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达这根“芦柴棒”被投进了美军俘虏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满目都是带着尖剌的铁丝网,满目都是穿着破旧军衣的志愿军战俘,满目都是看押战俘营的美军黑洞洞的枪口。秦显达看着那一顶顶帐篷组成的集中营和不幸落入魔掌的战友们疲倦痛苦的脸,又忆起了自己曾经被海匪抓去抛弃荒岛海滩的情景,旧痛重现,禁不住泪眼汪汪。战友们都聚过来,悲苦地看着他,眼光里透着同情与安慰。秦显达看到了马骡子,马骡子低着头颅抽旱烟,旱烟袋有点空瘪,他仍手指不停地挖着,神情麻木。美军战俘营管理员走过来询问:
“哪个部队?番号、姓名、年龄、军衔?”
“中国人民志愿军三十八军侦察员苦生。”秦显达坐直身子一字一顿说。
苦生?战友们微微一怔,继而相视一笑,很快弄懂了秦显达的意思。
“OK!你如果想活着回去,就要服从战俘营的管教,唔?”
“奶奶的熊!”马骡子低低咒骂了一句。管理员回头朝马骡子那边瞧了瞧,脸孔微黑着阴险地笑笑,向躺在秦显达旁边的王富贵努努嘴,喊叫道:“下一个,你——”王富贵扬了扬头,提了一口气,说:“王富贵,四川人。”管理员一边记录着,一边观察了一下王班长。王富贵受伤的腿还未好透,白色纱布绑在腿肚子上,渗漏出墨色血滓。
“卫生员!”那管理员朝帐篷外叫喊道,一个细瘦如柴,手上扎着白毛巾,胸间别有国际红十字徽章的卫生兵应声走了进来,从背着的药箱里取了纱布替王富贵换药。那卫生兵蓝色眼瞳,淡黄头发,看不出是哪国人。
管理员象征性地查问了新到的战俘后,扬扬手退出去。
穿过战俘营大帐篷的窗户,远处的残雪挂在山野之间,灰蒙蒙的阴霾覆盖了天空,偶然有美国飞机呼啸着掠过天际,气浪震荡了铁丝网,网上挂着的空罐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秦显达轻声询问紧挨着他的马骡子,这里是啥地方。马骡子把旱烟袋塞进裤腰间,说这里是韩国浮山(釜山),他是听美国佬管理员说的。这座战俘营总共关押了我们300多名战友。
啊……秦显达低呼了一声。
很晚很晚,战俘营的管理员吹起哨子,集合战俘。那个美国佬身后站着几个穿着绿色俘虏服装,胸前背后印上“PW”黑漆字的人。管理员用半生的中文讲了战俘营的纪律后将那几个人叫到战俘们面前,说这几个人是你们的临时长官。秦显达透过灰蒙蒙的晚色余晖,看清了这几个人的脸孔,他惊讶地发现了那个国民党四十九军徐雄部队的副官王树清也站在那里。这王副官不是被冷炮打伤后失踪了吗,今天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这王副官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膛,阴险的微笑,策马速行的身影深深地嵌在秦显达的脑海里赶都赶不走。今天虽然他没戴眼镜,但是秦显达看得很清楚,心里狠狠骂道:他妈的贼人,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出是你,徐雄部队的恶魔!
