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结束了。秦显达、马骡子、王富贵他们没有获得回国的机会,被美国人作为“投奔自由世界的勇士”,强行押解去了台湾。秦显达觉得自己像牲口一样被扔进美国兵的军舰底舱里,排山倒海般的眩晕仿佛要将肚子里的肠子拉扯出来了。美国飞机轰炸掀起的气浪曾经搅混了山岗上的树木、野草、战壕里的沙袋,震荡了秦显达的思维,使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如今这钢铁的棺材掀风鼓浪般的摇晃又一次使他失去了思维的权利而变得一片混沌,呕吐得一塌糊涂。待他稍稍恢复记忆的时候,他看到王树清躲在船舱口的舷梯旁叱叱冷笑。秦显达晓得自己的身体虚弱得无法与这海浪抗衡,只能硬撑着躺在底舱的席子上无奈地挣扎。他不晓得马骡子、王富贵被弄在哪条船上。他模糊地想起许多战场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想起战俘营的铁丝网和美国兵黑森森的枪口。他好象记得自己曾经被人抬着走过板门店战俘交换处的帐篷,他眼睁睁地失去了返回祖国的机会。他突然觉得心口被剌穿了,他捧面而泣。海风从舷梯口漏灌进来,一股咸湿的味道,一股肮脏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又吐了,肚子翻江倒海地疼。
海的那边就是台湾。秦显达没有瞧见王树清这沙地小蟹登上这小岛时趾高气扬的怪样子,也没有听到长枪短棍般排列着的军乐队吹奏的混乱曲调,只看到港口里美国军舰上的星条旗摇晃着倾斜着在斜阳里跳舞。一波一波的浪涛挤压着翻卷着喷吐着白沫向岛屿的空荡荡的沟壑奔涌而去又失魂落魄地撤退而来;远远的天边阴霾密布,海色灰蒙蒙地,海鸟的翅膀也灰蒙蒙地,随着晚色余晖的跌落波谷,海上浮起若隐若现的血丝幻影,把军舰的银灰色影子投射得阴阳怪气,把断垣残壁般的岛屿的滩涂涂抹得阴森森地毫无生气。秦显达被抬上滩涂,双眼灰蒙蒙一片,看不到鲜活的东西,耳朵里只灌注着风声涛声,犹如破布撕碎般的声音。他联想起那年追救倪九妹后自己身陷江海滩涂九死一生的情景,眼泪禁不住地淌落下来。
秦显达因患伤寒症被送到台湾的医院医治,总算捡回一条命。当他被编入台湾海军陆战队当兵时,没有打听到马骡子、王富贵的消息。数月后,在一次军训中,秦显达终于看到了马骡子那熟悉的身影。马骡子还是那张疲惫的夸张的满脸胡须的脸,那张脸上布满着愁容。
嗨,马骡子!
嗨,苦生!
马骡子轻轻拍打了秦显达的肩膀。军训的哨子刚一响,他俩就被逼分手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俩没说多余的话,只是呆呆地盯住看着,苦笑着相互打了一下。秦显达听到马骡子叫他苦生,想到初次见到他的情形,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身体上,硬生生地疼。军训中长官训话,他俩又看到了王树清那张骄横的脸。这贼坯野强盗因为在朝鲜战俘营逼迫秦显达他们去台湾从军有功被上峰提升为中校军官。秦显达后悔那时没有弄死这小贼,结果自己倒落入这小贼的窠臼之中。
时间老人的钟摆在一片无聊之中摇动,秦显达的生命时钟就这样如失控的钟摆在台湾岛的海边无序地摇曳。一种叫灵魂的东西固执地在秦显达瘦削的身体里飘逝。秦显达每天重复着这麻木的思绪,望着大海和海浪叠加的思念飘浮,九妹的影子天天在海风里演绎,仙女般的演绎。他觉得自己就是摆搁在台湾岛这只巨大的铁卷筛里任人筛着的一颗小石子,一颗仍有思维牵挂的小石子,甩来甩去地折腾的小石子。他时时回想着曾经生死与共的志愿军班长王富贵,王在台湾桃园县杨梅镇的军训中不堪军官辱骂开枪打死军官并跳塘自杀了。想起王班长的悲惨情景,他的心碎了。
浑浑僵僵地活着,任凭风浪滔声淹没自己的思念和灵魂,秦显达很长一段时期将自己的思想浸泡在烂泥塘里难于自拨。他来台很多年了,在这海军陆战队里隐姓埋名地度过了青春岁月里最黑暗的时光。每天在海边站岗,到山坡上种菜,在灰暗的土地上遛达,已经忘记了书写什么,只有在夜阑人静时默读几句诗书。在诗句中,他寻觅一丝令他心跳的感觉,使他死寂的念头中浮现出一点点亮色。
每隔几天,他就被派到杨梅镇上去购物。
