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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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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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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沈从文的家乡听一支歌

那年春天,我游了湘西。

四月廿日傍晚,从万寿宫后门边的一条小弄走出去,看见了凤凰城沉浸在一派灯影之中。沱江中倒映着吊脚楼,层层叠叠的灯将古楼映成现代彩街的样子,流动着游船细瘦的倩影,慢慢拉扯出一道道光的溪流,五颜六色,朦朦胧胧。那还是沈从文的家乡,边城河街吗?

先生,大哥,照相照相。许多手里捧着土家族服装的大嫂簇拥到我身边。

沈从文曾在小说《边城》里描绘过河街风景:城外小小河街,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用的檀木活车(今人不晓得那东西)、竹缆与罐锅铺子,介绍水手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

边城里的妇人是沈从文小说里的湘西边地的妓女,是随四川旧军队流落到这里的,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双凤,或为情人水手挑乡花抱兜,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这种妇人虽因生活所囿,做了妓女,但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相熟的,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更有甚者,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望约定的男子不来,做梦时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男人的身边跑来。

游船在街的灯影里穿梭,慢慢织密了河街的温柔。慕名而来的游客中的姑娘小伙喜嗔嗔地接过拍摄土家族风情照的服饰,在闪光灯里陶醉,他们身后是湘西边城的旧景,晃荡的河水里隐隐浮淌着旧时代的故事。是否见到对岸吊脚楼里的妇人正在上灯,灯影里传出敲着小斑鼓弹月琴唱曲子的声音。是否听到对岸的女人唱曲子的声音低了些,而岸脚下面的船上男人在说话,一个水手对另一个说:“她陪别人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着我,她知道我在这船上。只要我一吹口哨,她的歌声必定停止。”言毕,水手吹了口哨,一会儿,楼上的歌声便停止了。

我又想到了《边城》里的翠翠,她还在这七层白塔下的渡口轻轻哼着古老的歌谣吗。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这七层白塔还在,在夜色庇护下呆呆地延伸着,河水里潜藏着神的意志,连接着天地,长出许多翘角和风铃。塔旁几个青年画手正在描画夜幕下的河街,那条三孔虹桥组成了通往古城的钥匙,古城里围着沈从文的民居,湘西的文化从那里溢出来,弥散在河畔歌舞酒巴的音乐里,唱醉了沱江里竹筏上搧翅的鸬鹚,使穿了土家族漂亮服装的女孩子细嫩的嗓音爆出碗豆般的脆响,在这清凉的河水间荡漾。

我终于要了沱江里撑船阿哥的小船。小船从白塔西边上行,竟离吊脚楼愈来愈远。那是我要的凤凰城风景吗?大水车翻转里的酒肆驿馆,沱江古渡头骑马桩水桥,S形的挡潮坝,竹筏上的鸬鹚,和那些湘西故事都将离我远去。撑船小阿哥猜出我心思,他指了指西边山和溪水交汇共融的影子,说那里有沈从文的“听涛阁”(沈从文墓),有翠翠茶庄和边城书屋。哦,那是凤凰城的精神影子,一个作家和一座古城的前世今生,原来就嵌歇在西边的岸脚旁。湘西的溪水自那边源源湍湍着簇拥而来,滋润了这厢青山抱翠,傍水依街的小城,轻轻地流淌着古老的歌谣。我听懂了船工的话意,也许,最美的风景不在靠近的俗世里,她就在远视中活着,活在人间的梦境里。在梦里,我听见翠翠凄美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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