美国佬管理员训过话就吩咐给俘虏兵开晚饭。每人一小碗大麦米粥。那个王副官排在秦显达后面。王副官用手拍拍秦显达,示意是老熟人了。秦显达厌恶地瞄了王副官一眼,没搭理他。王副官不介意地笑笑,近视眼眯缝着,乐颠颠去盛那透明的大麦米粥。秦显达心灵一颤,深深感到这种战俘生活的险恶危难,知道他们这三百多名战友将面临的处境,心里的苦水无法吐出。
夜深了。一种象乌鸦一样的夜鸟在黑漆漆的空间飞过,扑腾着的翅膀仿佛一团乌云飘落在雪地,铁丝网上的空罐头发出冷冷的啸声。山野里埋伏着晕眩的灯光,那间隔10米的瞭望台灯光在黑夜里挤压在一起,好像野兽的眼睛,裸露着狰狞的目光。帐篷内挤着80多名战俘,空气污浊,呼吸困难。秦显达躺在狭窄的木板上睡不着。过去的时光好像儿时在灰暗的旧墙上涂鸦。躲藏,追寻,打仗,一幕幕在他的胡乱涂抹下晃荡着、摇曳着、昏头昏脑地演绎着,又在他的胡乱涂抹下消逝了。一道道探照灯的刺眼强光扫射进来,战俘们歪歪扭扭的影子扭曲着在灯光里移动,无数战友鲜血四溅的画面在灯光里浮现,激烈的枪炮炸裂的山石在半空里恣意横飞,好像折断翅膀的鸟儿,歪歪斜斜坠落在尘埃里。雨呀风呀泥泞的路呀,刺破云霄的险峻青山,山坳里猎猎飘响的红旗,红鬃马飘逸的身姿,绿肥红瘦的稻田,火辣辣的红高粱,呼啸着前进的列车,朝鲜女人随风飘舞的长裙裤,红头苍蝇般的美国飞机在雾霾的天空里乱飞,机枪里吐出的火舌在朝鲜的暗夜里描画着支离破碎的世界。马骡子趴卧的睡姿好像一头倔骡。听到马骡子的鼾声,秦显达忆起头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从见到马骡子后,秦显达的命运就系在他一起了。莫非这马骡子是他前世里的化身,随形附影般贴着他的灾星。那时,如果秦显达不听马骡子的劝阻而拼死一搏挣脱徐雄部队的抓丁,也许今天不会落入这战俘营变成牲口一样的东西。听着马骡子的鼾声,又想念起家乡,想念起母亲秦二娘,想念起心中的女人倪九妹。那年元宵节,倪九妹提了秦二娘做的灯笼来找秦显达。
“今天汇龙镇西桥头有新春灯会,你去不去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你去不去呀?”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喂喂,读书读傻了吧,伊戏伊戏,讲日本话呢。你到底去不去嘛?”
“哦,去哟去哟,我母亲刚刚给我读的这首汉乐府民歌,朗朗上口,很舒服,你要不要读,我教你!”
“你要变成书呆子呀,这大好的春光不去玩,你要伊死呀!”
秦显达突然从九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叫做女儿嗔的真情流露的眼光,秦显达在朦胧中读懂了这种眼光。秦显达将诗集往条桌上一甩,拉起九妹的手就向西街奔去。暖融融的新春灯会里徜徉着他俩的身影。九妹手里的红灯笼摇呀晃呀,在九曲河的映照里对影成三人,那第三者就是河水里荡漾着的微嗔的九妹苗条清秀的影子。九妹就是秦显达心中那条窜游的小鱼苗,游向东游向西游向南游向北。
呜哇哇……远处传来夜鸟的叫声。探照灯一遍一遍射向叫声里。对面床铺板上躺着那个假战俘王树清,睁着细亮的小眼睛在观察帐篷里的战俘。秦显达觉察到了王树清的小眼睛贼般的目光。翻转身去,秦显达背朝着那道阴险的目光。马骡子的鼾声如雷,王富贵则在梦中喊叫。秦显达迷迷糊糊睡过去,晶亮的泪滴浮在眼睑毛上。
第二天,假战俘王树清开始代管理员点名,点名后他宣称,即日起成立“战俘警备队”,以维持战俘营秩序,他担任队长。自此,这阴险的王树清就以俘虏官的面目控制着帐篷内80名战俘,秦显达他们的恶梦开始了。
白天,晨曦初露,美军提着枪逼着秦显达、马骡子、王富贵去登陆艇上搬运煤炭。秦显达悄悄问马骡子,咱们命运如何?马骡子摇摇头,没吭声。秦显达问王富贵,王富贵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我操他妈王树清!他说你个四川兵想活就跟我们去台湾,我操他妈!王富贵的伤腿还未痊愈,走路一蹶一蹶。秦显达问,哪我们怎么办?王富贵又骂道:操他妈王树清这国民党的特务,内奸,俺不怕他,跟他斗,死了碗大个疤!美国兵发现他们嘀嘀咕咕,用枪托打王富贵的脚,打得王富贵惨叫不止。
