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河的水在暴涨,连绵不断的大雨冲垮了小河沟的堤坝,乡村里的青苗被大暴雨摧毁了,水涝之灾倾刻间压垮了穷苦人赖以活命的东西,春天的荒凉像瘟疫一样传染到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来,乡村的穷人们身上系着破包袱,仨仨俩俩结伴去逃荒。
九曲河养育了沙地穷乡亲,九曲河也带走了沙地穷乡亲的希望。汇龙镇的青石板街路上留印着许多乡下人逃荒踩踏的脚印。夜静更深,河水映着凄凉,东街飘荡着疯女人小芳的歌声:
妹妹思哥泪要干
哭哭啼啼要哥哥
要哥哥……
秦二娘在一天的傍晚摸上一条沙船走了,谁也没有看清楚她出走时的身影。秦大娘说,这种世道要逼着女人去上吊,秦大娘说流民抢走了秦二娘的嫁妆手饰,强盗抢走了秦二娘的小倌,九曲河水带走了秦二娘的活命东西,秦二娘寻死去了,回不来了……秦大娘嘴巴里不停地说着秦二娘,两只臂膊拢着一团破布团,破布团里裹着吓瘦了的小黄狗,那狗瑟缩着头,眼睛里满是凄惨的眼神,不时发出呜呜的低哭声。数日后,人们看到秦大娘眼神也呆滞了,头发变成灰黄色,原本长长的发辫变得愈来愈短,只耷拉在颈勃后面一寸左右的地方,辫梢头又细又黄,用稻草丝系着,好象小黄狗的尾巴。新四军游击队戈拔队长曾找过秦大娘,询问秦家小倌与倪家九妹失踪的事。秦大娘傻傻笑着,讲着一句很精典的话:“大男人总有他的事体哇,他逛到哪里去了,我俚女人家匆晓得的。”说完,拿眼瞧九曲河前拂拂扬扬的柳丝,看柳丝里穿飞的蝴蝶,嘴巴里哼唱越剧《梁祝,楼台会》,嗓子又尖又细,象猫叫。
戈拔队长痛苦地摇摇头,从芦菲花布的裤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塞到秦大娘的手里。秦大娘抓了银元,朝戈拔队长傻傻地笑,断断续续唱着: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把字忘记。
……
春天的风雨说来就来。一天傍晚,狂风暴雨袭击了汇龙镇,九曲河畔的大柳树被连根拔起,河西的一段河道冲塌了,几条商船被困堵在河道里一时无法航行。乘着雨天的风雨掩护,新四军税务稽查员戴祥悄悄摸上商船请商家给新四军捐税款。商船上装着棉纱粮食,押船的商贩是崇明岛人。崇明人说,我们在长江口驶进九曲河时碰到过新四军,已经交过税款了。戴祥觉得蹊跷,探问说那些新四军穿啥衣服,拿啥枪支。崇明人说,穿黄军服背盒子枪。长着络腮胡子的船家听了他俩的对话,从船尾的舱口钻出头来,嘟嘟囔囔说了一句:啥新四军呀,我看是崇明岛海滩头的陆麻子部队,是一伙野强盗,敲竹杠呢!
“怎见得?”戴祥说。
“三月初我撑船来过汇龙镇,那些野强盗硬雇佣我这船,船钱没给还打了我一顿,说,看过啥的就当作没看到过,否则割掉你吃饭的家伙!”
“他们做了啥?”
