仅强烈,意会武功的玄奥更是深邃致远,任何杀着招式都会极快的豁然贯通,并可独辟蹊径,鼎新革故。
武功师渐渐淡了与侄子间的弑父霸母之仇,对武功的迷恋和崇尚让叔叔放松了戒备和敌意,并慢慢地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夜晚漆黑如锅,鸡狗相鼾,蝙蝠壁虎静息蛰伏,暮入眼睑,立刻头皮发麻,青丝冷竖。
武功师就像黑夜一样潜入母亲的屋内。
母亲对小叔子的爱既有迷恋也有依赖,既有长嫂的母爱也有疯狂的性爱。每次与小叔子的媾合都能让她高潮的极度癫狂,她无法离开小叔子的蜜语爱抚和肌肤想入,但她又念念不忘叔嫂乱伦的罪恶和可耻,又时时想着儿子的痛苦和孤独,丑恶和欢愉在内心激烈冲撞,相互压制,又时而独占心结,不顾一切的疯魔发情。
儿子已经无数次的练习过拨开母亲房门的技巧。
等待的时机已经心中成熟,那些必杀的招式清晰娴熟,每个招式的瑕疵都有举一反三的堵漏,百夫长的儿子已经在脑海里演绎了千多次的弑杀情景,复仇的烈焰熊熊而燃。
屋内的激情已荡漾澎湃多次,儿子像一条砖缝里的虫豸进入屋内,母亲的喘息肉麻糜烂,这让儿子的杀欲愈加强烈。短剑悄悄挚出,脚下无声无息,杀势陡然爆满全屋。
那时,武功师猛的就一个激灵,侧头瞬间,一个豹飞的身影已掠至床前。武功师快捷滚身,母亲赤裸的身子突然间一览无尽。
变化就在霎间,一万个预备的杀招中没有目睹母亲赤裸玉身的必杀,羞臊的一念,武功师就把死亡的时间瞬息拉长。
儿子第二杀出手时,武功师已然握剑在手,化险为夷。
但儿子的杀欲已积累许久,一旦爆发也是势如破竹。
母亲躺在两个男人的身下,上面的搏杀却于瞬息间完成了数个轮回的生死。
而那时,武功师便已知道眼前的侄子、自己亲授的徒弟已功力盖顶。这是一次蓄势已久的谋杀,屠戮之刃沉重阴森,招招致命。武功师明白杀兄夺嫂的仇恨早已深植于侄子的骨髓,二人间的死亡弑杀在那夜已成定局。
母亲的反应也如同那晚丈夫被杀时一样的快捷,而那把刺死丈夫的荣誉宝剑依然挂在床边,只是,宝剑距自己更近,更容易被快捷掷出。
母亲从愤懑暴戾的夹缝中挚出剑锋时,叔侄二人俱都一惊。
他们无法判定那把宝剑会刺向那边,但二人谁也不会提前去阻止女人的选择,他们没有任何思考会躲避女人赐来的死亡,就像那是天数所定,无法避免。
然而,母亲的剑选择的却是自己。
母亲只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儿子和情人,她已经无法决定两个男人的生死,心律彻底崩溃,万念俱粉,任何一个男人的死亡都是她的催命符,那是撕心裂肺的见证,血腥恐怖的画面跃然脸前,历历在目。
母亲溘然闭目,两行清泪倏然流下。二个男人同时出手,剑刃已入,鲜血迸溅,玉碎香销。
儿子快利的剑锋挑向叔叔面门,那是逼其退避,再递剑救母;武功师也是一招暴杀,剑朝侄子左眼刺来,亦是逼退徒弟,阻挡嫂嫂的自杀。
结果并不都是按照设想而成。武功师右臂穿透,徒弟半脸血痕,而母亲却一剑陨落。
儿子丢剑抱母,余热还在,气息全无。儿子悲愤交集,失声恸哭,血泪相容,这是那个杀戮之夜后与母亲的唯一亲密,而这却是死亡亲密。
母亲的死亡挽救了叔叔的生存,也许是母亲的目的,也许母亲的死亡根本没有目的,她不能再目睹由她的罪恶引发的血腥,她的煎熬已经到期,死亡是解脱的最好途径。
那晚,儿子完成了一个弑杀者的涅槃重生。
云越积越浓,雨突然停了,乌云凝固,苍鹰在浓云里穿梭,蚂蚁仓惶搬家。傍晚忽然降落,黑的天昏地暗,比乌鸦还漆黑许多。
一个老女人在黑暗中大哭,语言模糊不清,她已忘了要哭得是谁,但她的恸哭依然悲壮激情,坟墓是她的戏台。
突然,天空炸开,一条纠缠交错的火蛇撕裂了黑暗的乌云,几条树根一样的火虫就在一棵老榆树上疯咬起来,刹那,一串巨响,漫天弥漫起燃烧的焦糊味。
百夫长的儿子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地心,耳朵里嗡嗡作响,外面的世界被无边无际的岩石隔离,老榆树周围的庄稼燃起火苗,袅袅的白烟上升,把黑云撕开偌大一个窟窿。那时,天空就与老女人的眼泪开始比赛,老天爷也会欺负一个无助的女人,女人的眼泪就被雨水荡涤的片甲不留。
大地在颤抖,老树在燃烧。
百夫长妻子的新坟就在磅礴的哭泣中流下泥土的混浊,儿子拼命的往上堆土,坟头却是泥水粉流。他不在与老天抗挣,他慢慢消停下来。那道斜疤在雨水的冲刷下冒出丝丝血痕,但他已经麻木,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浸入他的魂魄,所有的肢体和器官也变成了灰白,毫无知觉,僵死冰冷,只有最深处的灵魂间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像蚊蝇的心脏,像蚂蚁的触角——
儿子清醒过来。
雨水淅淅沥沥,庄稼地一片狼籍。
凉意透到心脏,他的牙齿止不住的打抖。我还是个活人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父亲和母亲的坟墓,看看吧,周围这么多的鬼魂,都黑的不见五指,但他们有形,他们十分丑陋,牛头马面,妖魔鬼怪,蚊蝇鼠蟑,长相龇牙咧嘴,歪瓜裂枣,它们咿咿呀呀的唱歌,瞪着没有眼球的眼睛,歌词低俗无聊,曲调连两岁娃娃都会哼哼。
儿子就被那些衣冠禽兽的东西搅得身心憔悴,焦躁不安,他便狂叫着一阵疯砍,死吧!死!都死绝吧!都陪我娘去吧!妖精!魔鬼!
让我去见娘吧——他猛然清醒,他摸到了他的短剑,他的短剑就在手中,他现在触觉到那柄铁硬东西的冰冷,他的内心一下子跌宕起伏。娘,娘呀,是他,是他害死了你!害死我爹,他害死了我们全家,他要还债,他要一点一星的还债!
他从母亲的坟头上挺身而起,天空游走着破云败絮,黑夜在呻吟,躯体被雷电和风雨打的苟延残喘,空气里塞满潮霉的味道。
老女人的哭声有气无力的奏响,躲躲闪闪,东一头西一头,像捉迷藏,像小心谨慎、低三下四的躲避丈夫的捉奸。
你在那儿?你个贼子,你个杀人犯!你个天打五雷轰的不孝子孙。你杀哥,杀嫂,凌辱祖宗,败坏家规的内贼,你死有余辜,你暴尸荒野,猪狗不如!
