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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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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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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泪——第二章 儿女亲家

春天的黄昏有点像初恋的少女迟迟不肯离去,九曲河的微波频频送着涟漪,将西天撤退的晚霞牵扯成丝丝缕缕的彩带,缠绕着青青河畔草毛绒绒的姿色,变幻着青葱嫩绿的色彩。倪老板头一遭做这桩险事,背脊骨头煞煞凉。那个茶伙计倒很硬气,看到倪老板瘫软的样子,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做事。他将后院水缸里的那个人抱到后屋的小床上,用盐水洗了伤口,敷了消毒药,用纱布包扎住伤腿。那人紧闭着眼睛,仍未苏醒。茶伙计就问倪老板,怎么办?倪老板余悸未消,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店门外那棵老树,脸色煞白,好象一根木头。此时,汇龙镇上的人家开始上灯,花花斑斑的灯影晃照着老街,有老人小孩提着木桶下河舀水,有妇人洗衣做饭的杂沓的声响细细碎碎的传来,为躲避动乱而静默了一天的街坊邻居慢慢活络着继续着苦涩的生活。倪老板也慢慢转过气来,老脸上洇上血色,眼珠缓缓地动了,长长地苏了一口气,用手摸摸脚踝旁边蹲守着的老白狗,用围腰裙擦拭眼角上的泪水。

“倪老板,水缸还满着哩,明天还要我挑水吗?”西街的挑水师傅担了一对大水桶踏着老街的青石板路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说。

“哦呀,明天早晨你歇着,傍晚来做吧,兴许傍晚生意会好些。”倪老板应道。

“我戳他妈的啥国军啥保安军的都是强盗哇,弄得老百姓没活路了,天天打呀杀呀,何时才是个头呀,我戳他妈……”挑水师傅愁眉苦脸,骂骂咧咧返身回去了,只留下一滩湿脚印。街坊邻居络绎不绝地拿着热水瓶到店里的老虎灶上泡开水,倪老板亲自上灶添煤加火,拎着两只舀水勺子忙忙碌碌起来。茶伙计则将大条桌上的紫砂壶盖一一打开,放些绿茶叶再盖好,等喝晚茶的客人进店。倪老板一边在大灶上泡开水,一边吩咐茶伙计上灯。茶伙计先将屋子里的大风灯点亮,再将楼上的红烛点亮。上楼喝茶的一般都是稍年轻的茶客,高高的红烛在晚色里辉映出晃晃悠悠的烛光,给年轻人一种浪漫情结。今天楼上的红烛虽已点燃,但没有茶客光顾。楼上烛光微颤,显得很抑郁,楼下灯火亮着,也显空荡荡无啥人气。板壁上的古画焕发着神秘的气息。老白狗低低哼着,蹲在古画前肃坐着,狗眼亮晶晶地,很威武。

倪老板象平常一样将店门开到晚上九点多钟。今晚没有茶客光顾,泡开水的邻居也没了人影。他吩咐茶伙计推上店排门打烊。突然,门口灯影里有一条人影闪进来。倪老板被其灵敏的身手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掉落在老虎灶上。一只铁罐盖子没盖好,溅出一片热水,烫着了他的手掌。

灯影里,凸映着一张红红的微黑的脸,眼睛里洋溢着笑意。

“你是……”倪老板愕然地问道。

“倪老伯莫怕,我们坐下来慢慢谈。”那人轻轻地说道,折回身关了店大门。那条白狗低吠一声,被茶伙计用手按住了。

店门一关,店堂里更显亮堂。那人搬了凳子请倪老板坐。倪老板僵着身子没敢坐。那人微笑着紧盯着倪老板的脸看了一会才开始说道:

“倪老板真是个好人,好人总有好报!这汇龙镇上的老乡重情重义,是我们的坚强后盾,我代表新四军游击队的同志们谢谢倪老板!”那人双手抱拳朝倪老板深深一躬。倪老板仍僵立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那人嘿嘿地笑出声来,伸出手拍拍凳子拉倪老板坐。