夜晚,惨白的探照灯一遍一遍照彻了帐篷。秦显达又累又饿,嘀咕了一句:“按规定每人可吃上12两米一天,现在10两米也吃不上!”俘虏官王树清听到了,嘴巴里哼哼两声,突然吹响集合哨。难友们累了一天,身子歪斜。王树清不问青红皂白率先打了秦显达一巴掌,接着命令每人打秦两巴掌。王树清瞪着细眯眼恶狠狠地说,谁不服管教,秦就是榜样。秦显达被打得昏晕过去……
数天后,王树清开始搞甄别。王树清说,凡是自愿投奔自由世界的还有活着走出这个人间地狱的希望,凡是顽固不化的肉体将被消灭。帐篷内静默了,只听见伤员王富贵沉重的呼吸声。王富贵轻轻骂了句:我操你妈!王树清耳朵动了动,用嘴巴示意另外两个“战俘警备队员”动手。那两人将王富贵揿倒在地,举起粗木棍打他背部。王富贵被打得昏晕过去。秦显达移动瘦弱的身躯,将王富贵抱到木板床上,用破毛毯裹好伤口。王树清冷笑一下,拿起缝衣针命令那两个队员将秦显达上衣扒掉。王树清亲自动手在秦显达的前胸后背各刺了四个字。前胸刺“杀朱拔毛”,后背刺“反俄反共”。秦显达看到自己胸脯上血淋淋的字,看清那四个丑恶的字体,悲愤难抑,咬碎嘴唇,吐了一口血痰也昏死过去。当秦显达苏醒时,马骡子悄悄在他耳朵旁边叮嘱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嘴巴紧些不可再惹火烧身。秦显达问昨晚后来的情况,马骡子说,那帮贼人将一个上海兵弄死了。秦显达问怎么弄死的?马骡子说,那上海兵说不愿去台湾要回家,他们就扑上去将他活活掐死了,现在把尸体藏在床底下,说等晚上做工回来放到洋油桶里烧掉。秦显达说,快报告美军管理员啊。马骡子说,那王树清是美国人派来对付咱们的,有啥屁用呀。秦显达懵了,摸到自己身上滴血的字,浑身发抖不止。马骡子一把揪住秦显达的上衣,张着嘴巴,满眼灌着悲苦地说,回回回不去了,俺们都回不去了!马骡子跟秦显达扫盲班学过认字,他晓得秦显达身上的刺字意味着啥,他绝望了。
那天晚上,王树清那帮人将上海兵的尸体塞进洋油桶里放火烧,熊熊大火照得帐篷亮如白昼。帐篷外美国兵端着冲锋枪观看。王树清阴森森地说,不想去台湾的人统统烧死……
在南韩釜山的战俘营帐篷里,俘虏官王树清害死了好几个人,弄得战俘营风声鹤唳。秦显达、马骡子、王富贵都遭他的虐待,王富贵私下多次说要弄死他,可马骡子全力劝阻着,没弄成。半年后,美军战俘管理处将战俘转押至巨济岛,分别关押在编号为72、86两战俘营。秦显达、马骡子、王富贵被编入72战俘营。这战俘营关押有8000多人,刚来时关在帐篷里,后来美国兵逼着他们到山里搬石头,一块一块石头垒起来垒成了房子。秦显达、马骡子、王富贵都睡在大统铺上。满屋子的人,拉屎拉尿很困难,弥漫着臭气。秦显达、马骡子被美国兵押去旁边的女俘营干活。女俘营里关押着很多北朝鲜女兵,破烂不堪的衣服,苍白的脸,脸上没有女人的气色,呆滞的眼睛里闪射出的尽是仇恨的目光,只有那满头的青丝飘散着,透露着女人的气息。那些女俘在秦显达眼睛里晃荡。战争让女人在秦显达的视野里消逝得很久很久了,当满目尽是女人时,秦显达干涸的眼睑里却没涌出光彩。北朝鲜女兵嘴巴里讲着简单的话语,那种弥漫着雪山金达莱味道的话语有点像家乡的沙地土话,绵软浓深尾音悠长。那是朝鲜女兵崇敬志愿军的最好的祝愿,但她们的祝愿蒙受着战争的阴影而变得僵硬苦涩。一个身影飘到秦显达的面前,稚嫩的稍带红晕的女兵的面孔正朝他微笑。她说她是志愿军六十军一八0师政治部的,名字叫白牡丹。秦显达惊奇地看着她,因为她的脸庞她说话的样子她的笑靥有点像倪九妹。白牡丹拿一块有点发黄的白毛巾递给秦显达,轻轻地对他说了句:坚持到底,祖国万岁!秦显达呆呆地看着白牡丹,眼光苍白无力。数天后,女俘营发生暴乱,营区内火光冲天,映红了巨济岛的天空。许多朝鲜女兵倒在美国兵的机枪下。秦显达再也没有见到白牡丹年轻的身影。秦显达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被马骡子发现了,马骡子劝慰说,那女兵不是你那媳妇,哭啥哭啥?可秦显达哭得更厉害,把被子都洇湿了,哭得马骡子眼眶也红红的。女俘营暴乱后也相继暴发了86战俘营夺旗斗争和72战俘营的“反控制、反背叛”斗争。美国兵开进营区进行镇压,指挥王树清将80多个斗争骨干抓到警备队毒打,四川藉士兵王绍其被活活打死。
