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国飞的头像

朱国飞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2/09
分享

青衫泪第十五章 台北女商人的牵丝攀藤

台北下雪的日子里很冷,雪化后屋檐上结了冰,屋檐椽子头挂滴着冰凌。北投小街上行人稀少了,东邻西舍的商店半开半闭,生意清淡。苦阿婆虾籽酱店看上去也生意清淡,但因为有台北那家商务代理公司的销售订单,业务量很好。那位商务代表冒着寒冷跑来通知秦显达,台北的一家商业广告公司要来拍摄苦阿婆虾籽酱的专题报道。秦显达同商务代表商量,是否要拍摄苦阿婆的家庭作坊。商务代表摇摇头说,只要拍摄好你这里的商店及品牌,离厂家远些才好,这叫朦胧的美。如果拍摄生产现场,一则暴露商业秘密,二则暴露生产上的漏洞,得不偿失呢。秦显达赞同这种商业智慧,与商务代表很谈得拢,热情地请他到小街上最好的饭店吃饭。商务代表喝了点老酒,口中露出一个秘密:苦阿婆虾籽酱的被挖掘被重视,背后有大财东支持。秦显达询问是谁?商务代表笑而不答,只是喝老酒,脸孔喝得血血红。临走,他整理了西装领带,嘴里喷着酒气,说:“秦先生,算你有福气,碰上桃花运,嘿嘿嘿……”

桃花运,难道是那个女人张小凤?秦显达心里嘀咕了。那张小凤很像倪九妹,脸蛋呀头发呀眼角眉梢呀温柔的笑呀,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眼神呀都差不多,可是她说自己不是倪九妹……现在她又像倪九妹那样地关心他,暗里支持他的生计,难道张小凤至今还没有组织家庭?她那么有知识有风度也有社会背景,这令秦显达百思不得其解。秦显达捏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肉,验证着那种做梦的感觉,疼痛的感觉。他来台湾十多年了,海那边的倪九妹音讯全无,那种生死离别不离不弃的感觉像附在身上和浸泡在灵魂里的东西,似梦似幻,永难磨灭。倪九妹、张小凤,女人的影子混淆在他的脑海里,使他的思恋之情愈加强烈。他好几个夜晚睡不着,决定再去寻张小凤,以解开心中的谜团。

秦显达托付隔壁阿秀照看商店,购了几盒腊肉去寻张小凤。商务代表说的那家公司在台北市中心的永康街上。前台女秘书接待了他。女秘书说张小凤出差去了,有啥事可以转告。张小凤果真在这里!秦显达喜孜孜地将那盒腊肉礼品交到女秘书手里,女秘书请他留个纸条。秦写道:

张小凤女士,我是北投小街上的秦显达。承蒙照顾,生意兴隆,不胜感激!你我同乡之谊,山高水远却有叩门相望之意。有挚友嘱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然也。心感动,诗涌笔端:

起风了我来得准时,

看你吹乱的长发和云的背景;

我离你三步之遥,

听到秋鹤高鸣,风云飘动;

云中有禅和幡的热吻,

和你两步之内的和弦;

摇转经幡,天籁袅袅,

……

女秘书见了纸条,吐吐舌头,说好深奥,将纸条收藏于公文夹内,微笑着说,欢迎先生下次再来公司指教!秦显达写了诗,内心仍波澜起伏,思绪绵绵,木木地点点头,向女秘书要了公司的电话,转身离去。自从同阿秀去台北寺庙烧香拜佛,他似乎结了佛缘,写诗写文均染指佛音禅意。他赞美张小凤,却不知她能否解悟诗中含意。

台北那家商业广告公司拍摄了北投小街为背景的苦阿婆虾籽酱广告,数天后在台北的商业刊物上发表,引起小小轰动,有客商慕名而来,北投小街因此也沾了光,冬日里也一片繁荣景象,客货两旺。秦显达以出售现货为主,数量较大的订单将交货日期延到春节以后。因为他知道光凭春芳家的小小作坊是无法满足台北消费市场的。面对如此大的商业机遇,秦显达既兴奋又紧张。他又一次想到张小凤,也许她的从商经验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他决定给张打电话。电话通了,张小凤在那一端说:

秦大哥啊,恭喜发财啊……哦,是的是的,我早就发现了你的才华,现在飙起来了哟……是啊,商机来了,你是要倾全力抓住的!扩大生产、投资开发新产品啊,譬如做类似的苦阿婆商标的鱼籽酱啊花生酱啊籽麻酱啊,等等等等。可能的话,我们可以合作做的,好吗?哦,想起来了,你留给我的纸条收到了,你真是个才子!我自叹弗如,内心敬佩,心都被你抓起来了,从未有过这种心动的感觉,真的……哦,我最近非常喜欢听邓丽君的歌,那首《甜蜜蜜》唱得实在动听,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那种嗲呀,比小时候在汇龙镇茶馆店里听的越剧清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还要嗲,应了那句老话:好戏入骨……

好戏入骨。张小凤的声音很温柔很甜美,秦显达听得有点想入非非。他想,张小凤如果是倪九妹就好了。秦显达心里回味着倪九妹的故事,张小凤讲的许多话没听清楚,只是嗯嗯哈哈回答着,最后听到张小凤说:拜拜,才放了电话筒。##

