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雨很暴虐,西北天空一团黑气腾空而起,继而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骤降,汇龙镇被裹在风雨之中。秦先生倒背着双手站在窗前沉思,雨帘挂在玻璃上,涌动着白花花的雨雾。秦先生身材细长,背稍稍有点驼。秦先生想到自己的革命生涯,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在党的隐蔽战线工作,必须学会隐藏自己。他先后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是青红帮里的小兄弟拉的媒,二老婆是同学拉的媒。大老婆没啥大文化,喜欢戏剧,是个戏迷。二老婆倒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娶后甚感投缘。可惜他深负重任,不能在家天天守着她。他娶的二个老婆都很传统很本分,做夫妻了,有些事可以隐瞒,有些事是难于隐瞒到家的。两个老婆都隐隐感觉到了他的特殊身份,夫唱妇随,口风都很紧。他留给了汇龙镇人一种神秘感觉,也使他忧心重重,他思量着如何面对他熟悉的故乡人。他不晓得儿子是否参加了新四军,但他从儿子与一同被捕的那个人的气质中估摸出他俩决非什么小商贩或跑跑码头的黑道上的人物。他十多年没回家乡,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却在腥风血雨的时刻父子见面,而又不能相认,这使他痛苦万分。窗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小镇的屋脊轮廓投影在九曲河水间,碉堡怪兽般的墙壁暴戾地树立在低矮的房屋后面显露着狰狞的面目。革命者的鲜血染红了这块土地,九曲河在呜咽,秦先生的心在滴血。
顾龙天埋了人后,躲到张小凤那里吃喝玩乐去了。老地主张满仓匆匆跑到女儿房里对顾龙天说,有人向他透露消息,新四军汇龙镇游击队队长戈拔组织了几个乡的民兵这两天要来攻打据点,要为戴祥报仇。顾龙天从张小凤的床上爬起来,喝了口龙井茶,慢悠悠地说,有这事,老子等着他呢,他活得不耐烦了。张满仓说,最好在我这城北村也造一座碉堡,你拨一队人马给我,我来帮你干掉这帮穷光蛋,想分我的地,我要杀他们的头当夜壶。顾龙天支着头想了想说,你把分你地的人名单写给我,我明天交给秦先生。哪个秦先生?张满仓迷惑了问道。顾龙天说,我部队里的师爷呀,老早就出道的行伍人,在上海黄老头子那里混过来的,狠着呢。哦,我这就去找他!张满仓没等顾龙天回话,扭转身子就出门了。大门外电闪雷鸣,将张满仓的身影子照着了,张满仓乱蓬蓬的头发,甚像一条被打急了的恶狗。顾龙天呆了,耳朵被雷声震聋了,嗡嗡乱响。他摇摇头,放了茶壶,脱了衣服,重新爬到张小凤的床上去。床头传出张小凤稚嫩的哼哼。张家屋廊传出雌猫张狂的哼叫,夹杂在秋风秋雨中,碜人。
嘭嘭嘭,张满仓敲响秦先生的屋门。秦先生惊异地将张满仓迎进来。张满仓一头的雨水,滴滴答答落湿青砖地。
“你是?”张满仓看到身段清瘦,穿着长衫的秦先生,觉得似曾相识。
“你有啥事?”秦先生皱了眉头问道。
“顾长官叫我把穷贼们的黑名单交给你,明天顾长官要去帮我抓他们!”张满仓捋着湿头发,嘟着大嘴巴说。
“顾长官呢,他在哪?”
“在我屋里厢。”
“那好,你把名单给我。”
张满仓拉开几层衣衫,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交给秦先生。一个闪电照得屋子很剌眼,秦先生把那张发黄的纸压到桌上的红木托盘里,顺手拿起一本书翻几翻,冷冷地问道:“就这事?”