“绑了花票,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脸被布扎住了,没看清楚。”
“哦,原来是强盗干的坏事,新四军可是为穷苦人做事打天下的,决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这个我晓得,我们愿意捐。”崇明人回舱拿了一捆棉布塞给戴祥。船老大在后舱呵呵笑着,说崇明人是个明白人,捐款给新四军是为自己积德,为祖宗积德。戴祥开了一张新四军的税单给商人,并说等打败了反动派,民主政府会按捐款数目发给奖励金的,我们新四军说到做到。
雨过天晴,九曲河里遭困的小商船在新四军帮助下脱离了塌陷的河道,扬帆而去。戴祥意外获得了茶馆店倪老板女儿九妹的消息,喜出望外,当晚就跑到汇龙镇北边的曹家镇向游击队长戈拔报告。戈拔立即召开骨干会议研究营救方案。戴祥要求自己扮小商人去探听消息。戴祥含着热泪说,倪老板为掩护我被敌人逼疯逼傻了,我一定要将他的女儿营救出来!
三月初三,红太阳刚刚露了头,雾霾就从稚嫩的天际撒网般弥漫开来,九曲河被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看不到河里浮游的野鸭子,看不清停泊在河桥边的沙船尖尖的桅杆。秦显达借了倪九妹一本书,是南宋诗人陆游的诗歌集,线装书,上海三联书局印刷出版。秦显达读完后随手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小楷,那是抄摹陆游的一首情诗《钗头凤》:
红酥手,
黄籘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
清早起,秦显达就往汇中楼茶馆店走来,他昨天约好倪九妹,上午去私塾听国文课,顺便还她书。国文老师说崇明师范学校的范先生被私塾邀请来讲《外国文学》,内容很精彩。秦显达走上九曲河东头那条高高的木桥,隐隐约约看到九妹的身影在稍远的河湾里晃动了一下消失了。河湾的那头停泊着一条沙船,船尾高高翘起,船舵下盘露出半截舵羽板,船舱门紧闭,静悄悄地没有人影。秦显达在九曲河畔兜了一圈,没有九妹的影子。难道是眼花了,九妹的身影怎么晃了一晃就不见了呢?九妹穿的那件雪青色荷花图案的夹袄是秦二娘送给她的布料做的,穿在九妹身上清爽淡雅很得体。秦二娘用相同的布料替秦显达做了一件长衫,秦显达对娘说,这件长衫我穿着感觉有点老成,等到我读书读完了穿好吗?娘说,好好,等你讨了新娘子再穿!这本来是娘的压箱底货,现在做了你和九妹的衣服,这颜色这面料很适合你俩穿,郎才女貌呢。看着秦二娘喜盈盈的脸,秦显达仔细瞧了瞧这件青衫的面料,嗬,娘真是个江南女红的行家里手,这面料是杭绸真丝,细腻的丝绸混织着荷叶青花,那花骨朵很细腻很清雅,给人栩栩如生的感觉。今天九妹穿上真丝夹袄去上国文课,九妹一定很看重这门课。秦显达找不到九妹,就独自往北面的私塾去了。私塾里空荡荡的,国文老师说范先生在泰安港被保安队的人盯梢,好在港口有新四军的人,范先生才脱险。秦显达说,那范先生是新四军呀?国文老师沉默了一会,轻轻一笑说,范先生是孙中山先生的学生,学问大得很。你们年轻人要学大学问,学孙中山先生的治国方略,才可救国救民于水火。原本儒雅内敛的国文老师说的一番话让秦显达吃了一惊,对国文老师看高一筹了。