圣诞节到了,张小凤打电话邀请秦显达去台北夜巴黎舞厅跳舞。秦显达接到电话时脸都红了,说,啥跳舞呀,那都是富人玩的东西,我可从来不喜欢的,三步四步的都不会呀?张小凤说,你来了就会跳了,我教你嘛,嗯?秦拗不过,就应邀去了。

台北夜巴黎舞厅,灯红酒绿,富丽奢糜。张小凤早早倚在舞厅的前台大桌旁迎候秦显达。张小凤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装,蓝底领带,半波浪头发,紫红色蝴蝶发夹,脸上的眉毛画成柳叶,眉间至眉梢含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风韵。张小凤妆成青春少妇的样子,和舞厅里奢糜的氛围很合拍。当秦显达身着那袭青衫跨进舞厅的时候,张小凤举了举手,乐曲缓缓响起,厅内灯光闪烁。张小凤迎上来挽住秦的胳膊,说,秦大哥你可来啦,今晚上我一定要教会你跳舞,把我们的青春找回来好吗?秦显达看了看张小凤粉妆后的脸和略带妩媚的眼睛,突然觉得缺少了当年倪九妹那种青春靓丽梨花带水般美好情韵,显得生硬做作。舞厅有三对舞伴,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穿着舞裙,在舞池中如鱼得水般摆弄舞姿,引得张小凤心痒难耐,拉着秦跨进舞池去。

一哒哒,二哒哒……张小凤拉着秦跳舞,秦跟着她的舞步转。张手上使了较大的劲,很快她觉得自己的使劲是多余的笨拙的,秦跳得很好,舞步的节奏感很好很舒服。张大感意外,问道:

你其实会跳舞嘛,为啥要骗我?

没有啊,我只是看过人家跳舞,听过圆舞曲而已。

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啊!

哦,噢……

张小凤不再问了,将头轻轻靠近秦的肩膀,莲花吐蕊娇喘微微,沉浸在男人陪伴的歌舞声乐之中。秦显达自己也觉得奇怪,跳舞不教自通。也许平时熟读诗书,诗意琴心,琴韵皆通的缘故。

一曲下来,张小凤兴奋得满脸通红,拿起舞厅小桌上的红酒杯喝了一杯,须臾,脸更红了,发烧般退不下来。张小凤心想自己前半辈子坎坷无趣,荒唐的生活耽误了青春,在这台湾小岛蝇营狗苟,将女人花过早地凋零了。如今在这枯萎的季节里触到了芙蓉河里的新枝,令她激动得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深知自己陷进秦显达的情网之中了。然而,她又憎恨自己身后的那张无形的蜘蛛网,网内那头灰暗中盯着她的蜘蛛、影子人物顾龙天。张小凤热热地看着舞厅里缠绵悱恻拥拥抱抱的情侣,眼光里流露出热热的渴望。她回首看了一眼秦显达,又要倒红酒。秦显达拉住她倒酒的手,慢慢从她手中拿走酒杯,说,再跳一支舞吧,别糟塌了自己的身子!

别糟塌了自己的身子!张小凤听秦显达这么说,知道秦已经看出了自己思想深处的痛苦,但秦是否晓得自己被玷污的往事呢?她曾经趟过的那条历史河里的浑水早已将自己的身子染得花花斑斑不堪入目,还有啥糟塌不糟塌?想到这里,张小凤收住了狂跳的心,抹了抹嘴唇,浅浅一笑,跟随秦显达去跳第二支舞。这支舞由秦带着她跳,秦慢慢地抱紧了她,她也慢慢地抱紧了秦。他俩跳得缠绵,多情,无拘无索。秦的脸色由白转红,慢慢和张小凤一样浸染了浓浓的春色。不经意间,张小凤头上的紫蝴蝶发夹弄丢到舞池里了,秦显达替她寻了回来。张小凤嘟了嘟嘴。秦显达笑了,把发夹别到她的发上去。

夜深了,秦显达说要回北投小街,张想挽留,又觉不妥,有点连连不舍。张小凤从小挎包里抽出一本书,《商业营销》,交给秦。秦拿了书走了,背影消失在灯红酒绿之中。张小凤呆呆地立在台北夜巴黎舞厅门口,门廊下的球转灯光照在她失意的脸上,投映出许多荒诞的影子。##

春节到元宵,北投小街挂满了传统的红灯笼。飘了几片薄薄的雪花,天空便放晴了。没有张小凤的消息。秦显达孤身过春节,很寂寞。春芳来过,带了海菜和苦阿婆做的台北小吃。春芳抱怨说,秦大哥你为啥不到我家来过年,难道你嫌弃我们海边渔家人,看不起渔家妹子,嗯?秦显达说,春芳你别瞎说,我过几天就来看你和苦阿婆。哦,春芳你一定要记住:组织好虾籽酱的生产,没有足够的货源违了合约是要吃大亏的。春芳哦了一声,拿了抹布将店橱内的货物重新擦拭一遍。春芳的纯朴和勤快都融化在她格格格的笑声里了。