一轮皓月升起了,乌云淡了,薄了,没了。
百夫长的儿子就被月光照亮了内心。他往前疾速奔去,前面是荒岭、是野山、是森林、是悬崖、是深渊,他没有回头,决不动摇。
终于,他看到了大路,他狼一样扑去,但他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他的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
后来,他看到母亲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蛇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母亲身体光滑,胎衣闪亮,宛如一条在水里游走的泥鳅。他站在老榆树下,老榆树唱着低沉的歌,那些在泥土中挣扎的老鼠——抱头鼠窜——贼眉鼠眼——鼠目寸光——鼠心狼肺。可是,母亲却呼唤老鼠。老鼠飞快地集合在一起,他们撕下母亲的胎衣,母亲的裸体血光淋淋。他拼命叫喊着母亲,面前的大道皎洁如月,他越跑越快,纷纷洒洒的月光像飞翔的云,载着他奔向母亲。母亲继续呼唤老鼠,老鼠的牙如同父亲放在床上方的宝剑一样锋利,泥土化为灰烟,田野千孔百疮,老榆树病入膏肓,母亲的呼唤更有骨感,叔叔就从老鼠堆里风一样滑来,鼠牙雀角,蛇头鼠眼——
女人咬牙切齿,完全没有先前的妩媚,丰腴的脸庞不在羞涩娇柔。
“你这个恶魔!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还有一个时辰,你的死期就到。”
疤脸汉子默不作声,要杀他的人比他预料的多得多,何必在乎一个女人,况且这女人曾让他酒足饭饱,曾让他癫狂发疯。
“你为什么杀他,他扒你祖坟了吗?你与他只是第一次谋面,可你就杀了他,你是个万恶不赦的混蛋!”
女人的马鞭接连抽在疤脸的身上,疤脸一阵撕肉的疼痛。我也没扒你家祖坟啊,你为什么用鞭抽我,疤脸这样想,疤脸没有表示出来,疤脸不喜欢说话,疤脸喜欢心里活动,那样非常的逻辑,很少讲废话。
女人有些伤感,又有些超过伤感,便情绪上粘了蓬蓬松松的凄哀:“你死的好冤,你是被一个你从来不熟悉的混蛋杀的,他杀你时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就那样把你给杀了。现在我就把他驮来,在你的坟前用他的血和他的心给你祭拜,让你安心归天。”
疤脸汉子脑袋有些懵,不是酒精的作用,日光温暖,没有北风,阴寒的凉意却在脑缝里钻,是毒在慢慢浸浊他的大脑吗?女人好妖嗷!
疤脸汉子的嗅觉超过了狗,叔叔就在附近。
那天已近黄昏,客栈里各色人物琳琅满目、鱼目混珠。疤脸是不愿光临此地的,但嗅觉告诉他,仇人在这里,泥沙俱下容易藏起尾巴。
一个华贵的人,出人头地的拥坐中间,几个貌似豪侠的人五人六,狗一样鞠躬尽瘁,奴颜婢膝。
华贵的人扫视一眼貌不惊人的疤脸,像扫视其他不起眼的人一样,微笑里藏着藐视。江湖是块肉,只有刀快的人才配享用,拿个麦秸就想吃肉,也太小瞧江湖,自不量力只能自取其辱。
华贵的人被周围的横着竖着的狗称为二少爷,二少爷应该很富贵,是那种既有钱又有江湖的面子人,所以二少爷眼里容不得沙,容不得不懂江湖的人放肆。
疤脸汉子恰是个不懂江湖的鲁莽小子,他没有看一眼二少爷,甚至瞟都没瞟,他知道仇人只在暗里,他的犀利眼光只电目暗处,就像猫巡找老鼠。
但二少爷却注视着这个面生客。面生客好不懂规矩,这儿是二少爷的地盘,二少爷坐那儿,那儿就是二少爷的江湖,二少爷的江湖有谁不给脸面?当然,想死的人无所谓,一死百了。可是,如果想死那也得问问二少爷,二少爷是个讲究的人,说你该死那就死吧!说你不该死,你就停下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是菜市场,萝卜白菜可以任意买卖,江湖是有道理要讲的,江湖是有人要主持公道的,而二少爷就是主持公道的大侠。
现在,二少爷觉得这个面生客有点不懂人事,二少爷不用操心,二少爷的心思早就有人猜测。猜透二少爷的想法是一种学问,当然,也不是什么人就可猜透二少爷的思想的,那是天生的本领加聪明的感悟才可达到的境界。据说,某朝某代老爷特宠幸这种东西,老爷的孝子贤孙当然是紧跟不掉队的,连老爷喂养的鸡狗猫鸭这些畜生也发挥的阴损恶歹,吃人不吐骨头。
“喂!懂规矩吗?江湖谁不知道二少爷的名声,赫赫有名的仁义大侠,任谁来此地都要先拜二少爷的,这可是规矩。”哈巴狗说的恭而有礼,居仁由义,都不像狗言了。
疤脸丝毫不动,连眼皮也没眨。
狗要狗仗人势了。
哈巴狗晃着膀子横到疤脸的桌前,怀里抱着一件硬家伙,满脸不屑道:“哎,哑巴!装聋作哑是吧!”哈巴狗扬着萝卜脸,那双漂亮的大眼忽闪忽闪,双眼皮也是美的像婊子,唯独语言如他的品德一样的恶俗作呕。
疤脸的面容藏在低垂着的乱发里,目光从垂挂的发丝缝隙里射向面前的恶狗。
其实这东西也不是恶狗,他只不过是在主子面前要表现忠诚和尽孝,要让主子看到他既是一条听话的哈巴狗,也是一条效忠的好狗。但疤脸的沉默让他很没有面子,他的奴颜婢膝没有得到主子的肯定和一块骨头的赏识。
哈巴狗立刻就恼羞成怒,就狼心狗肺了,就狗急跳墙了,唰的一下就把怀里的硬家伙亮了出来,可他只是展示了一下家伙,他的人头,不,是狗头,就咔嚓一下滚到了地上,那狗头依然睁着漂亮的大眼,双眼皮丝毫没有变成单眼皮,非常的柔媚,只是他脖子上的血污染了客栈的地板。
时间的变化很快,哈巴狗的狗头落地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连二少爷也就是眨巴了一下眼,再眨巴眼回来时,哈巴狗的狗头就在地上茫然的睁着了,好像那狗头只是挪了挪安放的地方。
二少爷是不缺狗的,而且五花八门的狗都有,舔脚的舔腚的、舔前的舔后的、舔上的舔下的,癞皮狗、落水狗,疯狗、恶狗,还有什么狗男狗女、狗奴狗才、狗东西、狗杂种,当然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狗猪不食其余等等等吧,反正是挺丰富的,洋洋洒洒的,所以二少爷基本都是动口的君子,只有哈巴狗之狗类才不知天高地厚的牛屎,结果就真的死翘了。
二少爷死了一条狗,一条狗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关键是有句老祖宗的真理——打狗看主人。
疤脸犯了忌讳,他在杀狗时没有看二少爷的脸色。二少爷当然是要挽回面子的,这次二少爷仍然没有动真气,二少爷是大人物,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贤圣大侠,怎会为一条狗而动肝火呢?但二少爷的狗不是只一条狗。
一狗死,群狗吠。
煞气阴冷,手快剑疾,一个很俊的脸,脸上一丁点儿杂色全无,就像女人照自己妩媚万千的镜子,但他的仇恨却满满的堆在他的眼光里,那眼光便扭曲的变了形,像一疙瘩的刺猬。
目光如针呀!