战俘营生不如死的景况,触及了秦显达心灵深处的旧痛创伤,仿佛恶魔碾压着他的每根神经,使他舒展过的心绪重新陷入困境。他开始天天晚上做恶梦。他梦见父亲秦九台被顽军顾龙天的手下捆绑了身体推进一个无底的深渊。父亲的身体飘起来又落下去,飘起来又落下去。父亲目光如炬地盯着秦显达,他的口袋里甩出一支钢笔,那支钢笔在空中盘旋,喷溅着蓝蓝的墨水,仿佛雨一样的墨水淋在秦显达的头上、脖子上,秦显达嘴巴里吸吮到墨水了,一种血腥的味道。暴风骤雨惊天动地泼洒在九曲河里,河里的鱼虾跳跃着窜上摇晃颤动的沙船船板,沙船像筛子般筛着船上的人。许多人咕咚咕咚掉落到九曲河里,只有倪九妹还坐在船舱里哭着喊着秦显达的名字。九妹伸出白嫩的手臂在雨雾中抓着,挥舞着,却怎么也抓不着秦显达的手。母亲秦二娘在九曲河那一头伤心地呼喊,手里的绸绢布在雨雾里飘荡着,飘荡着慢慢飞舞到空中。电闪雷鸣,绸绢被烧着了,也烧着了九曲桥,一丝一丝的桥栏杆碎屑落入河中,横七竖八堵塞了河面,分不出哪是河水哪是木屑。阿娘——,秦显达在梦中呼喊,母亲身上的绸衫也烧着了,焕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秦大娘从九曲河的柳树下呼天抢地钻出来,拉着母亲秦二娘的手跳进九曲河。暴风雨停驻了,九曲河流淌着血红色的波澜。秦大娘将河水里的木屑捞起来装到一艘小小的沙船里,又将木屑盛进一只一只的磁罐里。那磁罐里有父亲的头、母亲的绸绢、九妹的夹绸袄,还有那本陆游的诗集。九曲河畔传来疯女小芳的歌声:
春天里来菜花黄
妹妹想哥到天亮
……
九妹——,秦显达呼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王树清用手电照着秦显达,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王树清举起小木棍狠狠敲击秦的头和背,威胁说,你这沙地傻小倌、乌小蟹,如果不跟我去台湾,我就要弄死你,让你叫不出来,让你看不到沙地海边的月亮,让你看不到汇龙镇漂亮的小娘!秦显达头一次听到王副官讲沙地家乡话,那腔调很恶毒很阴险。秦显达努力擦亮眼睛,看着王那张扭曲的脸,想到这王树清竟然也是沙地人,在我面前隐藏得那么深,真正令人恶心至极,心里恨得就想掐死他。
当马骡子也晓得王树清是沙地人时,马骡子惊奇地瞪眼看着秦显达半天没吭声。马骡子咬牙切齿地咒骂道:贼小蟹,死乌龟,野强盗,操他妈的贼骨头不得好死!马骡子用河南话夹着生硬的沙地话狠狠地骂着,发泄着心中的愤怒。马骡子经常学秦显达的家乡话,骂起人来有点滑稽的腔调,让秦显达更觉得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胸腔里,吐也吐不出来。秦显达觉得他们如今就是一群失去祖国呵护的孩子,在美国人的枪口下苟活的受难者,他们活得象猪狗一样,他们根本没有自由。马骡子咒骂了一阵,看到秦显达悲苦的样子,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了秦的头,安慰秦。远远地,看见那贼骨头王树清手中拿了一根棍子从营区门口走进来,马骡子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俺惹不起,就躲着,总有转运的那一天。
马骡子说的那种转运的话连马骡子自己都觉得有点渺茫。马骡子变得沉默不语,晚上睡觉也不安生了,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咯吱咯吱地响。马骡子的悲苦愈来愈烈,有天晚上偷偷将秦显达推醒,附着耳朵说,我梦见我家妮子了,她哭喊着叫我回家去,我真想回家!马骡子的手指深深地掐入秦显达的肩膀,掐出了血。秦显达紧紧地抱住马骡子,感觉到马骡子眼泪滴湿了胸脯,热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