秦显达苦等九妹不着,只好告辞国文老师,急急往九妹家赶。倪老板忙着照顾喝早茶的客人,只说九妹早晨出去了,再没答话。秦显达又赶到家里,娘和大娘正在纺棉线,纺车在堂屋里转圈圈,棉纱锭子在纺车上吱吱地响,有点象一群蜂儿在唱歌。寻不着倪九妹,秦显达也不打扰娘纺棉线,将手里的那本线装书放在娘的书桌上,用娘看的那本佛经书压好,悄悄地出门去了。秦显达抬头看看九曲河畔的嫩柳,雾蒙蒙的柳丝无序地飘着,没有柳荫里穿梭的蝴蝶,没有柳丝间挂着的雨燕。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娘的手指在晨风里冻着,有点象透明的红萝卜。秦显达回看了娘一眼,娘的脸上很平静,娘仍年轻的皮肤一点点皱纹也没有,娘端庄慈祥的眼神仿佛观音菩萨的眼神涂映了娘眼睛里的图画,花似花花非花,蜂绕蝶舞的清亮世界。娘没看看秦显达急匆匆跨出屋门槛去追寻九妹时的脸孔,娘很平静地让秦显达飘然离家而去,娘的心没有刀割般的感觉,河水是娘的身影子,流淌在九曲河清清的波澜里,荡漾着经久不息的娘的影子。
秦显达出门后就去追赶河湾处悄悄驶离的那艘沙船。他听见了九妹的呼救声。沙船上钻出几个陌生人,象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抓走了。
迷雾如影随形,裹着沙船在九曲河的狭长河道里慢腾腾航行。满脸络腮胡子的船家双腿夹着船舵,指挥着船头的水手撑船。秦显达与九妹都被绑缚在船舱里。九妹的眼睛被一条旧布扎了,双手与双脚捆在一起,已经挣扎得没有力气,泪水沾湿了蒙眼布,鼻涕眼泪流在膝盖上,洇湿了一大片。秦显达被捉进舱后,见到九妹受罪的样子,心痛得叫喊着,骂船上人野强盗。那几个腰眼里插了盒子枪的人戏谑地笑着,看都不看他一眼,坐在船舷板上看两岸的风景,嘴巴里哼着小曲。呸——,秦显达啐了一口,弄得那两人丢了唱词,朝舱内的显达骂了句:你这小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海滩头,送你去喂王八!船家看到南江里缓缓蠕动的白帆,嗅到空气中渐次飘来的江风,惹动了他胸中翻江蹈海的江湖之气,拉开沙哑的嗓子哼起船歌:
白肚兜兜起那个月芽芽的脸
红粉妆妆起那个嫩朵朵的唇
蓝花衣衣起那个猫腰腰的腰
绿纹帐帐起那个活泼泼的囡
哎嗨呀
天作帐哎嗨海作床
海妹子大脚咋能长
撑船人一世船上走
走不出海妹两条腿
……
嘿嘿——,船舷上的人不骂了,扯起耳朵听船家唱歌,戏谑地笑。秦显达也骂累了,靠在船舱板上喘气,低声与九妹说话。九妹哀哀地说,显达哥我们怎么办,这些野强盗啥坏事都做得出来。秦显达安慰她说,九妹你别怕,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船家唱完船歌,沙船已经驶出九曲河港。江潮汹涌澎湃,沙鸥鸣叫着追逐着潮头白亮亮的水花翩翩起舞。沙船树立起桅杆,扯开风帆,让船儿腾云驾雾般驶入滚滚波涛之中。秦显达与九妹从未乘过这种江滔里打滚的沙船,失重感从心口浮起,晕眩很强烈。那两个野强盗惯于在海上江上行船,熟识这条水路,因而不畏江风海涛。看到秦显达和九妹晕船呕吐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淫笑,任那卷上船舱口的江水泼洒在九妹身上,兀自站在船舱口手舞足蹈,学着船家的腔调哼那淫荡粗野的船歌。江涛中,听得江面上有快船驶过的风帆索索振动的声音。那两个野强盗用手卷着喇叭筒,传出黑话。秦显达晕船晕得迷迷糊糊,只听到一句:“丢蟹陀螺滚大汤馄饨”
傍晚时分,沙船沿着一块狭长的沙洲岸脚航行。江潮缓缓拍打着岸脚,听到野芦苇沙沙沙的摇曳声。野强盗要船家落帆暂歇。沙滩上堆着几箱东西,野强盗跳下船,将那几箱东西搬上来。船舱堆了那些箱子显得小了,那两人相视一笑,扑上来将秦显达抓着,抓小鸡似地弄出船舱,口里喊着;“滚大汤馄饨!一二三……”把秦显达丢在沙洲岸脚边的浅水里。他俩用手卷成喇叭筒戏谑地喊着:“小蟹,便宜你了,你在这里慢慢享受吧,喊冤叫屈吧,还来得及呢,哈哈哈……”船家躲在船尾独自叹息,忍不住朝水里挣扎的秦显达喊了一句:“快快朝岸上爬啊,大潮水就要来了!”
