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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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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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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泪——第一章 青梅竹马

青天白日头在头上晃荡,汇龙镇九曲河水缓缓颤动。河水清清亮亮淌着,轻声喧哗着,丝绸般东流去。河沿下的细细蒿草编织着秋虫的曲谱,唧唧卿卿,唧唧卿卿,起起伏伏的唱喏,声音喑哑。九曲河围着清贫古儒的小镇日夜颤流,南端长江里流淌下来的泥沙裹夹着小鱼小蟹将平庸的河床堆砌得凹凸不平,随着潮水涨落,深深浅浅,臃臃肿肿;河底水草时映时隐的影子,留印着几许神密的感觉。

九曲河东住着一户人家,两井两厢大瓦房,房屋脊上叠砌的老虎窗阁楼的影子倒映在河水里,也凸映了女人梳妆的模样。汇龙镇开埠时络绎开张的十八家商铺中的“南来来杂货店”属于这户人家的产业。这家人家姓秦,户主秦九台。秦九台娶了二房娘子。大娘子崇明岛陈家镇陈粮户家的小姐,二娘子江南望族沙家仓沙粮户的千金,嫁妆都用沙船装载着淌进九曲河。镇上人家看得眼馋,编了顺口溜让小倌们呜哩哇啦哼唱。

东界马来,西界牛来,

隔壁大姐转来;

吃点啥?

吃点盐荠炒虾,踏煞老鸦;

老鸦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念给观音;

观音卖布,卖给姐夫;

姐夫关门,关着一只苍蝇;

苍蝇撒屁,撒了一地;

明早请秦家大姐扫地,

扫着一箥箕金银,

送给小姨人情;

小姨见了生气,

背后骂伊乌鸡。

秦九台祖上从江南迁徏到小镇,家资甚丰。秦九台是三代单传,又是三房一子,爷叔嬸娘们均视其如己出,百般珍爱,供其读书。他年轻时交友甚广,江南江北逛游,结了善缘,弄到二房娘子,让这古朴的沙地小镇人开了眼界。秦九台掌管“南来来杂货店”时已经三十岁,是从其小爷叔手里接过来的。秦九台身材瘦长,穿长衫,抽水烟,留着二寸山羊胡须,坐在店堂内胳膊下夹着线装书,提溜着盘秤,口内念念有词: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来来来,江南新茶叶壹斤!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喏喏喏,山东大红枣贰斤!

做完一支生意,将盘秤往柜台上一扔,用空出的手沾了沾嘴巴里的口水,去翻那线装书。顾客迷惑地瞧瞧他手里捧的书,将铜板置在柜台板上,秦九台又抽出空着的手顺势收取铜板,头未转,口内念念道: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嗯嗯嗯,茶叶壹斤八个铜板,红枣贰斤六个铜板,还少一个铜板!

哦哦哦,忘记给了。顾客脸稍泛红,补了一个铜板后讪讪着走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内的秦九台。秦九台空着的手里捏了一只水烟壶,两眼仍盯在线装书上。有一抹细阳射在店堂里,秦九台手里的线装书映着浅黄色的光。顾客走远了,秦九台又吟道: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书呆子!”隔壁棉布店内的掌柜陆顺祥低低讽骂了一句,被陆的老婆用鸡毛箪帚敲了手臂。陆顺祥不管不顾,又讽骂了一句:“做生意念歪诗,要败家的!”