春雨潇潇,台北笼罩在雨帘之中,花伞下遮着少女捏裙提裤柔弱走路的影子。花花绿绿的店招牌被细雨一遍一遍淋浴,那些斑驳陈旧的字迹褪成浅显的笔划,给人留下失魂落魄的印象。春雨浇得满世界湿漉漉的,浇得秦显达心思沉甸甸的。苦阿婆虾籽酱缺货严重,台北商务代理公司催过几次电话,那个商务代表急匆匆地跑来北投小街找秦显达。面对危机,秦显达想到张小凤,赶紧打电话给她。电话那头的前台秘书小姐回答说张小凤出差了,急得秦显达脸孔煞白。商务代表苦着脸对秦说,秦先生啊,没有金钢钻就别揽那磁器活,你做赔了不说,还连累我扣薪水,弄不好的话还要吃商业官司,得不偿失啊!秦显达塞了一大笔小费,商务代表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些,说再宽限几日,否则法庭上见。送走了那催命鬼,秦显达急匆匆赶到台北永康街找张小凤,那位女秘书朝秦诡秘一笑,递给秦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台北忠孝东路四段某某号。秦猜想那是张小凤的寓所。张小凤故意避接电话,神秘兮兮,弄得秦显达犹豫不决,想到生意场上的危机,他决定去见张小凤。

张小凤住的地方都有铁栅围墙,墙外梧桐树墙内老人松,松如团盖,遮掩着院墙内的草坪。迎春栽在屋檐下的盆内,开着鹅黄的花朵。

张小凤听到秦显达揿响门铃,笑莹莹开门迎客。张小凤新烫了头发,身穿一件红玫瑰羊毛衫,淡黄旗袍,在客厅灯光下更显性感妩媚。客厅很大,壁橱边摆了几盆兰花,细小

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套日本索尼音响播着韩国民歌《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呦

爱上我的阿里郎多么美丽

青山又绿水永远陪着你

从来不会和你分离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呦

爱上我的阿里郎多么神奇

生下我还有一个你

我俩永远生活在一起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呦……

张小凤泡了一壶咖啡。浓浓的香味在客厅里弥漫着,轻柔缠绵的《阿里郎》让人陶醉。张小凤看上去脸色白里透红,眼角眉梢带着细纹,眼睛里时不时流淌着女人温柔的情致的目光。那是一种情商甚高的成熟女人的目光。张小凤的目光轻轻地在秦显达脸上扫过,那么轻柔温顺又有点忧郁潮湿。秦显达回忆起陈媛媛的目光,那是一种忸昵的偷情的似睨非睨的目光。##

“欢迎你来……春节过得还好吧,我跟人去了香港,捧了人家的饭碗,身不由己啊!”张小凤靠着椅背,手上点了一支烟,将音响开到最小。

“哦,还好。小时候在爷娘身边过年,放放炮仗,点点红灯笼,跑跑亲眷非常开心,现在漂泊在台湾……有些苦衷你是体会得到的,很难吔。”秦显达看着张小凤的眼睛,张小凤吐出烟圈。

“你在沙地汇龙镇长大的,父亲叫秦九台,非常有见识有风度的一个人,对吗?”张小凤突然问秦显达,手里的香烟余烟袅袅。

“啊……”

“我父亲叫张满仓,祖上是崇明岛上的粮户,很有钱,跑到江北的沙地买田地,买新涨出来的滩涂,俗名叫圩。圩子大了就建造成村镇了。汇龙镇原名叫杨家沙6号圩。我家那块叫杨家沙7号圩,祖上传下来的,我父亲靠这土地收租吃饭。那年我在南通城内读书,被父亲叫回家,结果卷入了社会变革的风潮之中……”

“那你怎么流落到这里?”

“乡下乱得无法立足了,混乱中得到贵人相助,流落到此。经历曲折坎坷,悲情不堪回首!”

“你怎么打听到我的父亲名字,这又与你有何缘源?”

“哦,说来话长了,我父亲张满仓见过你父亲秦九台,也就一面之缘。因为历史的缘故,你父亲为乡亲们着想做了善事被颂扬纪念,而我父亲到死才悟出那种积德扬善的道理,可惜悔之晚了,说今世难于补罪,下世定要积德赎罪……”

“噢,你来台湾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受你父亲牵连的缘故。”

“哎——,也不全是,也有我个人的缘故。总之世道沧桑,其情其景悲凉无奈,不堪回首……”张小凤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

“那你的男人呢,家中还有啥人,老父还健在吗?”