九妹在舱里晓得秦显达被丢下了水,又恨又怕地大哭起来,拼命地往船舱壁上撞头。那两个野强盗说,小姑娘哭啥,他命大的话还死不掉,碰上我们心肠软,只丢他在岸脚边,如果丢他在江心里,那早喂鱼啦!
秦显达、倪九妹遭海匪绑架 (插图:傅钢)
沙船扯上帆鼓着风航走了,转眼看不到船的影子。秦显达双手被绳子捆了无法翻转身子,只能浮游着露着头慢慢顺着江水涌上沙洲。沙洲硬邦邦的,长着细细的芦苇,有新抽芽的芦笋戳着了他的屁股。他听见了船家最后的呼喊声,感觉到沙洲临江水太近,随时有被潮水卷走的危险,于是用膝盖支着沙地,跪着爬上堤岸。
傍晚的天空很高很远,流云在西天浮动;夕阳西下,在江水里跳来跳去。野芦苇密密匝匝布满沙洲,在海风吹拂下连绵起伏,发出哗啦啦的啸声。冷风吹凉了秦显达的身子,他瑟瑟发抖。被江水浸泡过的夹袄又湿又重,裹得皮肤硬绷绷地疼。秦显达用牙咬断手上绳子,脱了夹袄将其拧干,挂在几支野苇上晾晒。夕阳余晖在沙洲上慢慢褪去,在湿夹袄上晃几晃就消逝贻尽。海风嘶嘶吼叫着开始袭击秦显达的脸,一种湿淋淋咸兮兮的感觉在他脸上游走,仿佛蚂蚁啃着脸上的肉。冷嘶嘶的荒凉感慢慢压过来,鬼哭狼嚎般的压过来,使得他无处躲藏。江水开始澎涨,夜潮如万马奔腾,疯狂地冲击着堤岸,激起的巨浪轰然扑来,压弯了野苇,冲湿了沙洲。堤岸忽沉忽现,就象江滔里的一条破船,危机四伏,惊心动魄。秦显达一把抓起湿夹袄,向野苇塘里跑。天空暗下来,野苇遮蔽了海浪的啸声。秦显达安静下来,折了野苇铺在沙地上,用芦苇搭了一个简易棚子遮挡风寒。秦显达没有哭泣,心里想着九妹想着娘,蹲在野苇棚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冷得手脚发麻发僵。他怕睡着了会冻死,就坐一会跳一会,弄得筋疲力尽。沙洲在夜幕的覆盖下变成一团团黑糊糊的东西,海风吹卷野苇发出连绵不断的呼啸声,夹杂着野鸟的孤独鸣叫。一天没吃东西,秦显达又冷又饿,一种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盼望天早点亮,盼望有人来救援。想到读书读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英雄故事,想到书里描述的那些神话,如今觉得离他那么遥远那么虚假。丢他下水的那两个野强盗是那么恶毒,杀人都不用刀!害怕归害怕,但求生的欲望就象一团热火明亮亮地照耀着自己,他要逃出这片荒滩,要活下去!天终于亮了,四围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看见芦苇棚子里钻满红色的青色的小螃蟹。也许是他身上的热量吸引了这些小东西,小螃蟹在他身下的断苇叶上爬来爬去。他肚子饿了眼发花,就去抓小螃蟹。抓了几只螃蟹吃,仍感觉很饥饿。