“哎哎,烦劳先生、烦劳先生,要快啊,要快!”张满仓踮起脚尖看看桌子上红木托盘里的那张纸,拱着双手说。
“兴师动众的,要有头有绪嘛,你急个啥,这又不是到老虎灶上泡开水,说开就开?你回去等着吧!”秦先生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张满仓踉踉跄跄跨出门去,雨水浇得他像只落汤鸡。秦先生厌恶地朝着他的后影吐口水,啪地一声,把门关上。秦先生坐在桌子旁边,两眼忧愤地盯着那张黄纸,手指颤抖着摊开那张纸,慢慢读着纸上的名字,字里行间似乎闻到血腥的味道。他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来,拿了一把油布伞,冲进雨帘中去。
黑暗里,秦先生默默走着,熟悉的屋檐,熟悉的街路,熟悉的屋缝间漏射出来的灯光,几乎闻得到的街坊邻居熟悉的话语声和那种温馨的气息。偶尔听得见新生的婴儿轻轻的啼哭声和少妇呵护的歌谣,在雨水中荡漾开来,在秦先生的胸间喃喃着。秦先生急急地走着,雨水掩蔽了他的急促呼吸声。身后的碉堡里有狗在吠,吠声粗野,增加了雨帘下小镇居民们的恐怖。那些门缝里的灯光熄灭了,只有碉堡的枪眼里射出剌眼的灯光,转来转去地照射着城外的野地。野地浮淌着雨水和惨白的水雾,流进沟渠里的污水又涌入九曲河。九曲河一片浑浊,水波颤动,落叶翻滚,水势暴涨。秦先生走过九曲桥,沿着河岸往东,敲响自家的大门。
屋子里亮起了灯,很暗。一个有点沙哑的女人的声音在暗灯下传出来。大门吱哑着开了,灶头上燃着油灯,几乎看不清屋内女人的脸。
“谁呀?”屋内女人说。
“是我呀!”秦先生说。秦先生仍撑着油纸伞,微弱的灯光照着油纸伞粗大的伞形,伞下有男人急促的呼吸声。
“哦呀——,是先生回家了!”女人的嗓音变得欢快起来,女人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秦先生轻叹一声,收拢雨伞,跟着女人进了大门。灶后的暗影里跑出一只黄狗,叫了一下,蹲在秦先生脚下。
“二娘呢?”秦先生向屋内四周张望。
“立夏过后出门了,还未回来。”女人说。女人的眼睛更亮了,有泪花在眼梢。“你啥时到的汇龙镇,这么大的雨呀,身子都淋湿了,快快,我替你拿干衣服去,要着凉了的呀……”女人变得活泛起来,话头也多了。
“哦,大娘子……”秦先生的眼睛终于湿润了,很多年未听到大娘子的噜苏了,好象就在昨天。大娘子的声音沙沙的,仍透着她年轻时的那种轻磁般的音色,很亲昵的那种女人的声音。秦先生甩甩油纸伞,放置于门框边。黄狗嗅着秦先生的裤脚管,伸长舌头,张着嘴巴,在暗色中傻傻地哼着,笑着。“乖呀……”秦先生附下身来抚着黄狗的背,黄狗的背毛温暖如棉,很柔顺。
“先生……你又瘦了!”灯影里,秦大娘温柔地看着秦先生,搬过一张红木椅子叫秦先生坐。秦大娘原本有点痴呆的眼神变得很活泼,说话也很有头绪,温柔如故。“二娘出走后,我一个人守着秦家门,等着你回来。二娘是为你儿秦显达而走的,她说要去寻找他,到哪儿去找呀,天下那么大……”
“显达有啥事,为何要去寻找?”
