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达的病好了,北投小街上热热闹闹。阿秀跟了一个很有钱的老男人,首饰店转让给她的小姐妹阿芬。阿芬也是信佛的,在这条街上人缘很好。秦显达自从失去春芳后,说话变得小心翼翼,从不轻易说闲话得罪人。阿芬跟秦显达也很投缘,两人隔着一垛墙做生意,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日子过得也畅快。张小凤呢,帮助秦显达渡过了难关后也不经常来寻秦玩。张小凤觉得在对待春芳这件事上对不起秦显达,尽量在经济上给予秦补偿。秦显达很感激张小凤,但又闷在肚里不明说,见到张小凤后又一改过去那种潇潇洒洒的男人风度而变得沉默寡言。张小凤几次向秦吐露真情,都被秦以自己身体有病婉谢。张小凤暗中哭了几次,渐渐淡出男女之间的事。
张小凤对佛教愈来愈虔诚,每年菩萨生日她都会带着她的儿子小金宝去庙里烧香。记不清多少年了,张小凤头上浮现了许多白发,身体也发福了,青春年华早已离她远去,只有心灵残留着一份美好。她一遍遍地对着菩萨,也对着自己发誓言:多做善事,以求菩萨宽恕,以赎罪过。那天,阳光从庙殿前拂照过来,善男信女纷至沓来。张小凤拜过菩萨,转身离去,突然看到一个女人擦身而过。那女人的脸很像北投小街失踪的春芳!春芳脸色苍白,很憔悴。张小凤甩开牵儿子的手,去追春芳。无奈庙内烧香的人众多,春芳淹没进去寻不到了。张小凤暗暗惊奇,难道春芳真的还活在人世,那她为啥不现身于秦显达呢?这春芳也许性格倔犟,在我面前不肯低头?张小凤越想越奇怪。回想起首饰店那个神神叨叨的阿秀讲过的话,心中的震撼无法言说。
张小凤五十岁生日那天,有两件事让她激动。一件是苦阿婆酱业有限公司的秦显达带了秘书小姐阿慧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一件是台北商会的董事陈先生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大陆对外开放在香港举办江浙沪招商引资洽谈会。
张小凤生日宴会前几天对自己的儿子金宝说,你妈妈有件心事要解脱,听说大陆开放了要招商引资,我决定去故乡投资,你帮助我联系一下。金宝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眼睛鼻子眉毛端端正正、清清爽爽,肩膀宽宽的,手掌宽宽的,很有劲的那种青春男孩子。
“妈妈,你是要去海那边的老家投资吗?”金宝大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那是你妈妈出生的地方,那儿有你祖宗的骨骸,妈妈我漂泊大半辈子,总归要落叶归根……”
“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办好这件事,实现你的心愿!”金宝的话不多,但很干脆,很贴心。
张小凤的生日宴会很隆重,台北玫瑰园大酒店的女招待穿着淡绿色的旗袍,系着珍珠挂链,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热情地招待客人。张小凤举着酒杯向商圈里的朋友们敬酒致谢。席间,秦显达身穿青衫端坐在她的对面,潇洒稳重的举止使张小凤旧情重萌,内心敬慕不已。多少年过去了,在这张餐桌上发生的故事历历在目。张小凤端着酒杯来到秦显达身边,秦显达站起来以诚挚的目光看着她。
“谢谢你,秦大哥!”张小凤举了举酒杯,又低头呷了一口红酒。
“祝你生日快乐!”秦显达也呷了口红酒。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张小凤脸显红晕说。
“唔,啥好事呀,发财呀?”秦显达脸亦红了,有笑颜浮上来,斑白的两鬓微动,上唇留的薄须也舒舒颤了一下,令张小凤很神往。
“听说大陆那边要开放了,台湾老乡可以去探亲,也可以去做生意办企业,你去不去呀?唔!”张小凤贴近秦的耳朵,亲昵地耳语。
“啊,这是真的吗,你这是哪里弄来的消息……”秦的脸涨得通红。
秦显达身旁的秘书小姐阿慧以羡慕惊奇的目光看着张小凤,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受到了张小凤对秦显达热烈的爱意。在这种人生喜庆的场面里,人与人之间孰轻孰重的关系最容易在主人的话语行止中流露出来而使人一目了然。阿慧盯着张小凤看,她看到张小凤眼睛里游动的情韵,仿佛袖藏的瑟琶露出纤纤的颤音,令人猜想,惹人陶醉。
“秦大哥,还有一件事,藏在我心中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春芳她还活着……”
“什么?啊……”秦显达握酒杯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只好放到桌子上,脸孔再次浮起红潮,仿佛喝醉了似的。张小凤夸张地笑了,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女招待殷情地替她斟酒,张小凤又举着红酒向宾客们敬酒,张小凤提高了嗓音,忘情地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张小凤虽然这辈子没跟过可意的男人,可是我有这么多在座的亲朋好友、同事同仁和我共渡好时光,我很幸福!来,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随着张小凤的敬酒声,宴会进入高潮,女招待在《生日歌》的音乐声中推来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注着红艳艳的祝福。秦显达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喝了一大杯红酒,跟着大家唱起歌来。秘书小姐阿慧眼睛里含着细泪,她嫩白的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红云,一种朦胧的激情溢满胸腔,为张小凤,也为秦显达。##
几番周折,张小凤携儿子金宝终于踏上了回大陆故乡投资观光的旅途。艳阳高照,大地翠绿,江海奔流,梦幻般,一架东方号直升飞机载着他们降落在那块令张小凤魂牵梦萦的地方。迎风吹来绿麦的波浪,一波一波的麦浪在张小凤的心海间荡漾;一栋一栋的农家瓦房排着一字长蛇阵伸向远方,衔接着这块清新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土地映入张小凤的眼帘,呀,故乡美啊,美极了!