陆顺祥的眼睛很毒,被他说着了。秦九台接手“南来来杂货店”后生意愈来愈差,他就将店面租给河西的张二狗,回家做了甩手先生,闭门谢客。隔壁邻居看到他终日陪二娘子在书房内读书写字画画,数日后出门去了。自此,汇龙镇九曲河没有了他的身影。有好事者打问过他的二个娘子,也没有答案。

大娘子没生过一男半女,身形干瘦,象个老处女。她脑袋上梳着一条长辫子,辫子梢扎着一朵蝴蝶结,耷拉在裤腰间。有点肥大的裤脚一甩一甩,手里捧着个绣花棚坐在客堂屋里绣花。她淡淡地看了看打问者,边埋头绣花边搭腔说:“大男人总有他的事体哇,他逛到哪里去了,我俚女人家勿晓得的。”

二娘子是个小家碧玉,为秦家生育一个儿子。她房内有二张红木书柜,柜内装着一排排的线装书。她很少出门做事或者串门,静心地坐在房内看闲书。听到好事者打问秦九台,连头都未抬一下。这秦家的故事好象很深也很传奇,偏偏汇龙镇人打听不到什么。

九曲河水温馨地东流去,太阳暖暖地照耀着河水,照耀着河边的金柳,照耀着东河畔细茸茸的蒿草地,也照耀着秦家高高的屋脊。每年,秦九台回来过几天又逛出去了,汇龙镇人连他的身影都未看清。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秦家二娘子生的儿子长得比她还高,如田园里的庄稼,蓬蓬勃勃,清清秀秀。

西街汇中楼茶馆店倪老板膝下有个千金名叫九妹,长得小巧玲珑,自幼在热闹的地方长大,与唱戏的戏子小娘们混熟,渐移默化中学会许多戏剧唱词。茶馆店整天热热闹闹,九妹常常在茶客们哄邀下清唱越剧《楼台会》,一招一式,一笑一颦甚惹小镇人的喜欢。倪老板感到女儿聪颖,就花铜钱送九妹上学堂读书。自此,倪九妹在书香氤氲中渐渐长大,出落成文静大方,知书识礼的清纯女孩,一扫茶馆店里人那种闲人俗气。倪九妹与河东的秦家儿子秦显达同在私塾读书,常常去秦家玩,呆在秦二娘的书房里看闲书。秦二娘眼睛里亮闪闪地,拉着她白嫩的手,拿好吃的饼呀糕呀糯米圆子呀给她吃,称呼她“乖囡九小姐”。秦家那小倌呢,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很像父亲秦九台。在旁人眼睛里算是近邻玩伴,在秦二娘眼睛里,则是一段郎才女貌的好姻缘,只是不说出口罢了。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六年春天。

那天,九曲河流淌着桃花水,南江里漂来的一条沙船在九曲河码头停了半天后开航了。谁也没看清楚船老大的面孔,谁也没在意沙船上载着啥物品。那种沙船有宽厚的船舷,船屁股翘得老高老高,船尾的舵也老高老高。九曲河畔的嫩柳遮掩了船屁股上掌舵人的面孔,也遮挡了汇龙镇人淡淡的记忆。秦家的独生子和倪老板的独生女在这天的黄昏失踪了,消逝的很轻盈,很浪漫。

汇中楼茶馆店的倪老板心头落脱了魂,天天往秦家跑。倪老板一手拽捏着芦菲花粗蓝布围腰裙的下摆,一手抓着一把水烟壶,眼睛里浮凸着血丝,朝秦二娘微躬了身子,说着同样内容的话:

“秦家阿嫂,阿晓得我伲那九丫(wo)头的下落?”

“倪老板呀”秦二娘几乎用哭腔回他道:“勿晓得呀,这青天白日头的,我俚格小倌也跑得无影无踪。你看这世道乱得鸡犬不宁,刚刚赶走日本鬼子,国民党顽军又要来了!是不是被顽军掳走了?真正是国将不国,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哪!”

“秦家阿嫂你知书识礼,看得懂世道,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离进棺材的日脚不多了。这九丫头是我心头肉,真正要了我这条老命吔!” 倪老板痛苦得低下头,用围腰裙擦眼睛。

秦二娘看着倪老板往秦家跑的次数多了,惹动了恻隐之心。

“倪老板呀”秦二娘搬了一张红木凳塞到他屁股底下,在他脸边耳语道:“他俩也许是参加了新四军,跟新四军走了。”

“啥?”倪老板眼睛里几乎要滴出鲜血,吃惊地瞪着秦二娘。倪老板心头最最害怕的就是这消息。几年来,汇龙镇上的顽军杀害新四军,曾将血淋淋的头颅挂在西城门上,惨不忍睹,人人谈之色变。

“你难道没发现你家九丫头偷偷看的那些书,她还把那些书塞给我家显达看。”

“看些啥书?”