“你是……”倪老板将信将疑。

“我是新四军游击队的,名字叫戈拔。”那人的眼睛很有神,可看穿人的心思。

“啊……”倪老板仿佛从恶梦中清醒过来似的,惊讶地张着嘴巴,盯住那人看。听说是新四军的人,茶伙计也热情地靠了过来,从老虎灶上泡了一壶上等龙井茶,提给戈拔。倪老板面对面地看清楚了,这名新四军身穿芦菲花土布衣服,脚下穿一双黑布鞋,腰眼里鼓着,好象有手枪掖在裤腰间。看上去二三十岁的年纪,身上散发着蓬勃的朝气,给人一种和蔼可亲又透着坚毅果敢的威严。倪老板很熟悉戈拔这人名,是秦二娘告诉他的。戈拔是汇龙镇这一带的新四军游击队队长,在抗日战争中专门领导游击队打鬼子锄汉奸,威名显赫。汇龙镇的汉奸及家属一提到他的名字,吓得要尿裤裆。新四军游击队日伏夜出,没有人能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戈拔就站在这小店里,坐在这长凳子上,正拿眼看着自己。倪老板感觉好象在做梦,下意识地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很疼。

东街疯女人小芳在唱歌,唱得很凄凉:

春天里来菜花黄

妹妹想哥到天亮

哥哥推车走乡路

穿坏妹妹鞋几双

夏天里来荷花香

妹妹想哥到天亮

哥哥划船走水路

风里浪里好辛苦

秋天里来桂花开

哥哥何时回家来

秋风秋雨愁煞人

哥哥音信仍渺茫

冬天里来腊梅寒

风刀霜剑苦相逼

妹妹思哥泪要干

哭哭啼啼要哥哥

要哥哥……

倪老板定定神对戈拔说,那是小芳在唱歌,唱的是沙地小调《要哥哥》。她男人被保安队抓走了,她被吓疯了,就每天夜间唱这支歌。倪老板又说,保安队白天乱打枪乱抓人,弄得汇龙镇不太平啊。戈拔说,那种日子不会长的,打倒了这些吃人的反动派,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今天我们遭遇了保安队,还打伤了我们的税务稽查员戴祥同志,他现在如何?

“藏在后屋子里,还没苏醒。”茶伙计说。

“看看去!”戈拔说。

倪老板带戈拔看过负伤的游击队员戴祥,俩人显得很热络了,倪老板就同他讲起九妹的事,他说:“我家九妹在新四军过得好吗?” 戈拔疑惑地望着倪老板,没回答。倪老板声音颤抖地说:“我家小九妹年纪还小,一个人在外让我这做爹爹的不放心,如果有戈队长带着,我也放心些,参加新四军是好事,是好事么。”

“倪老伯,你说啥,我不晓得九妹参军这件事呀。” 戈拔听清楚了,皱着眉头说道。

“啊……”

“那是啥时候的事?”

“三月初三,那天黄昏上灯时分,有一只沙船停泊在河埠头,后来我家九妹就失踪了。”

“有这事?那艘沙船是啥样子的,船家啥面孔,哪里口音?”

“没弄清楚,河东秦家小倌秦显达也在那天失踪了,秦二娘说也许跟你参加了新四军。”

“啊,这有点奇离了,九妹参加革命是迟早的事,这小丫(wo)头思想很进步,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我们还没有吸收她加入新四军,这么会这样了呢?”

“啊,那九妹上哪去了,被哪家强盗拐骗走了呢,真正要了我这条老命了,呜呜呜……”倪老板痛苦极了,蹲下身子哭了。“倪老伯、倪老伯……” 戈拔拉着倪老板的胳膊唤他,示意茶伙计绞湿毛巾给他擦眼泪。