“啊,乱世之中还未有婚姻,身边有个男孩子,是偶尔得之。如今母子相依为命。父亲早年去世,留下一点产业,也算有了立身之地。”张小凤长长叹了口气,双手在旗袍上轻摩。秦显达听了张小凤的自述,心中思绪紊乱。他听汇龙镇邻居们议论过张小凤的父亲,这是个欺压穷人出名的地主,结果弄得众叛亲离。张小凤及其父亲逃到台湾避难,并非过上天堂般的生活。虽然张小凤处境比自己要好,但在家庭婚姻上似乎也很不幸。今天她在自己面前细述家事,说明张小凤并非她父亲那样的恶人。想起遇见张小凤后的种种情形,秦显达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秦大哥,听你口中说我像一个女人,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张小凤改称秦显达为大哥是在早些电话里说过,现在当面叫他,感觉很特别。

“哦,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一道读书,又有一段奇缘。我家里阿娘大娘都很喜欢这女孩,暗中相中做我的小娘子,后来……”秦显达喃喃诉说着,沉浸在往事之中,眼睛潮潮的。

“哦……”张小凤听得很认真,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些片断,好象解开了一些谜团。这长得很像自己的倪九妹现在不知在哪里,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再见到这个不平凡的女人?张小凤觉得自己想得太遥远了,禁不住笑了一下。

“如今天各一方,我恐怕很难再觅到我心爱的九妹了,我的心很难受,很痛苦……”

“秦大哥,事已往唉。面对这真实的世界,要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张小凤说。

“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这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寻觅着她,没有她,我这辈子都好象生活在虚空中,时时遭受爱的折磨。我在这乱世中能活过来,恐怕还是放不下九妹……”

“秦大哥,你还有朋友啊,譬如像我,我不就是你说的那位让你放不下的倪九妹吗,像不像嘛?”张小凤冒出这句似真似假的调侃话,让秦显达很突然。

“张小姐,你是大家闺秀,我……”秦显达有点语无伦次。

“与你开玩笑呢!”张小凤将烧开的咖啡壶递过来,给秦显达倒了一杯。“我俩是同乡,能在这台北相识,也是一种缘分,过去的家事啥的以后慢慢聊吧。你来找我一定有事,快说吧!”张小凤的思维转变得很快,秦显达有点跟不上。“是不是虾籽酱的货供不上,有压力?”

“是的!”

“吃商业这碗饭要靠动脑子,要打通销售渠道,实现购销两旺。还要注意攥人脉,利用天时地利人和,赚取最大利润。一味地钻牛角,死守,小打小闹,永远也发不了大财,翻不了身的!”张小凤侃侃而谈,非常熟稔行商之道。在这台北商业繁华之地,张小凤算是混出来了,驾轻就熟。

“台北商务代理公司来催货,我手头缺口很大,恐怕要赔钱呢,奈能办?”

“这个我来帮你办,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拖延了货物是要赔款吃官司的。我有个想法,由我出资由你组织货源,成立一个苦阿婆酱业经销有限公司,专门销售虾籽酱、鱼籽酱这种特殊酱类食品,在台湾及港澳地区销售,将来打到东南亚或者大陆市场,这个生意就做大了,顶脱了!”

“啊——,太有想法了,你看得起我,一定跟着你做……”秦显达的脸倏地红起来,胸口砰砰地跳。

秦显达站起来,端了咖啡杯作敬酒状。张小凤也晕红了脸,举了咖啡杯碰秦显达手里的杯,砰——,咖啡溅出杯,汁液流在桌子上,满桌留香。

“秦大哥,你这个人很老实,我很喜欢!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没有战争,我俩也许不可能在这台湾相遇相识,也许你早跟那个倪九妹成亲过活去了,是这样子吗……”张小凤说话很机敏,三句话之中夹着那种似褒似贬的话义,弄得秦显达有点失魂落魄又找不出纰漏。秦显达知道,这张小凤就是倪九妹的影子,但根本不是倪九妹那样的女人。张小凤就是她本人,一个被乱世侵蚀了的智慧女人。因为是同乡,因为战争,因为漂泊与乡愁,才有了说不清缠不清的牵挂,一种畸形的友情。

张小凤又倒了几杯咖啡,秦显达觉得喝多了,就抓住张小凤倒咖啡的手,说喝多了咖啡我心脏受不了。张小凤丢了咖啡壶,用另一只手拥着秦显达的脖子,眼内透出迷醉的神色。张小凤轻轻地偎在秦的怀里,说,喝醉了,要你陪陪我,我真得很寂寞很孤单……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呦……客厅里的音响轻柔极了,好像女孩子甜睡中的喃呢。##

北投小街越来越热闹,苦阿婆虾籽酱的店面在西街又新增了一家,春芳当了新开店铺的当家人。春芳白天在店铺里忙碌,晚上到秦显达店里闲聊,天天粘着他。秦显达呢,在张小凤的财力支撑下终于渡过了难关,生意很扎实,店面也扩张了,可谓财气两旺。他先把春芳弄出来闯世面,又联系了几家酱制品作坊,成功地推出酱品系列产品,正在逐渐形成商业营销渠道。他甚想去张小凤那里,可是春芳牢牢地粘着他,他只能给张小凤打打电话,聊聊生意上的事。张小凤呢,在电话那头说说嗲话,也未诚邀秦显达去玩。也许生活所累,个人骚情的事暂且缓手一下了。秦显达呢,也落得清静。这天傍晚,秦显达算好了一天的营业额,将帐本锁进抽屉。春芳已经走过来了。春芳说,秦大哥吔,早点打烊吧,今天北投春来茶艺馆里有包场戏,我俩去看看如何?春芳的话音刚落,几位形态夸张的大汉闯进店内,其中一位长脸说:

“北投秦先生秦大老板是哇?这年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两条腿踩盘子吃菜篮子,阿晓得?”

