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龙镇人都知道秦九台是被新四军打死的,秦九台儿子是被还乡团活埋的,秦大娘死了,秦二娘失踪了,秦家儿媳倪九妹生了个遗腹女,她是秦家唯一留下的香火。汇龙镇人对秦家人的故事很熟悉,也很感慨,每每看见遗腹女,都要伸出手抱抱她,哄她。倪九妹呢,自汇龙镇解放后就在卫生院当了内科医生。街坊邻居、同事、老战友们都很关心她,给她介绍对象,可是,她都拒绝了。母女俩人将秦家的屋子重新翻修整理一番,将秦九台的坟迁到汇龙镇烈士墓。烈士墓的管理人员说,给你家秦显达也立个坟墓吧,倪九妹坚决不同意。倪九妹坚持秦显达没有死还活着的信念,这让管理人员很感叹唏唏。汇龙镇人看到秦九台的坟迁进烈士墓感到很奇怪,都说是不是将秦家父子俩弄错了。可人民政府的人弄得很清楚,秦家父子都是革命烈士。倪九妹在秦二娘的书房里找到了秦显达借她的那本南宋诗人陆游的诗歌集,看见了他在扉页上题写的《钗头凤》。她把这本书细心地包装好,放在书柜中最佳的橱窗里,能够天天看到它。倪九妹万万没有想到,全国解放了,除了香港、澳门和台湾,她都寻找过了,没有秦显达的一点消息。秦显达难道真的在这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倪九妹苦苦地盼望着,没有秦的消息。
秦显达在哪儿呢?在冥冥中老天爷会怎样安排他的命运呢?在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中,他被什么力量带走了呢?倪九妹在日记本上千百遍地记叙着自己的疑问。倪九妹的泪水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血泪都要流干了。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她无法面对。她仍相信公爹秦九台的话,显达还活着,没有被活埋,她心里清楚,在这汇龙镇,只有她这么想。她白天努力工作,一到晚上就写回忆显达的日记,写他俩青春年少的生活故事,写他俩早年遇险的传奇,写参加革命的风风雨雨,她的心里时时闪念着他们青春勃发的那段爱情故事,她的思想活在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里。她设想着秦显达的遭遇,在睡梦里秦显达浑身是血没日没夜地在黑暗中奔跑。秦显达……九妹在梦中呼喊,绵绵无期的呼喊。
那是个风雨如晦的夜晚,秦显达从汇龙镇顽军据点逃出来,跌跌撞撞往南江方向奔跑,脚上的鞋子被污泥沾湿了,又干了,硬邦邦地搁得脚跟很疼。傍晚时分,他跑到南江边,江滔汹涌,芦苇瑟瑟。江面上白茫茫一片,没有船儿的影子。他又冷又饿,身上衣服上沾着泥巴血迹,一副落难人的样子。他钻出江边芦苇荡,看到江堤下有灯光,那里好象有几间茅草房。于是,他决定冒险去探看,要些东西来吃。当他慑手慑脚走到茅房时,发现茅房里有当兵的在抽烟,知道不妙回头就跑。茅房里的兵追逐出来,很快把他抓住了。
“这小子好象是个逃犯!”一个兵说。