“岳飞的词《满江红》;辛弃疾的诗,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还有孙中山先生的书,孙先生说过的那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俩读书读得脸孔红红的,好象喝醉了酒。你想想,书里的东西还不把这俩小倌的魂给勾了去?嗯?”

“啊……”倪老板没站稳,一屁股坐下去,身形歪斜,差点摔倒。

“还有,前几天我在九曲河滩下的水桥淘米,瞧见你家九妹站在东河头的柳树底下同人谈话,你猜那人是谁?是汇龙镇新四军游击队的戈拔,我认得他,他曾到我宅上来收过税款呢。”

“这这……我怎么一点没察觉到,真正要命呀,我的心肝肉呀……”倪老板低低哭泣起来。秦二娘讲完这些,身子也有点颤抖。她用手拉拉倪老板,压低嗓音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是那新四军动员她做做你的思想工作,为新四军捐点税,你捐过吗?倪老板摇摇头。倪老板说不是不捐,是害怕顽军报复。秦二娘说,你既无捐款,新四军怎么会相信你家九妹,带她参加队伍?恐怕没这机遇呢?秦二娘对倪老板讲些宽慰的话,眼瞧着西天的日头飘落下去,心头也有点失魂落魄。

啪啪啪,城西头突然枪声乱响,惊起九曲河里的野鸭子扑腾着翅膀呱呱呱乱蓬蓬地飞向天空。紧跟着几起爆炸物的巨响,震荡得倪老板耳朵听不见秦二娘嘴巴里还在讲的什么话了。

城西方向的枪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吓得九曲河里的野鸭子都飞走了,只剩下几只家鸭呆头呆脑钻进河畔的蒿草丛里不敢露头。汇龙镇上的商家也被吓破了胆,纷纷提溜着店铺排门板,弯了腰,抖嗦着身子,将排门板一扇一扇推进门槛中去,只露出一小扇门缝,半开半闭的样子,人人惊慌失措。

“如果说我家九妹跟新四军走了,那也是你家小倌秦显达拐骗的,你家可要给我老汉一个说法,她可是个不懂事的女小囡!”城外枪声稍小些,倪老板擦擦微秃的脑袋说。

“嗨,我也是瞎扯的,你可别当真噢,你看到的这世道乱蓬蓬的,啥事体都会发生。再说你家小九妹知书识理,小小年纪可懂得很多道理。她经常来我家书房看书,心思比我家小倌显达要重呢,是她窜掇了显达去参加革命,还说不清楚呢。我家小倌是喜欢九妹,入了迷地喜欢,这种事情难道你做爷的不晓得?”

“哎哎,我整天做茶馆店生意忙昏了头。女小囡也难带,自从她八岁时没了娘,我一个人带大,吃辛吃苦,好在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帮衬着,度过日脚。我老汉也是急来抱佛脚,一时心急,怪罪了你,可别当真、可别当真!”

“倪老板呀,今天我俩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了吧。你家九妹与我家显达同在学堂读书,同进同出,显得很合得来。也是前世姻缘,青梅竹马。这次双双失踪,也许是事出有因,也许是因故报应。我们也就认了吧。埋怨的话也就少讲些,早点探知到他们的下落才是正理,对吧?”

“哎哎,是这理,是这理!”