于是,他钻出芦棚,向滩涂走去。晨阳已经跳出东海,染得这片水域一片金黄。他举目四望,江水滔滔无边无际。这片沙洲看上去很小,没有汇龙镇东西两条老街范围那么大,估摸着也就几亩地的样子。有沙鸥在沙洲上飞翔。沙鸥的叫声很清晰。他就沿着沙洲堤岸慢慢向沙鸥鸣叫的苇塘摸过去。这里是沙洲的东南角,江水漫过忽隐忽现的小沙洲,沙鸥鹭鸶野鸭子的影子掠过苇丛,飞向天空。他踏进冰冷的水塘,摸索着探查水鸟的窝,一脚深一脚浅地寻找,终于在一片密苇里找到鸟蛋。他将孵蛋的雌鸟赶走,用夹袄包裹了那些乳白色的小蛋,继续往芦苇深处寻找。他在这个椭圆形的沙洲上兜圈子,将鸟蛋拾到芦棚子里来,放置在一只自己编织的简陋的芦柴篮子里。没带火柴,就吃生鸟蛋,维持生命。由于他的骚扰,海鸟与野鸭开始骚动迁徙,鸟蛋愈来愈少。他就寻找新出土的芦笋,挖水塘里的芦根充饥。他被困在沙洲十多天了,他感觉坚持不住了。他天天站在沙堤上瞭望,偶尔看到江面上有船航过,可是风帆又远又飘渺,那是一团根本抓不住的船的影子。沮丧和失望压迫着他的神经,慢慢吞噬着他的意志,他快崩溃了。他把衬衣脱下来,系在一根苇子上,举在手里晃动。他晓得这是他获救的唯一希望。
不知道是啥辰光了,秦显达在堤岸上瘫软地睡着了,沙滩上的蚂蚁爬在他的裤脚管上,爬在他的身体上,咬他的耳朵,他浑然不觉。他旁边的一根苇子上飘动着衣衫,吸引了东滩涂航行过来的一条小船。船夫说,咦——,哪里来的白布衫呀,莫非那里有人?
“划过去看看!”船舱里一个人露出头来,他身上佩带的盒子枪碰得船舱板咚咚响。他是新四军海上游击队侦察员,奉命侦察这片水域,在三角洲航行了整整一天。这里是江海交汇处,新涨起来的沙洲很多,什么圆圆沙、鸭屎沙,白鹭沙,大脚沙,沙洲星星点点,好象一盘盘绿色的盆景,引来许多海鸟栖息繁衍。新四军水上游击队充分利用江海之间的宽阔水域作根据地,与敌人周旋,这里是条很重要的水上运输线。
“好象是个小倌,还活着!”船老大眼睛很亮,将小船稳稳停靠在沙洲浅水处。
“喂喂,快醒醒!”侦察员跳上岸,推醒了秦显达,并用枪指着他。
“啊……”秦显达苏醒了,吃惊地望着带枪的汉子,心里有点绝望。
“你为啥流落在这里,要说实话,不然崩了你!”侦察员摇摇盒子枪说。
“我……”秦显达惊魂未定,嘴巴嘟嗦着讲不出话来。喘息了一会,说:“你们做坏事做到底,快弄死我吧,丢我到这里就是要弄死我的,我不怕你们这些强盗坯!”
“哦,你是被人丢在江里了……”侦察员收了枪,放缓了口气,看到秦显达虚弱的样子,回头叫船老大弄点干粮给他吃。秦显达吃了几只冷圆子,脸上有点活泛的气色。看看侦察员没有野强盗那种恶汉的腔调,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实讲了一遍。“有这种事?”侦察员惊异地看着秦显达,“你这小倌命真大!”
