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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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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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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泪——第七章 解放战士

秦显达没有力气爬上山顶。太阳还未落山,流云水袖般在高天舞动。一排炮弹掠过山头落下来,炸着了秦显达的藏身处。秦显达醒来时满眼尽是穿着灰布军服的东北人民解放军男兵女兵的身影子。

“廖耀湘的十万大军被打败了!”一个女兵边给一位伤兵敷药边说道。

“死翘翘,国民党反动派都死翘翘!”伤兵痛苦地咬着牙说。“操他妈,打不过我俚竟然使黑手,敌人一个连摸上来和我俚一个排肉搏战,敌人竟然用重炮轰,他们死翘翘全作了炮灰!这种强盗战法,法西斯啊!”

“奶奶的熊,当官的自己怕死死死就用金圆券来欺骗俺,说啥往山上冲奖十万元,叫俺当炮炮炮灰!”秦显达听出那是马骡子的咒骂声。这里是人民解放军四野部队的一所医疗站,马骡子和他都被炮弹炸了,送到这里救护。

“死翘翘,国民党反动派都死翘翘!你们都是受骗上当的穷哥们,他们出钱是要你们为他们卖命,你们为他们卖命,家里人却要饿得没有饭吃!是吧……”解放军伤兵极力忍住疼痛说。

咦——,秦显达听那伤兵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仔细去瞧,嘿,秦显达几乎要喊起来,那伤兵是崇明岛新四军侦察员大哥!

“大哥……”秦显达的声音很轻很轻,他的左腿被炮弹皮击伤了,喊不出来。马骡子和侦察员都听清楚秦显达的说话,惊喜交集浮动在脸上。

解放军医疗站的救护室里躺着秦显达、马骡子、侦察员大哥等十几个人,秦显达看着这几位难兄难弟,禁不住泪水横流了。侦察员大哥的伤在头上,马骡子大哥的伤在肩膀上,秦显达的伤在腿上,他们的头臂脚都有纱布缠绕着,模样难看。

“你是秦显达?”侦察员大哥惊异地说。“你没有逃脱,也被顽军抓了?”侦察员大哥睁大眼睛,忍着伤痛询问。秦显达讲不出话,只是用眼神与他交流。侦察员大哥简单地说了他的情况。他说那天幸亏秦先生搭救。他后来被顾龙天当作壮丁押送到顽军部队。他说与秦显达一样在国民党部队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炼狱般的生活,在东北战场上他择机参加了解放军,现在是四野第三十八军的侦察班长。“秦兄弟,参加三十八军吧,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我参加……”秦显达喃喃回答,泪水已经从腮边滚落下来,滴湿了白色床单。

护士替秦显达领来一套灰布军装。秦显达轻声问护士,有没有看见我的东西。护士问啥东西?秦显达说,一支钢笔。哦,护士怀疑的眼光看着秦显达,护士的医护病历上写着“苦生,国民党下士”,一个没啥文化的小兵蛋子,竟然身上藏匿着一支派克钢笔。“是那支笔吧?”护士淡淡地问道。

护士把那支派克钢笔交到秦显达手中,护士的眼光里仍然很迷惑,瘦弱的满身有伤瘢的解放战士很象一支堵塞了风眼的凤箫,横看竖看都看不出那种吸引人眼球的风景。秦显达将那支派克钢笔抓在手心里,抓得很紧。马骡子看到了,把脸上的棕黄色胡须抓得紧紧的,张大嘴巴哼叽哼叽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了。在护士眼中秦显达是个谜,在马骡子眼里秦显达是个有点傻呆的沙地小倌。