在秦二娘的书房里,倪老板与二娘唧唧咕咕、唧唧咕咕讲了许多话,堂屋里的秦大娘有点耳聋,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是被西城门外的枪声吓着了,捧着钻进屋的小黄狗,两眼望着西边涌现的浮云发呆。她刚才做的豆沙桂花圆子一半盛在灶镬子里慢慢渗出香味,一半盛在饭桌上的卷筛里凉着,慢慢变硬。秦大娘很喜欢小孩子,每当看到倪九妹牵了秦显达的手跨进堂屋里来,脸上的笑颜就如九曲河畔的金菊荡漾着河水的柔波一起开了。九妹很乖,吃了秦大娘做的圆子总说秦大娘手巧,好像她逝去的亲娘。说得秦大娘开心地笑着,拉住九妹的手不放。秦大娘是戏迷,只要汇龙镇上有戏班子来,她就天天抱个红木椅子去看戏。她最喜欢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常常哼哼曲子,自娱自乐。看到倪九妹来了,就拉着她的手要求她唱。九妹很投缘,将书包往红木椅上一放,身体做个戏里角色的姿势,两手一扬,手指摆成兰花,清清嗓子唱起来。

书房门前一枝梅

树上鸟儿对打对

喜鹊满树喳喳叫

向你梁兄报喜来

……

青青荷叶清水塘

鸳鸯成对又成双

梁兄啊 英台若是女红妆

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好好……”秦大娘一叠声地说,拉起九妹的兰花指,捧在手心里轻轻抚摸,夸得倪九妹小脸红喷喷的,直朝秦显达笑。秦大娘拉着九妹的手,要教她绣花。倪九妹说要到二娘书房看书,从大娘手里抽了手,跟在秦显达身后轻松地哼着越剧《十八里相送》,好象一只蝴蝶飘进秦二娘的书房去。如今,秦大娘看不见秦显达好几天了,也不见倪九妹来玩,心里头也有只小鼓在惊悸悸地敲着,绣花绣不好,针脚都弄歪弄斜了,做的圆子都搁凉搁硬了,眼睛里都显印着花花的光晕,很寂寞。

“他俩啥时回家来呢?这灶镬子里的圆子都烂了,要凉了呢。”秦大娘抱了小黄狗独自说话,读着小黄狗苦涩的眼神,望着九曲河发呆。

轰轰轰,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震得门窗嗡嗡地响,吓得秦大娘头往桌子下面钻。隔壁书房内秦二娘与倪老板也停了话头,将身子躲藏到后屋去,直等到听不见枪声了,才心悸悸地从后屋走出来。倪老板用手遮头,遥望门外的天空。青天白日头已经从九曲河边的杨柳梢上落下去了,城西方向的几间草房冒着青烟。这世道乱的,人吃人了!还要不要我们老百姓活!倪老板嘀咕着,朝秦二娘拱拱手,稍压低了身子,出门回茶馆店去。

西街汇中楼茶馆店砌在九曲河拐弯的地方,两层木楼,门前一棵大梧桐树,树干下挂着灯笼。楼下店面砌有精致的老虎灶。老虎灶有九只大铁罐,大灶膛内炉火很旺 ,烧得大铁罐滋滋滋直冒蒸汽。店内茶伙计辛苦地躬着身用铁铲挑了湿煤灰灌到大灶上的观火洞里去。他努力地踮着脚,费劲地往下压着炉膛内的火势。老虎灶的旁边大条桌上摆满老式紫砂壶,楼上楼下的客堂屋内的茶桌子上也七零八落地放着这种茶壶。原本茶客盈门的热闹景象不见了,硕大的茶馆店只剩下空荡荡的架子。

倪老板您回来啦,茶伙计一边费劲干活,一边搭腔道。那九只铁罐上的盖子都在热蒸汽的推动下开始颤动,发出一组沸水联动的怪叫声。人都吓跑了,没生意了,茶伙计扭动着身体说。