“哦,这位说话口音有点像我俚沙地老乡,请问有何事要我相助?”秦显达估摸着这些人的来意,心提了提,小心回答。

“哦,算你识相,还认得老乡。这边的同乡会成立多年了,逢年过节怎不见你的影子?想跳过盘子摘仙桃,美得你呀,嗯?”那长脸阴丝丝地说,口气很横。

“同乡会,真没听说过。”秦显达愣了一下。

“喏,你在这会员册上登个记,就算给我们面子了。”那人从长袍下拽出个帐簿。

秦显达拿过帐簿翻了翻,封面上啥也没写,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秦显达感觉这帐簿登记的事有点玄,不肯签。

“那好,你认识这个吗!”那人又从长袍下拽出一件东西,秦显达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剔骨刀。

“兄弟你误会了,我这里是做做小生意的,动刀动枪恐怕不妥吧,你打听打听,我是怕吓唬的人吗,你晓得老子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吗?不信让你看看!”秦显达最恨的就是这种耍流氓手段的恶人,多少风雨都经历过来的人还怕这种恐吓手段?他一把拆开自己上衣,裸露出胸口上突兀的伤疤,那是无声的呐喊,那是对邪恶的蔑视和批判。

“啊——,原来这样,算了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那长脸畏缩了,假惺惺地向秦显达作揖,又鞠了一躬,甩甩手示意同伴撤退出店门,悻悻地走了。

目睹刚才这一幕,春芳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又过了几天,也在黄昏时分,春芳又看到惊魂的一幕。那天傍晚风很大,被风吹折的树叶子在北投小街上打着滚。几位自称是警署的人咧着大嘴拍着秦显达小店的门板叫喊道:“喂喂,你是秦显达吗,请赶快把这店门关了,跟我们去警署!”秦显达看到是警察,觉得事情很蹊跷。他压低了声音叮嘱春芳,你去永康街找张小凤来警署捞我。春芳吓得脸都变色了。##

秦显达被关在警署的拘押房内,房内还关押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偷。那小偷脸额上嘴角旁滴着血渍,一只眼睛青肿得睁不开了,半蹲在地板上哼哼,看样子被整得很惨。夜深了,警署内外的大灯熄灭了,只留了拘押房门口的小灯,黑呼呼的。一个换班的矮个子警察来拘押房。他打开房门探头瞧了瞧,看到秦显达身穿长衫端庄平和的样子感到很奇怪,就询问道:“喂喂,你是犯了啥案子?”秦显达转身看着那警察,没吭声。那人又说道:“看样子你倒不像犯法的人,文质彬彬的,一定是遭冤家啦是吧?这年头,后台硬的专门使绊子抓人吃官司,你是不是也着了那道了?自己想想,找人打打圆场,弄个保人啥的,也就摆平了,你阿晓得?”听那人的直言相告,秦显达朝他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兄弟指教,我是做做小生意的人,没犯法,这平白无故地乱抓人,我真想喊冤呢!”

“原来真是冤大头,明天好好喊冤啊,今晚上要委屈你啦!”那警察反身锁住门,嘴里吹了口哨走到外间办公室去了,一会儿那边传来播放录音机的声音。

秦显达在拘押房内站累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认真回想着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寻找着那位矮警察所说的冤大头的因素,好象并非生意场上的事,哪是什么?前几天上门讹诈的人?那些人是啥来头?他一头雾水。

秦显达就这样没来由地被关押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晌午时分,警署的分管警察将他叫到办公室,将一份打印好的销案材料推到秦面前叫他签字。秦显达感到很委屈,因为那份材料上写着:经查北投小街苦阿婆虾籽酱酱业有限公司经理秦显达参加社会黑帮之事纯属子虚乌有,现予澄清无罪释放。

警察署的大门打开了,阳光很剌激,照射得秦显达眼睛睁不开。春芳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眼泪鼻涕流在他的长衫上。春芳呜咽着说:“急死了,急死了,再不放出来的话我也不活了,呜呜呜……”春芳说,是张小凤帮助她解释了秦显达的案子。

回到店内,秦显达头一件事就是给张小凤打电话。张小凤只说了句:秦大哥委屈你了,出来了就好!就挂断了电话。秦再打,那头尽出忙音。

秦显达被无故关押了两天,这让春芳心里埋进了疑惑。春芳那天按秦显达的叮嘱去寻求台北永康街的张小凤。张小凤听了春芳的诉求,瞧着春芳苦瓜似的脸沉默了一会,嘴唇哆嗦了一下,咬牙低骂了一句:“戳他妈,那老贼头爿又来害人!头发胡子都煞煞白了,还想奈能?翘脱伊辫子!”春芳听不懂,就问:“那人是谁,要害我秦大哥?”张小凤稍扬了扬头,把头上的发夹撸下来,放到嘴巴上吹了吹,说:“乡下小姑娘你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免得引火烧身害了你自己,晓得哇?”张小凤翻了翻眼睛,嘟了嘟嘴巴,将手里的发夹狠狠扔到脚旁的废纸篓中,任凭头发散落到额前。看到张小凤心情糟糕透了,春芳有点手足无措,眼巴巴地望着她,再不吱声。春芳眼里,张小凤是个端庄贤能的中年妇女,是秦大哥在生意场上的合作人;春芳没往男女之间的事上想,今天无意间听出张小凤骂话中的含意,似乎隐隐感觉到张小凤与秦大哥之间有那种男女之间的事。这使春芳很不安,这在她单纯稚嫩的思想里是难于接受的。因此,当张小凤以强硬的口吻对春芳说,你回去吧,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秦大哥会没事的时,春芳心里的那头小鹿咚咚地狂跳不已,她甚至已经读懂了张小凤眼睛里忧郁阴暗的目光。春芳心里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