“请问这里可是汇龙镇城北村,原来叫崇明东沿头杨家沙7号圩?”张小凤用手遮着额角,朝西南方向那块飘着绿气的土地询问随机相陪的观光团朱团长。朱团长三四十岁年纪,圆脸,耳轮较大,两眼很有神,穿着灰色西装,待人接物很有亲和力。朱团长笑呵呵地说:“是啊是啊,张董你这是荣归故里,一定会有收获的,嘿嘿嘿……”
“到家啦,到家啦,好漂亮哟……”张小凤眼含热泪说道。
“明天上午就安排你们去城北村参观,那里将成为台商经济技术开发区,欢迎你们来投资办厂!市台办王主任亲自来接你们,在飞机场候机厅等候你们多时了!”朱团长笑嘻嘻说道。
“噢,麻烦你同他们说,今天就带我去城北村,我要看看,我一定要先去看看,那条
乡村小路还在吗,那条小路一直往南就可以跑到长江畔,我认得那条路……”张小凤含着泪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升机舱门徐徐打开了,机鸣声渐渐低沉下来,清新的风吹进来,暖洋洋的阳光跟着照进来,大地上绿麦的醇香也飘进来,故乡的空气也让张小凤激动不已。
“好的好的!”朱团长笑得更欢了,连连应道。市台办王主任从候机厅迎了出来。在王主任身后还站着几个市台办的人,手提公文包,脸呈微笑。王主任很胖,将军肚,西装领带在圆滚滚的肚腹上飘来拂去,脸上堆着笑,一副八字眉几乎拉直了,好象蠕动的蚕宝宝。“这位就是台商张女士?欢迎欢迎啊!”王主任热情地向张小凤摇动着手。他眼睛里飘动着张小凤红色的披肩,联想起台商送给他的那幅水墨荷韵的画,画中一只鹭鸟从天而降,长长的喙连着鸟头上的小眼睛专注地盯着荷塘中的游鱼,盯着游鱼上面水波缥缈间那朵红艳艳的花蕾。他觉得飞机上下来的女台商很有风度,很有韵味。
“妈妈,妈妈!”张小凤儿子金宝背着行李包跟在后面,有点紧张地叫着张小凤。
“哎哎……”张小凤应道,前应王主任的招呼,后答金宝的呼唤,脸孔红艳艳地。朱团长跟在金宝后面,脚步有点踉跄。
王主任接了张小凤,听朱团长说张小凤要求现在即刻就去看城北村,有点意外。田野里的风吹过来,吹乱了王主任的头发,微秃的头颅在阳光里露出光滑的质感。王主任扭头观望了西南方向,绿意蹁跹的庄稼诗意绵绵,清亮亮的小河镶嵌着这幅乡村图画,梳理得清新的乡土气息荡漾在空气里,阳光温暖湿润舒坦。王主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用手遮着额角望了望远方的农家瓦房,回首询问朱团长:“小朱啊,你可有熟人在这城北村?”朱团长笑了笑说,“我有个同学现在那当村委主任,是刚刚上任的,是村民们推选的,很牛呢!”王主任又呼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点点头,转身问张小凤:“张女士,这城北村很大,你要去哪?”