目光里如果没有真的针刺出,就是要不了人命的,最厉害也就让人胆怯心惊,或羞愧心虚。
让人死亡的最有可能是兵器或者暴力。
所以把兵器和暴力运用到极致的掌权者叫暴君。
疤脸汉子的短剑在眼前划了一段线。
线段不长,就是一个人脖子的直径。
线很直,以致那溅出的血液也呈水平高度齐齐的滴落与地,客栈的地板上顷刻间一线紫红。
二少爷的好看的笑脸色瞬间变质。
疤脸汉子的目光依然隐讳不显,他的乱发让他藏起心中的机警和犀利,这使某些人很盲目,以致死亡已到眼前却没有丝毫察觉。
二少爷的飞刀就如六月的雪,意料之外,忽然飘致,没有雷声,没有风起,变化的神出鬼没,万千生物都来不及抵御,阴寒爆降,杀雪袭身。
疤脸汉子有两只狼的耳朵,这始于他的孤独敏感,死亡的阴森时时旋绕于周身,针叶落地也许就是利器穿心的前一秒。危险来源于不露声色。
短剑出手,分秒间离。
二少爷没有再看一眼疤脸,刚才他的藐视已把疤脸看的轻如鸿毛,现在,他无需再认真去看疤脸是否为轻如鸿毛或者重如泰山。
死为最大。
即为尘土灰烬,落地便为山,便为水,便为宇宙。
二少爷的眼睛很轻很轻的闭上。
那些后来一心要为二少爷找回公道的仁义道德侠客,有一个共同的臆想口实,他们愤慨地说:二少爷死不瞑目!
疤脸汉子从发丝的缝隙间看的真切,二少爷死的很随意,就如他被一个陌生路人极诚意的喊了声二少爷后,他便去自己最得意的妾床随意一趟,惬意而睡。
墓地非常的贫瘠,一堆土,一块不写一字的碑。
女人把疤脸囊中的几滴残酒倾囊相付,又把镂筐中所有的食物全部倒出。
女人跪在墓前,悲愤让她不再在乎她的容颜和形态,眼泪也许早已流尽,目光里便只剩悲切。
女人已经声音嘶哑,一路歇斯底里,疤脸只是皮肉之疼,女人却是心神剧痛。
女人凶相毕露的把疤脸掀下马背,抓住两脚像跩一只死狗样把疤脸汉子甩到墓前。
二少爷是有钱的少爷,死后也要风光无限的,怎会冷清如荒?坟头小的如婴尸,墓碑不过是个毛坯石板。
疤脸一下子笑了。
疤脸汉子很少笑的,他的笑比他的语言还要更珍贵些。但疤脸却把他极少的笑展现给一个被他一剑封喉的死人。这个死人他只看到过一次,而且是在这个死人刚死去的瞬间,时间也许只有半秒,也许只有半秒之半秒。
女人咬牙瞪着疤脸,她不知道疤脸汉子是很少笑的人,她看他看的很平常,他的平常与二少爷的不平常相差着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平常的如天下所有男人。
但疤脸却比平常人是另类的,因为他比平常人笑的少了又少,仿佛笑比丢了钱还极度的难受。那是平常人极为爱钱而不吝啬笑的一个反面,但女人没有意思到疤脸男人的另类,所以,女人就没有把疤脸的笑看作是一个冷僻的笑。
“这个人叫二少爷?”疤脸汉子冷不防的问。
女人没有答。
女人在给坟头磕头。
“你在给一座空坟叩头!”疤脸冷冷的说。
女人刚要低下的头忽然停了下来。
一只孤鹫在灰色的天空盘旋。
疤脸汉子不在说话,他的乱发依旧凌乱不堪,胡乱的垂遮着他的眼眉和双耳,因此,他的疤脸也被掩盖的所剩无几,这让女人对他的认识降低了警觉---那道疤痕猛一看很像一条蛇。
女人抬起手掌狠狠的搧了疤脸一掌。
疤脸没有吭声。
疤脸汉子知道女人咆哮的原因,天下所有女人最痛恨别人看穿她只是心上人的一个备胎,甚至连备胎的名分都没有,就是个谁人也不知道的暗婊子。
女人忽的抽出了刀。
刀光泛着青冷的寒芒,女人的目光也刺出冷寒,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很轻,极快,手中的刀便静止下来。
那是一把刀要嗜血的最后一瞬静止。
女人眼内陡暴凶残,手疾刀厉,寒光飞闪,刀锋插入了疤脸的肌肉。
血溅在女人的手臂上。
女人回刀再刺,却是空无一物。
疤脸汉子冷冷的立于女人的一侧,捆绑疤脸手臂和双腿的绳子掉落在脚下。
疤脸的手臂在滴血。
女人恍悟,那一刀只是刺伤了他的手臂,却也把捆住他的绳子给割断了。
好快的动作!明明那是刺向前胸的,却能瞬间横空移动,用手臂生生接住刀锋,刀入臂肉,绳断束尽。
疤脸的手臂在流血,但疤脸的死亡已经远去。
女人恶喊一声,红裙疾旋,短刀飞出,嗖嗖嗖,破空连贯,竟然为三点一线的杀招。
疤脸汉子的短剑没有出鞘。
疤脸人破天荒的没有使出一招必杀。
女人三刀落空,但女人没有停止攻击,玉腿连环踢向疤脸汉子的下盘。
疤脸人的短剑已经抽出。
疤脸已经让女人连射了三刀,疤脸没有死,疤脸以前从不礼让三先,那很虚假,一招杀死与一万招杀死没有区别。
女人看着疤脸笑了笑,一点也不勉强,她的声音依然嘶哑,只是有些断续:“把---我---埋在---这---坟里---立上---”
女人死了。
疤脸把女人葬在了她自己挖的墓穴里,并把那块墓碑用短剑刻出九个字:二少爷与心爱人之墓。
老鸹城是一座很热闹的城。
凡城都好热闹,因为有人,而且人都不喜爱寂寞,热闹的地方方能显示英雄用武之地。
一家赌场。
两枚骰子,外方面圆,旋转落定,输者垂头丧气,赢家得意洋洋。
掷者是一名中年人,戴一顶破破烂烂毡帽,一袭旧衣,寒酸落魄。衣虽凋敝,面却冷峻,盯着骰子,随那声响飞转厉眸。
几个赌汉,屏气死盯,骰子不动,三点。
“又小!”一紫脸赌汉龇牙咧嘴,连续七把小,赌汉已经输光。
“老子就赌大,压上五个指头!”赌汉邪气上升,刀飞插在赌桌上,一张粗糙大手也按在赌桌上。
中年人冷眼瞧着赌桌上的手。
“怎么?”紫脸赌汉有些焦躁。
中年人慢慢把骰子扣在竹筒下,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赌汉的面色,冷漠的双眼只盯着骰子和手中的竹筒。
陡然,竹筒疾如旋踵,转骰嘶鸣,眼花缭乱中只见一团虚影浮于赌桌,一圈赌汉诧目惊面,顷刻,未及醒悟,影逝声绝。
冰凉凉的骰子,两枚,三个红点。
众赌徒俱吃一惊,动心骇目,紫脸赌汉更是傻眼。
那中年人一揽手臂,冷冷收钱。
一只粗糙大手猛地按在桌面:“收我的!”
