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国飞的头像

朱国飞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1/12
分享

青衫泪——第八章 入朝参战

1950年秋天,马骡子、秦显达所属的一一四师从河南出发,在中国边境揖安火车站飞越鸭绿江。

火烧云布满天空,鸭绿江两岸人车喧嚷,数不清的高射炮在晚霞里蠕动,向着天空努力扫射。军列所到之处,军需品从铁路两侧无序地抛上闷罐车车厢,车厢上车厢下翻滚着军衣棉布之类的东西。秦显达没抓到棉衣,马骡子抓到了。马骡子将新棉衣甩给秦显达,马骡子说,俺北方人,不怕冷。秦显达拗不过马骡子,将新棉衣捆扎进背包里。军列穿过鸭绿江时,秦显达看到穿着白色连衫裙的朝鲜女人卷起衣袖怀抱着军需品努力追赶飞驰的火车。朝鲜女人尖尖的嗓音划过江畔,穿透了列车轰鸣的声音。秦显达听不清她们在叫喊什么,马骡子也听不清。马骡子没想到,朝鲜半岛的冬天非常冷,象马骡子这样的兵因为没有御寒的棉袄后来活活冻死在战壕里。那些朝鲜女人是在提醒过境的中国大兵,朝鲜的严寒是可怕的敌人,快带上呀,这些是救命的东西!朝鲜女人的尖叫声很长一段时间萦绕在秦显达耳际,鸭绿江两岸的高射炮喷溅的火光也在眼前闪动,很难抹去。秦显达背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站在车厢门口。满山遍野的红高粱在祖国那一头一闪而过,夹杂着硝烟味的战场阴霾在鸭绿江这一头扑面而来。列车向蜿蜒的青山开去,群山里响着隆隆的火炮声,仿佛魔鬼在歌唱。

秦显达他们的军装上佩戴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章,在晚色下这一小块文字渐渐变成黑糊糊的图案,嵌在胸部。他们跳下军列,四围山岚迷蒙,漫漫山岭雾气湿重,空气里弥撒着金达莱的香味。朝鲜男人女人小孩都在忙碌着应付战争带给他们的沉重负担。偶尔遇到疲惫不堪的朝鲜军人,全身戎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山坳里的野草长得茂盛而杂乱,鸟儿很少,野兔惊慌失措在草丛中奔逃,偶尔有松鼠从林间窜出,一晃即逝。秦显达与战友们背靠背在山坳里待命。秦显达被编在志愿军某步兵连侦察班,当了副班长排在班尾。班长叫王富贵,四川兵,排在班首。前头灯光闪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开进山道,汽油味很浓,排气管发出扑扑扑的响声。汽车灯光照射下,秦显达瞧见了朝鲜漫浦镇黑压压的屋架。白天遭敌机轰炸,漫浦镇一半房屋只剩烧毁的断垣残壁,飘散着焦糊味。一年多未闻到这种味道了,如今重新落到这种氛围里,秦显达有种隔世般陌生凄凉的感觉。他在河南的青山绿水间教战友们读书识字,教战友们朗诵和平的诗句,在黑板上画和平鸽。那鸽子的翅膀在蓝天下自由地飞翔,彩霞满天,晴空浩荡。如今这一切均不见了,如在梦游。肩膀上的汤姆式冲锋枪碰触着战友的枪械发出冷啸的金属声,梦呓般的声音。那一晚他们就在战场的浓密氛围中度过的。黑夜里,秦显达听到教导员沙哑的喊话声:同志们,千山万水我们都走过来了,在朝鲜战场上我们决不做怂包,打败美帝国主义,将革命进行到底……榴弹炮车轰隆轰隆开过来,淹没了教导员的声音。

第二天,他们急行军,向朝鲜战场纵深穿插。秦显达身上披了伪装,腰间挂了手榴弹,挎包里装着笔记本和钢笔。他身上除了汤姆式冲锋枪就剩这些东西了。他昨天入朝后记载了一件事,那就是列车飞驰过鸭绿江时看到朝鲜妇女头顶着大饭锅在江畔奔走,白裙飘舞,很像仙鹤在舞蹈。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素描画,那顶锅舞蹈的朝鲜女人在旋转中飘逸的姿势很传神。他在画旁边写了几个字:舞蹈的仙鹤。