“喏,就是远处那片绿油油的土地,那里有条小河,小河上有条小木桥,桥旁边有很漂亮的石条砌的水桥,水桥下有虾呀螃蟹呀青蛙呀小螃皮鱼呀……”张小凤用手比划着,迷恋着说。
“哦,原来是这样……”王主任轻松地笑了,朝朱团长眯着眼做了个鬼脸,挥挥肥胖的手臂,说:“有有有,去看去看,那些都是老黄历了,这儿什么都有,这小河水可是比以前清多了,河床也掘宽了,这桥恐怕也要加宽加长了,小汽车都能开过去了,哈哈哈……”
“我记得以前村路很窄很窄,只能推着独轮车走得过去,还有那种装黄豆叶子的小车,叫推豆包!”张小凤细眯了眼看着远方的绿油油的土地说道。
“你说什么,推豆包?”王主任不笑了,惊异地看着张小凤的脸。王主任是资深的沙地地方干部,对这片土地上的民风民俗很熟稔。当听到张小凤提到这种沙地人曾经出现过的旧日生活情景,记忆犹新。张小凤的话触动了他的神经,小时候跟着爷娘艰苦生活推豆包的情景复现在脑海里,使他发福的手臂禁不住地颤抖。风儿吹过来,麦浪荡漾。他仿佛看见父亲顽强地推着豆包小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雪落在这片土地上,落湿了父亲破旧的衣衫。他突然觉得已经无颜面对旧时的生活,圆滚滚的肚子令他很没面子。他使劲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有点堕落。张小凤也使劲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八字眉。王主任回过神来,怅惶地挥挥手,说:“那些都是过去的苦难日子,现在已经都过去了,恐怕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见到过,什么叫推豆包。那豆包卷了黄豆叶子,一大捆一大捆装得小独轮车满满的,分量很重很重,压得推车人的肩膀都要塌下来……”
“哦,是的是的……”张小凤说。朱团长站在旁边,听了他俩的谈话很入港,觉得王主任确实是个台办工作上的行家里手。
“小朱啊,你快去找到你的那位同学,叫他来接待贵客,不得怠慢哦!”王主任突然转身对朱团长说。
“好的好的!”朱团长连连答应,乘着桑塔纳去了。##
一支烟功夫,桑塔纳开回来了,车内钻出一个年轻村官,身穿中山装,脸带微笑。他名字叫张祥根,微黑的脸,嘴唇留着细黑胡须,讲着软绵绵的沙地话:“阿要到我俚村上来?我俚村上人交关欢迎!来来来,让我俚熟悉熟悉,我叫祥根,吉祥的祥,根本的根!我父亲叫阿祥,是老革命了,叫伊做村干部伊偏偏犟了勿高兴做,结果叫村民们推选,硬是将我推选了。其实,我是个银像蜡枪头,派勿上大用场格……”
张小凤看到来自本家张姓的村里后生,心里顿感亲近,听到那村官一口沙地话,更接近了一段距离。张小凤没接话头,漂泊在台湾,家乡话说得较少,有时碰到秦显达才聊上几句,舌头有点打隔。张祥根也感觉到张小凤的尴尬,马上调转话头:“勿要紧格,沙地话讲勿来勿要紧格!我俚村子里人现在都在学讲普通话,我也在学,就是学勿太像,害怕讲勿清。”他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朝王主任恭敬地笑笑,“请问这位大老板贵姓?”王主任用手掌作个引见的动作,介绍张小凤:“她姓张,台湾台北凤凰商务代理公司董事长。她老家是你们城北村的,是你的本家人。”
“啊……”张祥根有点惊讶,唇上胡须抖动了一下。不经意间,脸上又流出细汗。他擦了擦脸,怅惶地说道:“失敬失敬,欢迎欢迎!”