“前世的冤孽呀,作孽呀,勿晓得是谁拐跑了你儿显达,拐跑得无影无踪,至今没有音讯。二娘去找过汇中楼茶馆店的倪老板,那个女小囡倪九妹也同时失踪……”秦大娘的语速逐渐变得快起来,有点逻辑混乱。秦先生静静地听着大娘断断续续的叙述,湿润的眼眶里有泪水在盈盈地动。秦先生从秦大娘的叙述中,慢慢弄清了秦倪两家的故事,心中明白了儿子显达原本有点神秘的身份,他猜测儿子与倪九妹也许参加革命去了,就像自己当年神秘的出走一样。秦先生不忍心打断秦大娘的叙述,但听到屋外渐渐远逝的雷声,终于打断了她的话。
“哦,儿子他长大了,没啥事的,我会找到他的!”秦先生说,“你一定要等二娘她归来,告诉她儿子会找到的,我敢保证!”秦先生又附下身来将黄狗抱到膝上,“今晚我有事要请你帮我做一下,明天你去乡下找新四军的戈拔,将这支钢笔交给他。你别说是我交给他的。你就说顾龙天明天要抓城北村的人……”
“啊……”秦大娘听得很认真,暗屋里听到黄狗喘粗气的哼哼声。
“顾龙天真是个杀人大王,强盗……”秦大娘压低了嗓子咒骂道,“那个新四军的人我认得,他来过我家……”
“雨要停了,我要走了,你千万别透露我到过家的情况,千万记住,啊?”秦先生紧紧抱着怀里的黄狗,叮嘱秦大娘。秦大娘点点头停住了话头,走进内屋从樟木箱子里摸出两双绣了鸳鸯的鞋垫塞到秦先生手里。秦先生感觉到大娘微微发抖的双手。
屋外雨停了,秦先生走了,走过九曲河上的木桥,走进汇龙镇老街古老的街道,消逝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王德祥派出去的侦察员与秦显达失踪了,杳无音讯。王德祥急了,亲自带着水上游击队潜伏到汇龙镇以南的三星镇一带,准备袭击顾龙天的部队。狂风暴雨洗濯了村庄,田野一片泥泞。戈拔派人联系说,顾龙天准备在傍晚时捕杀城北村的民兵骨干。王德祥就亲自带领游击队在黄昏时分悄悄地埋伏在城北村的野苇塘里,他要跟顾龙天干一仗,杀杀他的嚣张气焰。天暗下来了,张满仓的女儿张小凤穿着学生装,戴着礼帽从家里走出来。她要到汇龙镇听苏州评弹。张小凤十七八岁年纪,还在南通读书。前时其父张满仓叫她回来省亲。她没想到父亲会要她做顾龙天的小妾。父亲泪流满面地跪在她面前,求她。父亲说如果她不这样做的话,张家在这块土地上将被穷鬼们扫地出门且永无出头之日。父亲说只有顾龙天能替张家复仇,把被穷鬼们分掉的田再弄回来。只有张小凤你能扭转张家败落的颓势。张小凤被父亲弄得脑袋里一片混沌。张小凤被现实深深地剌痛,觉得父亲倒下了,这个家这个家族也要倒下。张小凤感觉这天快要塌陷了。她拗不过父亲,拗不过张家世代威仪的颜面,更不愿看到富贵荣华转头空的流变。她清楚地知道父亲叫她做什么,她感觉自己无处躲藏,她有点绝望。顾龙天来了,是父亲请来的。顾龙天在张家的内屋看见了张小凤嫩荷般清丽楚楚的容貌,顾龙天坚硬的脚脖子都软了。张满仓站在顾龙天身后咳嗽几下,反身将房门掩上了。顾龙天呆若木鸡地看着张小凤,继而野狼般扑向她……张小凤觉得顾龙天就是一头猪一只疯狗,她被这头猪这只疯狗咬得遍体鳞伤。她觉得顾龙天咬过她后就会去咬其他的人,她觉得父亲就是要拧着这头猪的耳朵去咬人。她昨天听到父亲与顾的谈话,她知道这块土地上将要发生血腥的杀戮。因此,她要逃避现实,躲藏到歌舞升平的地方去暂缓一下麻木的神经。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沾着猪屎的肮脏女人,她要去混乱的人世麻醉自己卑鄙弱智的灵魂。她穿着一双皮鞋,不管不顾地踩进烂泥地里,一蹶一拐地往汇龙镇方向走去。她只管一脚高一脚低地走,没看到身后跟着长工阿金。阿金没爹没娘,自幼在张家长大,是张小凤的跟屁虫、保镖。张小凤走过城北村那片野苇塘,长工阿金也走过那片野苇塘。张小凤只看着烂泥地软软的杂草和水脚印,看着稍远处跳动着的青蛙和低矮的茅草房在晚色里凄凉的影子。她没有发现野苇塘里的新四军。