“秦大哥,今天生意就不要做了,到春来茶艺馆听唱书去吧,消消这两天的烦恼阿好?”

“我哪里还有这兴致!”

“那我陪你到我家去玩几天,到海港看看轮船,看看出海的渔家朋友,看看那活蹦乱跳的海鲜好吗?”

“我要去当面对张小凤说谢谢,知恩图报总归要做的,否则还叫朋友吗……”秦显达好象还未从阴影里走出来,对春芳的劝慰没太在意。春芳嘟了嘴巴,嘀咕道:“张小凤,张小凤,你怎么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倒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以后就别再打扰她了!”

“那——,又是为何?”秦显达听出春芳的话意了,疑惑地看着她。

“嗯,我想,这央求人家的事以后尽量少做些,尤其是央求富女人,活得会窝囊,倒不如我们自己对付着过,穷些累些活得清清爽爽!”

“啊……”秦显达哑然地看着春芳,这春芳嘴巴里说的话很世故,这哪像海边赤脚走路的小姑娘啊,这春芳怎么啦?##

秦显达没有听从春芳的劝告去闲玩,只是照常开门营业。也许是这次被警署关押的缘故,生意不如以前好了。街坊邻居来串门闲聊的也少了,只有隔壁的阿秀仍跑过来问这问那。阿秀说,人在这世上混,总归要经历苦难,吃过大苦难的人晓得善恶因故。做人要清清白白,船头上可跑得马,拳头上可立得人,天上的菩萨看着呢,恶人自有恶人磨,总有报应的一天。阿秀相信秦显达是清白的,她的话在这北投小街上当当地响,东邻西舍的人们耳朵竖直了听,都听到心里去了。春芳夸赞阿秀眼光好,是好邻居。秦显达对阿秀很感激,但没放在嘴巴上,只是朝她默默点头。阿秀晓得秦显达心里难受,也不多说,回自己首饰店里了。阿秀又特地将自己店廊上挂的两盏红灯笼取下来,挂到秦显达的店门柱上。灯笼上篆体“福”字金灿灿地,很惹人眼球。

春风拂过街市,阳光麻木地滑行在高挑的屋檐与商店的招牌上,青褐色的瓦楞草被晒得鲜鲜嫩嫩。小街被跑马云半撩半遮着,浸在阴阳变幻的颜色里。秦显达从自己的书箱里翻了本古藉《桃花扇》借以消愁。他读得入港,耳畔听不到北投小街上嘈杂的声音,沉浸在那首《哀江南》的古曲情韵里了。古时秦淮河边,原来绿水画舫、游人如织、舞榭歌台、笙箫彻夜的风流美景不见了,只有透过破碎的窗纸,看到秦淮河里潮打空城的噪声;过去车水马龙的地方是“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悲歌者的影子在残阳下缓缓移动,由远而近,由城郊、孝陵、故宫到秦淮河,思旧的感情步步深沉,歌声一声声悲楚……秦显达触景生情,禁不住滴下泪来。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汇龙镇九曲河,仿佛看到阿娘携着他的手从九曲河边的石板水桥上一步步走下来,阿娘卷了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轻轻将自己的小手摁到清澈的河水里。河水悠悠,照彻了街景,照出阿娘美丽的脸庞。一声巨响,轰碎了河水,轰碎了阿娘的脸庞,九曲河淹没了他们,河水映现的街景啊、河柳啊、蓝天白云啊都不见了。他仿佛听到阿娘在唱那首《哀江南》,在隐掩流亡时光里的苟延残喘。阿娘——,秦显达在心里呼喊。戏子在残花败柳的街景中流浪,唱着忧郁的悲歌: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秦显达读着古书,嚼着《哀江南》的余韵,想着故乡的故事,心里的苦处无法言说。从早晨到傍晚,秦显达都捧着书站柜台,隔壁首饰店阿秀看到了,跑过来叮嘱道:“秦先生啊,站柜台看闲书要不得哟,店里没有聚宝盆,赚钱要靠自己,吃饭要靠财神菩萨,要努力呀!”秦显达苦涩地抬头看看阿秀,点点头,将《桃花扇》放进书箱子里。阿秀脸上浮了笑颜,说,春芳说春来茶艺馆有包场戏,晚上陪你去看呢,多好的女孩子,贴心贴肺的,到哪去找啊?阿秀一边说话,一边盯着秦的眼睛,直盯得秦脸上舒了笑容,才转身回自己首饰店去。##

两天后的黄昏,张小凤突然出现在秦显达的面前。张小凤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竹叶青图案的旗袍,上身披了玫瑰红薄线衫,线衫敞开着,露出圆圆的两座乳峰。阳光从她的背后穿射过来,圆润高挑的身材惹人耳目。

“秦大哥!”

