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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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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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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随佳人到天涯

这是发生在江南的故事。

枫泾镇鼎和斋茶食店重新开张,前来贺喜的老街邻居及商店同行们来了一拨又一拨,细娘爹爹脸上光彩焕然,好像年轻十倍。突然,有个青年跑进店里来,见到细娘爹爹就跪。爹爹忙将他扶起,认得是胡老四,询问出啥事了。胡老四也不顾店内人杂,呜咽着说,请年伯救救我的香凤……

细娘和朱一茗见状也围过来,听胡老四讲述香凤的遭遇,店堂内静静的,没有了喧闹和欢乐。

香凤是苏州戏班子金班主父亲从江南一个小山村抱来的,走南闯北十数载,如一片树叶飘来荡去不知道家乡何处。偶然的机会,香凤结识了卖药材的胡老四。香凤唱戏练嗓子要买一种叫“胖大海”的药,寻觅到胡老四的药材小摊。胡老四没有这种药,但他认出香凤是苏州班子的花旦名角,答应替香凤寻购“胖大海”。一来一往,香凤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老实憨厚的青年人了。香凤到胡老四小摊上买药时常常随意聊天,好像无意间还问他年庚与婚姻。胡老四谈笑中说了自己与鼎和斋细娘的婚姻前缘。香凤很敏感细娘的故事,经常到胡老四小摊闲聊打听。后来听说细娘失踪了,香凤在胡老四的小摊徘徊很长时间,聊了很多话题,让胡老四渐渐觉得这小香凤有点自己家小妹的那种亲昵感觉,渐渐悟出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韵。小香凤也觉得这北方小青年有文化懂得体帖人,性格平和憨厚,给人一种信任依靠的感觉,仿佛梦中的情人姗姗来迟。香凤的柔软的心胸被轻轻地打开了,她的呼吸里都思想着嗅闻这般清香。香凤邀胡老四去看戏,让师兄弟给胡老四端茶倒水。胡老四也常常混在戏班子里搭帮手,玩得很开心。师兄弟们都是过惯了漂泊生活的人,有香凤喜欢的青年人混进来凑热闹捧场子感觉很顺心随意开心的事了。那金班主视香凤如亲妹子,晓得香凤的心思,也很待见憨厚温和的胡老四,总觉得这样也好,有这年轻人陪着大家不寂寞。戏班子的人天性凑热闹讲义气,除了唱戏的绝活需传家立业养家糊口,其余的都是需要添加剂来调和的。香凤喜欢的人,戏班子里的人自然也喜欢啦。戏班子的人天天唱着人间婚姻传奇故事的戏词,一种唱戏融情的情怀也早已深入骨髓。透过人情世故的藩篱或浸润其间或看破红尘,戏子与戏迷的共同视觉都有脱离生活的幻想寓寄于思想之间而迷恋而痴情;唱与不唱之间都有情感混杂在思维里,就此瘾戏成迷。香凤喜欢上胡老四,胡老四也喜欢上唱戏,就好比春天的绿草在细雨浇灌滋润下欢喜生长绵绵不绝了。自此,香凤唱戏时胡老四场场观看,戏与人形影不离,弄得胡老四守那药材小摊也少了心思,生意几次亏本,私下里求助于香凤,有点本末倒置。因此,胡老四这大半年的漂泊生活都与香凤有关,好像很离奇,有点灵魂出窍的样子。

前几天,香凤被枫泾镇一家新开张的顺昌绸缎庄赵掌柜的二房少奶奶邀请去私宅唱戏。私宅很大,天井里种了好几棵大树,遮了阳光,正厅里阴气很重。香凤单身抱了一支琵琶去的。午后阳光已经照不到天井里了,香凤唱了几支江南小曲,这少奶奶才姗姗出来,拿了一只小茶壶,搁在膝上慢悠悠地边听曲边汲茶水。少奶奶穿着夹绸衫,脸孔白哲细腻,红唇白齿,走路趟着小步,妖妖娆娆。

香凤弹唱了一曲,少奶奶吩咐佣人给香凤递茶水。少奶奶等香凤喝了茶,突然开腔问道:“你认识我家赵掌柜?”香凤愣了下,回答说:“不太熟”。

“不会吧,那杀头的可是看上你多时了呢,哦?”

“少奶奶多虑了,我俩不熟。”

“那杀头的神经兮兮的,你可要当心呢,那杀头的烂泥巴糊不上墙,要污了你,那才是悲剧呢,嗯嗯?”少奶奶自言自语,嘴唇嘟着,有点委屈的样子。“那神经病脑子里沾了书屎,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唱《西厢》,啥秀才呀小姐呀,好像要娶书里的美女为妾呢,你唱戏唱得好听,别让这现世宝男人弄得灵魂出窍,嗯……”少奶奶嘴巴噜噜苏苏好长时间,才让香凤继续唱曲。香凤在这世上混,见识过许多顾主家的形形式式人物,像赵掌柜家的少奶奶这样的妒嫉心极强的女人比较少见。

少奶奶脸上带几分阴柔的浅笑。

第二天,少奶奶又要雇香凤去唱戏,金班主询问香凤愿意不愿意去。香凤说这家顾主的少奶奶神经有点毛病。金班主说那就不去了,回了她吧。哪晓得,这家少掌柜亲自跑来邀香凤去唱戏。那人很年轻,清清秀秀,见人羞羞涩涩,一付读书人的模样。金班主见有生意又是熟客在面子上推托不过,就劝香凤去了。这次少掌柜也来听,就坐在少奶奶的身边。香凤唱了几曲江南小调,少掌柜好像似听非听,光盯着香凤看。那少奶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端坐着一言不发,有点微微喏喏。

“会唱《西厢记》么?”少掌柜问。

“会”

“唱几段来听听?”

香凤调了调琵琶,唱了一曲。客厅里静静的,阳光消逝得无影无踪。少掌柜等香凤唱完,站起来喝彩,亲自给香凤斟茶并从口袋里掏了香帕给香凤擦汗。少掌柜的动作很突然令香凤毫无防备也令香凤深感意外。香凤很快地睨了少奶奶一眼。少奶奶脸色阴沉,眼睛里似有泪水,没滴落下来。

“我最爱《西厢》,也最恨《西厢》”少掌柜慢慢收了香帕说。香凤手里捧了琵琶,愣愣地听他说话。“我最恨那虚情少年张生,这薄情少年如飞絮……”

这人絮絮叨叨自说自话,讲了许多读《西厢记》的一家之言,客厅里成了他演讲的课堂,有点滔滔不绝。

少掌柜叫赵琦,老家在江南桃花山赵家庄,家有良田百亩。赵琦喜好戏文化,自幼读过许多古典戏文书籍,收藏了《西厢记》明朝版七个版本,在这些古书里浸淫而自毁,脑子里印记了《西厢记》里的张生“薄情少年如飞絮”的啧骂之词。他又去读其它的戏文古书,《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伤春寻春冤为花魂的奇瑰艳词,《碧玉簪》里的王玉林跪妻求妻的自辱说词以及《窦娥冤》里窦娥在六月飞雪的伤心绝唱。这些繁复又奇诡的戏文,在他的幼小心灵里埋下了阴影。爱的奇诡,使赵琦有点走火入魔。于是,不满足现实的爱情婚姻,视父母媒妁婚姻如粪土。赵琦父母看到儿子读书读成戏痴了,病重乱投医,张罗着替赵琦娶了二房媳妇。这少奶奶属于可圈可点的富家小姐美人胎子,可是也不讨赵琦喜欢。去年春天,赵琦不顾桃花山二房的反对跑出深山来到这枫泾镇开了一家绸缎庄,也惹恼了少奶奶。少奶奶跟踪到枫泾镇,租了一个大宅院抓紧赵琦不放松。赵琦甩又甩不脱,爱又爱不成,就自寻乐子在这古镇上闲逛。今日听了香凤的演唱,拨动了神经,夸夸其谈。

少奶奶唤佣人去后屋做事。佣人脸露惧色,喏喏去做了。

客厅里,赵琦谈得时间长了,有点口渴,唤佣人拿新沏的绿茶。佣人问少奶奶拿哪种绿茶?少奶奶说,你把我叫你烧的茶烧好了么?你赶紧把这烧好的茶水装到罐里去拿给我!佣人脸显惊讶,手脚有点不灵活,站着没动。少奶奶眼睛一瞪,自己拂着手里的帕子进屋去拿茶罐。

一会儿,少奶奶出来了,手里拿着两只茶罐。赵琦从少奶奶手里接了一只,感觉茶罐太烫手,就换了另外一只茶罐。

“今天讲得多了,有点噜苏,明天邀请香凤姑娘再来演唱《西厢记》”赵琦喝了新沏的绿茶,吩咐道。

“那好吧,唱得不好多多包涵……”香凤微微欠着身子,回身收拾琵琶。她抬起头来,看见少奶奶木然地看了她一眼,手里拎了热热的罐子靠上来,用力向她身子上一泼,香凤来不及转身躲避,一罐炽热的东西泼倒在她的脸上。香凤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啊……赵琦看见这丑恶的一幕,把手里的茶杯一摔,狠狠抽了少奶奶一句耳光。少奶奶也吓着了,瘫痪在地。赵琦把香凤扶起来,香凤的脸惨白无色,嘴巴里还有一口气。赵琦吩咐佣人拿被子裹了香凤,自己跑到镇上雇了一顶小轿带着少奶奶与香凤逃回桃花山赵家庄去了。

数天后,苏州班子金班主寻找香凤无果,将香凤唱堂会失踪的情况报官。

细娘爹爹将胡老四从砖地上扶起,细娘的二姐梨花从后屋拿了干净洗脸布递给胡老四擦汗水。爹爹嘴巴里说着安慰的话,手臂却有点打颤了,没想到这胡老四会为一个唱戏的姑娘来求助,爹爹平静的心思被胡老四绞乱了,不知如何是好。爹爹回忆起自己年轻时那段求人相助的经历,如今是恩人的儿子来求助自己,颠倒乾坤,如在梦中,禁不住老泪纵横。细娘梨花见爹爹哭了,也要流泪。本来欢欢喜喜一家人,突然飘落一片伤心的云烟,冷了来客。

“爹爹,这件事有点蹊跷?”朱一茗说。街坊邻居听到朱一茗开口叫爹爹,感觉很新鲜。朱一茗原本只是鼎和斋的长工,如今变成未婚女婿,又感觉很好听。老街坊们啧啧称奇。

“爹爹,据说这家顺昌绸缎庄的掌柜老家住在很远的桃花山,莫非香凤被拐去深山里了?”朱一茗说,“这桃花山靠近太湖一带,方圆数百里,如何寻找呢?”