“管他是啥人,抓了去当兵,抓一个赏钱一块大洋呢,哈哈哈……”另一个兵说。他俩从包内摸出绳子将秦显达绑了,押送到附近的一个抓夫的屋子里关起来。屋子里关着十几个壮丁,个个哭丧着脸,哭爹叫娘的。秦显达经历过生生死死,对这种事一点没害怕的感觉,只是肚子饿得难受,就喊着要饭吃。一个兵痞走进来吼了声:“你个小贼是饿死鬼出生,你要死呀!”边说边把一个黑黑的饭团丢到显达身边,反身把屋门关上了,嘭的一声,震得屋檐下的燕子飞出来,在窗口乱飞。这一晚,秦显达就被关押在破屋子里,扑在乱蓬蓬的柴草上睡了一晚。秦显达摸着父亲交给他的钢笔,回想着九死一生的情形,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想到父亲突然出现在顽军的阵营内,想到父亲临危不惧使用“掉包计”救出自己的那段惊险的情景,好像在做梦一样。这种情景只有在小说书中描述过,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真有点像神话故事。联想到前时被海匪绑票的遭遇,这种故事反复在身上演绎,他感觉人生的变化莫测,感觉到生活的艰险和悲哀。他想到父亲在他最危难的时刻救了他,并交给他这支钢笔,这钢笔里一定有啥重要秘密。于是,他把钢笔帽旋开,在月色中搜索笔杆笔胎,竟然一无所有。他心里有点茫然,决定将钢笔藏在身上。他不知道明天会遇到啥情况,他不知道命运将会推他到何方。他想好了口供,自己是个地主家的长工,逃去江南谋生。他决定这样说,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从这一个夜晚起,他将自己的姓名改为苦生。对,他就叫苦生,地主家的长工苦生。他是苦生,从小没有爷娘,不识字的苦生。
天朦胧亮,兵痞就敲门弄醒了大家。兵痞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似的记事本,一个个审问抓来的壮丁。
“你叫啥名字,哪儿人?”兵痞问秦显达。
“苦生,丁家仓人,长工。”秦显达回答。
“长工?”兵痞俯下身子细细看了看秦显达的脸和手,嘿嘿一笑说,你这小子真会耍,看你到了前线怎么个耍法,嘿嘿。兵痞盘问过,就向身后的矮个子小兵说,带他去马骡子那里当挑夫,看着点,别让这小贼跑罗。
秦显达看到马骡子时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个人而非骡子。马骡子河南人,长着黑里带棕黄色的头发,满脸络腮胡子,看着倒象一头非洲雄狮子而非马骡子。他的嘴巴有点歪,说话时张着歪嘴,有点象马骡子的大嘴巴。
“你你你,你这小子吃错药了,跑来当这这这种兵,你你你是不是不想活啦,唔?”马骡子凶狠地盯着秦显达说。
“没办法,逃不脱了,逃不脱了,我苦命呀!”秦显达说。
“你年纪轻轻,寻死死死呀……”马骡子把一只黑勃溜秋的大铁锅抬到秦显达身边,说:“你寻死呀,背着它,跟它一起寻死死死吧!”
吃过早饭,这支野鸡部队要开拔了。突然兵痞绑了一个青年押到茅草房前的空地上。兵痞嘴巴里骂骂咧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里拿了一条皮鞭走到被绑的青年面前,二话没说举起鞭子就乱抽。啪啪啪,打得那青年哇哇乱叫。军官没头没脑一顿乱抽乱打,有一鞭抽在青年脸上,一只眼珠子被打飞了,鲜血喷溅出来,喷溅在军官的胳膊上、脸上。那军官更凶了,从兵痞手里夺过步枪,一枪托将青年的头砸碎了。更多的粘稠的血液泼墨似的从青年的腔子里流淌出来。那青年双脚蹬几蹬断了气。现场的壮丁们惊恐万状,那些兵们也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这支部队杀人如同儿戏,野蛮之极。
部队出发了,马骡子帮助秦显达背上那口黑锅。秦显达轻声问马骡子,那打杀青年的人是谁。马骡子四顾一下,才附着秦显达耳朵说,徐雄团长,杀人魔王。