“张村长,你认识阿金爷叔吗?他原来是张满仓家的长工。”张小凤问道。
“阿金?”张祥根吃惊地翻着眼珠,他脑海里迅速浮涌起阿金叔那张满脸胡须的脸。多少次在他家喝酒喝醉后胡言乱语,气得老爹挥老拳要打阿金叔。那阿金叔身材魁梧,待人和气,和他父亲是穿开裆裤滚泥巴长大的朋友,有酒同喝,喝到醉才罢休的那种乡亲近邻好伙伴。他记得一次父亲和阿金叔喝醉了,父亲说这辈子最恨的是杀人大王顾龙天,顾杀害了城北村民兵十九人,活埋了他的兄弟阿宝、堂兄阿成等至亲数人,他说他没抓住顾龙天的小老婆张小凤为亲人们报仇雪恨,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阿金叔竟然笑嘻嘻地说,那张小凤是我东家大小姐,哪能让你逮着?她早被我放走了,放走了,哈哈哈……阿金叔放肆地笑着,醉眼朦胧地看着父亲,有点嘲弄地看着父亲,父亲气得挥起老拳将他一顿痛打。那阿金叔竟然开心地傻笑,说父亲打得好,打得舒服,哈哈哈……
“啊,是那个连鬓须的老长工阿金?前几年喝醉酒摔倒河浜里淹死了。可惜老光棍一条,下葬都是村委会出资帮助的,村里的乡亲帮助的。阿金叔待人很和气,人缘很好,村里人都来替他送葬,可怜他无儿无女……” 张祥根用不太入调的普通话说。
“什么?他死了!奈能会这样?奈能会这样……”张小凤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变得尖尖细细的说道。王主任在旁边听出其中的意思了,赶紧示意朱团长去倒茶来安慰张小凤。张祥根却很尴尬地看着张小凤,他很想探知张小凤心中的奥秘。张小凤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慢慢喝了茶,脸色平静下来。张小凤对张祥根说,为了报答乡亲们,她愿意出资办厂。张祥根好像没听清楚似地靠近张小凤,一边给她倒茶水,一边问道:“真的吗?”
“真的!明天你来我住的宾馆,洽谈细节,好吗?”
“啊,这太好了,谢谢啊,谢谢啊!”张祥根听清楚了,他觉得这是天上掉下馅饼了,这么重大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轻轻松松敲定了,这不是要让城北村出名了吗,让他这新当选的村委主任出风头了吗?咦咦咦,这叫什么事呢。 张祥根顾不得啥架子了,激动地向张小凤鞠了一躬,又向王主任鞠了一躬,再要向老同学朱团长鞠躬,被朱团长一把摁住了。朱团长说,你小子额角头触到天门槛,撞大运了。张小凤也乐了,拉了拉身后站着的儿子金宝,说你也同张村长认识认识,这是我们的合作伙伴。金宝伸出手来同张祥根握手。金宝的手劲很大,握得张祥根的手有点疼。
“王主任、朱团长,谢谢你们啦!”张祥根又重复讲着这句话,惹得王主任也要乐了。王主任说:“快别多说傻话了,带张女士去你们村参观吧,别怠慢了贵客啊!”
“噢,现在不去了,改天吧!”张小凤说。张小凤突然改变了去城北村的要求,令王主任等又感到很意外。张祥根也觉意外,迷惑地看着张小凤。“我累了,要到宾馆休息。”张小凤解释说。##
城北村这几年变化不大,村里的小伙子大多数去南方打工了,剩下留守妇女在家种田或到村办的小工厂做做临时工。村里的小工厂有两个,一个是皮鞋厂,一个是造纸厂。皮鞋厂经营得一般,造纸厂可发展很快,汇龙镇的干部们经常下来观摩指导什么的,弄得时任厂长张祥根应酬不遐。看着造纸厂要发了,村民们都将张祥根看高一筹,称赞他有能力,是个带领大家奔小康的好小伙。可是,张祥根的老爹阿祥可不这么看。阿祥自从老友阿金酒醉落水去世后,性格变得愈来愈怪。阿祥喝了酒后就敲着桌子骂祥根:“作孽呀,办这垃圾般的造纸厂真作孽呀!那造孽的废水脏水泼粪般流到田垅里,要毁了这块绿水青山般的土地呀,要毁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家当呀,要叫我俚后代没饭吃呀,要断子绝孙呀……”
“爹呀,你少喝几杯吧,现在时代潮流就是搞经济建设,没钱没实体怎么让乡亲们奔小康呢?”
“小蟹你真是个糊涂蛋,奔小康也不是赚昧良心钱,这糟塌了田地后代吃什么,这土地是农家的命根子!赶快关了你这害人害后代的造纸厂吧,这不是我们干的活!”
“爹呀,你如果是中央首长或者省里的大官,你这话可顶用了,可是你这是在家里说酒话,有啥用场呢?办厂是上面定的调,这造纸厂是上面同意的。爹呀,你就少骂几句吧!”