“哎呀呀,这如何是好……”胡老四哭着说。

“哦,我突然想到一个朋友,也许此人可以帮助找到香凤。”朱一茗说。

“谁呀,你快说!”细娘催朱一茗。

“他在姑苏光福寺出家,经常在太湖一带,江南江北的寺庙云游,对桃花山也许熟悉呢?”朱一茗说。

“哦,他是庙里的和尚,怎么认识的,你去那庙里烧香了么?”细娘又问。

“他是我隔壁邻居,小时候出天花没钱医治,后来被光福寺的大和尚带走了。没想到庙里高僧用秘方治好他的病,脸上光光的没留一点痘痕,自此留在寺庙出家了,身体还特别棒,成为寺庙高僧的信使游走四方……”

“哇,这个好,一定要请这小和尚帮助找到香凤妹妹!”细娘擦去眼泪说。胡老四也不哭了,看着朱一茗,又看看细娘。胡老四没有仔细地看过细娘,今天看到细娘为香凤的事担忧而哭泣,觉得细娘一家人都是可以依靠的,仿佛自己的亲人一般。想到这里,胡老四又流泪了,眼泪鼻涕弄成一团。

“好了好了,胡家兄弟别哭了,朱一茗说有人能帮助寻找得到香凤,你要高兴才是,噢……”梨花劝慰胡老四,说了许多安慰话,胡老四才安定些,眼睛发红,脸色惨白。细娘爹爹看到胡老四对香凤这般情深如海,心里难受,不知如何安慰这孩子。

“喂喂,这里是鼎和斋么?”门口来了两个衙门的公差,嘴里乱嚷嚷。

“你们有啥事?”细娘爹爹迎上前说道。那两人瞧了瞧店内的人,见到店内人多,有点发怵。有一人拿出衙门的一纸公文晃了晃,询问说:“这里有叫胡老四的么?”听到公差发问,胡老四以为是调查香凤失踪一事,赶紧应道:“我叫胡老四!”那公差盯着胡老四,眼睛里露出凶光来,从衣服下摆摸出一根铁链子往胡老四脖子上就套。

“吔……这是要做啥,为啥要抓我!”胡老四着急地喊起来,把脖子上铁链子乱拉扯。那公人说:“你做了啥到衙门里说清楚,你这小贼识相点,少吃苦头!”另外的公差也来抓胡老四,胡老四被按住了动弹不得。

“你们怎么乱抓人,凭啥证据……”细娘也急了,一把抓了胡老四的衣服,不让公差带人。梨花把公差的衣服抓了,几个人扭成一团。

“大家都别乱来,听两位公差把事情原委讲清楚!”细娘爹爹说。那两位公差把手里的铁链子松下来,只系着一端。其中一位说:“事情闹大了,胡老四有拐骗女人嫌疑,县官老爷要我等抓捕,烦请各位见谅行个方便,有冤屈请到衙门里去申诉,在下谢过!”那人边说边用劲拉着铁链子,朝众人点头哈腰。

“这是胡乱抓人,天大的冤枉么!”细娘反驳说,抓着胡老四的衣服不放手。胡老四看到细娘这般有情谊,眉间的愁容稍稍消解些。他感激地看着细娘的脸,觉得细娘很动人很可爱,又想到他曾经关于与细娘指腹为婚的事,觉得老父亲的话是正确的,这段姻缘是对的。如今细娘不管不顾地替自己喊冤,他心里的那段委屈也消逝了,有点甜滋滋的感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为了救出香凤,自己受冤枉又算什么?想到这些,胡老四平静下来,反而安慰细娘说:“三小姐,谢谢你!我胡老四谢谢你们的情谊,我会到衙门申冤的,请你们帮助我寻找到香凤,我一辈子报答你们的恩情!”

“啊……”细娘听了胡老四的这番话,眼泪簌簌往下落。细娘慢慢放开手,梨花也慢慢放开手。

胡老四被抓走了,鼎和斋里的众人愣在当场。街坊邻居的热情也消褪了,店堂里只留下鼎和斋的人。细娘爹爹倚门而望,望着胡老四被公差押着走失在老街的屋宇之间,两行老泪流下来滴在门槛上。朱一茗沉默了好一会,心里盘桓了好一会,才对细娘说,这香凤一定要去救,我明天就回苏州寻找那个小和尚,你与爹爹到苏州戏班子去劝说他们为胡老四作证,将胡老四从牢内救出来。到衙门里救人要使用铜钿,这笔铜钿我来出。细娘晓得朱一茗的心思,为了细娘与胡老四的那段宿命姻缘,朱一茗要赎回自己的良心。细娘被感动了,呜呜咽咽哭了,也说不清为啥要反复地哭泣,只觉得心里暖暖地想哭,哭了才觉得活得有意义。

四月天,桃花山里绿茸茸一片。赵家庄赵粮户大宅院大门紧闭,阴丝丝的。赵琦整日躲在书房里不敢出门。那个妒火烧身的少奶奶被自己的愚蠢行为吓着了,整天疯疯癫癫说着胡话,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大奶奶也被吓着了,白天手里拿了香袋香烛小脚零仃跑到后山的土地庙里烧香拜佛,晚上早早躲到后屋里念经,佛珠不离手。赵家的事都由管家支撑着。管家四十多岁年纪,一脸络腮胡子。自从赵琦在枫泾镇闯了祸逃回家,这管家就没闲着了。他把烫伤的香凤送到桃花庄神医杜郎中家里,并把一尊唐朝彩陶观音送给郎中。杜神医见到彩陶观音两眼放光,一口答应收治香凤。杜神医喜欢收藏品,对赵粮户家的这尊彩陶垂涎已久。不过,杜神医对赵管家说,这病人的命可以救下,这病人的脸救不下了。赵管家说我再多加银子,请施圣手,如果让这香凤的脸落下残疾,她的吃饭本钱就全毁了,恐怕会害死她的。杜神医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由不得她了。赵管家又求了几句,见杜神医不允,也就掷了医治香凤的银两,拍拍屁股走了。杜神医仔细察看了香凤的伤口,脸色凝重,嘴里嘘叹不已。他雇了一顶竹轿把香凤抬到山坳里的神医草堂居住,把香凤脸上的脓疮用盐水清洗干净,将一顶轻纱做的头篷盖在香凤头颈上后,收拾了采药工具出门去了。香凤正好苏醒过来,看到神医的背影消逝在门口的山坳之间。

香凤醒来的时候,闻到满山遍野桃花的香味。她不知身处何地。这杜神医的草堂整洁清雅,那尊彩陶观音正摆在香凤前面的烛台上,好像有桃花的香气围着彩陶观音在旋转。香凤身体内一点力气也没有,头脑昏昏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痛。慢慢地,她的思维里有许多幻影在移动,有金色的阳光照亮着乡间的路,有彩蝶围着她的身体转圈圈。乡间的路铺满花朵,缀结成彩带曲曲弯弯伸向前面的树林。树林里弥漫着雾,看不清树林里的枝枝叶叶,只听到轻轻的鸟鸣,杂乱而轻柔。树林的远方传来渔人的歌咏,哼哼唧唧,小河在静静地流淌,水波不兴。遥远的地方有打鼓的声音,又闷又沉重。她好像被人抱着,飘来飘去。桃花的香气挡不住风云的藩篱钻进杜神医的草堂里来,一遍一遍抚摸着香凤,使她在虚幻的景致里游荡,使她飘飘欲仙。

喵呜……猫儿蹲在香凤的床前叫着,好像金班主教她练功的声音。在老班主活着的时候,金班主就是她的把手师傅。一招一式,她的外在功夫都是金班主传授的。唱戏的腔调曲谱先由老班主教,再由戏班子内的老牌花旦传授。她觉得自己是由老班主扶养长大的,老班主就是她的爹爹。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班主叫她“凤儿”。她总以为自己是随便哪里吹刮来的那种风儿,飘来荡去的云儿,在这世上漂泊的小船儿,不晓得家乡在哪里。她问过老班主,老班主用手指着远处的群山和屋檐重叠的街市说,凤儿的家乡在南方。她见了小河里的乌篷船问老班主,老班主说,凤儿的家乡在江南。她见了春天的花儿盛开了问老班主,老班主说,凤儿的家乡在花儿最美丽的村庄,在鲜艳的桃花乡,在满坡的绿草地,在弯弯曲曲流着桃花水的地方。她问老班主家乡倒底在哪儿,老班主哽咽了,说当你看到天空的云彩是凤凰的形状,那天底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乡。香凤跑到小河边去看云彩,云彩倒映在河水里,有点飘飘浮浮的感觉,但没看见凤凰。香凤跑到热闹的街市去看云彩,那云彩是灰色的,夹着烟火染熏的焦糊的味道。她跑到空旷的田野去看云彩,无边无际的天空,看不到一点凤凰的影子。香凤找不到家乡,但相信老班主的话,自己的家乡在有桃花盛开的地方,在美丽的南方。