海风呼呼呼刮起来,小船在波浪里摇晃,船老大直朝侦察员挥手。侦察员扶着秦显达上船,他决定救秦显达离开这块荒凉的沙洲。秦显达上船后呜呜呜地哭,眼泪没有了,只剩下干嚎。
新四军水上游击队的联络站设在崇明岛北边的庙港镇,这里出海很方便。搭救秦显达的这条小沙船停泊在港湾的未梢水道里,很隐蔽。游击队长王德祥询问过秦显达后说,你是想回汇龙镇呢还是留下参军?秦显达说参军,并要求新四军去救倪九妹。王德祥呵呵笑了,说你真是个好小伙子,很难得,有种!王德祥说,崇明这一带水域有一股海匪,匪首陆麻子。此人心胸狭窄,诡计多端,红白两道都干过。抗战时帮助我们打过小日本,后来又干老本行,是个海上惯匪。倪九妹也许是他们掳的。秦显达说我和九妹读书时就知道许多革命者的故事,新四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秦显达身体很虚弱,讲着讲着就昏厥在桌子上。王德祥赶快吩咐侦察员将他抱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休息,并指派侦察员去探听倪九妹的消息。
海匪陆麻子的老窠在崇明岛陈家镇北边的一个小渔村。陆麻子是上海浦东海边人,青洪帮头子黄金荣的徒弟。从二十年代起带了一批亡命之徒在长江口一带的水域搞杀人越货的罪恶勾当,臭名昭著。九妹被绑票后,陆麻子弄清楚九妹情况,觉得没啥油水,又晓得九妹是个学生,一时也不想伤害她,就叫人押到陈家镇看管,等着汇龙镇上人来赎。陆麻子很狡诈,在崇明岛筑有多处藏匿财物的暗道,可谓狡兔三窟。九妹被隐藏在陆麻子小老婆凤仙的地下室内,一日三餐由凤仙的女佣三妹来送,看押得很紧,有点密不透风的样子。陆麻子安置好这件事,就兀自带着一帮弟兄乘着几只快船出港觅食去了。陆麻子这一遭去的时间较长,弄得小老婆凤仙很不开心。这婆娘觉得白白地养着一个女孩子有点吃亏,就吩咐三妹将九妹放出来,她想看看这位在沙地长大的小囡有啥特长,如果喜欢的话,就卖到上海滩小姐妹处当妓女,大赚一笔钱。
九妹遭此大劫,身形消瘦了一圈,眼睛哭肿了,脸色苍白,一付凄婉的神态。凤仙假惺惺安慰了几句,吩咐三妹帮助九妹洗个澡,拿一套干净的衣服来穿。
“你们这些强盗坯,做坏事要遭老天爷惩罚的,不得好死!”九妹睁圆了眼睛骂道,看到凤仙那张白瘦的脸,更觉恶心。
“好了好了,骂都骂过了,死都死过了,女人的命总是很苦的。我十三岁就到上海滩跑码头,被人欺被人骑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现在不是都混过来了么?船进港要下蓬,人受欺要低头,小命保住了,还怕没饭吃?这叫忍辱负重,你懂吗?”凤仙妖妖地盯着九妹,用白绸绢抹嘴巴,呷了一口三妹炖的银耳莲子汤,扭动蛇腰晃荡着屁股拉着尖细的嗓门说道。
“忍你个屁!你把我弄死吧,你少来花样镜!”九妹狠狠地回答,不肯脱了那件真丝夹袄。
“唷唷唷,你这小娘们倒硬唻,谁叫你穿着这种粮户人家小姐穿的衣服!啊?那些穷人不把你撕了吃了才怪呢!”凤仙盯着那件做工考究的绸袄,阴阳怪气地说。“你阿要想晓得你那心上小哥哥的下落?你只要乖乖听话不要发犟,我会告诉你的,嗯?”
“人都被你们弄死了,还要骗人,呸,强盗心,没人性……”
凤仙娇媚地扭着蛇腰,叫三妹到她房里寻了一套半新的夹袄送到九妹手里,放缓了口气说:“小娘们犟犟也是要得的,谁叫这些强盗心的男人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俩都是被这些强盗害的,做女人三从四德,哪像我这样不三不四,活着就被人糟蹋被人欺负!”凤仙低了头,用白手绢擦眼睛,好象有泪水从眼角洇出来。
“太太是被陆老爷从上海滩抢来的。”三妹突然说了一句,拿了热水瓶去打洗澡水。“要你多嘴!”凤仙轻骂了一句,用眼的余光瞄着九妹,仍低了头作啜泣状。
“那你放我回汇龙镇!”九妹说。
“这个……陆老爷回来会要了我的命,小姑娘你先忍耐忍耐,待我想个法子救你,阿好?”