“啥呀,你讽剌我没啥用场?我明天就到镇政府找人讲道理去,我一定得去……”阿祥骂了一会,头枕着手依靠在桌上小憩,嘴里打着鼾,令张祥根哭笑不得。张祥根细心想想,这阿爹骂得很实在,这造纸厂废纸废水太多太难处理,已经把一条小河染得腊黄奇臭,确实有祸害农田的危险。我们这城北村的庄稼汉世代种田,茹弄棉花、豆麦啥的还可以,茹弄这化工厂造纸厂啥的科技含量较高的企业确实力不从心啊。
张祥根没意料,就在阿爹说了要去镇政府投诉讲道理没几天,县环保局就派人下来调查,并很快查封了造纸厂。张祥根事后询问阿爹,你到底去投诉了没有?阿祥似醉非醉地看着他,说了句:“早就应该封了,还等到现在?”这件事后,村子里推选村委会主任,张祥根竟然被选上了,且全票当选。张祥根又询问阿爹,这是不是你的主意,要乡亲们推举我的?阿祥这次没喝醉,点点头说,是我。张祥根觉得阿爹在城北村很有威信,阿爹是老革命,牌子当当响。
今天,张祥根见到了张小凤,听了张小凤信哲旦旦的话,心里吃了蜜糖。他送走了张小凤及台办的人,一股风似地跑回家,他要告诉阿爹这喜讯,因为他晓得台商的投资与资助将会给城北村带来很大的经济利益,前程一片光明。##
翌日清晨,一辆桑塔纳在晨雾中驶进城北村。田野湿漉漉的,沟沟坎坎上的小草裸露着细茸头,在晨露里耷拉着;绿麦毯子似地从村头一直铺到村尾;初妆的麦穗裸露着锋芒,深沉地仰望着天空,给人丰收的想往。村路上,桑塔纳慢腾腾地滚动着车轮子,在麦浪中轻轻走着。车子上载着张小凤和她儿子金宝。张小凤将车窗玻璃摇下来,伸着头静静地观赏乡间的景色,呼吸着田间的庄稼味道,嘴巴无声地蠕动着。她在默默地问自己,这就是我的老家吗,那座二井三厢的老宅呢,那条围着老宅的河沟呢,河沟下青石板筑砌的水桥呢,水桥旁栓着的大黄牛呢……记得那年风雪天,阿金将她抱到推豆包的独轮车上,一脚高一脚低地一直推到长江边。如今那面相憨厚心地善良又藏着一丝狡狤的老长工阿金呢,这些都在哪儿?桑塔纳轻轻辗过晨露微熹的村路,路上没有行人。村庄沉睡着,偶尔有鸡鸣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在晨雾中轻吟。张小凤向台办的王主任询问过,城北村的民风民俗和整个沙地人是相同的,村民的先人祖坟统一埋葬在村子的一角,祖坟上有碑。她对司机说,你替我开到城北村集体祖坟那只角,我付双倍的车钱。司机说,你们是台湾来的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呢?我也是那村子里的人,我免费带你们去!桑塔纳在村路上轻轻地走着,张小凤的心里却像有一头小鹿在嘭嘭嘭地跳。
城北村祖坟隐掩在绿树之下,祖坟的两侧栽满青松,坟墓前开着许多鲜花,远远望去整洁肃穆,诗一般宁静。下了车,张小凤牵着儿子的手默默地往那片墓地走去。慢慢地,雾小了些,青白相间的墓碑露了出来,墓碑上的字露了出来。一个一个数过去,终于看到那座坟墓了。张小凤将随身携带的香烛纸钱取出来,叫儿子将携带的老酒熟食取出来,放置到坟墓前。张小凤颤抖着,将香烛点燃。张小凤拉过儿子,将他摁到坟前磕头。泪水顺着张小凤的脸蛋滚落下来。儿子磕过头,试探着询问母亲,那是祖宗的坟吗?张小凤哽咽着,说:那是阿金的墓……
晨雾褪去,东方天空由白渐红,朝霞浮现。墓地周围的松树上呱呱叫着飞起几对白鹭,银白的翅膀伸展开来,将翠柏的枝杈遮去一大片。白鹭在墓地上空飞翔了三圈,才往东方飞去。天空的瓦头云射出初晨的阳光,将白鹭的翅膀染成彩色,在通透的云层间飞舞,越飞越远,渐渐消逝。阿金墓前烧化了许多纸钱,轻风将灰烬卷着飞扬起来,扑洒在墓上。远处的村路上有早起的村民匆匆行走的身影和自行车的铃铛清清亮亮的声响。鸡鸣停歇了,换成狗儿的欢叫夹杂着羊们的咩啼。城北村在瞬间苏醒了。阳光照耀到沟沟坎坎小河池塘间,麦田遮没了村庄,只露出杨柳树阿娜的树冠和树梢上鸣叫的鸟儿浅显的影子。张小凤在阿金墓前贪婪地呼吸着熟悉的又陌生的村庄的气息,心里突然涌动起那支遥远年代里曾经听到过的沙地小曲《要哥哥》。