喵呜……猫儿蹲在香凤的床前叫着,有桃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脸上,一层层清润的感觉敷上来,她悠悠地进入梦乡。杜神医从桃花山里采药回来了,研磨好的草药一层层地敷贴到她的脸上。那些草药都携带着桃花的清香,雨水滋润的芬芳,晚风晨露调制的琼浆,超凡脱俗般的滋味渐渐渗入皮肤,勾兑出雨后春笋的希望。杜神医敷好草药就走了,向深山的更深处寻觅,寻觅回香凤漂泊远山的魂魄,带来香凤盼望很久的江南雨浸润的云彩。杜神医葛守医道,不怕爬山越岭磨破手脚,把香凤的魂魄装载得很远很远,仿佛看见山那边的世界。

香凤长时间在睡梦中,看到的景色是飘浮而虚幻的,看得到前面的景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她终于能看到自己了。

四月的天,草色轻轻。胡老四的身影照射到草地上,引来许多蝴蝶,有白的,有灰的,有紫的,有红的,有花斑的,一遍一遍地飞翔,一遍一遍地飞翔;南方有雨帘,雨帘是温柔的,南方有群山,群山是青绿的,雨帘打开了群山,那山峰好像胡老四的肩膀,彩云围着肩膀飘浮,有香香的味道,男子汉的味道;雨来了,噼噼啪啪地欢蹦乱跳,她想柔柔地撑起一把油纸伞,那伞是透明的,绘着蝴蝶也绘着蜻蜓,蝴蝶在胡老四的肩膀上飞翔,蜻蜓在油纸伞的伞面上头飞翔;雨还是淋湿了雨伞,伞骨子张开着,撑了一伞面的雨水,滴滴答答淌落下来……

“看看,这胡老四又来了,来看香凤的……”苏州戏班子里的姐妹们窃窃地笑她,那胡老四不闻不问,只管围着香凤转。“喂,这小阿哥替我拿一下箱子!” “喂,帮我抬一抬这桌子,还有脸盆!”小姐妹吩咐道,胡老四嘴里“噢”了一声,愉快地去做了。香凤练功时胡老四陪着她练,香凤化妆时胡老四陪着她化妆。香凤好像习惯他陪着,戏班子的人也见怪不怪,反正人家愿意么。香凤卸妆之余就问些枫泾镇上的趣闻逸事,胡老四知道甚少就讲他自己的事。胡老四讲他与鼎和斋三小姐细娘指腹为婚的事。胡老四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讲得很随意很粗糙,香凤却听得很认真很仔细。香凤听了胡老四的婚姻旧事后晚上做梦了,梦见自己好像就是那三小姐细娘,在痴情地等着胡老四。她自从听了胡老四的婚姻旧事,对胡老四有种特别的感觉,有种依靠的感觉,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短短半年时间,胡老四粘上了香凤,香凤也粘上了胡老四。同样是青春年少,不同的是心里的那份依赖和牵挂。去年冬天,香凤随戏班子去沙地唱戏,不经意间碰到枫泾镇私奔的细娘,细娘的经历让香凤十分同情,也感觉到胡老四故事的真实和传奇。她觉得那些传唱的古代戏曲人物的故事是真实可信的,那些优美的唱词里诉说的语言是可信的,她觉得她的爱情是可信的。她的心思特别的清澈,仿佛有小河水在胸间流淌。如今在这桃花山杜神医的草堂里,她闻到的好像都是男子汉的香味,在她的脸上痒痒地爬着,氤氲满怀。

桃花山里的桃花谢了,芬芳的气息渐渐消逝。赵管家来过了,看到香凤脸上的脓疮也在消逝。五月的山风带着丝丝甜味,草莓的清香使杜神医的草堂内外变得朴素雅致。樱桃挂在树冠上,鲜艳欲滴。远眺,山影飞翠,有突兀的山峰如巨兽。山坳里藏着竹林,林间藏着瀑布,传达着山里的回音。杜神医总是悄悄地回来悄悄地外出。香凤梦里也时时飘着神医的斗笠蓑衣。在一个阳光温暖的晌午,香凤清醒过来了。为什么自己总会做梦,那梦又是轻飘飘的。为什么这里没有人的影子,却闻得到草药的香气。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只听到鸟儿的鸣叫。山里的阳光洒在青山上,青春般的艳丽,温柔,宁静。草堂的景致安逸舒适,声音都跑到屋外去了,满屋留印着草药的影子,粘着她的脸。她伸手扯掉轻纱头盖,爬下病榻。脚尖着地时很痛很酸麻。她的头脑清醒了,身子仍在昏睡中。她只好坐着,慢慢熟悉明亮的光线。她突然想唱歌,两只纤纤玉手举起来,哼唱:

嗨,云里烟村雨里滩,多买胭脂画牡丹咿喂。

嗨,半亩方塘一鉴开,哪得佳藕水中来咿喂。

唱毕,身子暖暖的笼了力气。翻身下榻,站在地上。举目四望,草堂盈盈,空空如也。突然,有一只小鸟从屋外的树林里甩到门口来,嘴巴里哼着单音节的歌,在门槛上蹦跳着落到地上。一会儿,又有几只小鸟落进门来,唱着同样的歌,还扇着翅膀。香凤随意地哼了一声,那几只小鸟扇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翅羽毛。香凤盯着门口的阳光,等着那些小鸟再飞进来。光线渐渐变淡变浅,屋外的青山开始移动,有云彩遮了山头,模糊不清。脚趾的感觉越来越酸麻,身子很僵硬,迈不开步伐。香凤看到屋子中间摆了小桌,小桌上有坛坛罐罐。香凤有点头晕,肚腹里咕噜咕噜叫。她艰难地移动着脚,慢慢靠近草堂的竹墙,扶着墙壁,转过身子,看见又有阳光闪现,屋外的树叶在轻轻摇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她忘记刚才自己曾经哼唱过的那句歌词,只感觉嘴巴随便哼唱了一段,就像门口的阳光那样自然映照下来,树叶沙沙地响。

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树叶间的小鸟飞远了。香凤继续扶着篱笆墙往门口移动。脸庞有点剌痛有点微痒。屋外飞来几只蜜蜂,嗡嗡嗡,围着她的脸转圈圈。香凤终于站到门口的阳光里了,她看见自己穿着一件山里人的灰黑色短衫,短衫短袖间露出戏服,戏服的绸带子在阳光里显映出鲜艳的条纹。蜜蜂飞来飞去,在她的短衫短袖间穿来穿去。她用手摭了脸去眺望屋外的景致,青山重影层层叠叠,山坳宁静,很荒凉,看不清是什么地方。草堂前面是绿茸茸的土地,两侧是黑森森的树,也没有什么路。香凤吸了树叶摇动后吹来的风,轻软软甜滋滋,草莓的香味。她返回身去,摸着竹篱笆墙退到床榻旁,伸手将那个轻纱头罩抓住,头罩上混合着草药的味道,斑斑点点的痕迹。她看着头罩眼睛有点湿润,可是没有眼泪淌出来。她想用手去摸眼泪,眼泡有点胀痛。她摸到了脸上的疤痕和残留的草药,心里的痛突然像撕裂了皮肤一般从胸间涌出来,无法抑制。她支撑不住了,倒在床榻上哭了,没有泪水只有呜咽。

蜜蜂飞走了,屋内渐渐昏暗。门口的人影闪进来,用手里的一张绳网罩了香凤。

“啊……”香凤喊道,双手抓了绳网用力摇动,无法挣脱。

“神仙姐姐,你别害怕,我带你回家去……”那个影子说道。

“你是谁,家在哪儿,你是要害死我吗,呜呜呜……”香凤哭喊。

“神仙姐姐,我叫黑娃,家住桃花山观音峰仙人阁,那里有姐姐喜欢的东西,我带你去……”黑娃自报家门,收拢绳网将香凤背起来。

“你这是要弄死我么,呜呜呜……”香凤哭闹了一会,哭不动了,只能哼哼。黑娃也不多说话,把香凤背到屋外的树林里,放到一只大竹筐里,盖好,背着它往深山里走了。穿山风呼呼刮着,竹筐在黑娃的背上一耸一耸,在树叶间穿行。杜神医的草堂隐没在山坳间的树林中,听得到一坡一坡瀑布流动的声音和黑娃的喘气声。黑娃好像是这山林里的大野猫,躬着身子爬上一坡一坡的山冈,直往观音峰而去。

黑娃对杜神医的草堂很熟悉。好几年了,黑娃进出桃花山都从这草堂经过。这杜神医春天来这深山坳采药,熬制好几味特殊药丸后就回桃花庄去了,要到深秋时节才偶尔进山光顾一下。黑娃就把这间草堂当作自己的客栈,来来往往熟悉透了,也不在意杜神医会对自己的鲁莽行为啧骂。黑娃借宿草堂后总会把草堂四周弄得清清爽爽。杜神医觉得有人在替他照看草堂,又不知道是何人,就把桃花庄的好看东西拿到草堂里摆放,以谢照看之人,譬如花瓶、竹编、偶尔还带几本绘画书籍。去年将一本《织女传》带来看,回去时忘记带走,竟然被这黑娃拿去仙人阁了。黑娃看了《织女传》,他的梦里都是七仙女的形象。四月天,桃花山花儿盛开,黑娃瞧见了杜神医又来深山采药,想看看带来什么新鲜东西。黑娃看到了香凤,黑娃闻到了草堂里特别的清香。黑娃突然觉得香凤就是杜神医带到这桃花山的仙女,杜神医医治好仙女也要做神仙。黑娃觉得不能让杜神医将仙女接走,他要学《织女传》里的牛郎,把这下凡的香凤抱回家去。黑娃就天天摸着山涧的石头来这草堂瞧香凤被杜神医治好了没有。今天黑娃看到香凤苏醒过来,黑娃觉得可以把香凤接去仙人阁了,就出手把香凤装到早就准备好的竹筐里背上山去。黑娃背着香凤,浑身都是劲。