他们的部队穿插得很急,爬过几座高山,天就黑了。山头的太阳还未落尽,山尾那边月亮的影子就冒了出来。黑黑的林子埋伏在山坳间,远看像狮子,近看也像狮子。翻过山岗遭遇了美伪军李承晚的伞兵,冲锋枪、机枪、手榴弹暴风雨般骤然响起。整整打了一个晚上,那片山林被打成一片火海。秦显达跟在班长王富贵后面向着山坳里冲锋,打得那些伞兵哭爹叫娘哇哇乱叫。山林被烈火摧毁了,只残留一堆尸体。王班长高举着冲锋枪对秦显达说,格娘老子哟,这帮子贼兵咋这么不经打,格娘老子哟!秦显达摸摸发烫的枪管,没吭声。

太阳从东山跳跃着升起,雾气在山坳坳飘荡,十里闻不见鸟儿的鸣叫。彩霞在晨曦里露了头,孩子似的在山顶徘徊。

美国飞机来了,在彩霞里飞翔着,红色的机头好象雨前的蜻蜓划过天空。一道一道的气流拖曳着飞机尾巴,在彩霞里翻腾出波澜。红蜻蜓般的飞机重复着飞过天空,整座整座的山峰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美国兵成团成团地爬上山来,和秦显达所在的志愿军三十八军绞杀在一起,肉搏拼杀成一团。美国飞机狂轰烂炸三天三夜,二百多华里的战线暗无天日、日月无光,士兵的鲜血染红山岗,浸得石头都变黑了。秦显达猫在战壕里,瞅准敌兵露头才打,耳朵里已经麻痹了,听不见枪炮轰鸣的声音。王班长的一条腿被炮弹皮打着了,裤子上染着鲜血。他嘴巴里骂着,背靠着战壕向山下甩手榴弹。战斗间隙,王班长询问秦显达,格娘老子这鬼地方叫啥名字,秦显达说,这里是上甘岭。后来,秦显达弄清楚,他们这次被卷入的战场是朝鲜半岛战事中最有名气的战役,叫“德川战役”。光前哨战就打了一个星期,双方士兵损失过半,非常残酷,非常野蛮,非常血腥。很长一段时间,秦显达一闭上眼睛,总会浮现出那种飞机轰炸,血肉横飞的惨状。

秦显达他们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忘记了饥饿,但等美国飞机轰炸过后,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志愿军挖了许多坑道,坑道与坑道之间没有通道,枪弹将部队隔开了。粮食吃光了,饥饿威胁着战友的生命。王班长拖着一条伤腿将秦显达叫过来。王班长用手指指饿肚子的战友,又指指坑道外的山坳,王班长饿得用手顶着肚子,说话没力气。秦显达知道班长的意思,他将汤姆式冲锋枪住身上一背,瞅准时机冲出坑道向对面的一个山坳匍匐过去。贴近坑道口,躺着战友的遗体,稍远的山涯间横七竖八躺着美国兵的尸体。对面山头时不时打来重机枪弹,弹着点在草丛中嗖嗖响。秦显达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蚊子嗡嗡叫着在他头上脸上盘旋,山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尸臭。冷炮从头顶上呼啸着飞向山岭,重机枪的恬噪又开始了,仿佛一阵怪风刮过草地。秦显达冷静地伏在草丛间,远望着山坳坳随风起伏的红高粱,想起祖国那端的大好河山,想起汇龙镇柳烟里的九曲河,想起崇明岛上绿油油的水池塘,青翠欲滴的麦苗,苍翠的沙滩芦苇,想起与九妹在野芦苇荡里嘻戏亲昵的情景,眼睛里有泪水要洇出来。

“显达,我要嫁给你!”九妹痛痛快快地哭过后,两只发红发肿的眼睛盯着秦显达说。

“九妹,你是我的……”秦显达说。

“嗯嗯……”九妹擦去泪水,牵着秦显达的手,跑到医疗队北面的江滩堤岸上说话。江风海浪从东方排空而来,扑打着沙滩堤岸,吹拂着他俩的衣衫……

扑哧,一个小松鼠从近处的松枝上跳下来,落到秦显达的肩膀上,毛绒绒的尾巴卷拍到他的脸孔上。秦显达的心揪住似地紧张了一下。九妹的身影消失了,小松鼠的尾巴又扫到汤姆式冲锋枪上。山坳里的红高粱摇曳的样子有点像油画,层层叠叠、红红绿绿。