张小凤沾满泥巴的双脚跨进了汇龙镇汇中楼茶馆,坐到茶厅的一个角落里。听书的客人甚少,她那神秘兮兮的样子,使得跑堂的茶伙计不敢怠慢,恭敬地斟茶。张小凤把礼帽压低些,掏出一把铜板置于茶桌面上。茶伙计轻手轻脚地替她倒茶水,取走了这把铜钱。张小凤没发现阿金,阿金稍稍地跑到碉堡里找张满仓去了。阿金对张满仓说,小姐在茶馆里听戏喝晚茶,我跟着小姐时看见村子的野苇塘里藏匿着人,老爷你是不是要捉那些新四军哪?张满仓愣了一下,说你胡说啥,哪来的新四军?阿金说,亲眼看见有人埋伏在苇塘里,不信你跑去看看。张满仓愣神了一会,一跺脚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急匆匆闯进顾龙天的屋子报告。顾龙天用眼瞪着张满仓,说张粮户你真是个神人,我顾某人保证替你出这口恶气,弄死那些敢欺负你老人家的穷鬼们,你等着看我的手段啊!
月儿爬上来,照得野苇塘青亮亮的。王德祥估摸着夜要深了,就派人把城北村的民兵找来询问。民兵说黄昏时看到张小凤出了村子往汇龙镇方向去了,也许走漏了风声。王德祥再打听侦察员和秦显达的消息,民兵说前天抓的那两个人被顾龙天坑杀在汇龙镇乱坟场。王德祥悲痛得用拳头击打胸脯,说我心里好痛好痛啊!民兵说,王队长你别难过,我们一定替新四军报仇雪恨杀了那婊子!月色迷朦,野苇塘苇叶沙沙响,战士们听到侦察员牺牲了,个个脸色铁青,将枪栓拉得格格响。悲痛中,戈拔带着一小队人来了。戈拔握着王德祥的手,贴着他耳朵轻声说汇龙镇据点里有地下党的同志,攻克国民党还乡团消灭顾龙天的有利条件增加了;还有南面的泰安港有一小队还乡团在抢粮食,抢到的粮食装运在一条沙船上。王德祥权衡利弊,决定放弃伏击计划,改变为奔袭泰安港。新四军悄然撤出芦苇荡,往泰安港方向而去,使顾龙天合围新四军的计划落空了。
这一晚,激烈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响彻了泰安港,继而火光冲天,燃红了南江畔。
再说张小凤听了评弹喝了晚茶,手里提了礼帽,趁着月色独自回家。走过街角,碰着倪老板蹒跚地走过来。倪老板呆滞的目光停留在小凤身上。倪老板身后窜出那条老白狗,白狗的头昂着,护着倪老板单薄的身子。汪汪汪,老白狗吠声赳赳。
“亲爷娘啊,观世音菩萨呀,你跑到哪里去啦,怎么现在才晓得回来呀,我的囡囡呀……”倪老板突然喊叫着向张小凤扑过来,眼泪鼻涕一团淌滴在小凤的身上。张小凤被抓住了胳膊挣脱不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嗒嗒嗒,远处跑来倪老板家的茶伙计桂生,桂生也盯住小凤看,嘴巴里叫了一声:“亲爷娘啊,你是人是鬼,怎么晚了还在这条老街上逛,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月光如水照着老街,也照着张小凤愈加苍白的脸。桂生瞧见了小凤略显妖媚的眼睛,那眼睛里流淌着陌生的愁怅之气。桂生赶紧把倪老板的手掰开,扶着他的肩向张小凤打招呼:“小囡囡,搞错了,夜里认不清,搞错了哇……”待张小凤回过神来,桂生又低头唤那条白狗,扶着倪老板回店里去。
倪老板仍然哭天抹泪地喃喃着:“我的囡囡呀,你怎么现在才晓得回来呀……”