黑娃背着香凤边走边唱山歌,黑娃好像在梦中。香凤坐在竹筐里全身都麻了,昏睡着,任凭这黑娃在深山里攀爬折腾。香凤睡得很香,灵魂在桃花山飘荡着,离人间俗境越来越远。天黑的时候,黑娃把香凤背到了观音峰仙人阁。

观音峰位于桃花山主峰一侧,从桃花山腹的东南一侧的山峰间稍稍凸出,自半山腰始独立,直达山岭,形似兀立的观音。观音峰远观与主峰脱离,衔接处的山岭又插着一块巨石,好像观音手里的净瓶,巨石上长着一棵老人松,仿佛净瓶中的柳枝,拂着山岭的风独自摇摆。黑娃的仙人阁就在这块巨石旁边,隐藏在观音峰与主峰的山坳里。进入仙人阁的甬道就在观音峰左肩的一条石缝里,石缝被观音峰遮挡着,拐角处长着石笋,石笋又被许多翠竹覆盖,陌生人无法寻觅得到。黑娃背着香凤进入仙人阁,浑身被汗湿透。黑娃自幼在这仙人阁长大,进入仙人阁就是回到了家。黑娃的仙人阁很舒适,平坦的山坳里有祖宗留给他的两间石头砌墙的木头房子。房梁做工很精细老到,门窗上还雕着花纹。房子的一根大柱子上雕了一只老鹰,那鹰的脖子上戴了一个佩饰,佩饰上写了“忠王”两字。黑娃只记得他有个很文静的老爷爷,他很小的时候老爷爷跟他讲“忠王”的故事。老爷爷教他写字认字。后来老爷爷死了,黑娃就一个人生活。黑娃在这仙人阁已经生活了十几个春秋,早已熟悉了桃花山一带的地形。黑娃听老爷爷说,他们隐居在这深山里,是在等候一位仙人。老爷爷没说那位仙人长什么模样。老爷爷说隐居在仙人阁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黑娃以后千万不能让陌生人进入,冲撞了仙人阁的福气,仙人就再也不会寻来了。黑娃后来觉得老爷爷说得很对,生活在仙人阁是他们的福气,这里什么都有,屋后的田地种啥长啥,什么都不缺。老爷爷说,他们的前辈是很有钱的人家,带到这深山里的东西吃不完用不完。这世上很乱很脏,这里却很干净。以后寻到仙人了,他会带你去更加好的地方。老爷爷说我姓李,黑娃你不姓李。黑娃问自己从哪里来的,老爷爷不肯说,只说等寻到仙人了,你就会知道了。黑娃对老爷爷的仙人之说深信不疑。当读到《织女传》的故事后,他觉得七仙女降落人间就跟老爷爷说的传说很相象。难道仙人是个女的?她会到这桃花山来吗?黑娃睡觉时天天做梦,梦见仙女降落到桃花山山坳坳里来。黑娃把香凤带到仙人阁,放到暖屋里的那张大床上,床上铺着草垫,床的周围放置了几坛杜鹃花,弥漫着淡淡的清香。黑娃站在屋内看了香凤一会,看清了香凤脸上的疤痕。黑娃没觉得香凤残破的脸有什么要紧,老爷爷说过,仙女下凡时都会装扮成普通人或者颜面很奇怪的人。黑娃心里很开心,跑到屋外呼吸着傍晚的空气,有点湿润的香甜的空气。天空中有一道很细很细的彩霞,渐渐变幻成一条小溪一根丝线,游弋着从观音峰的西南方向驶往天空。天空很清晰,许多鸟儿在山峰间飞翔,忽上忽下,好像要追逐那丝云彩。黑娃张开嘴巴唱歌了,那是小时候老爷爷哼唱过的歌。

哎嗨,

东山太阳西山雨,月芽芽露出一点点唷喂。

凤凰山下种格树,马响鼻喷涕金蝉落唷喂。

纵横万里叶落土,满山冈挂着尘和雾唷喂。

花开花落春几度,恼花嗔酒梦真糊涂唷喂。

哎嗨,

忽一日爷坐那金銮殿,众将官喊吾万岁爷唷喂。

眼前官帽一片片,吓得吾从此不敢看官爷的脸。

……

那黑娃唱得兴趣浓,折了一根树枝当马骑,在屋前的场地上打圈圈,快乐到极致。玩了一会,听听屋内有无香凤的声音,随手点亮一盏油灯,照映出香凤的睡姿,听到她轻轻的呼吸。黑娃突然感到腹中饥饿,把熬熟的小米粥置于土灶上烘,土灶里的炭慢慢红了,屋内增添一些亮光。

屋外星星满天,天空很睛朗。香凤睡得很香,没有苏醒的迹象。黑娃吃了粥,坐在门口的一只矮凳上,捧着头数星星。老爷爷讲故事时说,天上的仙女下凡后,星星会飞。黑娃盯着天空盼望着星星飞,一遍一遍地数最亮的星,一直数到睡着为止。

天亮的时候,仙人阁的树丛里鸟儿叫着,杜鹃的叫声特别响亮,把这片山林都叫醒了。黑娃早早煮了粥,等香凤醒来。

树林里的鸟儿不叫了,晨光满满,空气清新。屋里睡着的香凤醒了,门窗虚掩着,渐渐透进阳光。香凤腿脚不便,她只好坐着,慢慢熟悉明亮的光线。她突然想唱歌,两只纤纤玉手举起来,哼唱:

嗨,云里烟村雨里滩,多买胭脂画牡丹咿喂。

嗨,半亩方塘一鉴开,哪得佳藕水中来咿喂。

……

香凤重复唱了这两句歌词,想从床上爬下来。黑娃赶紧来扶她。香凤用力甩了黑娃的手臂,“你是谁,家在哪儿,你是要害死我吗,呜呜呜……”香凤哭喊。

“神仙姐姐,我叫黑娃,这里是我的家。”黑娃回答。香凤两眼直直地盯着黑娃,呜咽着。“神仙姐姐,吃粥,香喷喷的小米粥。”黑娃盛了一碗粥递给香凤。香凤低头闻了闻,拿过粥来喝了。黑娃搬来一张小矮凳,扶香凤坐。香凤摸摸头皮用手指搔痒。黑娃递来一个水罐,用布条浸了水替香凤擦头发。香凤没推黑娃的手臂,让他拭洗。黑娃洗得很仔细,一绺一绺发丝的洗,洗出油黑光亮。香凤嘴角显了一丝笑,脸上紧绷绷的,香凤不敢多笑。黑娃替香凤洗了头发,再弄些干净的山溪水擦洗她的脚和手,取了一双干净鞋子给香凤穿。香凤穿了鞋子能站起来了,香凤站起来后盯着黑娃说,“你是谁,家在哪儿,你是要害死我吗……”黑娃说,“我是黑娃,这里是我的家。”香凤不再哭了,蹒跚着走出屋子,眯了眼看天空。黑娃拎了小矮凳给香凤坐,香凤不坐,在屋外的小场地上转圈子,两只纤手举起来,唱歌,仍是那句歌词。整个早晨,黑娃就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看着香凤唱歌。黑娃觉得很好听,很像天上仙女唱的歌。太阳照耀着仙人阁,暖融融的。山上的风吹着,香凤的头发飘起来,在她的白白的脖子上滑动。黑娃觉得有清香浮起来,在山岭的石板上打转转,在明媚的阳光里飞翔。黑娃不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脖子和飘动的黑发。黑娃觉得很喜欢她唱歌,她的歌声比爷爷的好听,好听一千倍。

中午时分,黑娃去后山抓回一只兔子,挖几棵春笋煮了兔子肉给香凤吃。晚饭还是小米粥和兔子肉。黑娃喂饱了香凤,觉得很开心,因为香凤走路稳了不哭了,也不再说那句口头禅。晚上香凤早早睡觉,黑娃想听她唱歌,几次推醒香凤。香凤坐起来,揉揉眼睛说:“你是谁,要害死我吗?”黑娃不敢推她了,躲到门口去看星星。黑娃希望星星飞过来,告诉香凤我是黑娃我喜欢听仙女唱歌。

黑娃就这样陪着香凤,直到第七天的中午,黑娃出了甬道到山涧抓野鸡,回来时发现香凤不见了。黑娃好像丢了魂,寻遍仙人阁不见人影。黑娃觉得这神仙姐姐可能下山去了,就急忙从观音峰上爬下来去追踪香凤。一直追踪到神医草堂。草堂里一切如旧,只有桌子上摆着一双鞋子。黑娃仔细一认,这是他给香凤穿的鞋子。黑娃拿着鞋子呜咽着抱头痛哭。黑娃哭得很伤心,手脚都麻了。黑娃哭过,拿了那双鞋子塞进怀里,他觉得香凤的味道都在这双鞋子上。黑娃又复看了草堂一遍,看见墙跟下放置了一只彩陶。黑娃把彩陶捧了,回身点了一把火,把草堂烧了。