“呀,是你啊,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我?”

“哪里呀,这几天正想你呢,你倒自己跑来了。你等一下,我打烊了请你去春来茶艺馆吃饭喝茶看包场戏!”

“好呀,你这店面好漂亮吔,生意越做越大吔。恭喜呀!”

“你呀就别夸我啦,没有你的支持,我这生意还不知道做成啥样子,嘿嘿嘿……”

秦显达很快关了店门,换了一件青色长袍,回头对隔壁首饰店的阿秀说了一声,就陪着张小凤往西街去了。很长时间没到春风茶艺馆喝茶,这里人气很足,店堂内外都张贴着文艺广告。茶博士客气地领他俩去头号包厢。开场戏是粤剧小调,在绵密细腻的丝弦伴奏下,至情至义的咏叹式歌唱,很舒服很好听。张小凤今天依偎在秦显达身旁,柔情蜜意的样子令秦很兴奋。秦显达点了一盏牡丹花茶。一朵桃红夹白的牡丹在清水中徐徐展露她的风姿,余香扑鼻。

“好香啊!”张小凤依靠在秦显达的肩膀上,脸浮桃花。她觉得今晚是最忬情惬意的。她觉得她寻觅到的男人是在她生命中最值得自己心仪的男人。战争的苦难劫去了她的青春,邪恶掠夺了她少女的贞洁。恶梦醒来,她看到了清澈的河水和映隐在水波下的青青荇草那优雅的风景。她像采莲的小少妇,踏波划浪而来。她轻声柔语地对秦显达说,昨晚我一宿未睡,想着你我的事。我觉得是上天有意让我在这台北遇到你,是缘分嘛,对不对?我这次是认定了你,死活都不放手了呢……秦显达只是默默地看着戏,看小戏娘轻软的舞姿,似听非听地偶尔侧身回看一眼张小凤,任凭她喃喃自语,自作多情。

茶博士再次上茶,这次是上了茉莉花茶,幽香盈袖。秦显达喝了茶,起身去洗手间。张小凤坐正了身子,两眼望着戏台上的小戏娘画儿般的脸发呆。她没想到和秦显达一起的小姑娘春芳突然闯了进来。春芳瞪圆了柳眉眼朝呆坐着的张小凤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张小凤惊愕地直直望着春芳,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知羞耻的女人,想老少通吃啊……”春芳的话越来越难听。张小凤突然感觉到春芳这小姑娘已经摸知了自己的内情,说话触痛了自己旧痛隐私的神经,心里的怨气被瞬间点燃了。女人嘛,在这一刻就如燃烧的火熖,喷火的射枪,向着目标扫射,顾不得了。张小凤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春芳,眼光是那样幽怨郁结,嘴巴是那样尖刻,像一道剌人的利剑,吐着辛酸而嘲讽的骂话:

“娘妈逼的小骚逼,你这是烧火棍当做桁料木头,扫帚柄当做撑船蓬,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焦炭的面孔,讨饭婆的骨头,也要同老娘我作对?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扯碎你下三烂的逼,触眼精骨小骚逼……”

春芳说话的声音很轻,张小凤的骂声却早已惊动了茶艺馆的茶客戏迷了,人们从不同的包厢和座位上投来惊讶的目光。茶博士赶紧跑过来,将春芳半拉半劝地推出门去。女人之间的纠纷好象一幕短剧,上演得快也消逝得快。张小凤涨红的脸慢慢淡定下来,轻轻咳嗽一声,低头呷了一口茶。她骂了春芳,看见春芳眼睛里盈盈的泪水。她突然觉得自己骂得似乎太难听了些,而且是骂了一个纯情的乡村女孩。又想到自己骂的是家乡的沙地土话,也许春芳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春芳被她的骂话伤着了,伤得很重。春芳是秦显达的知交,是那种兄妹的情分,今天骂哭了她,该怎样收场?正默默想着,秦显达回来了。秦显达看到张小凤脸呈不悦,低声询问。张小凤苦涩一笑,掩饰过去了。##

春风茶艺馆的包场戏演到一半,张小凤推说肚子痛要离开。张小凤骂哭了春芳,其实也骂痛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的骄横是虚伪可笑的,历史的污垢是洗涮不了的。现在唯有秦显达的态度才能使自己从历史的污垢中钻出来,给自己蝉蜕般的新生。她又害怕秦显达知道自己的那段“浑水青春”的来龙去脉,她内心的嬗变和清高谁能看得到?张小凤思前想后,终于陷入沉默。她用双手捂了小肚子,皱了眉头轻轻对秦显达说,送我回家吧!秦显达赶紧唤茶博士来付清包厢的戏票钱,让张小凤的手臂抱在他的肩膀上,慢慢走出去。张小凤在北投小街上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缓缓抽回手臂,抬头望望星空,月儿正从跑马云中露出脸,红晕晕的跑马云恋恋不舍地牵着月亮的手臂缠缠绵绵不肯离去。