张小风又要流泪了,她竟然感觉不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她狠不得撕碎这翻过许多日脚的黄历,追回她失去的年华。忠厚的儿子金宝看到母亲追忆思旧的脸色,懂事地拿手巾纸给她擦眼泪。金宝将坟前的余烬弄灭,将祭祀的物品整理干净,轻轻地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去吧。张小凤点点头,慢慢转身离去。桑塔纳司机等张小凤及金宝上了车,轻轻按了按车喇叭。二短一长。张小凤领会司机的意思,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多少怀旧的日子,在这鸣叫声中流逝了。前面还是无法消逝的怀旧与思乡的呼唤,彼岸永远在呼唤声中等待,等待着她的归去。
张小凤回到宾馆,将投资计划书打开,细细阅了一遍。张小凤问儿子金宝,妈妈这种想法对头吗,有啥问题吗?金宝将电视机的音响关小,看了看计划书。又看看张小凤脸上的皱纹和半白的卷发,有点心痛地说:妈妈总是对的,我相信妈妈!大陆开放的政策对妈妈的想法很有利。妈妈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交给我去做好了,我对自己有信心。张小凤点点头,说:金宝呀,妈妈在这里做事业,这里面还包含了妈妈一个心愿,妈妈必须要这么做,你要理解妈妈。金宝替张小凤倒了一杯咖啡,说道:妈妈你放心,我理解你的心思,不然我们飘洋过海的到这里来,就没意思了,对吧?母子俩正说着话,突然听到楼外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接着楼房也有点摇晃起来,楼窗玻璃嘶嘶地响。张小凤吃惊地叫道:金宝呀,快看看,这里莫非也有地震?台湾经常闹这东西,这沙地怎么也闹地震?金宝说:妈妈,刚才是地震了。说时迟那时快,张小凤被金宝一把从椅子上拉起来,疯也似地向楼外逃去。##
汇龙镇一条街上涌满逃避地震的人,西边的天空腊黄微红,似有打雷般的声音不时传来,人心惶惶。
再说城北村的张祥根,这天早上精心打扮了自己,翻箱倒柜寻出一条红色领带,化了很长时间打成领结。他父亲赶了早市回家,看到张祥根的样子,站在门口嘿嘿地冷笑。张祥根没在意父亲,继续着整理西装、擦皮鞋、梳头发、剃胡子等一系列的动作。
“喂,你今天洋勿洋腔勿腔,要打扮给谁看呀?”
“今天有重要的招商引资会,我必须弄得漂亮点。”
“啥招商引资呀,是不是那个叫张小凤的骚逼回大陆来现世宝啊?”
“爹爹,你耳朵还真灵,都成精了……”
“呸!好你个乌小蟹(傻瓜),敢讽剌你爷了,我郑重告诉你,不允许你去再见她!”
“爹爹,你这又喝多了吧,这招商引资是党中央的政策,难道你也要反对?”
“乌小蟹,你别用高帽子扣我,这张小凤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悔恨的就是当年没有亲手抓住这骚逼将她宰了,今天她竟然胆敢从台湾回来,还假惺惺地来投资?这不是明摆着要打我们的脸吗?这天下的穷人都死绝了,也不需要她的怜悯,不需要她的施舍!叫她滚回台湾去吧!如果是杀人大王顾龙天要回来的话,看乡亲们不活剥了他的皮……”
“爹爹,你这是要逼着儿子去犯错误呀,你难道不要我做这村委会主任了,前几天你还纵恿村民们推选我,做啥呢,叫我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上头的领导看我的笑话么?”
“乌小蟹,你别指责我,这根本就是两回事,路归路,桥归桥,嗯?”
张祥根看到父亲铁青着脸,知道他是真绞上劲了。几十年过去了,父亲阿祥憋着的那口气仍然憋着,一点也没有松下来的意思。这也难怪,腥风血雨的,数十条人命的大事。张祥根被父亲的怒气镇着了,有点怅惶地瞧了瞧父亲,看到父亲倔犟地直着脖子,老脸颤抖,赶紧将父亲扶进屋里。张祥根说:“不去了不去了,等等消息再说。”阿祥喘着粗气说:“那阿金真是个戅大,做了那么一件出格的事,现在好了,叫那骚娘们现世宝了,还到他坟上祭祀,他倒成了大好人了?真正气煞人!”