黑娃不晓得,香凤是被杜神医接走的。杜神医那天傍晚回到草堂,瞧遍了草堂内外,没见着香凤的身影。杜神医很茫然。香凤的伤势很沉重,脸上的脓疮烂到肉里,几度出现生命之忧。杜神医为救治香凤,天天爬上桃花山采药。为采到深山灵芝,他甚至爬上了从未攀登的观音峰。透过观音峰的松树林,他看见观音峰的东南面的山腹里有炊烟,他觉得也许是猎人的野炊而未多关注。如今香凤突然失踪,杜神医觉得这与观音峰的炊烟有关系了。杜神医身为江湖郎中,一生侠骨柔肠。他决定去观音峰查探。

观音峰很高,那块大方石上长的松树从观音的怀里透出来,在观音峰的左肩膀上随风摇动,远远望去就像净瓶里的柳枝,在云端里招摇。杜神医觉得这棵松树将观音峰带活了,云呀雨呀都凝聚到观音峰的净瓶里去。杜神医遥看着观音峰上的松树,沿着松树下面的山涧石峰攀登,渐渐靠近那块大方石。那块石头的一端插在山峰里,凌空倒挂,飞檐绝壁。杜神医不晓得这块飞来石的后面就是黑娃寓居的仙人阁。石壁前有许多石笋嵌在观音峰的肚子里,杜神医在这块巨石旁钻来钻去寻找、徘徊。杜神医寻找到第七天,早晨的雾都散尽,突然看见石笋里穿行出黑娃。杜神医惊讶得要喊出声来。黑娃踏着山涧石缝边的崖石往观音峰的后山去了。杜神医拨开石笋旁的竹叶找到了那条甬道,钻进黑娃的仙人阁。香凤呆然地坐在屋门口小矮凳上,看着门前的空场地上跳跃的小鸟轻声哼着那句歌词。

“你是谁,家在哪儿,你是要害死我吗?”香凤对杜神医说。香凤眼光呆滞,脸上没有表情。

“香凤呀,跟我回家去吧!”杜神医有点伤感地说,双手扶起香凤。杜神医觉得香凤的体力恢复很好,就折了一根树枝给香凤,并用绳子把香凤的腰系了,抓了绳子把香凤拉出仙人阁,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去。杜神医在钻出那条石缝甬道的时候,看见石笋下面有一棵灵芝。灵芝黑油油的,伞形的边上嵌着淡淡的金线,富态的图形上滚动着露珠,好像天真的小孩正朝着自己嘻嘻地笑。“香凤啊,你有救了!”杜神医惊喜万分,将深山灵芝轻轻捧起藏入背篓之中。

杜神医回到山坳坳里的草堂,觉得这草堂已经不能住了,往哪儿去呢?香凤脸上的伤还未痊愈,年轻的姑娘面目被毁,精神恍惚,一时无法在世人面前行走,只能寻找能够避世之处。杜神医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桃花山唯一可以避世的地方了,赶紧收拾了给香凤治伤的草药,扶着香凤往山外走去。他走得急了,把一只彩陶丢落在草堂里,那只彩陶是杜神医花一百块银元买来的,让杜神医心疼好几天。

杜神医要送香凤去桃花山麓西南的桃花庵,从他的草堂往那去,要绕过大半个桃花山。杜神医扶着香凤到一个小村庄,雇了一顶竹板轿杠,请两个轿夫扛着。五月天,孩儿脸,天说变就变。好端端的日头突然被乌云遮了,山旁的小路被暴雨淋得湿透。杜神医跟着轿杠走走停停,走到桃花庵时天已经快黑了。桃花庵前面搁着一块大石头,上面栽了一棵小松树。两只小松鼠在石头下面跳来跳去。庵门虚掩着,灰瓦黄墙,墙上印刻了“佛”。

杜神医唤轿夫歇在庵外的大石旁,独自去敲门。庵内只有一个老尼在庵堂里打坐。杜神医推门走至老尼处,合掌致意。老尼微微动动身子,问道:“施主何处来?”杜神医说:“吾是桃花庄杜郎中,有事请求师父。”

“哦,吾佛慈悲,普渡众生,南无阿弥陀佛……”老尼念了一段佛经,从蒲团上站起来,认真瞧瞧杜神医,脸露一丝喜色。“老尼好像见过施主,南无阿弥陀佛……”

“啊……”杜神医把背篓放下来,用衣袖揩汗。

“庵门外是你带来的人?”老尼说,她好像晓得杜神医的意思,主动询问。

“一位姑娘,需静养,故登门求助呢。”

“快把姑娘抬进来!”老尼脸上显出关切。

“感谢师父!”杜神医赶紧将庵门打开,唤轿夫把香凤抬进庵来。老尼上前细看了香凤,香凤的脸被薄纱遮着,微微闭着眼睛。

“姑娘遭罪了,施主的事吾当用心,南无阿弥陀佛……”老尼合掌喃喃着,引轿夫将香凤扛到庵堂西侧的一个厢房。此是一间较安静的寝室,室内置有熏香。杜神医把背篓里的草药拿出来交给老尼,借了庵内纸笔写了药方,叮嘱老尼说,此女脸上伤势很重,前时医治后去除了脓疱,但疤痕未落,仍需敷药。今天在桃花山观音峰寻觅到深山灵芝,可以袪除她脸上的疤痕,也可以医治她心理的癔症。杜神医细心交待了香凤的病症,把草药逐一指给老尼分辨。老尼喏喏承接了草药,将之分拣后置于几个小罐子内,并贴上标签。杜神医交待完毕后,安静地看着老尼,静待老尼说话。老尼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香凤的手臂,将熏香置于香凤的脚旁,合掌念道:念念念弥陀,念念求往生,念念念极乐,念念得一心……南无阿弥陀佛。杜神医静静听着,把深山灵芝放到有草药罐子的桌子上,又静静地看了香凤一眼。香凤睡得很香,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了。杜神医看到老尼只顾念经,不再关心其它事了。杜神医眼睛湿润了,又从怀中拿出几块银元放到桌上。慢慢从寝室退出来,唤轿夫抬了竹轿出桃花庵而去。

咦,啊嘿嘿嘿,可怜深山种田郎,清风吹吾满屋草籽香,哪留往美娇娘,吃饭都不香……

咦,啊嘿嘿嘿,可怜深山种田郎,秋雨秋风满山树叶长,哪湛湛长空黑,四海千秋色……

桃花庵青灯点亮,庵门外留下轿夫的山歌,伴着香凤进入梦乡。桃花山都安静下来,黑夜里唯有星星照耀着,眨着眼睛,一副清静安逸的世态。山更长,水更清,山涧的溪水静静流淌着,绕过桃花庵向东流去。

桃花庵收治了香凤,香火愈来愈旺。赵琦的大老婆也慕名前来烧香。大奶奶拜过菩萨,向老尼求取经书。大奶奶睨了老尼一眼,心头掠过一丝惊讶。这老尼的脸白哲而红润好似孩童,双眉淡而细好似描画的一般,细细回忆,似曾相识。这大奶奶吃斋念佛大半辈子,有一事藏匿心中始终不得解释。她孩童时期,曾经在赵粮户家读私塾。那私塾的教书先生六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衣,满头银发飘飘。老先生有一位女儿青春美貌,经常唱歌给孩子们听。忽然有一天,老先生辞了私塾带着女儿离开赵家。赵家老爷将屋里喜欢搬弄是非嚼舌头的老婆狠狠打了一顿。赵老爷几次托管家去教书先生府上聘请,均未应邀。自此,赵家的私塾冷清了,孩童都跑到其它私塾读书去了,大奶奶回家守着,做做女红,看看闲书,荒废了学业。后来,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赵家。大奶奶记忆里的那位青春美貌的女人,眼睛秋水盈盈,黛眉如画。

“我是从赵家庄来的,师傅好面善。”大奶奶试探着问候老尼。

“念念念弥陀,弥陀即自心,愿愿生极乐,是心做佛祖……南无阿弥陀佛。”老尼慈祥地看着大奶奶,眼里波平如镜,细眉淡而柔顺,脸如孩童。

“师傅那时好年轻好漂亮,惹得我们童心快乐,好像就在眼前一般,永生难忘呢……”大奶奶喃喃自语,情不自禁,接了经书捧在手里,佛珠轻轻在指间揉搓,脸露迷恋。

“南无阿弥陀佛,请施主瞻仰菩萨。”老尼慈祥地微笑了,合掌祝颂。大奶奶突然感觉到观音菩萨的眼睛动了,轻轻赞道:菩萨开眼了,赶紧回身扑到蒲团上,虔诚膜拜。老尼起身合掌拜了观音,徐徐走出观音殿。庵门外进来许多香客,顶礼膜拜观音菩萨。大奶奶拜过观音,身子热热的,眼内湿润,感觉无比幸福。她回忆孩童时期的趣事,心释然,脚步轻松。回首四望,桃花庵掩隐在桃花山脚下,山前茂竹森森,春风柔柔,清高雅逸,佛光灿烂。大奶奶顺着大殿转看过去,看见老尼在一间厢房里忙碌着,稍欠从容。大奶奶好奇心起,轻轻移步去察看。哦,厢房里有草药的味道,屋内床上睡了一位姑娘,细纱笼罩着脸。啊,老尼德高,竟然还收养一位姑娘,那姑娘是谁,莫非是被少奶奶伤害的香凤?这奄奄一息的香凤姑娘竟然还活着,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尼姑庵里来了,这香凤与这仙风道骨的老尼何缘?大奶奶平静的心思波澜起伏,心跳跳迈不动脚步。

“施主你来了?”老尼轻轻说道,把手里的草药放到药碾子里去碾碎。

“嗯,师傅慈悲心肠,收养姑娘。”大奶奶说。

“我女儿也有这姑娘那么大了,亭亭玉立呢。”老尼突然这样说道。

“哦,师傅是当作女儿收养她了?”