倪老板的哭泣声惊醒了负伤昏迷的游击队员。倪老板不哭了,大家围着伤员说话。那负伤的人挣扎着身子朝倪老板微微地笑。戈拔握了握他的手,又握了握倪老板的手。戈拔的手掌热乎乎的,倪老板觉得心头也热乎乎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一条小船悄然驶进汇龙镇九曲河,新四军将伤员戴祥接走了。东街挑水的师傅吭哧吭哧担水进茶馆店,挑得后院里四只大缸满满的。当他揭开藏匿过伤员的那只大缸的盖子,看见了缸内残留的血迹。他用扫帚和揩布弄干净血迹。他的大嗓门在场院里高叫:谁家小倌做坏事做到茶馆店里来了,将这死狗死猫的弄丢到这水缸里来,这是盛清水的大水缸,弄脏了要触霉头的,要遭天打雷轰的!喊者无意,旁听者有心。喝晚茶的保安队便衣胡瞎子睁大独眼朝后院子里瞄着,甚想探个究竟。胡瞎子很有心机,待挑水师傅担着空水桶走出来,才搭讪道:“大师傅好身手,挑百斤甩百斤,一天能挑几担水呀,发财呀!”挑水师傅伸出粗臂膊将两只大水桶拢到手掌中,呵呵一笑说:“年轻时挑得多,不吃力,现在挑少了,喏,后院还有一只水缸没挑呢。”

“多大的水缸,一会就挑满了,哪会吃力呢!”胡瞎子说。

“那只水缸有半人高,可藏两三个人在里面也看不出来,大着呢,今天挑勿动了,明天来挑呵!”挑水师傅头也不回走了,门里门外留印湿湿的脚印子。

第三天晌午时分,胡瞎子领着一队保安队员将倪老板及茶伙计都抓走了。街坊邻居吓得将店排门关得紧紧的,三天没有开门做生意。九曲河东的秦二娘跑前跑后地来打听倪老板的事。秦二娘听说倪老板被关进保安队的监狱,就托人找到独眼龙胡瞎子,说愿意保释倪老板。胡瞎子假惺惺地说:倪老板犯通共杀头的罪,秦家阿嫂你要想清楚,沾亲带故也要触霉头,你是想尝尝这种苦头?秦二娘回答说:阿弥陀佛,倪老板大好人一个,早年帮助过我秦家,佛说知恩图报可得善果,否则是小人逆天,要遭菩萨罚的,要遭天谴的!胡瞎子说:遭不遭天谴谁知道,你要趟这趟混水我也没啥办法,你就拿家里的铜钱来赎,赎得到赎不到听天由命!秦二娘就把自己的嫁妆拿到镇上同兴泰当铺店当铜钱,满满一皮箱的丝绸织品,精致漂亮的旗袍、床绣、衣冠绣、花样繁多,让小镇人开了眼界。胡瞎子拿了铜钱,过几天回话说:倪老板罪太重,这点铜钱恐怕赎不出来。

秦二娘没办法了,只好又托人给胡瞎子送铜钱,前后送了三次,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弄光了,胡瞎子还不放人。秦二娘就去找西街的张木匠。那张木匠早年串乡串村的外出做工见多识广,据说与新四军有联络。张木匠一口答应替秦二娘传递消息,请新四军救倪老板。张木匠说,秦家嫂嫂同倪老板家是亲戚呀,难得你拼老命地出手相救,这是倪家前世修来的福气呀,你真正是倪家的活菩萨呀!秦二娘说,快别夸奖,我们都是镇上的老邻居,谁家没有啥灾呀难呀的,更何况他家是帮助了新四军才遭的难。我们老百姓肚子里都有一本帐,谁好谁坏一清二楚。帮助新四军的人就是个最大的好人,一定要救的!张木匠连连点头。在张木匠眼里,秦二娘细弱的身子显得很高大,秦二娘仍细腻的皮肤显得很有光彩,秦二娘黑黑的头发显得很端庄,秦二娘走路的姿势也透露着菩萨心肠,散发着好女人悠悠的清香。