“哼!”九妹看破这妖婆娘的心思,轻蔑地哼了一下。她开始注意观察这间青砖铺地的屋子,望见屋子外的场院里有两个持枪的男人在探头探脑地监视着这里。场院里还栓了一条大黑狗,狗嘴里伸出一条红红的舌头。九妹看到逃脱无望,眼泪又流淌下来,滴湿了夹袄。
这天黄昏,侦察员摸到陈家镇,看见三妹从那间有人守护的大场院里走出来,赶紧唤她:“三妹三妹慢点走,哥有话要说。”三妹回头看到是自家阿哥,马上回道:“阿哥,有啥事体哇?”侦察员拍拍腰里的盒枪说:“你阿哥现在参加革命了,地主老财欺负你,哥哥我教训教训他们,要叫他们也看看我这马王爷的三只眼!”
“阿哥,你参加了新四军?家里爷娘晓得哇?”三妹关切地问道。
“没让爹娘晓得,怕他们担心。三妹你在这扛活苦吗,那妖婆子欺负你吗?”
“那陆老板很凶的,可他对太太很软,要啥给啥的,对我们佣人也没欺负。那太太过去也是苦出身。”
“哼!你倒会逆来顺受,这海强盗的小老婆,做的坏事还少吗?她穿金戴银的钱财哪里来的?我看这妖精不会是个好东西。你说说,最近他们又做啥坏事体啦?”
“从外沙汇龙镇绑了花票,关在这里呢,陆大爷吩咐我俚佣人伺候好。喏,场院内守着两个人,都有快枪呢。”三妹压低嗓音说。
“哦,又作孽了!三妹呀,你别露口风说我来过陈家镇,新四军与陆麻子不是一路人,当心他使坏心。”侦察员叮嘱过三妹,一躬身闪进一个街弄走了。三妹踮着脚尖看着哥哥身影子消逝的地方好一会,才快步往老街深处走去。
数天后,王德祥率队袭击了陈家镇,将九妹搭救出来。陆麻子从海上驾船回来后,查问九妹的下落。凤仙吱吱唔唔说不清楚。因为新四军救走九妹时警告她不许乱说,否则记她的黑名单。陆麻子火了,拔出手枪对着凤仙的额头吼叫。凤仙吓傻了,用手乱指,指着站在边上的佣人说她们放走的。陆麻子转过盒枪朝佣人一甩,啪啪啪,当场打倒两个。三妹听到枪声吓得哭喊救命,拔脚往大门外逃。陆麻子跳出凤仙的青砖地,咬牙切齿地骂了声,甩手朝三妹开枪。三妹被打中了,倒在门槛上,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大门槛血淋淋的。门口的那条黑狗低吠几声,也吓得卷起尾巴躲开了。第二天,陆麻子派人将藏在凤仙屋里的财物统统取走,把凤仙的宅院转卖给崇明地主张老虎。凤仙被捆绑着丢进陈家镇北面的港湾停泊着的一条大海船里。南洋商人朝陆麻子拱拱手,扯开风帆驶离崇明岛航向东海。小凤仙破口大骂陆麻子,叫骂声在江风海浪里飘荡着,传得很远很远。
王德祥救出九妹后将其送到水上游击队后方医疗队。九妹不晓得秦显达已经获救,因为王德祥没有告诉她。数天后,秦显达随快船队到医疗队送药品,看到九妹熟悉的影子,激动地一把抱住她。
“九妹……”秦显达深情说。
“啊……”九妹高兴得要晕过去了。
“九妹……”秦显达吻了她。
“呜呜呜……”九妹哭了,伏在秦的肩膀上哭了,泪水流了许多许多,把秦显达的衣服都哭湿了。