“也许是吧。”老尼用手推着药碾子,细瘦的胳膊从佛衣袖子里露出来,脸上细汗慢慢渗出来,滴在药碾子上。

“你女儿呢?”

“乱世生的孩子,乱世里漂泊,弄丢了……南无阿弥陀佛。”

“弄丢了,为啥呢?”

“襁褓中弄丢了,身上裹了一件小布衫,俗称红肚兜兜。”

“那小布衫是啥样子的,上面有印记么?”

“有印记的,红肚兜上缝了两颗珍珠,珍珠都带彩的,看着好像云彩,又细腻又光彩,南无阿弥陀佛。”老尼慢慢低垂了头,细而淡的眉毛轻轻蠕动,细细的泪水从老眼里淌出来,用佛衣袖子去揩。

“师傅德高望重,菩萨保佑你女儿,南无阿弥陀佛。”大奶奶被老尼感染了,泪水淌出来了,轻轻去揩。

床上睡的香凤突然醒来了,兀自将罩在脸上的纱笼拎开。香凤脸上敷的草药脱落在纱笼里。

“咦……”大奶奶看清楚香凤的脸了,脸上残留着稍许的伤痕,眉眼已经很光滑质感了,眼睛水汪汪,很美丽。大奶奶眼睛瞪大了看香凤,香凤的眉眼很像老尼年轻时的神采。“师傅呀,她很像你年轻时的辰光,这莫非是菩萨送来的福份么,好心得到好报,菩萨就是这么说的呀,南无阿弥陀佛。”

“施主好心肠,老尼感谢施主祝福,南无阿弥陀佛。”老尼听了大奶奶的话并无惊讶,心静如水。香凤从床上爬起来,伸伸手臂,回首看到厢房里的人,说道:“你们认得我,是来接我回家的么?”老尼点点头说,“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南无阿弥陀佛。”

“姐姐认得我?”香凤又朝大奶奶憨憨地说。

“认得认得!”大奶奶有点惊讶也有点惴惴。大奶奶晓得是他家的人伤害了香凤,大奶奶不晓得老尼不知道这件事。老尼的平静和香凤的迷惘让大奶奶又惊奇又尴尬,不晓得如何说话了。大奶奶坐不住了,从衣服里掏出银元来塞到香凤的手里,大奶奶内疚地说:“愿菩萨保佑姑娘早日康复,愿菩萨保佑姑娘幸福如意,南无阿弥陀佛。”说了这些话,大奶奶转身走了,脚步蹒跚。

桃花庵的钟声响了,香客们鱼尾而出,消逝在庵门口。老尼把深山灵芝绊入草药,熬了药汁给香凤喝。香凤脸上的疤痕渐渐消失了,有笑容浮上脸颊。老尼看着香凤,心里甜甜的,老脸好像恢复青春,脸蛋粉红粉红,眉眼水汪汪的。

老尼在桃花庵开辟了一块菜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菜地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数天以后,老尼见香凤恢复得很好了,就缝制了一套僧衣给香凤穿,带着香凤去菜园种菜。香凤拿着铁铲在菜地上除草,除完草将铁铲一甩,双手做了兰花指唱歌了,老尼眼里泪光闪闪。香凤还是唱那两句歌词,重复唱了二三遍。

嗨,云里烟村雨里滩,多买胭脂画牡丹咿喂。

嗨,半亩方塘一鉴开,哪得佳藕水中来咿喂。

……

“姑娘唱得好听,晓得你家住何处吗?”老尼问香凤。

“姑娘没有家啊,认不得了!”香凤憨憨地回答。

“姑娘有父母亲吗,他们还健在吗?”老尼有点关切地问。

“哦,我有父母亲的,他是我师傅,教我唱戏的。”香凤说。

“姑娘会唱戏?在哪唱呢?”老尼听到香凤说自己是唱戏的,有点惊讶不已。

“老早教的,现在记不得了。”香凤的思维不畅通,半痴呆的样子。老尼不问了,两眼看着香凤楚楚动人的模样,心里好像飞翔出一只小鸟,平静的心思被纷扰了,拄着铁铲愣愣着,嘴巴里念念有词。香凤见到老尼发呆,轻轻笑着,用手拉拉老尼衣衫,示意老尼别走神,快干活。老尼也轻轻笑了,随手挖了一些蔬菜,让香凤送去厨房。庵里有香客进门,老尼整整僧衣,去庵堂坐禅。香凤送了菜后也来庵堂,跟着老尼坐禅。老尼坐完禅去打鼓,香凤也去打鼓。香凤打的鼓与老尼的不一样,鼓声柔软之中隐藏着悲伤之音,且连绵不断。老尼听到这鼓声,心里亦泛出悲伤之情,连绵不断。老尼慈眉低垂,泪水盈眶。香客拜过菩萨来取经书,香凤帮老尼签发经书。香客捐香烛钱,香凤帮老尼手书“佛”字。香客来的多了,香凤签字累了,只发经书不签“佛”字。香客中来了一位男士,盯着香凤看了一会,默默地拿起佛字笔书写“佛”字。香凤觉得那男士有点面熟,就说谢谢施主,不可烦劳施主。那人说,我是赵琦呀,你不认得了?香凤复看了他一眼,轻轻哂笑说,你说啥,我不认得。赵琦怔住了,疑惑地瞧瞧香凤,香凤脸色红润,黛眉如画,两眼清澈,微笑如佛。老尼在旁边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朝赵琦打个手势说,“世间本无物,何处惹尘埃。施主认错人了,南无阿弥陀佛……”听老尼之说,赵琦羞红了脸,从怀里掏出香资交给香凤,转身又去观音佛前膜拜,惊惧之间高喊菩萨保佑,速速退出观音殿而去。老尼回身复看香凤手书“佛”字,字迹清晰飘逸。老尼复问香凤,那男人认得你么?香凤随口回答,我只认得一个卖药材的男人,但记不得叫啥名字了。老尼问,是不是桃花庄的杜神医呀?香凤摇摇头说不是。

香凤跟着老尼吃斋念佛,几乎形影不离。入夜,老尼指导香凤读经书,香凤认字很快,念过又记不得。老尼再教,香凤再读,朗朗上口。老尼掩上经书与香凤谈经说禅,香凤随意而说,但对经书上的经文记忆不清,有点见字认识,离书即忘。老尼相信,这香凤姑娘与佛有缘,曾几次试探香凤,可否入佛门守青灯孤诣向佛?香凤沉默不语,似乎不愿削发为尼。老尼无奈,耐心教导,盼着能够打通香凤思想深处的藩篱。每天早晨,香凤醒来打坐,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伸出纤指哼唱她随口而唱的那两句歌词。老尼听惯了,也随口哼唱。唱毕低头念经,念念着这流水的光阴。不觉间春去夏至,六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出家日,桃花庵佛光普照,信众携香烛衔尾而来,香火甚旺。香凤见到有许多香客,面露喜色。晌午时分,香客更多,其间有赵琦家的大奶奶、管家等人。赵家人拜了菩萨烧了香,围着香凤窃窃私语。赵管家与大奶奶商量,大奶奶初时不悦,经管家解说,才答应将香凤的故事直言相告老尼。老尼背靠着赵家人在蒲团打坐,双目下垂,耳根清静,心如明镜。大奶奶也在老尼身后打坐,默默等候。半晌,老尼欲起身离坐,大奶奶趋身相扶,顺问老尼安好。

“施主也来烧香?”

“菩萨纪念日,敬奉敬奉。”

“施主有何体会,为吾佛弥撒宏法?”

“受师父恩德,敬仰佛寺,灵光显现,佛法宏大,南无阿弥陀佛。”

“吾佛慈悲,普渡众生,南无阿弥陀佛……”

“师父,今日吾有一事相告,万望师父包涵。”

“哦,请到斋室相谈,请跟我来。”老尼抓了大奶奶的手往大殿边的斋室而去。两人在斋室谈了很久,老尼陷入沉思。

“罪过罪过。”老尼双手合十,喃喃不休。

“赵琦如今陷入痴呆,终日呆在书房不问世事,少奶奶早已成为废人瘫痪在床,此事终因赵家而起,苦果理应赵家承担。香凤无故受难,能死里逃生,实乃菩萨保佑……我前次来庵烧香已经晓得香凤获救,但又不忍将真相坦告,烦扰了师父的一片佛心……”大奶奶缓缓叙述,泪眼婆娑。

“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原想到有师父收留,好事结尾,今天听了管家劝说,才想到菩萨心肠,理应送这苦命的姑娘回家,不枉我等吃斋念佛一辈子不违天理哪,南无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老尼也眼含热泪,喃喃不已。

“香凤姑娘神智有小恙,待她清楚了,送她回家也不迟。”大奶奶见老尼哽咽,似有不舍香凤之意,就劝慰道。老尼哽咽了一会,慢慢拭去泪水,回答大奶奶道:“世间事物终有因果,施主有心向佛老纳岂能违天?烦请施主把那香凤的家人请来,老纳可当面征求香凤意愿,如愿随老纳吃斋念佛,老纳当替菩萨收养此女,如不愿随老纳吃斋念佛,老纳一定随她心愿……”