张祥根与父亲阿祥正在家里说话,突然屋外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村子里乱了,村民们一阵风似逃出屋子,站在田野里。西天浑黄微红,大地阵阵颤抖,那些土坯泥屋倒塌散架了,小河水倒灌进水井,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地震了——,村民们惊悸地呼喊。张祥根与父亲正拗着劲,反应有点迟钝。忽然听到村民们呼喊,才一阵风地跳出屋来。轰隆隆的地波声震荡着,张祥根对父亲说:“怎么会这样,这黄海边也有地震?”父亲阿祥说:“现在天地都在变化,啥事都会发生,你们年经人要悠着点。”
沙地地震持续了几分钟就结束了。乌云散去,云开日出。农村广播喇叭传出中央台关于南黄海海域发生地震的消息。消息说,地震离长江三角洲150多海里,震源深度10千米,震级5.0级。
张祥根同父亲在屋外躲地震,只见天空祥云缭绕,群鸟飞翔,再无异象出现。张祥根说,我们回屋吧。阿祥绕到屋后的竹园查看了羊和鸡,再绕到屋宅东边的菜地查过青苗,慢慢踱步往宅外小路走去。张祥根问道:阿爹你要去哪里呀?阿祥头也不回,兀自向西而去。
张祥根给老同学朱团长打了一个电话。朱团长说,这台商张小凤是县里要求接洽的,历史的原因也已经考虑过了。根据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凡愿意到大陆投资的台胞都可以来啊,这张小凤历史上也没有血债,你父亲是有点偏见哦。张祥根说,请老同学做做工作,我父亲就是个倔性子,拿他没办法。##
沙地遭遇地震,百年未遇,张小凤娘俩在汇龙镇新都宾馆惊惶惶地呆了半天,下午与城北村张祥根洽谈投资的事也耽搁了。傍晚时分,地震没有了,她给台办王主任打电话。王主任说,他正在办公室接待城北村的阿祥等人,明天再说吧,就挂断了。张小凤觉得有点奇怪,这地震了,王主任的口气也变了。她问儿子金宝,今天是啥日子?金宝翻书查皇历,说,妈妈,今天不是啥好日子,诸事不宜。张小凤沉吟许久,对儿子说,金宝啊,你陪我去汇龙镇老街上走走。金宝说,好啊。
世事沧桑如梦如烟。记得那年傍晚她孤身跑到汇龙镇汇中楼茶馆听唱书。汇中楼茶馆门前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树,树杆上悬挂着油油的红纸灯笼,茶馆里的板壁上那张古画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发出清幽古儒的气息;隔街的九曲河里传来摇橹的欸乃声,古色古香的老街上有老人蹒跚行走着飘过的清癯干瘦的身影。茶馆里有一条神气的白狗,蹲在古画前,陪着唱书艺人在板壁前亮相。唱书人说了一段大书后去后厢屋里小憩了,白狗却仍端庄地蹲在那里,狗眼亮闪闪地,很像那艺人带来的跟班。她很多次听秦显达说,那个让秦日思夜想的倪九妹就是这家店里长大的。今天她要再看看这家店的风采,看看这世俗艺风中长大的漂亮女子生活过的地方。如今她在哪里,还跟自己很像吗?张小凤带着这些好奇又复杂的心思,在金宝的陪同下,慢慢移步向记忆里的地方走去。
九曲河水静静流淌着,从汇龙镇向南流至长江。环镇毗邻老街的梦幻旧景不见了,往东曲折迂回的那段河道变成了白晃晃的街道。新街上绿树成荫,一排排商店嵌在树荫下,一股热潮潮的小城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咦,这汇龙镇面貌改变了,古色古香的推拉式排门板的旧商店不见了,临街而筑的河码头不见了,清幽古儒的茶馆消逝了,街路上没有了青石板,没有了红灯笼,更没有手提竹篮、头戴青布头巾的村妇,拖了小脚款款走过的身影。汇龙镇返璞归真的那点纯情好像已经远逝在白晃晃的街道上。新街上除了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自行车,就剩下懒洋洋的阳光,团团盖盖的梧桐树。古物风韵,浆声船影,下河水桥,糥香酥饼,嗲语细言的歌吟,散板细哼的大书小书,混杂泥浆的车轮,小媳妇腰间缠绕的青翠围腰裙及小圆口平底花布鞋,都在那明媚庸常的日光流年里消逝了。张小凤寻觅不到自己想要回顾眷念的东西了。