一条浑身雪白的老狗从灶后的柴禾堆里钻出来,有点颤微微的身子上沾着几粒棉花籽,棉花籽的绒毛一飘一洒的,弄得白狗的背毛有些黑花斑的邋遢感觉。楼下客堂屋的大板壁上有汇龙镇唱书艺人的曲目牌匾。那些牌匾都是用上等楠木做成,刻着汇龙镇小有名气的黄霓裳老先生书写的古篆,细密繁杂的书法体金勾银划入木三分:《牡丹亭》《碧玉籫》《窦娥冤》。那些牌匾都挂在一张古画下面。每当老茶客进店喝茶,都会在这幅画上看几眼。高山流水间驻着隐士,半山腰的虚空里隐隐传来琴瑟之音。似懂非懂的看山水间的流莺歌舞,略懂一斑的看古色古香的云霞,文气较足的观隐士风采,悟道浓深的则啼听古风留韵。在这幅古画的两侧有对联:“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坐清宵”。横批:古风留韵。白狗在倪老板的裤脚管上蹭了蹭,围着老虎灶后面场院子的几只大水缸转几圈,就蹲在那幅古画前目不斜视,很像东街汪大有客栈门口的那只石狮子,同古画相映成趣。

倪老板跨进店门后坐在板壁前的椅子上,微微闭着眼,眼眶里有泪水慢慢溢出来,滴在白狗的背毛上。

记得那年盛夏,红太阳像火球挂在天空,九曲河里的水热腾腾地发瘟。倪老板从内屋的小床上抱起身体软绵绵的女儿九妹,唤客堂屋里待茶客的伙计。伙计略懂些医道。他摸了摸九妹额头,担忧地说,倪老板,这九妹病势很急,需请良医。倪老板自从妻子逝世后又当爹又当娘地带着女儿,吃尽苦头,如今听茶伙计这番话后急得热火烧心,一时束手无策。看着女儿红红的腮红红的眼睛和焦黑的嘴巴,禁不住地热泪横流。茶伙计见了,也慌了手脚,嘴巴里喊着:“救苦救难的菩萨救救我们啊,救救我们啊!”茶伙计的呼喊,惊动了前面客堂屋里喝茶的茶客,都跨进内屋来看望,见到九妹瘫软的样子,心都吊到嗓子眼。此时,茶客中有一位白胡须老人拉开众人,对倪老板的伙计说:莫急莫急,你去找几颗青葱大蒜和一壶老酒来。众人看看衣衫褴褛,腿脚有点颤抖的老者,眼光很鄙视。茶伙计看看老者,又看看倪老板,伸展两手眼望屋顶,忧虑更甚地喊叫着:“青天大菩萨呀,帮帮我们啊!”那种绝望的嚎叫令众人悲伤落泪了。

倪老板一手抱着九妹,一手拉了拉伙计的衣服,叫他按老者的话去做。那老者脱了上衣,裸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右臂膊上雕了一只细腻优雅的仙鹤,那仙鹤振翅欲飞,濡人耳目。

“莫急莫急,各人头上一爿天,祸福还有天自定;祸来金银都变土,福到黄土要变金……”白胡须老者用老酒淋浴了双手,将大蒜捏碎敷在九妹身体的几处穴位上,喝一口酒,张嘴向九妹的背上一喷,用颤魏魏的手推拿。

“莫道皇家富贵重,耳边常闻鬼敲门;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老者一边推拿一边哼哼着那种亦雅亦俗的歌谣,仿佛催眠曲声声入耳,缓缓入心。热汗如一条条细细游动的蚯蚓,从老者的颈部钻出来,流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滴落在九妹的脸蛋上。慢慢地,九妹的脸蛋活了,眼睛睁了,焦渴的嘴巴浮起湿润淡晕。

“醒了醒了!”众人惊喜地喊道。

“好哇,这丫(wo)头命长哩,曲曲弯弯地倒像九曲河的水波呀,那苦呀苦得象海样深哩;这都是命呀,前世姻缘今世相报,拗不得的,拗不得的……”老者努力地做了半个时辰,将蒜泥涂抹在九妹的脚底板上,再敷上他自制的药膏,自歌自吟地唱着。众人都关注着九妹的病情,没把老者的歌谣当回事,只有倪老板听清楚了。倪老板没追问老者,心思着女儿能活过来已经万幸了。倪老板要重谢老者,被婉谢了。白胡须老者象一阵清风,徐徐而来,徐徐而去,高雅而神秘。