“如此甚妥,南无阿弥陀佛。”大奶奶破泪为笑,紧紧握了老尼的手。老尼的手干瘦如枯枝,微微颤抖。

桃花庵香烟缭绕,香客们在佛钟前排长队敲钟祈福,观音殿里信众满堂,祷告菩萨的声音连绵不断,铺天盖地。庵门外,赵家人在大奶奶招呼下坐轿拎佛袋离庵而去。赵管家如释重负,脚步如飞。

香凤遭难中仍惦念的胡老四被枫泾镇衙门公差胡乱抓去后一直关在狱中。衙门因无香凤消息,原告苏州戏班子又不肯撤案,故将胡老四关押以图抵案。朱一茗多次设法营救未成,又苦等香凤消息无果,先自返回沙地去了,留下细娘照顾狱中人。胡老四狱中的牢饭都由细娘出资奉送。狱中的牢头看在细娘暗中关照的面子上,对胡老四没有横加虐待。梨花看到细娘为胡老四坐牢而照顾周到,也暗自叹息,细想如果鼎和斋没有聘请朱一茗师徒来做茶食,也许与胡老四的前世姻缘已经成功了。又想到细娘为还爹爹的婚约情债,心甘情愿地吃那苦头,也算对得起胡老四。梨花帮着细娘管理鼎和斋,也为细娘、胡老四的事整天胡思乱想。细娘爹爹做惯了店里的甩手先生,每天早早捧了那支水烟壶去茶馆店喝茶听唱书,看到细娘为胡老四跑东跑西,心里的遗憾也渐渐抺平了,觉得世上的事总归要讲究个情理,女儿细娘是最懂这情理两字的,女儿做得很好,为爹爹撑面子了。苏州戏班子的金班主经常跑到鼎和斋来打听香凤消息,细娘对金班主又恨又怜。细娘多次劝说金班主撤了胡老四的嫌疑之案,金班主说,香凤失踪与胡老四有牵连,香凤唱过多少家堂会都无恙,唯独这次胡老四去陪她,她即失踪了。细娘说,胡老四喜欢香凤,总不会害死她吧,要娶香凤也是明媒正娶,哪里会用这种下流手段?金班主说,邀请香凤唱堂会的赵琦一家和香凤都下落不明,成为悬案,胡老四嫌疑太大,放了他,香凤失踪的案子就销了,叫我如何对得起香凤?就这样,细娘与金班主的交流几乎在对持的话语中继续着。金班主心里明白,胡老四可能被冤枉,但又不肯撤案。金班主在极端矛盾的思想中苦苦挣扎,几乎要将胡老四缠住了,缠成一个死结。

光阴如流水,生活在苦涩之中悄然流逝。

就在细娘为胡老四的冤屈无奈绝望、愈加悲伤之时,桃花山赵家庄的管家悄悄托人给细娘送来一个消息:香凤现在桃花山的桃花庵安居,香凤安然无恙。细娘询问带信人,是谁托你带的消息?送信人回答,是桃花庵的老尼托人带的信。细娘觉得奇怪,捎消息的人为啥不给苏州戏班子捎消息,而要捎给自己呢?细娘找梨花商量,梨花想了想说,也许是你为胡老四坐牢的事吃尽苦头,感动了菩萨呢,菩萨觉得告诉你就是解脱了香凤案给你及胡老四所带来的痛苦呢,对吗?细娘觉得梨花说得对,脸上漾起笑容。细娘马上把香凤在桃花庵的消息告诉金班主,金班主很吃惊,说这香凤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深山古刹去了呢,这好像神话故事。细娘说,不管消息正确不正确,我们一定要去探看。金班主说,三小姐你真是个好姑娘,香凤的事让你费心了。这样吧,我这里派个管事的银嫂陪你们一起去,香凤看到银嫂就会跟着回来了。香凤的事如果是真的,银嫂回来后我就立刻去衙门替胡老四撤案,好吗?细娘回答说,我们和银嫂明天就起程,防止夜长梦多。

细娘回家后将要去桃花山寻找香凤的事同爹爹讲了,细娘爹爹说,桃花山很远,女人进山都要雇用轿子的,雇用了轿子又招人惹眼,很不安全。让梨花跟你一起去吧,她在乡下生活时间长了有经验。另外带些饼呀糕呀的干粮,荒山野岭的,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你们姐妹俩穿的衣服要朴素些,最好穿旧衣服,用灰布啥的包裹了头脸,好让山里人看不出你们身份。出门当心惹了事,去找小羔羊结果又丢了老绵羊那还了得?细娘觉得爹爹说得对,就翻箱倒柜寻出老旧的衣服和布包袱试着穿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灰暗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笑颜。第二天,细娘一行三人急急往桃花山而去,山路崎岖,偶遇荒村山里人,都不搭话。数日后,她们终于寻到桃花山麓西南脚下的桃花庵。天气炎热,细娘三人的衣服湿透了再晒干,汗迹斑斑。

青松荫庇下的桃花庵显得几分清凉,老尼在观音殿的蒲团上坐禅,香凤在右侧的边门旁翻经书。梨花看见香凤了,张嘴想喊她,被细娘拦住了。细娘朝梨花银嫂摇摇手,示意她俩别呼喊。细娘引着梨花银嫂拜观音菩萨烧高香,再到老尼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来,静候老尼。观音殿内静静的,期间有几位香客来烧香,老尼低头坐禅,眼皮都没抬一下。香凤看了经书睡着了,头枕着桌上的一本香客签名簿,一头乌发落在肩膀上,几只小彩蝶在她的书桌旁飞来飞去。

观音殿两侧柱子上雕刻了佛语:清净为心皆普陀,慈悲济物即观音。

老尼怀里揣着一本经书,扉页上写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老尼入定,眉间深嵌皱纹,身上僧衣整洁无尘。

时值正午,观音殿内清静如初。老尼心思转定,睁眼观殿内外,殿前的香炉内青烟缭绕。

“恭祝师傅佛德高扬,打扰师傅。”细娘望见老尼睁眼瞻望,赶紧从蒲团上站起来。

“施主有事?”老尼双手合十,双眼烔烔地望着细娘,脸呈一丝柔软。

“我等从江南枫泾镇赶来,寻找失踪多时的香凤妹妹……”细娘如实相告,从容谈定,梨花银嫂眼睛急急盯着老尼,仿佛可从老尼嘴巴里立即可以领走香凤。老尼拿眼光扫了她俩一眼,似悟非悟地摇摇头,转而朝香凤熟睡的桌子那边看了看,轻声说道:“香凤认得你们吗?”

“认得认得。”细娘回答。

“好吧,你们去唤她。”老尼淡定地说。

“香凤,香凤。”梨花和银嫂将香凤推醒。香凤擦了眼睛,将香客签名簿翻开,迷糊的语言说:“要捐么,这里签字。还有经书,要请么?”

“香凤,我是银嫂呀,你认不得我了么?”

“银嫂?你不认字么,我可以代你签字。”香凤说着把佛字笔拿起来,蘸了墨含在嘴里,用眼温柔地看着她们。

“香凤,你?”银嫂惊讶不已,眼睛瞪得很大。梨花说:“香凤,寻找你多时了,我们带你回家。”

“我的家就在这里呀?施主别说那些没来由的笑话,佛家从来不打逛语,南无阿弥陀佛。”香凤脸上微微呈笑,将手里的佛笔轻轻搁到笔架上。老尼静静地望着,脸上也呈一丝微笑。细娘也看懂了香凤的动作,泪水瞬间从眼眶内涌出来,滴在殿内的蒲团上。细娘回首看着老尼,说:“多谢师傅照顾香凤,香凤这段时间遭受了委屈了,如果没有师傅恐怕难有今天的平安了,师傅高德,我们感激万分……”

“难道施主还不晓得她的情况,如今香凤不认得你们,这叫老纳如何处置?”老尼说道,眼光睿智,炯炯有神。“施主来认领,可有啥身份凭证,或者有让这姑娘记忆的地方,可否说来听听?”

“这香凤原是苏州班子的唱戏花旦,这在江南一带凡听过她唱戏的都认得,今天有苏州班子的银嫂同来,可以请银嫂讲讲的。”细娘想了想,这样回答。

银嫂听细娘这么说,也思考了一会,说,我就唱几句戏歌吧,也许她会记得。老尼听到银嫂说要唱歌,就将细娘她们引到观音殿旁边的斋房,唤香凤倒斋茶给细娘等喝。

哭一声甄静姐灵魂在上

你可知曹子健九曲回肠

想那年爷为兄出征东吴

我与你图甜蜜留在洛阳

……

银嫂唱了曲《洛神》执子戏唱段,歌声轻柔宛转,香凤听了,微微而笑,没应声。银嫂见香凤没啥感觉,又哼道: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银嫂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懒画眉〕,唱腔很高吭,引得老尼喜色涟涟。老尼点着头喃喃着,不错不错。再看香凤脸色,似有喜色浮上眉头,但她只呆呆望着银嫂,没啥反映。银嫂急了,对香凤说,这些都是你最喜欢唱的戏歌,你为啥听不懂呢,嗯?老尼默默沉思一会,向香凤招手。香凤走到老尼身边,听老尼吩咐。老尼说,“施主们诚意而来,吾儿也要唱支歌呀,嗯,南无阿弥陀佛。”

香凤唱歌了,细娘梨花都听过她的戏歌,眼睛里都要放出光彩来了。

嗨,云里烟村雨里滩,多买胭脂画牡丹咿喂。

嗨,半亩方塘一鉴开,哪得佳藕水中来咿喂。

……

香凤反复哼唱了两遍,就停住不唱了。银嫂呆呆地听香凤唱这歌,眼泪簌簌往下流。香凤唱的是一支山歌,银嫂老早听老班头唱过。这支山歌是随便哼唱的,根本不编入戏词,很少有人听过。细娘梨花听了这山歌,觉得很好听,但没有香凤唱戏时的那种神采,倒好像是听了一支儿歌。细娘梨花都被香凤的健忘惊呆了,这香凤真得受了剌激,脑子偏愚了,不认得她们了?