紫脸赌汉怒目圆睁,直刺中年赌客。
中年人瞄一瞄紫脸赌徒另一只手里的短匕,他知道那只短匕正在虎视眈眈,只要他去接那只匕首,那只匕首就会鹰一样来叼他的人头。
中年人依旧不目视赌汉,他极轻的冷哼一声,紫脸赌汉却意会到了:“瞧不起老子?有种来剁我的手!”
中年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在下从不赌钱以外的东西,除非那手变成金手或银手。”
紫脸赌汉哈哈豪笑,满面视死如归,豪情壮志道:“老子有金手银手早就砍下卖了风流快活去了,怎会轮你!”
一干赌徒狂笑。
疾速一闪,一影入致。
中年人善辨情势,手中半把铜钱均已射出。
笑声戛然而止,兵器叮咚,惊魂未定,杀气刷刷再至。
一名疤脸汉子披发遮面,身裹鹿皮,孤零而入,短剑挡下五六枚铜钱。
紫脸赌汉疾声喝问:“什么人,敢搅赌场?”
那人闻如未闻,短剑飞旋,两个赌汉倒下,身形如飞,从窗口消失。
众赌徒不明所然,紫脸赌汉四下寻视,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无踪无影。
一群人在围着一个人说恭维的词藻,这个人叫城主,他的名字不叫城主,但那些围着的人都喊城主,所以他的名字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名字是一个人区别另外人的标志,但某些人却极为喜爱别人不叫他名字,而是叫他什么城主、什么盟主、什么庄主、什么什么的主、或什么什么的东西,总之就是名字不要喊叫,必须喊叫那不是人名的东西,才显示其高贵了,或有权有势有钱了的。
好大的城主宅院。
五湖四海,八方佳客都在说奉承的话。
不光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且是想多吃多拿,一句话可以赚哗哗银子,拍马屁又不交税,不就是奴颜婢膝吗?也就是一个词,不当吃不当喝的,在肚里多骂两次就回本了。
宾客自当都是见过世面之人,阿谀机谋,词藻丰富,大家普天同乐。
护院家丁如临大敌,要想得赏,就得卖力卖命。
忽听树叶轻响,家丁抬头瞧去,一人影迎面飞来。
家丁顿惊,只见千掌纷纷,状若天手,一时难辨虚实,慌乱间肩井穴一麻,昏厥过去。
另一家丁惊疑万分,不及拔剑,前胸倏地一疼。来人一指透背,仍然没有喊出惨哼。
大厅里恭维不绝于耳。
城主身旁一名高瘦人拈须夸曰:“城主若要比剑,有谁能挡天河断流三招?城主若不比剑,那天下论剑就是名存实亡!唉,城主孤独,二十年求一剑之败,却是年年落空。今年论剑,依老夫判断,能在城主剑下走个一招半式就算这江湖剑道有了较大进步呀。可惜,可惜!”
众宾客皆忠诚附和:“是啊,是啊。剑道一学,唯独城主高处不胜寒。二十年天下剑道虽然人才辈出,但水涨船高,城主的剑学每年都是更上一层楼,始终是无人超越。”
城主心中很舒服,佯叹道:“众位过奖,本城主剑法微末,只是凑巧近来江湖剑道凋零,百花谢落,本城主这只小野花才显峥嵘风华吗。其实都是诸位挚友捧场,本城主盛情难却。”
高瘦人笑道:“城主过谦,如今江湖虽然门派林立,却只有南掌门、北城主二人可以称霸大江南北,余众皆平泛之能,城主威名,吾等心诚佩服,绝非奉承啊。”
城主面色忽然暗淡,不阴不阳道:“南掌门不过一介荒夷,会些邪术,便欲同江湖正派论长论短,有识之士岂可与此类同流合污。”
众宾客面面相觑,高瘦人面红耳赤。
正尴尬之际,忽从外院快步走入一名家丁,肩扛另一名家丁,慌张至城主面前,结结巴巴道:“禀报城主,有人在外院杀——杀——”
城主见此眉头微皱,片刻而淡,见家丁神乱,甚觉不耐,扬声喝道:“狗东西,何等要事,如此惊恐,鬼杀人吗?”声盈足力,全场皆震,无不聩耳。
那家丁面色苍白,慌乱丢尸退后,垂手恭立,矜矜战战。
城主面色一阴,乜视死亡家丁半眼,正欲开口,忽然厅外喧噪。眨眼,一个野汉奔疾而入,门厅护卫倒下数人。
只见那野汉乱发垂面,赤裸半臂,伤痕纵横,双手小腹交叉,身上半张兽皮,形态如疯如痴。
诸人瞧觉惊诧,城主怒道:“什么人?敢搅天下论剑之局,活够了吗?”
话音方落,那野汉忽地跃起丈余,直朝厅中主台袭来。
那惊慌家丁吓得急忙躲到台上众人背后。
唰唰唰---城主拔剑,高瘦人亮刀,七八人均兵刃握手。
砰!高瘦人血雨四溅,爆毙于地。
野汉手快,城主的剑也快。
既然可以称“天河断流”,其剑法便有之独特之处,其快、其锋、其力一剑阻断天河之流。
野汉顷刻间刺出六剑,但六剑似被无形坚盾阻住,簌簌弹开。野汉惊奇。
城主更惊惧交集,这六剑几乎耗尽平生所学,虽然无伤,却已浑身乏力。
城主怒视野汉,厉声道:“你是何人?与我何仇?”
野汉微显半张疤脸,眼睛藏在凌乱的发丝后面,淡淡低语:“无仇。”他素来话少,极少回答别人的问题。
城主疑惑,凶煞再问:“何因犯我?”