夜色如水,九曲河沙沙地响。张小凤吓脱了魂,加快脚步跑过九曲桥,一脚高一脚低往城北村方向走,再也不敢回头。
顾龙天的一支人马被王德祥打掉后,顾龙天收敛了狂妄之气,将部队龟缩在汇龙镇不敢露头。整个冬天,将碉堡周围布满铁丝网,陌生人等一律严禁出入。城北村的张满仓几次央求顾龙天去抓捕民兵,顾龙天惮忌新四军而不敢贸然出兵。张满仓急了,逼着小凤进镇去吹枕头风。小凤却拎了一只书箱子雇用一辆独轮小木车往泰安港方向去了。张小凤厌烦了父亲,她想逃离龌龊、逃离杀戮、逃离罪恶。张满仓晓得后,派阿金去阻拦。阿金也推了一辆独轮车沿着九曲河追赶小凤,阿金的脚头子快,几个时辰就赶到泰安港。南江风浪滔滔,江畔的野苇随着江风起伏呼啸,一片冷肃萧瑟。港梢里停着一条沙船,船帆落在舱板上,船老大守着舱门,苦等客人上船。小凤钻进冷清的船舱,坐在一个舱角落,将头埋在膝盖上低声啜泣。江风呼呼灌进船舱,船老大将舱门的遮门布拉上了,舱内暗了。一盏茶功夫,舱口的门帘动了一下。小凤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姑娘扶着几位伤员艰难地钻进舱来。那姑娘头发扎成两条小辫,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两只秀眼濡满温馨睿智,好象有小河水在眼里流淌。那姑娘看了看小凤,回头招呼伤员落座。伤员们紧靠着舱壁,嘴里发出哼哼。小凤细心地发现那位姑娘身材和自己差不多,脸孔也是圆圆的,皮肤也是白里透红,嘴边有一颗很细小的痣。小凤觉得那姑娘很像自己的模样。不过,姑娘的小肚子有点耸起,似有身孕。姑娘安顿好伤员,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书来读。小凤心里格噔一跳,小凤明白那姑娘是干啥的,在这战乱之间偷闲读书的人,只有新四军里的青年才俊才有这种风骨,国民党里那些庸人只会尔虞我诈、偷鸡摸狗玩女人。那姑娘边读书边哼歌,那是越剧《楼台会》,小凤不哭了,听姑娘优美的嗓音很舒服。
小别重逢梁山伯
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
……
“小凤小凤……”门帘一掀,阿金的头钻进来,一连声地呼喊。阿金的眼睛稍黑了一阵,渐渐发现舱内坐着两位姑娘。阿金愣神了。阿金长长地叹息道,啊呀,世上哪有这样相似的面孔!阿金的心里有点慌乱。
“阿金,你别喊,我要去崇明玩几天,那儿有我同学,你快回去吧,别来烦我!”小凤嘟了嘴巴说道。
阿金回过神来,看准了嘟嘴的小凤,探身进舱将小凤一把抓了拉出舱去。港梢外有几个人在急步往渡船来,边跑边喊,船家等一等……船舱内的姑娘机警地探身察看,马上吩咐船家作好开船的准备。船家很快升起船帆,牵帆绳子在江风里颤动,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待那几个人一上船,船家熟练地抽了跳板,收了水锚,用力撑船,扬帆而去。
啪啪啪——,枪声响了,惊动海鸥折翅四散,或高或低地在江滔上乱飞。阿金一把将小凤抱在怀里,躲藏到江畔的野苇里去。很快,一支部队揣着长枪追赶到江岸边,领头的是个兵痞,嘴巴里骂骂咧咧:妈妈的,我操你妈的新四军,我要杀光你全家……
小凤躲在阿金怀里哭了,眼泪鼻涕流了阿金一肩膀。阿金摸着了小凤软绵绵的身体,胸口里似有热浪在翻腾,下身那东西在膨胀。阿金的念头动了一下就熄灭了,阿金晓得自己的身份,阿金他不敢。