“显达,你娘的手真好看,做女红时兰花指挠来挠去,好象演员在唱戏。”九妹吃过大娘煮的桂花糯米圆子后笑嘻嘻地在秦显达面前夸赞说。纱窗外有雨燕掠过,九妹拉拉秦显达的衣袖亲昵地靠着他,伸出小手指指着纱窗喃喃自语道:“柳烟窗下飞燕子,九曲河畔秦家门,书香门第沙地女,小人国里敢相思。”九妹吟诵过后,推了推秦显达,顽皮地吐吐舌头,傻傻地嘻笑。秦显达木木地看看九妹,轻松一笑。秦显达笑九妹天真活泼,口无遮拦。秦显达低头看书,没多想。秦二娘在旁边绣鞋衬底,听清楚九妹说的话了,笑靥如花,停了绣花,从红木匣子里摸出一个玉镯,朝九妹招招手。九妹说过自编的诗句,脸上正荡漾着青春红晕,见秦二娘叫她,开心地走过去。秦二娘的手伸出来拉住九妹白嫩的小手,把玉镯戴到她手臂上。秦显达瞄了瞄母亲,母亲脸上也荡漾着青春的红晕。母亲的玉镯是她嫁妆,希罕之物,有条小龙浮隐在莹莹玉色里,精彩绝伦。

啪啪……志愿军从坑道里射击,一条条火龙扑向美军阵地。秦显达埋伏久了,细汗湿了衣衫。那只调皮的松鼠早已窜上树梢逃得无影无踪。秦显达抹去眼睛里的泪花,捏紧拳头,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向远处的高粱地。

太阳光的影子远远地甩在秦显达埋伏过的青草地,山岭之间的枪弹时响时哑时断时续地在山岗上乱飞,美国兵躲藏在山那边喝酒唱歌。山坳里阴风飒飒,战场上飘散过来的烟幕弹余灰细化成一线流淌的雾霾穿山而去。秦显达站起身子,端起汤姆枪,小心翼翼向山那边摸过去。阳光从山那边照耀下来,一坡一坡的红高粱在山坡上迎风摇摆,好漂亮的庄稼。

高粱地前面是朝鲜老乡的茅草房,屋顶已经被炸掉,土石墙头黑花斑驳,墙脚旁边堆放着残存的柴禾和牲畜的干粪,几朵半开半谢的金达莱在杂草间萎靡生长着。风吹着杂草吹着旧屋架弥撒着一丝凄凉。秦显达静卧在树丛间观察,静听那片红高粱沙沙沙的抖动声。他决定向朝鲜老乡借粮,轻轻从挎包里摸出派克钢笔,从日记本里撕下一页。这一页上有他画的一只和平鸽。他写了几个汉字:“朝鲜老乡,志愿军向你借粮,日后归还。侦察 班秦显达,1950年秋天某日”他记不清那天是啥日子,只记得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头都晕了。写好借条,突然听到不远处高粱地里有动静,他赶紧端起汤姆枪紧贴着树丛边的残墙细心观察,嘿,原来是一个土耳其士兵在偷割田地的高粱,杂乱的地上堆放着土耳其士兵装高粱穗的布袋子。秦显达热血沸腾了,饿虎般扑向土耳其士兵并用枪托打倒了敌人,缴获了一支美制M二半自动步枪。那贼兵布袋子里除了装有偷割老乡的高粱,还有玉米。秦显达将借粮条子用一块布包裹好系在一根粗壮的红高粱杆上。

太阳光照到那棵高粱杆上了,饱满粗大的穗子焕发出红葡萄酒般的清香。秦显达用手抚摸了一下高粱穗,祝愿道:高洁的红高粱啊,谢谢你的赋予馈赠,我代表志愿军向你致敬!穿山风刮过来了,山坳里的红高粱此起彼伏地舞动起来,仿佛在向秦显达作答。远山那边的太阳往下落去,露出敌人疯狂的枪弹射击点,有几条火龙喷溅着,发出撕裂空气的爆炸声。