野汉珍稀每一句语言:“无因。”一顿,依然阴哑:“在你背后。”
城主疾速一瞟,空无一人。
“跑了。”短而实,声希味淡,却近触剑风飙起。
“有备而来!是不服剑,还是不服人?”城主更怒。
谎言是滋事生端的借口。
野汉并不辩解。
城主与七八人持杀相围。
当城主的剑锋贴项而过时,冰寒森森,砭肌刺骨,刹间,血光四溅。
野汉手臂两道血痕,滴血如柱。而七八人只余五人,城主一耳鲜红如棠。
忽觉有人暗运杀气,野汉甩头错步,啊的一声,七八人又亡一命。惊魂间,举目疾视,竟是那刚才扛尸家丁。
野汉鬼门关才过一劫,家丁二次进击已至身侧二尺,双匕直逼后颈。
匕已入肉,只是位置错落,颈下二指。
家丁错过了一击连击两记必杀,立收攻势,却晚半丝。
野汉发丝飙飞,露出一张狰狞疤脸,突视,立时惊魂失魄。但家丁没有惊惧,只是疼痛的闷哼半句,左手手指断落两根。
轰然巨响,烟雾四起。
城主抡剑护身。
一声咤嚇,烟雾四散,野汉、家丁踪迹无痕,地上又多两具尸首。
疤脸汉子止住血,脸色惨白如纸。
这是一家四口,均被捆在屋角。
疤脸翻箱倒柜,终在一个柜角找到一件女主人的半旧褂子,褂子虽旧,倒是干净,有些木质的清香,已经压箱底多日,看来女主人十分爱惜这件上衣,并不时常穿戴,若非重事,绝不加身。
三把两把,褂子撕成了布块。
疤脸对伤痕包扎已然轻车熟路,久病成医,每一次伤痕都是治疗的积累。疤脸全身的伤处已经数不胜数,疤中有疤,疤上叠疤。
疤脸把兜囊卸掉,脱下鹿皮短衣,又将夹衣脱掉,内裹的衬衣只余半截,不伦不类,下半截都被他撕掉做了伤口的包扎绷带。
女主人由惊恐变为同情,男主人惧怕中透出恶视,两个十岁上下的儿女四目噙泪失神。
疤脸汉子非常利索,娴熟的如同女人的针线活,卸掉的再挂上,脱掉的再穿上。那捆着的四人就如一堆木头,疤脸汉子没有多余瞧看一眼,他把自己的伤弄停当后便立即寻找填充肚子的东西,能够安抚饥饿的一切物品都是凤髓龙肝、饕餮大餐。
三块土豆、一袋小米、几块干饼成为疤脸汉子的囊中之物。疤脸汉子从暗处拽出一个黑罐,有些惊喜,掀开盖子,却不是酒香,转而失望,伸手掏出,有腌制的香味,竟为难得的酱菜。
女主人的眼睁的杏圆,那是一家人的口粮,她要拼命的起立,然而却只能在地上强行挣扎俩下,疤脸汉子一点也不在意角落里的反应。他很自信自己捆绑人的手段,无需担心会被挣脱。
又一次眼看着武功师逃去,疤脸汉子的懊恨极限超过了他身上的伤痛。他已经了解了一些所谓江湖规矩,杀一个人,无论是仇人或者是恩将仇报,或者是要杀一个不相干的人,是要有些人要用一些很大的仁义帽子来作结论的,而能用那些帽子来定论的人都是大人物,而大人物是仁慈和公正的,至少表明上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要杀人至少你得有些名头,而且那些大人物还要看你的名头是何方神仙赐予。出身豪门,门派响亮,又有江湖名师后盾,那杀人就是绝对有理有据的杀人;出师无名,名不见经传的,或者是江湖的后子小辈,杀人就是违背了江湖道义,乱刚乱常了。为此,大人物们就会生气的,就会要主持正义的,就会要除奸去暴、为仁义杀人的。
疤脸汉子自追杀武功师以来的一切行为恰恰是江湖上的大人物认为的那个违背规矩、又名不见经传的自大小子。
而最让江湖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小人物从来没有对江湖上的那些豪侠说过一句“久仰”,或者叫声“大师”“大侠”等此类的恭谦敬辞。
侠客们也许并不在乎这些虚词,但江湖是有规矩的,你可以不尊重城主、不尊重门主、不尊重帮主,但你必须遵守江湖规矩。当然,那些大人物对江湖规矩都是胸中有数的,他们瞄你一眼就会知道你是不是个遵守江湖规矩的人了,他们的眼光一般是不会错了的,所以要主持一下正义,把他们看到的违逆者就地正法也就是为江湖除奸去暴了。
二少爷是个大人物,被疤脸杀了;半天前碰到的城主,看来也是个大人物,没有死,却割掉了半只耳朵;铁锅头也应当是个大人物,光手下近将就是六七个,匪兵一大窝,绝非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还有那个号称什么明光大侠的雨落雪,模样俊的如纷纷落雪;那个女人,据说也是不凡人物,虽是佛门圣地弟子,却手段了得,冷眸冰颊也撩得人心惶惶,
疤脸起身走到女主人的身前。女主人的眼睛在身前的一个黑坛上不时扫来瞄去,那里也许有疤脸期望的腌肉。
突然,爆裂一声,一阵强烈的呛味冲天而起,绕满周身。疤脸极速后跃,可是,一张网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一间很久很旧的破屋,门口,是两个横肉的汉子,手中都有光亮的刀。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有学问模样的人坐在一侧,看着疤脸很不在意道:“是你杀了二少爷?”
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已经被好多人问了好多遍,疤脸只是眯起眼乜视了一下学问模样的人。
学问也没等疤脸的回答,接着道:“我家家主看上了你。”
六姨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六姨的聚义厅里聚集着一群男人和女人。一伙子人在商量着一件重大的事情。蹲着的,坐着的,眼睛和耳朵都被六姨的威严牵着。那个学问模样的人则躬身立在六姨的旁边。
六姨靠着木椅,手里端着半钵热碳。她是个爱用和尚的钵暖手的讲究女人。她形容艳丽,一脸情调,但有两颗虎牙,灯光射到她的牙齿上,虎虎生威,使她的容颜陡增许多暴戾。
一伙人刚刚吃完喝完,杯盏交错,碗碟横卧,酒气和饱嗝肆意蹿荡。
“偌大一个帮,难道不如一个未见经传的小子。”有人说。
“剁了他,俺刀不见血!”有人喊了一声。
有人抬眼盯了喊叫的那人一眼:“神妙庵那尼姑不过是个三流功夫,还被人家砍掉半截小指,亏你说得出。”
“老子比被人家扒掉裤子狼狈逃窜强多了!”
“放屁!”
立时剑拔弩张,岌岌可危,狗咬狗也有壮怀激烈的氛围。
六姨咳嗽一声,六姨咳嗽的声音不似痨病鬼咳嗽的那般艰难困苦,六姨的咳嗽是震慑。众人立马鸦雀无声。
可是,六姨半晌没说话。她一直端着半钵热碳灰暖着手,手不离钵,钵不离手,好像那个钵里存着她的魂。
“二道杠杠。”一个年轻一点的人喊了一声。年轻一点的人真的年轻,仿佛只有十岁。他是被疤脸捆住的四口之家中的儿子。
众人就把头扭向墙角。
墙角里有个人像没听见一样,头都没有抬。可是他叫二道杠杠,是疤脸捆住的四口之家中的爹。他有一把九尺长的剑,与疤脸的短剑比,一个是祖宗,一个是孙子。
“我看是米旗主最合适。”不服气二道杠杠的人说。
米旗主也一动不动。米旗主竟然也是那四口之家的人,那个胆怯而又温柔多情的娘。
疤脸中了他们的苦肉计和自投罗网计。
自荐和推荐的人,争争执执,互不相容。
六姨眯缝着好看的眼。她好像在勾引色狼一样,其实她就天生这么一副象勾引色狼一样的俊俏模样。她嘴巴动了。她一张一合嘴唇的时候,嘴巴就像一朵白天开花黑夜也开花的桃花瓣子。
一只老鼠从墙洞里蹿出来,六姨一瞄眼,老鼠就像来个急刹车,翻个跟头,死了。六姨不是光靠俊俏生活的,功夫也响当当厉害。
六姨动了动手里的热钵,又咳嗽一声,事情就这么定了。
六姨是众人的头,没有人不服气六姨,六姨的位子是尸河里练成的。
六姨一贯慵懒地端着手里的热钵,看也不看捆得结结实实的疤脸,道:“你就是那个小子?”
