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季到了,小街被风雨折腾的很凌乱,来小街的人脚步匆匆。秦显达端坐在店柜台后面,透过淋漓的雨丝看街面上撑油纸伞的女人扭来扭去的身影。秦显达手里有一本线装的古典小说《镜花缘》,是他在大龙街孔庙的一个书摊上觅得的。浅白微黄的《镜花缘》舒展着摆在台面上,使他的心境如水般宁静。有个女人的身影挨到小店的屋檐下,收伞,甩水,溢出女人身上脂粉的清香。
“日暮乡关何处是,虾籽酱上解侬愁”店门口响起一个又嗲又糯的女人的声音,很具穿透性的好听的声音。那女人在认真地朗读小店牌匾上的字。
秦显达慢慢抬起头,啊……他哑然失声。这不就是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那张女人的脸吗?那女人的眼光在那块牌匾上徘徊,似乎要看透它的涵义。她的眼光是惊奇的流动的,重复的矜持的。她慢慢将眼光移到店主人的脸上。她也看到了店主人眼睛里那种特别关注的目光。
“哦,很神奇啊,你这牌匾上的诗——”那女人吐了吐舌头赞美道。
“听口音你好象也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吧?”秦显达估摸着说。秦显达突然面对曾在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女人,不敢贸然相认,因为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将要狂跳起来的心,他的眉毛紧紧地凝聚在一起,眯着眼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
“哦,是呀,你呢?”那女人快乐地回答,略带女人亲切的声音给秦显达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
“你姓倪?”
“我不姓倪,你认错了!”
“你……难道不是倪九妹?嗯?赤脚扑跌倒跑到我家屋里厢来白相相的九妹!”秦显达问道,他脱口而出的家乡沙地话让那女人惊诧得将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到店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啊,你说啥?谁跑到你家屋里厢了,你是沙地人?”那女人也用沙地话说了,仿佛对上接头暗号似的惊喜地反问道。那女人的沙地话有点绕舌头,略带着闽南口音的腔调。大概是在台湾呆久了,舌头转不过弯了。
“吔……”秦显达用手擦了擦眼睛,紧紧盯住女人看,直看得她脸孔浮起红云。她慢慢地舒情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种成熟女人雅致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洋溢开来,使她不太年轻的脸焕然一新。她弯下腰将雨伞捡起来,放到店门槛一侧,重新面对秦显达开心地说道:“看来我们是同乡嘞,很难得,很难得,你老家在沙地哪个角落头啊?”
“崇明外沙汇龙镇”
“啊……”
“你真的不是倪九妹?”
“我真的不叫倪九妹,谁会骗你?”那女人说得很认真。
“啊……”秦显达很茫然了。有雨丝从小街飘落过来,沾湿到柜台面上,秦显达移了移那本线装书。
她也很奇怪,这个店主嘴巴里叨念的叫倪九妹的女人跟自己长得很像吗?难道这世上真有两片很相同的叶子吗?真有意思。但她一听到秦显达说家住汇龙镇时,心里突然窜上一种莫明的张惶,微微低了头,不敢多瞧秦的眼睛。她把目光移到那块最吸引她的牌匾上。
“幸会啊,漂泊的游子有幸相识。我很欣赏你店面的宣传,文化底蕴很浓,这种商业营销的作派是受啥高人指点,帮我介绍介绍?”那女人转移了话头,很专业,但语气更贴近些。
“谢谢,那是我写的,小小店铺没啥噱头。”秦显达仍未从情感中回过神来,一只手压住《镜花缘》,一只手撸去书上的几滴雨丝。
“嗯,这牌匾有古诗词的韵味,很抓人。”那女人夸赞道。
“请问你是……”秦显达又问道,他觉得这女人很像倪九妹,说话软绵绵的。
“哦,我姓张,弓长张。我现在永康街附近的一家商务代理公司做事。”
“哦,那里很闹猛的,有名气的商店很多,有鼎泰丰、度小月……”
“哇,你很熟悉呀,有空过来看看,到那里扎个地盘如何?”
“哪敢呀……”
他们谈得很投机,一个站在店台外,一个站在店台内。有细细的雨丝飘散着落在那女人的身上,小街上行人撑着伞慢慢穿梭的情景在她身后组成了一幅水墨画的背景。淡淡的烟雨丝丝缕缕描绘着市井风情,时而浸染着遥远的思乡情韵,在一块一块的牌匾上,在夹杂着小贩杂乱的叫卖声中,在小街的细雨里徘徊,流淌。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幸好这段时间里没有顾客上门,小店门前只有那女人好看的背影。这个女人的出现好象证实了秦显达书写的那个牌匾上的诗意:日暮乡关何处是,虾籽酱上解侬愁。这是秦显达开门做生意以来最有诗情画意的一天。
后来,那女人走了,秦显达送给她一瓶虾籽酱,她微笑着接受了。那女人走了,秦显达呆呆地望着她那秀气的背影,喊了声:再来呀!那女人欣喜地回过头来,清雅软糯的嗓音从小街烟雨中透射出来:哎,我叫张小凤——
张小凤,秦显达听清楚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秦显达仿佛又做了一个梦。
雨落在屋脊上、落在屋檐上,落在小街的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雨丝漫散着涂抹在街上行人留印的新旧杂驳的脚印上,撒在石板缝里的青苔上;茸茸的青苔顽强地伸展出细细的绿色,将岁月的裂痕抚平。张小凤走了,但她的脚印仍旧在小街上留着,一个经历十多年的幻影在这里续演着,这让秦显达的思念陷入彷徨无序之中。该给心中的女人写点什么了。秦显达低头瞧瞧那本浅白微黄的《镜花缘》,想象着书中主人公的奇缘,嘴巴喃喃地咀嚼着自己无奈的人生,水中月镜中花是他此时真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