冬去春来,秦显达被活埋的消息传得愈来愈真,传到倪九妹耳朵里了。倪九妹死活也不相信。她的身孕愈来愈大,无法在医疗队工作,经王德祥同意,她被送到崇明庙镇乡下生孩子。王德祥用大哥哥慈爱的目光看过倪九妹,王德祥心里很痛。王德祥向组织报告说,倪九妹与秦显达是在参军前结婚的,倪九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新四军的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倪九妹挺着大肚子走了,她向王德祥认真地行个军礼。这让王德祥很辛酸,王德祥眼泪鼓鼓地送她出门。王德祥看着她的身影愈来愈远,她的身子融化在彩霞里,彩霞满天,天空菲红。
倪九妹在乡下呆了两天,肚子里没有动静。她思念显达了,夜不能寐。她从乡下走出来,独自乘沙船去汇龙镇,她要打探显达的消息。没有显达的消息,她怎样对生下来的孩子交待?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倪九妹挺着大肚子裹着破麻袋冒着风雨敲响秦大娘家的屋门。
一队巡逻兵从汇龙镇出来,沿着九曲河兜圈子。汪汪汪,有狗在吠。风雨如磐的日子使秦大娘的神经衰弱症愈来愈严重,她辨不清大门外敲门的声音。倪九妹在风雨里呆得久了,坚持不住了,就跑到秦家的侧屋檐下躲雨。巡逻兵从雨帘里发现了蹲坐在墙脚下的倪九妹,悄悄地过来将她活捉了。
第二天早上,秦先生正背着手在场院里散步,有卫兵进来报告说抓到新四军女干部倪九妹。秦先生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倪九妹的消息,今天卫兵突然告诉这种消息,着实吃了一惊。秦先生赶紧往关押倪九妹的监狱走去。
“把她架到老虎凳上去!”监狱的刑讯室里传来打手的声音。秦先生一步跨进去,嘴唇颤抖了,一口气闷在胸口很难受。秦先生看到倪九妹青春美丽的脸孔,也看见她身孕重重的样子。
“你们先别动她!”秦先生命令道。
“这……”打手有点犹豫。
“眼睛瞎啦,没看到这个女人有大肚子吗,嗯?”
“报告长官,她是新四军!”打手犟嘴道。
“知道了,我来审问她!”秦先生喝斥道。打手们将九妹从老虎凳上架下来,放到一张椅子上。秦先生朝打手们挥挥手示意出去。打手们一走,秦先生就将九妹身上绑着的绳子解开,嘴巴颤颤地说,九妹你受苦了,这种世道是人吃人的世道啊,作孽呀!九妹原本坚强的脸上浮起一丝隐隐的委屈的神色,九妹略显浮肿的眼睛圆睁睁地看着秦先生,九妹眼睛红了,眼睑毛挂着泪花。
“显达抓进来过,后来被我放了。”秦先生单刀直入地告诉她说,“孩子有几个月了,快要生了呀!”
“呜呜呜……”九妹哭了,泪水好象断线珠子落在地上。“都说显达被埋了,可我不信,我不信……风雨太大,大娘耳聋没听见,我才被抓了,呜呜……”
“好孩子,别哭别哭,爸爸我一定设法救你出去!”
“爸爸……”九妹哭着叫了秦先生,九妹从秦先生跨入刑讯室时就已经认出他了,因为九妹从大娘二娘的嘴里早已经将他的音容笑貌牢记在心坎上了,因为大娘二娘都曾背着显达向她透露过秦先生的若隐若现的身份,她知道秦先生是那种世界上最难得的好人,是王德祥、戈拔那样的好人。
咣当,刑讯室的铁门被打开了,顾龙天走了进来。早晨的阳光很细碎,室内光线幽暗,刑具杂乱无章地丢在地上,散发着腥臭味。
“咦——”顾龙天低呼了一声,走近九妹,认真地瞧她的脸,愣神了一会,转过头对秦先生说:“她是谁?”顾龙天的眼神非常特别,少了那种杀戮前的冷酷。
“她、她还是个孩子……”秦先生嗓子有点哑。
“唔,还……”顾龙天瞧见九妹隆起的肚子,“你们认得?”