秦显达长叹一声,心想自己还是逃不出顽军的手掌,逃过顾龙天却逃不过徐雄。这支顽军从早上开拔一直走了一天,走到南通小海镇才驻下来。第二天,那个凶恶的徐雄亲自出马给部队训话,他说,国军将去徐州一带打仗,谁都不许当逃兵,当逃兵一律处死,作战勇敢者赏大洋三块,军官提升一级。说完,将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军官拉到部队前说,从现在起,部队的军事行动暂时由王副官代理指挥。说完,从院子里牵过一匹马,带着两个卫兵走了。那个王副官朝徐雄的背影行了个军礼,转身就开始他的训话。晌午时分,王副官带领这支野鸡部队开拔了。秦显达又背上大铁锅跟在马骡子后面走。马骡子张着歪嘴巴,喃喃自语说,啥赏赐,赏赐你妈个球,当官发财,小兵送死,共军一炮打过来,屌毛灰全死死死光!旁边背着老步枪的四川兵陈阿宝用胳膊推了推马骡子,低低呵斥说,你搞啥子,不要命啦!陈阿宝的几个老乡都听见陈的呵斥,扭转头来朝他俩张望。此时,正好那个新上任的王副官骑马遛过来,他好象猜出马骡子在发牢骚,但他也好象观察到这马骡子周围兵的神态,他用手抓住马缰绳,将马鞭伸到秦显达的铁锅上敲了敲,哼了一句古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说完,狠狠抽了黄膘马的屁股,策马前去。王副官抽马鞭的姿势很骄横,从眼镜片里透视出来的眼光有点毒。
秦显达身体瘦弱,肩窝里被两道背铁锅的绳子勒出血印子,血印子由红转黑,看上去很吓人。马骡子说话很粗野,看到秦显达嫩皮嫩肉的身子被折磨得很惨,一边说着粗话一边从他的八宝袋里摸出一枚黑色小药丸,捏碎了和在白面里捏成一个面团丢给秦,“你这小子没啥屌用,死死死脱了算了,老婆都讨不到,没啥屌屌屌用!”秦显达用他的土药一抹皮肤就好了,没烂掉。秦显达想自己曾经两次逃脱灾难,这次被抓壮丁竟然一点逃跑的希望都没有,是因为这马骡子好象影子一样贴着自己。马骡子说,在这支野鸡部队谁想逃跑那就是自寻死路,这支部队虐杀成性,抓住逃兵有的被枪毙,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剌死,还有被活埋,惨不忍睹。他说他不想看到苦生你这细皮白肉的被活活弄死,他说我马骡子活过四十岁了,啥难事都受过来了,好死不如赖活,你千万莫有逃跑的念头,啊?秦显达只能听从他的劝告而暂时栖身。在这马骡子手下干杂活,马骡子叫他做啥他就做啥。马骡子其实就是个伙夫,从未拿过枪,但是从军后一直在枪林弹雨中过日子,看惯了杀人放火,对战争的认识倒很熟谂,苦中练就了一套求生的本领。现在他怜悯秦显达,就慢慢向秦灌输他那一套。秦显达为隐藏自己没文化,对军营中的文件书册标语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故意不看不问,一天到晚略低了头做事。时间稍长,那几个同马骡子结帮的生死弟兄如四川人陈阿宝等都把秦显达看成沙地小倌闷葫芦。秦显达在这支国民党野鸡部队慢慢学会了一套最底层士兵的韬晦之计:兄弟间义字为重,与长官假面相向,做啥事虚与委蛇,打仗时枪口朝天,干坏事跑在最后。那天听到王副官骑马吟诗,秦显达瞧见了那人阴沉沉的眼色,读出了此人文化深厚内心阴森的复杂人格气质,为防不测,他更觉得需要深深隐藏自己。那天,四川人陈阿宝悄悄地同秦说,要拉他加入四川袍哥兄弟会。秦装出很迟钝的样子问,啥叫兄弟会,给钱吗。陈阿宝说,没啥子钱,就是为哥儿们的事拔刀相助。哦,是为别人打架我不干。陈阿宝急了,说你不参加可以,但不可说兄弟会这档子事。秦显达问马骡子大哥他是吗?陈阿宝说你不参加就莫问了。秦显达说莫问就莫问,谁希罕!陈阿宝碰了壁,暗地说秦显达是个乡呆戆大。秦显达听到四川老乡们议论了,心想做个乡呆戆大也好,不会再暴露身份。