神色庄严的白狗轻吠几声,唤醒了憔悴中的倪老板。倪老板仰视着板壁上的古画,好像闻到一丝白胡须老者的气息。倪老板复低了头,呜咽着哭了。

天昏黄黄地象要暗下来,老虎灶上的蒸汽消散了,茶伙计盖了观火洞,又将大灶门堵塞了,铁罐子里的水闷着不再沸腾。啪啪啪,城西又传来一阵枪声,倪老板刚抬起头,板壁前肃坐的白狗嗖的一下窜出门去。

汪汪汪,白狗在店门口叫着,一条人影贴着店铺前的梧桐树慢慢倒下来,身上背的一个挎包甩到茶馆店门口。在老虎灶前做事的伙计看到了,转身朝倪老板呶呶嘴巴,意思是怎么办。倪老板从悲苦中警醒过来,急忙跳到店门口,低声喝住老白狗。歪躺在树下的是个扎绑腿的年轻人,一条腿上流淌着鲜血。

“桂生,你快过来帮忙!”倪老板唤茶伙计。

“噢,晓得了!”茶伙计丢了手里的舀水勺子,前来帮助倪老板。那条白狗不吠了,伸出红舌头去舔那人腿上的血水。啪啪啪,枪声渐近,西街上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倪老板当机立断地说,桂生啊,今朝我俩要做这桩事体了,你怕吗?名字叫桂生的伙计挺了挺颈脖子,咬了嘴唇说,不怕,老板你放下心做,我跟你!

“那就好,我们把这人藏匿到后院的大水缸里去,你把柴棚屋里的那只大藤盘取来盖住他,再倒几罐子茶叶在盘子内,弄严实点,别叫那些强盗看出来!手脚一定要快!”

倪老板与茶伙计很镇定地做完了这件事后又若无其事地在店堂里慢腾腾收拾那些细细碎碎的茶碗茶壶,用抹布擦桌椅。西街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停顿在那棵沾血的梧桐树下。

“喂喂喂,看到什么了吗?”一个黑脸膛的兵痞瞪眼朝倪老板喊道。

“啥呀,我们啥也没看见,这世道乱得生意都难做了!”茶伙计抢先倪老板前面回答说。

“吔吔吔,你这小蟹舌头倒蛮长哩,你要找死呀,滚一边去!”兵痞朝桂生吼了一下,用长枪戳了倪老板的红木茶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老总啊,亲爷娘呀,我们做做小生意的人家,吓唬勿起个。喏喏喏,这点小意思总能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倪老板从老虎灶的灶隔梁里掏了一把零碎铜板,又从围腰裙下面的口袋钳出一块银元,颤颤抖抖地递给那兵痞。

“只要做人识相点,菩萨面前都好交待。不识相,要叫你们这种人家满门抄斩,粉骨扬灰,你们试试看!”兵痞目露凶光,一边抓住倪老板的手取了那银元,放在耳边吹吹,一边发狠说:“刚才逃跑的是共匪,抓住要枪毙的,帮助共匪,抓住也要枪毙的,你们敢吗!”

“不敢不敢!”倪老板说。

那兵痞用眼扫视一下空荡荡的茶馆,干嚎了几下,朝后面跟来的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东街追赶,自己拿着长枪在茶桌子下面象征性地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又猎狗似地钻到后厢房后场院乱翻腾,差一点被其翻到那个人。白狗紧跟在兵痞身后,呼呼地喘粗气,惹得兵痞心有点慌乱,搜几搜就完事走了。倪老板见兵痞走了,一屁股瘫坐在后屋的门槛上,脸上的冷汗簌簌地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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