“显达,我要嫁给你!”九妹痛痛快快地哭过后,两只发红发肿的眼睛盯着秦显达说。
“九妹,你是我的……”秦显达说。
“嗯嗯……”九妹擦去泪水,牵着秦显达的手,跑到医疗队北面的江滩堤岸上说话。江风海浪从东方排空而来,扑打着沙滩堤岸,吹拂着他俩的衣衫。沙鸥从他俩的头顶上空掠过,在沙滩的芦苇荡盘旋,呱呱呱欢快地鸣叫着,牵动了九妹心里的激情。九妹说,我借给你的书你看过了么?秦显达说,看过了。九妹说,哪篇最好?秦显达说,《钗头凤》。九妹将头靠在秦显达的胸前,喃喃地说,显达哥,你阿是要学那个诗人陆游呢,爱就爱吧,怎么会爱得那么辛苦?秦显达说,时代不同啊,人的命运就不同呢。九妹说,哦,我俩已经九死一生,你就让我俩现在就做夫妻吧?九妹仰起泪滢滢的脸看着秦显达,九妹眼眶里尽是痴情的泪。九妹满眼的泪水里流淌着渴望,那种超越理智的渴望,浸湿了秦显达的心智,拨动了秦显达的欲望,秦显达的血脉沸腾了,下身在动。秦显达说,死都死过了,还怕啥世俗的闲话与偏见。秦显达附下头来,用嘴吻九妹的脸和鼻子,吻九妹湿润的嘴巴,用手抹掉九妹脸上的泪水,将九妹抱起来,抱到江滩一块密密的芦苇荡里。九妹的手紧紧地抓着秦显达的脖子不放。九妹的身子交给秦显达了。九妹的心魂飞翔了,飞得很高很高。九妹听到自己的灵魂在清白的天空歌唱。
陆麻子的恶霸行为传得江海一带飞飞扬扬,弄得在江海上做生意的老百姓提陆色变。新四军的水上运输线也受到陆的威胁,一艘载有新四军棉布和药品的商船被劫了。王德祥光火了,请示苏北军分区领导后决定打掉这伙顽匪。王德祥派侦察员打入陆麻子部队作内线,伺机行动。侦察员晓得三妹子被陆麻子打死了,对陆麻子更加恨之入骨。在暮春的一个傍晚,新四军得到侦察员的情报,陆麻子的快船队在明天天黑之前从鸭屎沙水域经过,去抢劫新四军的一条商船。王德祥调集了新四军水上游击队的十多条快船,每条船上配备一挺机枪和两门小钢炮。秦显达参加了这次战斗。战斗异常激烈,陆匪拒不投降,结果,陆匪的两条快船都被新四军小钢炮打沉了,陆匪也喂了海鱼。秦显达虽感到晕船,但想到那几个野强盗在这块鸭屎沙残害自己的情形,勇敢地向海匪打了枪。
汇龙镇的游击队员戴祥乘船寻到王德祥的部队时,陆麻子已经被消灭了。戴祥将倪老板与秦九台家发生的变故对王德祥说了,王德祥细细思考了一会说,这两家人家都很善良,被这黑暗的社会弄得几乎家破人亡。小戴你将九妹和显达获救的事转告戈拔队长,让他暗中照顾一下他们的亲人。现在敌人很猖狂,蒋介石要打内战,我们要作好艰苦斗争的准备,也要保护好革命群众。戴祥严肃地点点头,他想见见倪九妹。王德祥说,九妹在医疗队,由于形势严竣,部队一直在江海上移动,伤病员也到处飘荡,居无定数,恐怕一时难于见到。王德祥送给戴祥两支短枪,派侦察员用快船将其送回汇龙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