保安队的监狱筑在汇龙镇北面陆静轩花行西北角。监狱四周挖了深沟,监狱前面筑有一个碉堡。黑洞洞的枪口从碉堡的枪洞内伸出来,在太阳光下发着阴森森的光。每到夜里,监狱里就传出被保安队酷刑拷打的受难者痛苦的哀嚎。倪老板被关在一间狭窄的铁笼子里,倪老板的头被笼子压着,身体成S形吊绑在一根木柱上。保安队抓了倪老板和茶伙计进监狱后,就一直将倪老板关在笼子里,而把茶伙计吊在另一间刑讯室里暴打,打得茶伙计叫喊到叫不出声音为止。倪老板心惊肉跳地听着隔壁茶伙计的呼喊声,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整个身体都被这铁笼子压麻了,心口呯呯呯地乱跳。他脑子昏昏沉沉,恍惚中瞧见九妹从监狱门口闯进来,他挣扎着去抓九妹的手臂,总是抓不着。他听见九妹在呼喊:爹爹我们来救你了,秦家阿哥带着部队来救你了,你要坚持住,爹爹、爹爹、快救我爹爹!九妹的手被保安队员打伤了,鲜血象红酒一样四溅开来,浇落在倪老板身上,湿湿的粘粘的,眼睛里也粘粘的,一片血色。

汪汪汪,保安队员牵着几条大狼狗窜到铁笼子前,血红的大舌头挂在大狼狗嘴边。保安队员放开牵狗绳,唆使狼狗咬倪老板的脚。倪老板的脚被狼狗咬破了,裤脚管被狼狗撕咬成布条筋,血水沾满布条,滴滴答答涂抹在水泥地上,闻得到血腥的味道。倪老板痛得浑身乱抖,满眼尽是狼狗血红的眼睛血红的舌头,心跳过速,只觉得天旋地转,嗓子眼被堵住了,喊也喊不出来,终于昏迷过去。

保安队的黄队长肩膀上背了两根盒子枪,嘴巴上叨着香烟,哼着匪里匪气的小曲从监狱的刑讯室晃荡着走过来,朝铁笼子里的倪老板阴险地笑笑,说,叫你们这些刁民通共匪,叫狼狗吃掉你们的心肝,看看谁还敢与老子作对,还要不要小命,哼哼!独眼龙胡瞎子献媚地递了一支烟,低三下气地附和说,这些贼骨头自寻死路,被狼狗吃了拉倒,黄队长辛苦啊,请抽烟请抽烟!黄队长接了香烟,问胡瞎子,有没有抓到受伤的新四军。胡瞎子又躬了躬身子说,没搜到,被伊放跑了。黄队长又问,那这贼骨头说放跑了吗?胡瞎子回答说,此人吓勿起格,人都吓昏了,吓傻了,问不出名堂呢。黄队长用手抚摸着狼狗背脊,看看昏迷的倪老板,问胡瞎子,此人还有啥用处吗。胡瞎子说,有用处呢,放长线钓大鱼,可以抓得到新四军。黄队长皱眉想了想,挥挥手说,那就放了,叫伊家属赎回,要十石粮食,少一石也不行!

倪老板被两个保安队员抬着丢到监狱大门口,张木匠叫了老街上的挑水师傅将倪老板背回家。张木匠前天联络到新四军,戈拔知道后气得脸都红了。戈拔差人传话给胡瞎子,叫他必须将倪老板弄出来,否则记他的黑名单。胡瞎子晓得新四军记他黑名单的意思,胡瞎子晓得新四军暗杀队的厉害。

倪老板被放回来了,那个硬汉子茶伙计也被放回来了。茶伙计的腿被打瘸了,在茶馆店里跑堂时一巅一拐的,肩膀一高一低,有点手舞足蹈的样子。街坊邻居知道这茶伙计是个硬汉子,对他很敬爱,谁也没有鄙薄嘲笑的念头。茶伙计给茶客斟茶,手脚有点颤抖,茶客们都起身恭维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来斟茶,弄得茶伙计很腼腆,脸上挂了笑意,很开心。倪老板的脚被狼狗咬伤,也有点瘸,没有茶伙计瘸得那么夸张。倪老板变得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呆滞,眼珠子有点歪斜,黑的少白的多。如果有人同他说话,他就略抬抬头说一句相同的话:吃勿消,吃勿消,吃勿消伊……开始大家都想到倪老板说的是被抓去坐牢受苦而向人诉苦,后来听到倪老板只会说这句话,才觉察到倪老板已经被弄傻了,喝他店里的茶水满嘴溢着苦涩的味道。半月后,茶伙计开店排门后发现倪老板晚上睡在老虎灶灶门口的柴堆里,头上沾满白狗的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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