“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认得她父亲。”秦先生说,“女小囡还年轻……”
“参加新四军要杀头的,你不怕,唔?”顾龙天紧盯着九妹看,语气稍重了说。顾龙天觉得这女青年长得甚像小凤,加重了他的好奇心,杀戮的心思又淡了些。“如果处死了这小囡,这肚子里的小孩恐怕也要遭殃。”
“不,不能啊……这肚子里的小孩是无故的,无故的,我们不能这样的!”秦先生站到顾龙天与九妹的中间。顾龙天嘿嘿一笑,从腰间的枪套里摸出小手枪,突然指着九妹的头:“怕不怕?”
倪九妹擦干脸上的泪水,挺起胸膛说:“你杀人杀惯了,手上沾了我们的鲜血,你这种人遭老百姓恨,更遭我们恨,趁早收起你那吓唬人的一套!”顾龙天听着倪九妹好听的年轻女人的嗓音,联想起小凤,拿枪的手有点晃动,心有点虚。又见秦先生护犊心切的反常情态,他的肚子里仿佛钻进了孙猴子,七上八下地翻腾开来。顾龙天心里嘀咕,你秦先生是这一带人,与亲朋故友有牵丝攀藤的关系。去年我埋了那个年轻人,可能是秦先生的亲生儿子,秦先生大义灭亲,是个极对忠于党国的人,这点我很清楚。在反共剿匪这一条上我顾某人是六亲不认的,秦先生清楚这一条隐而不发。今天这情形你秦先生是毫不掩饰自己,这女人一定又是秦先生的什么至亲之人了。难道这女人是他的儿媳妇?吔吔吔,我真是碰见天煞星了,再怎么凶也不能将秦先生这种人的家人赶尽杀绝呀!罢罢罢,就算密丝密缝的网也有漏洞,漏条小鱼权作放生之念吧,仿且还是个孕妇,上天有好生之德,权当给菩萨烧了一支高香。顾龙天思来想去,脸色忽而红忽而白,慢慢地放下了手枪。顾龙天无奈地朝九妹笑笑,转而吩咐身后的打手,一切都听秦先生的,别乱来。顾龙天头也不回的走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把她送到我屋子里去!”秦先生呵斥的口吻命令打手们。打手们喏喏着将九妹架起来,打手们脸上浮着淫荡的傻笑。
傍晚时分,秦先生将倪九妹放走了。
时光捱至一九四八年底,打内战的国民党反动派在东北战场、华北战场节节败退,新四军东南警卫团和王德祥的游击队攻打汇龙镇北面的南阳村据点,歼敌260多人,顾龙天在南阳村一部顽军被消灭了。顾龙天感觉到深深的恐惧,在一个冰封九曲河,冻僵河间鸭,雪花飘飘的下午,顾龙天携带了两只厚重的箱子,雇佣了两部木车,由两个贴身卫兵护送着,踏着雪地坚硬的冻土,有点蹒跚地从汇龙镇苍白的街道走出来,消失在九曲河白茫茫的河套湾湾里,消逝在白茫茫的野苇丛中。这个寒风剌骨的夜晚,顾龙天悄悄地搭载沙船逃逸了,最终逃到了台湾。天亮了,新四军王德祥的部队攻打了龟缩在汇龙镇据点里拒不投降的顾龙天的残部。还乡团副团长张麻子指挥着兵痞用两挺机枪向新四军猖狂扫射,机枪的弹壳飞满碉堡的青砖地。秦先生从自己屋内跑出来,拿了一根老式步枪从碉堡的门洞里爬进去,举枪向张麻子射击。张麻子被打中了,肩膀上冒出鲜血。张麻子从青砖地上抓了一颗手雷去炸秦先生。秦先生被炸了,倒在血泊中。秦先生的两只脚被炸断了,肚子炸出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秦先生牺牲的消息很快传到秦大娘的耳朵里,秦大娘跌跌撞撞走过九曲河桥,一把将秦先生的遗体抱起来,半抱半拖着弄回家中。汇龙镇解放了,国民党还乡团被消灭了,压在老百姓头上的大山被搬走了,九曲河水解冻了,春天回来了。秦大娘哀伤地将秦先生的遗体掩埋在自家屋后的竹园里,天天上坟烧纸。数天后,秦大娘在贫病中畏缩在后屋的灶膛后面去世了。她的耳畔响起了汇龙镇解放的鞭炮声。