“今天的天气真好,空气很新鲜。我很喜欢这里,生活气息很浓,自由散漫,活着不遭罪!”张小凤说。

“哦,活着开心就好,啥苦呀累呀冤屈呀,我都见识过了,熬过来了。”秦显达说。

“你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嘿嘿嘿……”张小凤扭头看了看秦显达,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被秦显达捕捉到了,秦伸出手掌抓住张小凤的臂膊,轻轻安慰的口吻说:“大家都一样,漂泊在外,当自爱自强,前方的路还很长……”

秦显达的话很贴心,让张小凤很受用。张感觉这男人有点像前世里的男人,今世来相见。以前碰到过的,又重新来过。一种隔世的情谊在心坎里滋长,缥缥缈缈的感觉。

张小凤搭车走了,那件玫瑰红的线衫在夜市下的灯光里变幻成深浅不一的霓虹,逐渐远去。

秦显达回想着张小凤今晚的情形,感觉这女人心思很重。本来他想讲述一下他遭受冤屈的经过情况,张小凤好象并不关心他曾经的遭遇,除了说些情话外倒像还有话要对他吐露。倒底是啥话呢?秦显达猜不透。当他路经西街春芳的小店时,发现小店的店排门未关实,里面露闪着灯光。他赶紧走过去,推开店门,看到春芳埋着头在哭泣。

“咦——,春芳你怎么啦?”秦显达问道。

“你还晓得回来,被人欺负了也不晓得,老实芭蕉的总归要被人笑话,你是个木头人呀,呜呜呜……”春芳抬起头,泪流满面。

“啊,春芳你在说啥,谁欺负你了?”秦显达问道。秦显达猜测着春芳的话意,隐隐感觉到这事同请张小凤喝茶看戏有关,引起春芳如此伤心。

“呜呜呜……”春芳只是哭,没再说什么。秦显达站在店堂里看着她哭,有点束手无策。秦已经感觉到春芳对他的依赖和友情,但在他眼里春芳只是个纯朴天真的渔村小姑娘,对春芳的那种超出年龄的男女之间的爱慕情绪的外露感到有点意外、荒唐。他回忆起认识苦阿婆一家的过程,哪个地方惹起了春芳的那种情缘?他觉得自己没有挑逗过她的少女情怀,他与她年龄相差太远,这怎么可能呢?秦显达独自的质问自己,默默地思考着,越想越觉得很可笑。他摸透了春芳的心思后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好了,别瞎折腾自己了,明天还要起早身做生意,咱们是靠一双手吃饭的,哭坏了身体谁赔给你呀?别说弄糟了这商店的名声,就是你家苦阿婆也会责怪我的……”

“呜呜呜……”春芳埋着头只是哭,肩膀一耸耸,哭得很惨。秦显达看看春芳那种执着的无厘头的纠缠,突然想到请隔壁首饰店的阿秀来做劝导工作,女人之间有话好说。于是,秦显达甩手走了,去找阿秀。

春芳听到秦显达走远的脚步声,心里的痛苦愈发强烈。她低泣着,将新织的一件男式羊毛衫折叠好,放置在帐桌上,用一张电影画报盖在上面。那画报上男女主人公激情地互相拥抱着,女人的长发在风雨中飘扬。

春芳脱了身上衣衫,只穿了一件半袖的水袖衫,那是在第一次邀请秦显达到她家时特地穿的,水袖衫上残留着薄荷的清香。她擦去脸上的泪珠,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件男式羊毛衫,走出来将店门关好落锁。清风吹过来,月色清清爽爽。春芳迈着细碎的脚步往西街那头走去,西街拖着她清秀的身影。

阿秀很快来了,她隔着店门往里一看,看清楚了帐桌上用画报盖着的那件男式羊毛衫。阿秀曾看到春芳在晚上努力地织结着,就笑着说那是给哪个心上人织的呀?春芳含羞不说。阿秀晓得春芳的心思,故意调侃。今晚秦显达说春芳有心事在哭呢,求阿秀帮助劝解。阿秀猜出春芳哭的心思,急忙赶过来。如今店门锁着,灯却亮着,阿秀的心突然急速地跳起来。她想到年轻女人想不开的后果,马上回身去喊秦显达。秦显达此时正在洗脚,听到阿秀的话,鞋也不穿,光着脚就往西街跑。秦显达猜想春芳是往西街北头的那条河去的,那条河里每年都有跳河轻生的事发生。

跑马云遮住了月光,西街那头没有灯火,黑咕隆咚。秦显达瞧不到春芳的身影,急得大喊起来。河水发着微小的白光,好像一条乡村的小路,长长的小路向西延伸直通大海,海那边是无尽的黑暗。小河水悠然地流淌着,好像睡着了似的,无声无息地安眠着。秦显达吼咙要喊哑了,没有一点回音。风一点一点地吹着,吹着小河水,吹着河边的柳丝,吹着秦显达身上的衣衫,一种凄凉悲伤的感觉袭上心头,秦显达哭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嚎叫般地哭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