“南无阿弥陀佛,让施主们受惊了。请施主小坐,慢慢聊吧。”老尼很慈祥地说。正午的阳光灿烂,殿内殿外静悄悄地,没有香客上门烧香。老尼唤香凤给细娘梨花她们倒斋茶,慢慢讲述香凤遭难的故事。细娘听了,插话说,这赵琦家弄伤了人就全家逃逸,弄得香凤的男友至今被关在狱中。

“那人叫啥”老尼问。

“胡老四,贩卖药材的商人。”细娘说。

“哦,香凤脑子失忆了,仍念念叨叨的人,原来就是他了,真可怜。”老尼说,“这老班头是香凤的爹爹吗?”老尼突然问道,细娘和梨花回答不上来,银嫂细细地瞧瞧老尼,回答她:“不是,但她是老班主从半道上抱来的,亦算半个爹爹吧。”

“半道上抱来的,有几岁呀,在啥地方呢?”老尼盯住银嫂问。

“听说是从大山里抱来的,孩子在襁褓中。”银嫂说。

“孩子穿着啥衣服,有记念的地方么?”老尼紧紧问道。

“没啥记念的地方,穿着一件小布衫。”

“是红肚兜么?”

“是。”

“还有啥么?”

“没有啥呀,听老班主唠叨,这香凤光屁股抱来的,好可怜。”

“哦,应该是这样了,太伤心了!南无阿弥陀佛……”老尼默默低下头,拂了僧袍袖子拭眼泪,引得细娘她们也拭眼泪。这时,厨娘送来一大盒斋饭,香凤拿了一大摞碗筷摆到桌上。老尼对香凤说,这是你老家的人来接你回去,吃了斋饭你就跟她们走吧。香凤听懂了,呆呆地望着老尼,说:“师傅难道不要我了?”老尼听了,两行热泪又淌下来,用僧袖掩面,哽咽起来。细娘她们觉得这老尼很重感情,爱香凤爱到骨头里去了,真得让人感激啊。

吃了斋饭,老尼从柜子里翻找出香凤的衣服,叠好包袱交给银嫂。又拿了一册她亲手抄写的《华严经》放到包袱上,对银嫂说:“这卷经书让她随身带去,吾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银嫂说:“谢谢师傅!”,老尼转身望了望香凤,爱怜地抚摸着香凤的手,许久不肯松开。香凤伏在老尼的肩膀上哭了,低声呜咽。老尼从怀里掏出一只金手镯戴在香凤手臂上。

香凤终于别了老尼,跟着细娘梨花银嫂她们走了。老尼送到庵门口。庵外的老树上响起金蝉的鸣叫声,愈叫愈响。老尼站在庵门口,身前身后都弥漫着午后的阳光,老尼脸上挂着微笑,安逸清瘦,眉眼慈祥。

细娘一行走出庵门很久很久,桃花庵响起钟声,在山坡的那一边回荡。

细娘一行走了两三天,衣服被汗湿许多遍,领子上渗出了盐渍,终于辛苦地回到枫泾镇。

香凤被细娘她们领回戏班子,金班主瞧了香凤好一会,问香凤:“阿妹你到哪里去了,急得我双脚跳呀?为啥跑到那么远的深山里去,跑到那尼姑庵去?倒底遇见了啥事呀?”香凤看见金班主,淡淡一笑,说:“你是谁,我好像在哪见过,哦?”就不吭声了。金班主又问香凤:“怎么长时间逛在外面,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哥呀?”香凤又看看金班主,摇摇头,说:“我要回家,你让我回家?”金班主惊讶地看看香凤,回头询问银嫂,银嫂苦着脸说:“香凤这次遭遇大难,能够活着回来,已经很好了。听桃花庵的老尼说,香凤那次到赵琦家唱堂会,被赵家的小老婆……”

“嗯呀,原来是这样,这香凤真正是大难不死……”金班主嘘叹不已。细娘劝慰金班主,说这香凤姑娘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被伤害的容貌也医治得好了,看不出疤痕。金班主点点头,很感激细娘,眼里有点湿润,唤银嫂拿上等的龙井茶给细娘梨花喝。细娘喝了茶,金班主说明天就去县衙的监牢里去赎人,冤枉了胡老四了,让其吃了莫明官司。细娘听了这句话,脸上浮出笑容。细娘说,这香凤姑娘的脑子有点愚钝,但是心里还是记挂着胡老四,所以这胡老四为香凤姑娘吃官司,一点也不冤枉。银嫂与梨花听得笑了,金班主也跟着笑了。细娘将香凤的事交待妥当,辞别金班主和香凤。香凤看到细娘要走了,转身也跟着要走。细娘拉住香凤的手,说香凤妹妹先留住这里,明天姐姐再来看你?香凤拉着细娘不放手,香凤说,姐姐你怎么不要我了,让我给姐姐唱支歌。说完,香凤翘起兰花指,唱了那首山歌。听到香凤唱歌,金班主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簌簌落下来,滴在地板上。

细娘与梨花走出戏班子很远了,香凤还在唱着那首山歌,且飘得很远很远。细娘梨花听了,眼睛里也有泪水裹着,好像没有啥开心的,心里仍然沉甸甸的,很痛的感觉。细娘问梨花,香凤现在这种情况,后面的路怎么走下去呢?梨花想了想说,傻人有傻福,让香凤嫁个好人家也许就是她的福份了。细娘叹息了一会说,只能这样子了。

第二天,细娘与金班主去县衙投撤诉状纸,衙门里的师爷接了状纸说,县衙的官司非同儿戏,岂能这样想打就打想撤就撤?这个案子弄在县衙里多时了,老案,要经过几番审核才能结案,你们慢慢等着吧。细娘争辩说,失踪的人已经找到了,那个被抓的胡老四是受冤枉的,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师爷绿了脸说,是你审案么,回家等消息吧,别在这衙门里乱嚷嚷。金班主看出这衙门师爷的嘴脸,忍了气,拿出几块银元塞到他的手里,说请师爷帮忙撤了这案子,这胡老四确实冤枉呢。师爷见了银元脸上呈些笑容,说这胡老四如果真得受冤枉,又有原告撤案担保,过几天县衙审案后就释放,行么?说完甩甩袖子走了。细娘与金班主只好再去牢内探看胡老四。大热天,牢里臭气冲天。胡老四头发胡子很长很乱,见了细娘就问香凤找到了么,她在哪里?细娘将香凤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胡老四听后呜咽着哭了。金班主说,胡老四你受委屈了,冤枉了。胡老四哭得更厉害了,牢头跑过来喝他,胡老四也不管不顾地痛哭了一场。

数天以后,胡老四被衙门释放了。胡老四无家可归,就在细娘店里的员工宿舍住。细娘爹爹见这胡老四吃了冤枉官司很可怜,就与细娘商量,资助胡老四在这枫泾镇开店做生意。细娘说,胡老四为恋香凤吃了官司,在这镇上做生意恐怕名声不太好呢,如果他愿意,我和朱一茗带他到汇龙镇去谋生,也许有一条活路。爹爹说,带他去汇龙镇孤男寡女的,这恐怕也不妥当吧。细娘笑了,说爹爹你别瞎想,这胡老四恋着那小香凤呢,经过这段奇幻曲折的经历,胡老四会放弃香凤跟我们去汇龙镇么?这小香凤如今半残了,不能登台演戏了,今后不依靠嫁个好男人过活,还能行么?爹爹笑了,说有情人千里来相会,这段天赐姻缘,拆不开呢,嘿嘿嘿。细娘与爹爹商量好后就去见胡老四。细娘说,香凤已经半残了,唱不成戏了,胡老四你还愿意娶她么?如果愿意,我就去同金班主说。你娶了香凤,我和朱一茗带你们去江北,资助你们在汇龙镇开店过活,行么?胡老四想了想回答说行,他对细娘一家感恩戴德,细娘怎么说他都愿意。细娘与胡老四商量着,店门外有人喊着要见细娘。细娘跑出去一看,原来是银嫂。银嫂将细娘拉到一边说悄悄话。银嫂说,香凤回到戏班子整天愁眉苦脸不吭声,戏班子里的人问她到哪去了,为啥不开心,她就说,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弄得戏班子里的人都烦她了,怎么办?细娘说,我叫胡老四去见她,如果她认识胡老四又喜欢胡老四,银嫂你一定要做个红娘,香凤她一辈子感激着你……银嫂笑了,说细娘心肠太好了,你是活菩萨。

细娘唤来胡老四,胡老四跟着银嫂走了。细娘目送他俩走远,嘴里喃喃自语。细娘不经意间学着桃花庵老尼的口吻,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香凤愿意跟着细娘、胡老四去江北沙地汇龙镇,金班主不放心,唤银嫂送香凤去江北沙地。金班主赠予香凤一笔嫁妆,放在一只手饰盒内。金班主把手饰盒交予细娘保管,细娘推辞,金班主说,细娘你是香凤的亲姐姐一般,我只信得过你。细娘只好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件红肚兜和两颗彩珠及一张银票。这两颗彩珠特别大,价值不菲。金班主说,这些都是香凤的家资,我爹爹老班主留存着的,现在交给你打理,帮助香凤成家立业,以了我爹爹的遗愿。细娘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缝制在红肚兜上的彩珠,忽然想起桃花庵老尼的话,惊诧得手指有点发抖。细娘回首看看香凤,眼含泪水,慢慢将手饰盒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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