顾龙天逃跑后,城北村的地主张满仓也吓破了胆,要女儿小凤跟他一起逃跑。张小凤咬着牙死都不愿意跟这手上沾着新四军民兵干部鲜血的父亲一起走。张满仓只好一个人带着钱物逃走了。张满仓一走,张家硕大的厢房屋显得空荡荡地没有活人气息。那天晌午时分,张小凤一个人躲藏在小屋子里睡觉。她看书看累了,满脑子均是书中人物的影子。长工阿金慌里慌张推开了小凤睡觉的小屋。
“小姐你快起来,村子里的民兵马上要来抓你了!”长工阿金从民兵队长阿祥那里打听到确切消息,城北村的民兵要逮捕张满仓和张小凤。民兵队长说,杀人大王顾龙天逃跑了,就找顾龙天的小老婆算帐,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血债要用血来偿。张小凤看到阿金要死要活的着急的样子,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了。张小凤知道自己趟的这道混水有多深。张小凤知道村子里的穷人们会把自己咬成筛子撕成碎屑。张小凤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无路可逃。这光秃秃的村子只有一条窄小的令人窒息的乡间小路,大白天的这条乡间小路上走过一条狗一只鸡都看得到狗身上的毛和撅着的鸡屁股,她无路可逃。
“小姐,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救你出去,我敢保证!”张小凤看见阿金的脸涨红了,有点象煮熟的猪肝。
“你……”张小凤从床头翻身坐起来,脸色苍白,浮满苦涩哀怨。她看到了阿金反常态的神色,她聪颖的眼睛里泛起泪波,她已经隐隐猜测到了阿金的心思,一种凄怆和悲哀涌上她的心头。人穷被人欺,马瘦被人骑,如今我遭遇绝境,连家里的长工也要欺负自己。阿金你这老实巴交的人,也在这种时刻趁火打劫。
“你只要……”阿金着急地催了,张小凤痛苦地流泪了,长叹一声,将自己身上的内衣脱了,嘟着嘴巴说:“如了你愿吧,反正我死了留着这身子也没啥用了,倒不如让你这馋鬼沾了去!我操你妈!”张小凤边骂边躺了身子,露了两只雪白雪白的奶,泪水淌满枕头。
阿金脸涨得血红血红,一把掀了被头,扯了张小凤的裤头,去干张小凤。阿金童子鸡的身子,如今仿佛武松打虎般干着小凤。阿金晓得张小凤逃命的时间很金贵,可他打虎的劲实在很大很大,弄得小凤要喊亲娘。
寒风吹得窗棂格格响,风吹破门帘直灌进小屋,有野狗的吠声愈来愈响。阿金终于干完张小凤,跑到后屋里推出一个木轮车,将车上的“黄豆叶包”摊开,将小凤抱到豆包上。小凤说,你要干啥?阿金说,你赶快说家里还有啥值钱的东西,我替你去拿,拿了我就帮你逃命去!小凤说你要奸要钱任你吧,在我房屋里的红木柜子里有一个小盒子,你把它拿去吧!阿金说谁要你的钱,我是真心帮你逃出去的。阿金寻到那只盒子后交给小凤,再将小凤卷在豆包里。阿金推着藏匿了张小凤的豆包小木车出发了。寒风吹在豆包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城北村的民兵队长阿祥拿着枪向张满仓家跑,碰见阿金推着豆包小木车,打问道:
“阿金,推豆包去哪呀,这么冷的天!”
“哦,屋里没盐钱酒钱了,去集市上卖了换钱啊!”阿金打了个冷颤回答说。
“哦,好冷的天啊,早去早回呀!”民兵队长拿着枪向张满仓家赶去,阿金脚步颤悠着推着小木车一直往南江边走。天空飘起雪花,复盖了乡路上阿金的脚印。张小凤逃脱了城北村民兵们的追捕,飘洋过海逃到台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