数天后部队开拔到盐城,王副官命令马骡子他们去一家商铺枪粮。马骡子带了秦显达、陈阿宝等人去了。这家商铺在盐城西北的一个大场院旁边,马骡子闯进去后很快退了出来。马骡子看到商铺内驻着一彪人马,还有蓝汪汪的机枪。马骡子低声说,屋内有穿青布衣服的兵,手里都有枪,还有机枪,俺们打不过人家的。秦显达听说穿青布衣服的兵,就晓得那些是新四军。新四军埋伏在粮店里,那就是阻击国民党军抢粮食。秦显达拉了拉马骡子的衣服,示意摆手。马骡子回头瞧瞧秦显达,低声问他啥意思。秦显达说,可能碰到共军了。马骡子闻之色变,拔腿就逃。王副官听说马骡子一伙空手而回,就带着几个兵痞将马骡子、秦显达等捆绑了,用牛皮鞭狠狠抽打一顿。马骡子虽然被打了一顿,受些皮肉之苦,但后来听说接替马骡子他们去抢劫的几个兵痞被商铺里的共军全部打死在场院里,一个没逃出来时,对秦显达看高一眼。马骡子摸出八宝袋里的黑药丸替秦显达治疗身上的鞭伤。秦显达背上的鞭伤很重,皮肉都被抽烂了,疼得浑身发抖,差点昏厥过去。马骡子咬牙切齿地咒骂王副官,骂他是个王八蛋。陈阿宝他们也暗中骂王副官缺德,发牢骚说要干掉他。马骡子说要忍着,忍辱偷生吧。马骡子边说边看了秦显达一眼,治疗秦背上的鞭伤很卖力。
秦显达他们在盐城被改编了,编入国民党第四十九军。马骡子和他也被编入步兵班。秦显达背上鞭伤未好,就要他晚上站岗。那天晚上月亮在跑马云里穿梭。秦显达在盐城东南边的一个小镇的弹药库前的土坡上站岗,突然听到镇子里有女人的呼救声。秦显达拿了步枪奔过去探看,发现是他们四十九军的兵痞在强奸妇女。秦显达马上向屋内的兵痞开了一枪,打伤了兵痞的脚。第二天,王副官追查打伤兵痞的人,将晚上站岗的秦显达又打了一顿。这一次秦显达被打瘸了腿,在床上躺了十八天。
国民党四十九军是蒋介石打内战的预备队,在山东境内驻扎一段时间,磨磨蹭蹭,直到1947年夏天,才被调至东北战场。这次蒋介石下了血本,给四十九军一部分美式装备,美式服装。王副官拿着马鞭下令士兵一律剃阴阳头,戴船形帽。马骡子拿着个小推剪抓了陈阿宝他们剃头。秦显达腿伤还未好,马骡子说苦生你小子气色不太好,剃了阴阳头恐怕更难看,干脆剃个光头算了。秦显达拗不过马骡子,就让他剃了光头。秦显达心里苦水泛滥,想起倪九妹青春美丽的脸孔,悲怆地摸着光头,暗暗垂泪。到了10月里,东北很冷,晚上冻得发抖。老百姓家的木炭被他们抢光了,就拆老百姓屋子外面的牲口棚子,拆老屋子里的桁木啥的用来烧烤取暖;粮食不够了,就抢城里商铺,这四十九军在秦显达眼里就是徐雄强盗部队的翻板,一支完全没有教养的土匪部队。在东北黑山县新立屯,这支土匪部队终于尝到了啥叫被铁军打击的滋味。
配备了美军装备的国民党第四十九军呈漫散之态部署在黑山一带,奉蒋介石之命,想以一枚阻拦东北人民解放军的棋子,实施“南可退,北可攻”的战略思想,赖在这块萧瑟荒凉的冻土地上做着黄粱梦。寒风凛冽刺骨,榴弹炮的骨架影子在滚滚寒流下鬼魂般飘荡着。东北方向不时传来的隆隆枪炮声如刀锋划过士兵们的胸口,切割着士兵们的血肉,冷酷般的疼。王副官整日盘桓在营帐内不思露面,天天闷头喝着东北的二锅头,嘴巴里哼着老歌。马骡子将八宝袋里的小东西均了点给秦显达,嘴里叮嘱秦显达:
看来要打仗了,行军时抓住俺的腰带,俺往下蹲你也往下蹲,俺走你也走;蹲战壕要背对着,放枪朝天空放;听到大炮声别害怕,呼啸声大的离咱远呢,听到机枪响要压下身子,那机枪子弹长着眼睛呢;长官叫咱冲锋,你跟在俺后面,俺冲你也冲,千万别犹豫,俺蹲下你也蹲下,千万别磨蹭。这样,兴许能活得长一点,否则,唉……跟共军打仗,俺们总归是死路一条,死路一条啊……
马骡子一边替秦显达缝制八宝袋,一边说着他的战场密藉,秦显达听得很明白也很心酸。秦显达的内心凉意透骨。父亲救他时交给他的那支钢笔他一直藏匿在身上。他偷偷摸出来,想给家里写封信。写啥子呢,写自己在国民党部队的生活?难以启齿。写思念亲人思念九妹,更难堪。人生漂泊如萍,天地黑暗,何处泊驻自己清清白白的灵魂,彼岸在哪里?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在血雨腥风的时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交给我这支钢笔,是让我做啥事呢?这支钢笔寄寓着何种秘密,他摸遍了钢笔也难得其解。也许父亲是暗示自己向新四军传递信息,也许父亲是暗示自己好好把握机遇,跟着新四军走,跟着共产党走,也许……可我现在竟然落在这国民党顽军的部队里,拿着枪跟共产党部队打仗,这种耻辱如针扎……他把钢笔悄悄藏匿在身上,停止写信的念头。他心思黯然,回忆起被海盗抛掷在荒滩涂的情景,好象仍然被围困在死寂的野芦苇丛里,天也苍苍地也茫茫。他恨不得剥了自己身上穿着的这身黄狼皮,恨不得用手雷炸了这苦涩的营帐,恨不得将王副官的狗头割下来当尿壶。他又想到身边混日子的马骡子这般苦难的兄弟,想到父亲的叮嘱,想到九妹期盼的目光,他要忍辱负重,他要从这苍茫的天地间爬出去,就是死也要爬出去。他想瞧见自己爬出去的那条缝,那条生的希望的缝。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了,背上鞭痕累累,原本细白的手粗糙如树皮,冻裂的口子滴出血珠,血瘢象蚯蚓弯弯扭扭地沾在指间、手背间,又痛又痒,经风一吹疼得难受。东北的饭菜很难吃,啃硬邦邦的窝头喝凉水,晚上拉稀拉到眼发黑。没有马骡子送给他的八宝袋里的药丸,他恐怕难于支撑到天明。屋内炕上的被子被秦显达思家的泪水洇湿了。
马骡子打呼噜的声音有点像拉风箱,忽重忽轻。陈阿宝在外面站岗,冻得在场院的土堆旁跺脚,嘴巴里呜呜咽咽好象在低泣。他们在这寒冷的屋子里住了好几天了,王副官好象哑巴了似的整天不吭气,使得当兵的人心惶惶。每天听到远方隆隆的枪炮声却不晓得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他们就象坐在火山口上却不知道火山何时爆发。前天从廖耀湘兵团司令部跑来送信的通讯班长和马骡子聊上了。那个河南老乡悄悄地说道,东北这种地方是埋人的坟地,北面和南面都和共军绞杀在一起,双方军人的血将这片黑土地都染红染黑了。廖司令手里有十万大军,有美国佬送的飞机和坦克,有许多榴弹炮啥的,可这有啥用,共军打仗都往死里打,喜欢拼剌刀肉搏,兄弟咱这身瘦肉终归要交待在这里了!马骡子有点艰难地张大嘴巴,问河南老乡除了四十九军还有啥部队?河南老乡说,俺看到司令部墙壁上挂着的大地图,上面画了许多红的蓝的箭头。地图上被用红笔圈起来的有黑山、大虎山、还有弯弯曲曲好象蚯蚓似的铁路线。听廖司令的参谋吹嘘说国军这次结集了五个军十二个师,好象还有啥“王牌军”新一军、新六军啥的,哦,还有蒋委员长的嫡系青年军第二0七师,清一色的美国装备。马骡子嗅出味道了,嘴巴僵硬地说,这是在搞大大大仗,要死死死多少人呀!