疤脸汉子依然冷若冰窟,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六姨没有感应到丝毫回应。
六姨有点意外,眼光不由投向疤脸。
六姨不急不躁,满腔老道:“也是。你的剑只配杀二少爷这样的废物。”
疤脸第一次听有人这样说二少爷,就用两目穿透发丝,他看到一张夸张好看的女人脸。
六姨捕捉到一丝大功告成的信息,她的桃花嘴唇点寸开启:“你的仇敌现在就在老鸹城,可你杀不了他,他是你的师父,还是你亲叔叔,江湖是不会让你杀他的。”
疤脸没有吭声。
六姨淡淡一笑,手中的钵忽的旋起,“啪”的一声,一道火光自钵内燃起,速尔,飞旋回六姨手里。
六姨说:“暖和。”
学问趋前半步,直视疤脸道:“你去杀一个人,我家家主帮你找到武功师,对等交换,都不欠人情。”
他灌了一口酒。这是六姨给他的,酒当真是好。他又灌了一口,看着烛光,眼前,依稀看到血肉模糊的爹和赤身裸体的娘。
疤脸心里一疼。他从怀里拿起短剑,烛光下,剑刃幻起奇异的光芒。他感觉那象女人的唇,渴欲饮血。霎间,内心一惊。他立马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唇是六姨的。
百步飞刚刚刮完脸,看上去容光焕发,很有点精神。他看了看那条南北长街,阳光照射在街面上,有点刺眼,一个人蹲在长街的南头,他的心不由一紧,那个人就是一块石头。
百步飞看了看长街两边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杀人是个热闹的事,看的人比杀戮者还激情,大家都如打了鸡血,比看戏要高潮兴奋的很。
疤脸闭着眼,蹲在长街的一个石碓子跟前,微微打盹,六姨的酒确实是好酒。
“暖和”。疤脸对六姨的这句话镂心刻骨。
那个人来了。
疤脸狼一样的嗅觉会渗入梦里。
四口之家坐在石碓子人家的门庭里。
这人家是个开鞋店的,老板与家人躲到了后院里,男人在门缝里胆战心惊的瞅前门庭的动静。
二道杠杠的九尺长剑搂抱在怀里,米旗主的胆怯和柔情没了,她的一双杏眼盯着疤脸的侧影,想要从那儿挖出点什么。两个十岁的儿女在一双又一双的试穿鞋店里的鞋。
六姨没有采纳自荐和他荐的意见,六姨说:“还是一窝毒蝎子去。”四口之家就乖乖的随疤脸来到了这条叫石圪垯的南北街。
一窝毒蝎子不是一窝的,二道杠杠与米旗主不是夫妻,连相好的都不是,一对儿女也不是十岁的孩子,其实四个人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两个儿女是非常像小孩的侏儒,但别小瞧了二人,那男侏儒绰号地皮蝎子,女侏儒外号玉女蝎子,而二道杠杠和米旗主的绰号分别是长尾巴老蝎和花皮蝎子精,名副其实的一窝毒蝎子。
疤脸嗅到了临近杀气。
百步飞没有飞,他一步一步的从街的北面往南面走,那个人依然是个石头。百步飞没杀过石头,多数杀的是屈膝下跪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想活,况且有个老理“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活着”都如此有理有据,有名望的人就更应该有滋有味的活着了,所以,老爷们屈膝下跪、磕头求饶的不想死绝非是轻如鸿毛的低贱了。
有人想要六姨服帖,六姨是什么人?怎么能随随便便的服帖呢?那人说:“不服帖就比比!”
比比就比比。
可是比比的人不是那人,也不是六姨,那人用钱雇佣了百步飞,六姨用计雇佣了疤脸。
疤脸有些疲惫,四口之家可以用一张网捕住他,但六姨是杀不了他的,但六姨的条件却可以让他甘心服从。那个人已经追杀的太久,也许应该歇一歇,或者有个捷径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一切。
从没有在如此温暖的阳光里等待过有人来杀他,他突然感觉很有意思,知道一个人就要来杀他,他的思想竟然十分的轻松起来,这让他日日夜夜思考杀死叔叔的感觉忽然间举重若轻了,原来等待被杀的感觉也是一种释怀。
疤脸汉子的眼光透穿纷乱发丝。
百步飞感觉到一只发情的公鹿妖至眼前,他的手只动了动,眼眸依旧亮着。
这位很有名气的赏金杀手喜欢清清晰晰的看到被杀者在被杀前的双目是什么样的形态。
死亡前的眼神最有韵意,可以从那儿洞察到一个人身上最神秘的东西——灵魂。
这次,百步飞没有看清楚对手的眼神,那个先前如磐石一般不动的人,在动了之后的一念之间就把一把剑横在了百步飞的白玉脖子上。
百步飞想哼一句,那是个表示鄙夷的一个字的惊叹句。
结束的太快,一切准备好的程序都陡然停止了,连那些观看死亡游戏的闲客都非常的不满意。
死亡应该是痛苦与恐怖的,可是——结束了,人们没有享受到被杀的人的死前表演,高潮竟然是眨巴一次眼,人们索然无味,有人连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
“完了。”花皮蝎子精失望的眼神和语气一块表现。
玉女蝎子还没有把好看的鞋试穿一遍;地皮蝎子在犹豫四双鞋到底那双最好看。
长尾巴老蝎豆大的汗珠冒在脸上。他不明白,这个疤脸为什么会留下一窝蝎子不杀。仅仅是因为一窝蝎子并不曾与他动手,或他是故意叫六娘们逮住。长尾巴老蝎庆幸自己没有在疤脸面前抽出半丝长剑。
六姨的钵不离手,手不离钵。
学问恰到好处的立在六姨能够呵斥及呼应的地方。
学问是有很高学问的,经典名著滚瓜烂熟,孝忠义仁耻融会贯通。所以,六姨一翘尾巴,学问就立马知道六姨是拉屎还是放屁。可惜,六姨没有尾巴,但六姨有脚,六姨的脚一动,学问立马就知道该在六姨的哪只脚上的哪个部位上按摩了。
一阵风疾速而至。
风不是刮进来的,是一个人裹进来的。
六姨的脚疾速抽了回去。
六姨的脚是很少主动动作的,学问按摩的技法冠绝业顶。
六姨一双玉足的任何细微部位都能感受到学问的无微不至和敬职敬业。学问极为精确的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动一动六姨玉足的什么部位。
六姨为什么要随意动呐?
六姨只管享受就是了,腿那儿该动,脚那儿该捏,学问会不错分毫的帮做的。
六姨在不该动脚的时候动脚了,学问是很有学问的人。学问旋风般掠在那阵风面前。
学问的手里多了两件东西,一件东西叫判官笔,另一件也叫判官笔。笔一般是用来写字的,多了两个字就是夺命的。
疤脸汉子裹进那阵风之后就像石头一样的一动不动了,但他的目光却有无数的刀子在飞旋。
疤脸一贯是沉默寡言的,六姨还没有适应疤脸的无言环境,她想让这个鹿皮小子先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
六姨不敢在让下一秒过去了,她感觉到了下一秒杀气的凝重。
“你叔——”六姨好看的桃花嘴唇张合的妙曼无限,疤脸又记起了那句暖洋洋的话——“暖和”。
鹿皮小子觉得那张嘴除了要说那句“暖和”的话之外就不应该再说别的话了。
“你叔是个高绝武师,老鸹城没有不买他帐的人。”六姨是想表达什么呢?
“六姨在老鸹城咳嗽两声就会掉两棵人头。”六姨是与二少爷比势力还是想护着叔叔?
“其实——你叔是二少爷的朋友。”叔没有朋友,叔的敌人也没有,叔只有一个侄子,一个要杀死他的亲侄子。
“北城主也是你叔的朋友,所以在老鸹城——你杀不了他。”那坛酒倒是好酒,已经喝光了。
由酒再次忆起那句暖呼呼的“暖和”。
疤脸突然在发丝间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尼姑,尼姑手捧紫钵,口中呐呐自语,“暖和,暖和,暖和——”。
挡老子者死!