秦显达的伤腿稍微好转,就跟随解放军第三十八军开始了新的征战。春天来了,松花江水冰封的日子结束了,融化的雪水顺江而下,湍流飞旋,气势磅礴。秦显达背着一支冲锋枪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渡江战役、西南剿匪战役,一口气从冰天雪地的大东北一直打到赤日炎炎的中越边境,追击国民党逃匪黄杰兵团至河内。他就是用两条腿,跟着解放大军跑过了解放战争这一伟大的战场,他就是怀揣着父亲交给他的那支派克钢笔,用他的生命和足迹书写了他的那段难忘的经历。他为自己的那段经历自豪,他觉得扬眉吐气了。直到1949年春节,三十八军在昆明修整的时候,他才在温馨的阳光下慢慢坐下来给倪九妹写信。二年多了,他才动笔写字,握枪杆子的手早已经老茧重叠粗糙难看,他握笔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九妹,我亲爱的……”他手中的钢笔尖剌穿了纸,只写出几个粗劣的字。任凭他怎么努力,堵在胸中的文字踏不进纸的樊篱。枪炮声,震耳欲聋,枪弹横泻,血肉横流,无数的血腥场面萦绕在脑海里,绞杀在脑海里,日以继夜的行军打仗,水里火里的生命相搏,无数次的冲锋陷阵,无数次的射击,倾泻着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仇恨,洗涤着顾龙天之流加害于自己身上的耻辱与伤痛,他几乎达到忘我的境界。许多出生入死的战友牺牲了,他们前赴后继的身影在眼前摇晃,挥之不去。他身上嵌了几块弹片,每当抚摸到伤疤处,他脑海里就映出与顽军激战的情景。在这段时间里,侦察员大哥看过他一次,那是在大西南剿匪最艰苦的时刻。冰凉的大凉山危机四伏,他背着冲锋枪跟着部队行动。

“嗨,秦显达!”侦察员大哥骑马从他面前经过,侦察员大哥的腰间挎着短枪,坐着红鬃马。

“大哥!”秦显达简单地热烈地叫着,仍瘦弱的肩膀耸起波澜。“还好呀,大哥!胜利了呀大哥!”秦显达一把抓住红鬃马的缰绳。

“嗨,秦显达,好样的!你瞧瞧这青山绿水,你瞧瞧这大好河山,我俚海滩角落头的沙地小倌也长了见识了!日后回家乡娶娘子也风光风光也!”侦察员跳下红鬃马一把抓了秦显达的手说。

“当啥官啦,又要提拔呀!”秦显达说。

“侦察排长,很小的官哟。”侦察员大哥笑着说道。“你呢,知书达理,喝过许多墨水的兄弟。”侦察员大哥捶了秦显达一拳。

“嘘……”秦显达压低嗓音,“我早已经习惯当兵的生活,单纯,独立,带劲,我要亲手宰了那些害虫!”

“啊呀,真难为你呀,这部队是个大学校,应该是用人之处,我要推荐你呀,兄弟,闷葫芦呀,兄弟!”侦察员大哥惊讶地拍拍秦显达瘦弱的肩膀,反身跨上红鬃马英气勃勃地疾驰而去。青山绿水在秦显达眼里很长很长,侦察员大哥在青山绿水里驶得很远很远。秦显达回忆起自己海滩遇险的情境,侦察员大哥驾着一条小船,载着他在碧海蓝天里摇曳。

“九妹,亲爱的……”秦显达念着被钢笔剌穿的几个字,回忆起与九妹相逢相聚的日子,心头掠过几许酸痛。九妹她今在何方,是否晓得我还活着?也许她寻不着自己而嫁于他人?秦显达的心乱了,手里的钢笔不听使唤。侦察员大哥说,当年顾龙天杀人杀红了眼,抓到新四军就活埋,如果没有秦先生出手相救,他的骨头早已经烂了。九妹是否以为自己被顾龙天活埋了?如果这样,九妹另觅男人的可能性是有的。秦显达突然觉得自己写信给九妹有点唐突,还是等将来返回家乡见到她再说吧。秦显达甩甩酸疼的手臂,没有写下去的勇气。远远的青山绿水好象一盘青翠欲滴的鲜果,透露着芬芳。嘹亮的军号已经吹响,战马在嘶鸣,太阳暖融融地照着他的军装,南国的风光旖旎,如同涓涓溪水在他心坎上流淌着。他似乎听到了九妹的歌唱:

小别重逢梁山伯

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今日又能重相会

悲的是美满姻缘两分开

……

九妹的戏歌儿唱得很糯很嗲,小手指翘成兰花指,嫩白的颈脖微微转动,清秀的眉睫间濡染着戏剧的精华本色,一招一式,一笑一颦渗透着灵动的气息。九妹的身影子仿佛就在眼前晃荡,秀眼里亮着青春活力,蠕动着女性的温柔美丽与缠绵悱恻。九妹读书的姿态很好看,文静秀丽,委婉清雅。静思中靓眉微缀,小嘴噘着,好似弯月映潭,清荷露珠,点点滴滴雾绕清苔,软泥拉丝般独来独往。

梅子金黄杏子肥

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

惟有蜻蜓蛱蝶飞

江南草长莺飞的神韵气息在她的口中蜿蜒生长,蓬勃而发。九妹读诗的轻松和谐恰如春风化雨,细腻入微。亲娘熟读诗书,那口语那韵味就如三月桃花清雅艳丽声声入耳,九妹的稚嫩吟诵却似二月柳丝丝丝入扣。雏燕清声最亮丽,雨中夏蛙隔岸生;玉指弹唱沙洲曲,胸间常驻梦中人。秦显达苦苦思恋着九妹,也想念着亲娘秦二娘。秦二娘一针一线,一丝一扣做的青衫他还没穿过。娘说等到他娶亲时穿。那件青花荷叶夹绸衫在汇龙镇可算顶尖的绸衫了,协大祥绸布店里寻觅不到这种大夹花的绸缎面子,那是杭绸中的上品,是娘的陪嫁嫁妆,娘舍不得穿的。娘的手艺真好,娘把她的嫁妆一分俩,给他和九妹各做一件。娘的心思儿懂。

“嘿,沙地小倌,咋咋咋啦?弄啥?”马骡子把手里的八宝袋拽捏着,嘴上含着旱烟。马骡子命也大,参加三十八军南征北战,身上竟然一根汗毛也没伤着。马骡子当了炊事班长,满脸的落腮胡子剃少了,人也显得精神了。马骡子说,穷人为自己当兵打仗,脸孔也光彩。马骡子看到秦显达摆显那支派克钢笔,就晓得秦又有啥心事。马骡子从未瞧见秦显达用过这支钢笔。马骡子觉得秦显达这沙地小倌很可怜,不识字却藏匿着文化人用的东西,这小东西就算值几个钱,但又能怎样,咱当兵的人每天在生死线上打滚,要这东西有啥屌用?

“没啥。”秦显达摇着头回答。“你想不想家?”

“想有啥屌用?俺家没了,俺回回回不去了……”马骡子被秦显达戳到伤心事,眼泪汪汪。

“嘿,还说我呢,你看你自己,好象孩子似的,哭鼻子呀!”远处的军马打着响鼻,在青草地上驰骋。秦显达忆起与马骡子渡过的岁月。他们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滚过来了,一闭上眼睛,就是冰天雪地的东北战场,黑山阻击战时的肉搏格杀,平津战役中的满天炮轰,渡江战役时的登滩强渡,西南剿匪中的明枪暗箭,弹雨纷飞的场景。马骡子大哥的八宝袋里珍藏着良药,秦显达的小八宝袋里也攥集着那些看着土著的不起眼的小东西。看到马骡子伤心的样子,秦显达的鼻子也酸酸的想哭。

数月后,三十八军奉调至河南信阳一带,秦显达、马骡子跟着部队来到马骡子家乡附近的唐河县驻扎。马骡子看到一坡一坡的油菜花遍野盛开,喜欢得脸孔笑成一朵墨菊。陈阿宝来了,手里攥着一个玉镯,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这陈阿宝从东北战场上失踪后突然出现在马骡子和秦显达面前,叫他俩惊喜交集。