马骡子不知道,他们正被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极右派、官僚卖办阶级、政客集团胁迫着推上战车,投入罪恶的战争烈火之中,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苦海。天朦胧亮,王副官命令司号兵吹集合号。王副官手里拿了一叠纸,只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这次蒋委员长亲自来东北督战,带来了大量的金圆券。哪个人冲锋在前打仗有功,哪个人就可升官发财奖励这金圆券;哪个人临阵脱逃怕死怠战的,统统送军法处判罪枪毙!我们要在这东北黑山地区与共军决战,我们四十九军是战无不胜的!王副官讲完这些话,就解散队伍回屋闷骚去了,再无下文。寒风从北面的山岗子的林间席卷而来,吹括得土地上的茅草和着杂泥在场院里乱飞。黑山新立屯这带已经看不见普通老百姓的身影子,各种屋子里都住着四十九军的兵。刚来这里还能吃上白面镆,慢慢吃不上了,吃那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吃地瓜干和地瓜叶子。马骡子骂骂咧咧,把破锅盖敲打的咚咚响。
那天夜里,枪炮声把秦显达震醒了,屋外火光冲天。秦显达透过屋门缝隙看清楚了,王副官的屋子被一颗炮弹炸得歪歪扭扭,屋背脊上冒出青烟。王副官的头上淌着鲜血,仿佛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似的在火光里大哭小叫着。马骡子、陈阿宝及一帮四川兵听到王副官的鬼哭狼嚎,都把身子伏在坑下的冷土上,用两只手紧抱着头,好象蹲在战壕里的那种姿势。也不知是哪里打来的冷炮将王的屋子炸着了。王副官自此不见了踪影,接替他的是麻营长。马骡子事后估摸着说,那是俺们自己的炮弹打着王副官了,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活了。麻营长要当替死死鬼埋在这黑土地上了。
10月中旬,四十九军同廖耀湘的其他部队一道被东北人民解放军包围在沈阳以西黑山一带二十多公里的狭长丘陵地带。这里除了荒芜的村庄,就是北临高达千余尺的医巫闾山脉,南接连绵不断的沼泽地,要想突围必须打通南下通道。新立屯往东南长达三千公尺的丘陵弯曲如长蛇般盘踞在荒漠萎黄的黑土与苍穹之间。这是一条战争的生死线。丘陵最突出部有座石头山,马骡子叫它鬼头山,无数的军人战死在这山上。鬼头山高达百米,廖耀湘用了几个师的兵力强攻,均无法突破东北人民解放军的阵地。马骡子说,鬼头山上的尸首叠起来比他们家乡老地主刘剥皮的十厢房还高,那流下来的血哇厚厚的,可用木桶盛。麻营长挥着手枪逼着马骡子他们往鬼头山上爬。一坡一坡的黑土地上躺着人。马骡子每爬一坡就躺在坡谷处不肯动弹。秦显达跟在马骡子身后磨蹭,那支步枪当烧火棍坐压在屁股底下沾满烂泥巴。傍晚时分,麻营长爬上鬼头山。麻营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瘫软不堪。鬼头山阴风乱吹,空气中血腥臊人。山头上的死人压着死人,大都是被炮炸的,分不清头和脸,剩下的都是肉搏而亡,身上插着枪剌或扭杀在一起。太阳还未落山,几架飞机呼啸着掠过山头,投下一捆传单。马骡子爬上来时飞机消失在浑沌的山洼洼的缝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