秦显达顺利返回坑道,王班长和战友们欢呼雀跃,忘形地将秦显达抱起来抛了下。坑道外炮声隆隆,坑道内笑声一片。战士们笑过喊过,炊事班长开始分玉米,王班长脸上泪水涟涟。

秦显达和侦察班的战友们被困在坑道内,饿了就啃生玉米,渴了就摸出坑道舀山坳里水坑里的脏水喝,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秋去冬来,山区的严寒如期而至,白天太阳光照得山头温暖如春,晚间竟然雪花飘飘温度速降到零下十几度,蹲坑道的部队许多战士穿着入朝时的夏装,突至的严寒使他们措手不及。坑道外雪片飞舞,白天攻出去的战友晚间回不来了,他们没有被枪弹打伤却被严寒夺去生命。秦显达很感激马骡子,因为马骡子将棉袄让给了他。秦显达不晓得马骡子现在蹲守在哪个坑道内,不晓得马骡子的生死。秦显达把马骡子给的八宝袋里的土方药拿出来替冻伤的战友敷治,战友们称他为“坑道郎中”。战争空前的残酷,每天有战友牺牲。秦显达和王班长都写下血书。王班长的血书:“亲爱的爸妈及二叔:我们志愿军天天揍美国鬼子,盼望着回家!王富贵。”秦显达的血书:“父母亲大人及亲爱的九妹:生死离别泪已干,战场几多魂魄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们的显达,1950年冬。”王班长看了秦显达的血书,羡慕秦的文才,说你小子真有两下子,胜利后回国当教书先生去吧,格老子下辈子也要去读书当秀才!秦显达笑笑,一丝苦涩挂在眉间。

隆冬季节,美军从德川战役后全线往南撤退,秦显达所在的三十八军奉命追击。

美国军队在撤退中与中朝军队在山区的每个山头反复争夺,白天空中飞着飞机,晚上燃着照明弹。圣诞节那天,秦显达和王班长率领着侦察班跟着大部队出击。爬过一山又一山,秦显达的一双翻毛皮鞋跑掉了鞋后跟,在山路上行军一瘸一拐像跳舞。秦显达对王班长说,我们快要打过三八线了!王班长说,操鸡巴美国鬼子,格老子打得你回老家去!王班长气喘吁吁的咒骂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他们不停地跑啊,一口气追击过三八线80公里的地方。那时,秦显达不晓得他们处在战役的哪个位置,攻过三八线深入韩国腹地,天寒地冻,雪花飘舞,整个山岭都是冰天雪地。光秃秃的雪山很孤独地耸立在白茫茫的荒野里,严重的冰冻无情地夺走了许多志愿军战友的生命。太阳从山岗露头的时候,持枪站岗的战友冻僵的身体与山岭上的冰雪冻在一道,脸孔头发眼睛嘴巴全部冻成乳白色。

秦显达用王班长背着的小铁锹敲击山岭上的冻土,在雪山上挖掘猫儿洞,嘣嘣嘣,好象敲锣鼓。蜿蜒的山岭在志愿军的身后埋伏着,远远看去好象一块烧得变形了的白铁皮,每个皱褶里都残留着血腥与碎屑。战争的硝烟涂改了青山绿水,摧毁了生命赖以存活的基础,空气都变得污秽不堪。雪花羞羞答答地掩埋了狂野的杀戮和残留的尸体,山前山后白朦朦一片。三十八军出击的脚步很匆匆,像一把尖刀插上了韩国的腹地,也使自己变得很孤独。冻雪复盖了山路,也阻挡了前行的路线。美国军队撤退后获得喘息的机会,在麦克阿瑟这位号称“美国的凯撒”指挥下,再次向北进发反攻三十八军孤守的阵地。大年初一,无数美国飞机如蝗虫般扑向秦显达他们驻守的山头,轰炸机轮番倾泻炸弹,坦克车、装甲车密集冲锋,白雪皑皑的山岗炸裂出灰黄色的冻土,石头炸成碎片粉末。这一战可谓无比惨烈,直杀得山岭血腥重重,日月无光。三十八军被逼退回北汉江山区。秦显达记得那是1951年3月7日黎明时分,美国飞机炸毁了他们隐藏的工事,美国兵冲上来了,侦察班打得只剩他们俩了。秦显达和王班长他们顽强地举枪射击,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山岭上的工事基本上被炸毁了。秦显达躲在一个狭窄的猫儿洞里,眼瞧着美国坦克冲过汉江逼向阵地。阵地争夺战整整打了一天,山岗被炸矮了一截,一发炮弹炸塌了秦显达和王班长藏身的猫儿洞,他俩都被炸晕炸昏过去。黄昏时分,美国兵占领了阵地,搜山时将他俩活捉了。

剌骨的寒风穿透了秦显达破旧斑驳的军衣,他的饥渴焦黑的嘴唇就象一团烂泥,在寒风里颤抖。他的瘦削的脸庞仿佛一面古锣,硬邦邦的脸上长着细细的胡子,很像一把钢刷子。蹲了几个月的猫儿洞,他脚肢浮肿,走路蹒跚,身体非常虚弱,像沙地上的苇子晒干的“芦柴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