“马大哥,猜猜我给你带来啥子?”陈阿宝一身军装,脸膛红红的,腰里的皮带上挂着盒子枪,非常潇洒。阳光明媚照耀着广袤的田野,营房一带绿色屏障下一排排榴弹炮骨架威风凛凛地傲然屹立其间,炮手牵系在炮管上的红绸子在微风下飘舞,仿佛女孩子手中的柔绢,招招摇摇,给金黄色的田野描摹着春天的色彩。陈阿宝抓着了马骡子的手,露出自己掌中的东西。马骡子眼睛亮了,紧盯着那绿莹莹的玉镯看。

“这这这……”马骡子紧紧抓住了玉镯,泪花挂在眼眶内。

“说来话长!”陈阿宝松了手,整整腰间皮带,“这是嫂子托我转给你的,嫂子带着孩子在家过活,家里分到了地,那地主刘剥皮沾上血案被镇压了。”

马骡子哽咽了。陈阿宝交给他的玉镯又触及他的伤痛。记得那年冬天,国民党军队在他家乡胡乱抓丁。马骡子父母害怕儿子被抓去,将自家仅有的几分地典给人家换了铜钱央求刘剥皮,刘剥皮阴险地答应不再抽他家的丁。一天夜里,国民党兵举着火把点着了马骡子家的茅草房,凶狠地抓走马骡子。马骡子父亲跑到刘剥皮的十厢房叫冤屈,被刘剥皮活活打死在场院里。马骡子母亲又恨又怕病倒了,临死前将玉镯交给儿媳妇,叮嘱她一定要等儿子回家……今年开春,陈阿宝参加的解放军某部驻扎到马骡子的家乡,陈阿宝被派去马骡子的村子帮助土地改革,弄清了马骡子家的遭遇,急急寻找到马骡子告诉他情况。

“真惨啊,这该死的刘剥皮!”陈阿宝说,“我参加了土改,才晓得啥子叫剥削。旧社会的制度是富人剥削穷人嘛,富人榨干了穷人身上的血汗,俺们穷人才穷得丁当响。俺们现在参加革命了,光荣啊,是在为穷人打天下……”陈阿宝说话当当响,用厚实的手掌拍拍腰间的盒子枪。陈阿宝看看秦显达的脸,询问道:“沙地小倌,你们家乡也解放了吧,徐雄这个坏蛋抓到没有?”

“如果抓到徐雄,我一定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秦显达涨红了脸说道。秦显达忆起了那年在南江畔被国民党徐雄部队抓丁的情景,牙齿咬得格格响。

红红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雨燕在田野里穿针引线,青山绿水分外妖娆。

陈阿宝走了。战火中跑过来的兄弟,英气勃勃的身影融化在新中国的土地上。马骡子低着头不停地抚摸那枚玉镯,嘴巴里喃喃自语,很兴奋。秦显达遥望着东方,火红的霞光里,升腾起他无限的希望。他从衣襟里摸出派克钢笔,给九妹写信。这次的信写得很短,但他晓得九妹看得懂,九妹会悟出他的真情。

九妹:

春天来了,南墙头喜鹊在唱歌。

哥思妹,心里疼,特写古诗于妹: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莫,莫,莫。

岁月蹉跎,哥在河南三十八军,妹莫牵挂。

显达/1949年春天

秦显达的粗手指紧紧握住派克钢笔,一字一划默写了南宋诗人陆游的《钗头凤》下半首。秦显达的手微微颤抖,“妹莫牵挂”两字稍稍写歪斜了,吊在三十八军的尾梢头,好象爬坡的老黄牛。他悄悄地将信交给营部通讯员,通讯员读出信封上流畅的字体,朝秦显达看了几眼,疑惑的眼光里好象说这沙地小倌也会写信,有没有搞错呀?