尼姑修身养性已觉悟无上菩提,刀锋迟尺,冷凝冰眸威严四射。疤脸汉子突然就寒颤了一下,短剑迟疑。尼姑紫钵如鼎罩在了疤脸的头顶百会,却没有落下来。
疤脸汉子是不会感谢尼姑的慈悲的,藏着那个奸嫂杀兄的恶贼又怎会是佛门清修之徒。疤脸的短剑快了,尼姑的钵依然重若大鼎,气势隆隆。
武功师深透佛门弱点,即使是十恶不赦,语言的忏悔也会让佛祖原谅一切。
尼姑是大彻大悟的高僧,武功师是深藏不露的道学。
疤脸在高阶红墙里嗅到了叔叔的气息。
尼姑不会任由疤脸在佛门清修圣地胡作杀戮,既然偈语禅谛无法阻挡刀锋的挚出,也许刀锋对刀锋可以化解一切宿怨。
好看的尼姑并不似她阐述的偈语禅谛那样平和与安详,包藏佛机万象的紫钵一旦舞动,便杀机四伏,罡气滚滚。
疤脸对佛理的认识仅局限于短剑抽出前的半盏茶功夫。
母亲也曾烧香拜佛,但母亲的佛理都在心里,寡言的少年不仅不去询问母亲祈祷的箴言,而且对母亲的跪拜产生着极度的厌恶,孤独的少年内心时常会冒出一句恶毒的话语:那是一个荡妇的惺惺作态。
大慈大悲的尼姑不仅要拯救叔叔的灵魂,还要把误入歧途的侄子引进佛光大道。紫钵虽然神形万千,佛力涛涛,但疤脸的生命危险并不存在,这使疤脸小子的杀戮更无顾忌。
有时,一条人的死亡会换来一个真理的永恒,但更多生命的消失却如同尘埃入土,无声无息。
尼姑的紫钵从疤脸的死穴划过,那是疤脸的一个险招,只要尼姑不下狠手,疤脸就会在紫钵错过死穴的闪机,把短剑刺入冷眸尼姑的后心。
尼姑的冷眸依然楚楚动人,有多少色徒会因为这双冷眸改邪归正或奸杀良女呐?
“------”
尼姑嘴角蠕动了一下,也许她再想说一句偈语禅谛,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也许,她就想用死亡来导引疤脸小子的煞气流入佛门正殿,化为郎朗经唱。
疤脸汉子微闭双目,他要在闭目的过程中转换面前的角色,尼姑是不能杀死两次的。
杀气已至寸许。
学问的二笔不是轻描淡写弄文的,冥界的法官们笔墨一挥,生死既定。学问的笔既然叫判官笔,岂能是狐假虎威的玩意。
学问判断的十分精准。这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时间,疤脸你不该闭上你的杀人目光。
但学问忽略了疤脸的耳朵。
疤脸的耳朵是夜行中练出的,那是一双蝙蝠的耳朵。
鹿皮人的短剑比蝙蝠的翼爪锋利千倍,虚影闪动,学问倒地。
六姨的碳钵倒是较尼姑的紫钵轻盈了好多,没有那滚滚如雷的法力,只是有些暖如灶房的温度。
疤脸又忆起了六姨的那句“暖和”。
疤脸短剑旋起,一声金属撞击的声响,火花四溅,碳钵旋转,却并不落地,又回六姨手中。
六姨没有说“暖和”。
六姨一般是非常惬意的时候才说“暖和”的,六姨不喜欢疤脸汉子不说话,所以六姨没有说“暖和”。
疤脸还是想六姨能够履行承诺的。
他已经略有些疲惫,其实并不是体质上的,是灵魂上的吗?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黑夜的星空并不十分灿烂。
十六把兵刃围成了一个扇形。
六姨是有权威的,权威的表现形式就是有许多人肝脑涂地的为其死,因为六姨会在死的人面门上贴上 “忠诚”“英雄”“大义”等等闪耀的字符,那字符的法力并不逊色于妖巫的咒符,前仆后继者会似雨后春笋。
短剑飞起,有人被贴上了光荣的字符,前仆后继者被血腥的气味换起野性,死亡不过是一缕风,风走了还会来风。
十六个人随风走了,又来了十六个人。
长尾巴老蝎终于有了抽剑的机会。
这个时候他没有冒汗,但他清晰的知道,他的脑门上就要很快的贴上一张荣誉的字符。
先前他只所以冒汗,是因为他能够选择;现在他没有了选择,能够真切的看到自己的死亡,也许是一个人最不遗憾的事情了。
一窝子毒蝎都很忐忑的。
他们不用一刀一枪很容易的把疤脸生擒活捉;他们又亲眼目睹了疤脸眨眼间将名扬四野的百步飞斩首脚下。
这个穿鹿皮的疤瘌脸,是个窝囊废还是个绝高的刺头?
除了老蝎是个老奸巨猾的毒蝎子外,其他三只蝎子似乎嫩了许多。
侏儒蝎子憋着一肚子屈,被疤脸困了手脚,江湖要嘲笑的,老鸹城谁不知道侏儒毒蝎子的大名。
米旗主是个女人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大家都知道她的雅号并不很雅,但能在蝎子上加“花”和“精”二字就绝非是丑劣不堪的女人了。有姿色的女人都喜欢被男人注目。
疤脸是个不怜香惜玉的野蛮汉子,他对花皮蝎子精投去的柔情和媚意竟然没有丝毫的回应,远远没有他发现那罐子酱菜时的喜悦和多情。
女人的倾城倾国难道不如一罐生蛆的酱菜?
疤脸的短剑从不分熟人和生人,米旗主满腔怒火的一剑在疤脸的鹿皮坎肩上削去一撮鹿毛;侏儒蝎子则在疤脸的下盘占了便宜,地皮蝎子的快刀在疤脸的右腿外则划下一道血痕;而玉女蝎子的短匕几乎就差一丝就可让疤脸的命根子开花落果。
疤脸的杀着是不留余地的,当玉女蝎子第三个倒下时,老蝎子的长剑并没有刺向疤脸的后背,而是一箭穿心,倒在了自己的剑下。
二道杠杠的眼睛睁了片刻,他真真切切的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他很满意,他不能像蝎子精、地皮蝎子、玉女蝎子一样,身首异处的死去,他对这种死亡恐怖极了。
老蝎子在死亡的前幕做出了最后一次选择。
现在,他的头颅完完整整的安在自己的身躯上,他的灵魂与躯体依然是一个完整的结合,这是他最欣慰的死法。
疤脸没有去观察老蝎子的死亡,任何的死亡方式都不足为奇,目的到了,方法只是秋毫之末。
疤脸的那件鹿皮坎肩染成了一件艳红的马甲。
六姨高高坐在台阶上的大椅子上,她的热钵泛着不灭的火光,她的嘴唇依旧美如桃花,她只是没有说“暖和”那句撩人的话。
死亡确实如一阵风,一缕刮走了,又吹来一缕。
这时候,六姨的身后转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的影子非常熟悉。
当他徐徐走到距离疤脸六七步时停顿下来。
疤脸吹开发丝,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张面容上先前还有百夫长的些许影子,现在,一丝一毫都荡然无存。
十几年追杀的难道就是这个人?满面沧桑和憔悴,仇恨难道会消亡血亲的存在?