很多年了,杨梅镇仍然破旧如初。小小的街面流淌着阴郁与贫穷。阴霾始终不肯驱散的小镇里时时残留着小贩的凄凉叫卖声。那些甩着花白浅湿的布裙盘腿坐在街头巷尾的日本女人手里摇晃着物件不遗余力地续续叫卖着,她们是这个岛上被遗弃的人,她们身旁的物件是她们赖以生存并能返回故乡的唯一东西,是一堆救命稻草。秦显达无趣地从她们身旁走过。有的日本女人拉扯过他的衣袖,灰暗的眼光在秦显达的思维里一闪而逝。突然,有个身影使他眼睛发亮。清清爽爽的衣服,梳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人从街的那端从从容容走来。有着青云一样身段的姑娘飘然而来。慢慢地,秦显达看清楚了,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梦寐以求的倪九妹一样的姑娘!杨梅镇有雾,有雨,有海鲜的味道,更有乡下女人叫卖的声音,偶尔也有撑着油纸伞身穿花旗袍花一样开放着趟过街面的女孩那轻轻软软孜孜寂寂飘过的身影子。那青云一样的姑娘勾勒出的虚幻景致让心如止水的秦显达目眩心迷。
喂喂喂……
凄清的街道回荡着小小士兵沙哑的呼喊,在小镇激不起一点点涟漪。日本女人眼睛里闪动着细细的泪光。街那边的姑娘甩手拐进街的一角,在秦显达的面前消逝了,消失得很轻很轻。
难道是倪九妹寻觅自己来到台湾?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在秦显达近乎绝望的头脑里不断地发酵,发酵,发酵到使他几乎要发疯的状态。他不断地想法到杨梅镇去,去寻找他头脑里思念着的那个姑娘的身影。这一找就找了十多年。因为日积月累的思念,秦显达未老先衰,身体变形,奇瘦。
他的身体虚弱到不能在海军陆战队干了,他脱了那身禁锢大半生的军装,去了台北。
台北的雨湿湿的,有点粘稠,随着风的旋律一点一滴地从屋脊上飘落下来,继而有了雨打芭蕉的景致。台北的雨空空的,滴滴笃笃从竹筒的一端敲打着另一端湍湍缓缓地流淌下来,淋漓成一帘的薄雾。秦显达身穿便装借宿在一个小巷的瓦屋里,透过陋室的窗户,看着雨雾里的芭蕉晶亮的大叶子,好象看到一对大鸟的翅膀。他到台北的头一件事,就是用病退得到的钱买一套合身的衣服。他跑遍了台北,寻觅到了一家叫做“乡下头”的裁缝铺。他叫师傅量身定做一套青蓝色的男装。那家店店面不大,却有着沙地人喜欢的芦菲花土布料。第二件事,寻觅了一家私人诊所,请医生用刀剜去他胸前背后那几个剌的字。瘦小的医生揭开他的衣服看到那几个墨迹斑驳的剌字,眼睛里透露出纠结复杂的目光。
“全部割除吗?”
“全部割除!”
医生的手微颤着,用酒精棉球一遍又一遍替他的皮肤消毒,直到他的皮肤泛出血红的颜色。医生拿着寒光闪闪的手术刀盯住那片血红色的皮肤说,割除很疼的,如果感染还会结很难看的疤痕。秦显达咬牙切齿地说:割除!
灯下,手术刀割得很慢,秦显达耳膜里听到了一种剜肉的嚓嚓声。他的前胸后背有骨肉被撕裂的声音。一种老鼠啃骨头的声音。因为麻药的效果,他的灵魂有点出窍,仿佛台北的雨滴淅淅沥沥敲打在身上,冰凉冰凉。
芭蕉叶子摇翻了雨珠,那种冰凉冰凉的感觉爬上秦显达的胸脯,和着泪水淌下来,滴在床单上。在返回陋室的途中,蹒跚中,他看到一家书店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好象是在杨梅镇上飘然而过的那个女人的样子。胸中隐藏的旧痛和身上的新痛霎时涌上来,他几乎要昏晕过去了。那些都是梦啊,就随风而逝吧。那些都是前世的冤孽啊,就让它都报到我的身上来吧。那些都是魔鬼的符咒啊,就叫它撕裂我的肌肤砭割我的血肉使我身心俱毁吧。秦显达跌跌撞撞回到那间陋室,躲藏在雨帘下的黑暗中,喘息,疗伤。
记不清待了多少时日,秦显达的创伤痊愈了。他不愿细看身上的疤痕,也不愿去抚摸那疤痕,他只想将之遗忘。台北的雨竟然陪着他淅淅沥沥落了那么长的一段时日,窗外埋伏在阴雨中的芭蕉叶子摇来摇去反复搅动着他的旧梦,梦中都是九妹的影子。身上的伤好了,他细细擦拭那些灰暗的稍微有点纠结的皮肤,让麻木的思绪有了活泛的念头。他扳起指头算算,从被徐雄部队抓壮丁到被逼押送台湾,已经有了十八个年头。青春流逝了,流逝得很快。真好象做了一个梦,回过头来,那个梦又离他很远很远。现在他形单影只,像一只孤独的鸟,一只被雨淋湿了的翅膀打折了的鸟。他很想飞起来,到大海的那一头去,可那是海市蜃楼,他是飞不过去的。他擦干净身上的污垢,穿上那身沙地土布衣衫,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他默默地走在台北的几条街道上,耳边传来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他细细观察着,设想着哪些是自己可做的行当。因为自己病退士兵身份的低下,想找份管理员啥的相对轻松赚钱的工作是不可能的;到工厂码头打杂做体力活,他身形单薄恐怕没人要;去就近的商家求助,央求商家主人可怜他收留他给一碗饭吃,他落不下这张脸;流落街头做乞丐呢,他不甘心……听惯了小贩的叫卖声,他有了一种想法:就去做小贩吧,贩菜贩海鲜,兴许有活路。于是,他购了一辆破旧自行车,车上装了两只铁皮桶,开始往返于海滩码头,运输海鲜度日。不经意间,他的生活有了改变,也有新的故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