给九妹的信发出后,秦显达天天遥望东方,看着桐柏山区的群峰在烟霞缠绵里时隐时现,看着军队农场的旗帜在金阳里猎猎作响。半年来,他和战友们在这豫西地区开荒种粮,一手拿枪一手拿锄,日子过得飞快。营教导员柏东方听说秦显达会写信,试着聘请他当营部的士兵扫盲班文化教员。教导员把桌子上的教课书往秦显达手里一推,乐呵呵地说,知识分子就在咱家门口,岂能埋没了人才!秦显达腼腆地搓搓手,手上的老茧一坨坨。教导员笑得更欢了:“小秦啊,真人不露相,要不要咱也来个三顾茅庐,恳请卧龙先生出山啊,嘿嘿嘿。”秦显达脸孔更红了,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教导员,我愿意试试看!”

“好嘛,真痛快啊,奇事啊……”教导员的眼睛笑得眯成一线,秦显达憨厚的表情令他既喜欢又心酸,他觉得这小秦身上隐藏着许多故事,他感到解放战士的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他觉得这革命两个字的神奇和伟大,只有革命才能改变面貌,改变人的心灵。小秦是藏在他身边的瑰宝。

很快,秦显达的文才令战士们眼睛一亮,秀逸的字体让教导员赞不绝口。马骡子起初不愿意上扫盲班,宁肯在稻田里种秧苗。但他又偷着跑来看秦显达上课,听秦显达朗诵课文的声音。马骡子回想起秦显达的往事,想起国民党顽军徐雄、王副官、麻营长等人凶残的面目,喃喃自语说这沙地小倌是被这帮子坏蛋压迫傻了,多俊的秀才啊,损毁了多可惜啊。

扫盲班办得红红火火,那些与秦显达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来念书了,最后马骡子也来了。战友们说读书是很辛苦的,但他们喜欢听秦显达上课。他们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沙地闷葫芦原来是个大秀才,他们打趣说秦显达这小子是个“文化小特务”,隐藏得太深了,今天终于被教导员纠了出来!

春去秋来,豫西的那片荒坡变绿变红了,绿的是稻子,红的是高粱。三十八军的红旗高高地飘扬在营房的上空,朗朗的读书声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

秦显达白天给战友们扫盲认字,晚上思念着九妹,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倪九妹的消息。他想请假回家探望一下,但是扫盲班的课程安排得很紧,他无法脱身。教导员晓得了秦显达的心事,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说,革命与爱情是分不开拆不散的亲兄弟,你与九妹爱之深情之切天地为证,俺为证。但两情相托,又岂只在朝朝暮暮!

秦显达每天站在扫盲班的黑板前教战友们识字读书,马骡子乐呵呵地称赞秦为先生。马骡子小时候见识过刘剥皮家请的私塾先生,身穿黑袍马挂,戴眼镜,驻手杖,读书时摇头晃脑,之乎者言。马骡子说话张大着嘴,写字时也张着嘴。秦显达手把手地教他,替他写信,再叫他用笔抄写一遍。马骡子给媳妇写过好几封了,媳妇也回了几封。马骡子媳妇回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亲爱的马骡子:

来信收到。家里分到地了。儿子想你呀,啥时回家呀?

冯二妮敬上/民国某年某月某日

马骡子看到信封上涂着淡淡的红印,看不清是邮戳还是印章,就拿给秦显达看。秦显达抚摸着那淡淡的红印,笑了。秦显达读出红印是女人的口红。秦显达心里的情弦被拨动了,眼睛盯着书信有点发呆。马骡子慢慢拿回书信,小心翼翼放到自己的怀里去。

马骡子也开始挂念家,自己动笔给媳妇写信。马骡子写的字又粗又大,一张纸写不了几个。马骡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二妮:

来信收到。俺在部队吃饭睡觉生活都很好的。田里庄稼种下了吧,记着给俺爹娘上坟烧高香。俺很快回家的。

马骡子/1949年冬天

马骡子回家的诺言还未来得及实现,朝鲜半岛发生战事,三十八军奉命入朝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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