短剑竟然有了些迟钝,但已经发酵几十年的仇,岂会放过奸母杀父的凶手。
叔叔的目光一直紧紧的盯着侄子,侄子的双眼也瞬息不眨的逼视着叔叔。
好久,两人竟然都没有亮出杀戮的武器。
叔叔知道侄子是惜言如金的,侄子也清楚叔叔是不喜欢废话的,目光就可以交流出一切。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一切都交流过了,没有懊悔和歉意,也没有憎恶和愤恨,一切都用死亡去平静吧。
疤脸的剑出手了,他知道叔叔是不会先出手的。既然会主动的与侄子对决,叔叔绝不会以长欺小,也不会倚师卖老,毕竟是绝高的武功师,徒弟面前要保持尊严的。
师父迟缓了半秒。
半秒已经足够让徒弟抢占十招的先机了。
师父并没有挨过十招之机,九招便是师父的命损杀着了。
叔叔倒下时,面容很平静,就如幸福的老去。
疤脸很难在叔叔的死亡上找到父亲与母亲的死亡形象。
他曾无数次刻画叔叔死亡的丑恶和痛苦,七巧洞穿的狰狞,血肉模糊的挣扎——
他会笑着,大笑着,坐在一堆软软的草堆上啃着烤肉,饮着烈酒,瞧着奸嫂杀兄的恶贼慢慢痛苦死去。
疤脸跪倒于地,他并不是跪拜叔叔,他的跪拜是无目的的,甚至连他的视其为命的短剑也掉落于地,凌乱如草的鬓发再次遮住了他的目光,没有瞧周围依然虎视眈眈的敌人,没有在意那个叫六姨的女人在干什么,没有警惕到一个叫雨落雪的人把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六姨依旧手不离钵,钵不离手,热钵里的炭好似永远都烧不完,灭不了。
好看的女人从大椅子上飘下来了,她的桃花嘴唇好像到了春日三月。
鹿皮人活在自己的时间里,那一刻,他失去了狼的嗅觉,失去了蝙蝠的听力,失去了豹的敏捷。
他变成了一个一戳就倒的稻草人。
六姨的脚刚被学问捏揉过,还很舒服,她的花鞋精致绝伦,超过男女侏儒蝎子在石圪垯街鞋店里所有试穿的好鞋。
当那双精绝的鞋摆在疤脸眼前时,疤脸的目光竟飒然汹涌了。
“小子,你就是个瞎眼的二货,你杀死的这个人,从前是我六姨的丈夫,嘿嘿,惊奇吗?所以,你不是二货是什么?”六姨的花鞋左右寸许了几步,又回到原来位置。
“但他背叛了我,他与一个乡间野妇勾搭奸淫,竟然生了一对野种,那对野种生下七天被我六姨偷来,天下如此出奇,那对野种竟然相貌一致,秉性一致,原本是要宰了两个野种的,可我竟然慢慢舍不得了,但他们是奸夫淫妇的野种,六姨怎么能对仇人慈悲呢?五岁上我把他们的命根子喂狗了,他们成了连女人都嫉妒的鲜肉坯子,几十年他们都按时食用我的绝聆丹,我叫他们向东,他们绝不向西,我叫他们学狗叫,他们就绝不会发出驴的声音,叫他们杀人,他们绝不会留下活口,我还给他们取了同一个名字,天下只有六姨知道这两个野种谁是老大、老二。”好看的花鞋没有动,好看的女人停了滔滔不绝。
疤脸没有吹开额前的乱发,他抬起手,很轻的撩开一丝发缝,他想更清澈的看到花鞋的美轮美奂。
脖子的剑有点凉,还不如用剑或者什么利器划出血迹来好受。但,他没有要立刻消除这点凉意的心思,他除了要饱览好看女人的花鞋,还要领会六姨的故事。
六姨的声音同她的桃花嘴唇一样的楚楚动人:“你想知道那两个野种的是谁吗?”略顿,高潮前就是要有个遐思和渴望的过程。
“两个野种都叫雨落雪,很女人的名字,不过他们也不是男子,奸夫淫妇的儿子怎么能进男人的殿堂,不公不母已是野种最好的活法了。”高潮下来了,疤脸想起了那张纷纷落雪的水嫩粉脸。
六姨终于又挪动花鞋了,疤脸清晰的听到了鞋底与地面摩擦的蹋拉声,很轻柔,像在棉被里脱掉一双玉莲的锦袜。
“那对野种一个叫你杀了,另一个——在准备——杀你。”疤脸瞬间感觉那脖子上的凉意变化成冰。
“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像你一样,杀了他哥哥,不仅不留个全尸,还任其尸落荒野,不葬不埋,喂肥一群兀鹫。我会叫这个雨落雪给你备一口小棺,找块野地埋了。因为你毕竟帮六姨杀了奸夫淫妇,虽然那淫妇不是你亲杀,但你却亲眼目睹了奸夫淫妇的苟合,饱览了淫妇的赤裸,观赏了淫妇的自杀。”
疤脸的剑出手了,就如一道闪影,短剑就架在了六姨好看好香的玉脖上。
雨落雪的剑是把好剑,剑刃上不留血痕,血痕只在疤脸的脖子上隐隐约约。
鹿皮人第一次出剑不见血。
六姨没有动,安于磐石;没有惊,从容自若。
六姨好像早就知道疤脸要把剑架在她的玉颈上一样,她只是咳嗽了一声,雨落雪的剑就在要刺向疤脸的时候垂落下去。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你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雨落雪,另一个还叫雨落雪。”疤脸一如往常的没有说话,但他却把狼一样的眼光射向偷杀的阉人。
两个雨落雪,就如一个模子的瓷器,疤脸疑惑到底是真是假。
“两个雨落雪,千真万确,那个死了,这个活着,但江湖上谁知道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呐?所以无论是死了的雨落雪,还是活着的雨落雪,再入江湖就是谣言四起,妖鬼复活的腥风血雨了。”
六姨的眼睛直视着雨落雪头上的一根发丝,连瞟瞟疤脸都没有。
六姨继续用好听的语音讲故事。
“淫妇早在与百夫长婚前就与奸夫勾搭成奸了。可怜,百夫长戴着亲弟弟的绿帽子却浑然不知。而你这个二货,到底是哥哥的种还是弟弟的种,已经无人知晓了。”
疤脸的剑随着一声野兽的嘶叫暴旋而起,六姨好看的脸绽开一道血花。
暴雨连下了三天,泥浆遍地。
一个乞丐倚在花花酒楼的屋檐下蜷缩的同条饥犬。
酒楼里一个面黄肌瘦的伙计过来踢了乞丐三脚,恶道:“怎么还不滚?都给了你三碗泔汤了,想赖着我们,不打个皮开肉绽不滚怎么的?”话未完,又踢了三脚。
乞丐的乱发已成水溜,但却严实的遮挡着眼睛,他的兽皮衣邋遢成臭烘烘的虱子窝,有时他会在腰间摸一摸,但什么也没有摸出来。
又过了三天,这三天却是艳阳高照。
一个小乞丐与一个邋遢乞丐擦肩而过,小乞丐手里藏着一把杀猪的刀子。小乞丐一转身,那把杀猪的刀子就刺溜一下插进了邋遢乞丐的后腰。邋遢乞丐晃了三晃,噗通就倒在了地上。
小乞丐扔掉刀子,立刻举起手,一溜小跑的狂喊起:“邋遢要饭的死了!邋遢要饭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