“妈,这里就是汇龙镇啊,这么平常的街市,也太直白了吧,你经常叨念的那些景物呢?那条造型特别的小木桥呢,九曲河里的沙船呢,还有木雕楼头上的红灯笼呢?”金宝努力寻找着张小凤说过的旧景物,反复询问道。
“认不得了,认不得了!”张小凤叹息道。原来日思夜想的汇龙镇早已经变了,变得那么庸常而简单,令她料想不到。凭着记忆和直觉,张小凤终于走到了汇中楼茶馆的旧址处。一座还算漂亮的三层小楼砌在这旧址上,一层隔一层的铝合金门窗,窗玻璃呈宝蓝色,发出清冷的光;二楼悬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瀛东书厅”字样。老汇龙镇耳熟能详的评弹艺术难道就这样被深藏在这里?伴着她的古画呢,循礼严谨的词牌呢,坚贞地守护着她们的白狗呢,提壶担水的茶堂伙计呢,憨厚土气的茶老板呢,刻书板般的旧书场香烟缭绕的氛围呢,一团团如梦如烟的记忆呢?张小凤呆呆地看着那念旧怀古的牌匾,心底拽过许多细细的回忆,如浮萍飘过水面,河水涌动涟漪。##
“苹果香蕉要哇——”九曲河畔的桥侧空地上摆着卖水果的小贩摊,打着遮阳伞,有红的有绿的,给平淡的街道增添了一丝活气。
“请问这街南的那个老茶馆几时被改造成书厅了?”张小凤走过去,走到一位老爷爷的水果摊位前询问道。
“唷,你是?”老爷爷摸摸光光的头,稀少的白眉下闪动着浮肿的眼皮,嘴巴微微张开着,脸上露着和善的笑容。
“唔,我是从台湾来的,想到汇龙镇投资做生意呢,打扰您了!”张小凤说。
“是从台湾来的?好面善啊。你问这对面的老店?那可是有故事啊。汇龙镇解放后这家老店红火过。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可惜后来得了疯病,老店由他的伙计撑着。伙计又得了重病死了,店门就关了。老板的女儿接手管着,房子租给商业公司做杂货店。那一年的秋天,镇上乱哄哄的,这家店的排门板被红卫兵拆下来烧掉了,说是啥,破四旧。”光头老爷爷伸手拿遮阳伞下摆着的磁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吮吸着喝了一口。
“后来呢?”张小凤问。
“唉,老板女儿又被红卫兵游斗了,头发还被剃了,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后来呢?”
“多么标致的女人,被弄污了!所幸那女人很倔犟,不肯低头,倒也挺过来了。”
“原来这样啊,那女人后来怎样,店屋为啥被拆了呢?”张小凤心里为那女人倪九妹担忧。光头老爷爷起身拿盘秤做生意,没回答张小凤的问话。两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一手抓着红苹果,一手握着自行车笼头,与光头老爷爷讲价钱,斤斤计较。
“你刚才问啥?是问那家老店啊,唉,汇龙镇上的许多老店啊,老房子啊,老桥啊啥的,都被拆掉了。这汇龙镇解放前曾被日本人烧掉过,烧毁了大半条街。这家老茶馆是幸存下来的,可惜现在也拆掉了。喏,你看到的这家瀛东书厅,就是原来叫汇中楼茶馆的老宅基上新盖的。再过多少辰光,没有人再晓得这家老店的名字了,喔喔喔。”
光头老爷爷似乎很念旧,浮肿的眼皮眨着,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张小凤瞧着,光头老爷爷好像一帧古画上的白眉老僧,飘然而下,专门为她解释久远年代里流传下来的故事。张小凤连连向老爷爷致谢,拿出钱给他。光头老爷爷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呢?张小凤笑着说,这是买你讲的那段故事。老爷爷赶紧用纸袋子装了大苹果送给张小凤,嘴巴里喃喃自语,说:“罪过罪过,无功受禄不作兴的!”
张小凤不经意间获得了有关倪九妹的信息,原本淡淡的情绪骤然掀起波澜。她想起了等待倪九妹许多时光的痴情男子秦显达,略显衰老的脸上浮上一丝惘然若失的苦笑。原来这倪九妹还在这汇龙镇上,秦显达为啥联系不上她呢?这有点叫人琢磨不透。
她摭了墨镜,解开米黄色风衣排扣,任那夕阳射到微耸的胸脯上。一串自行车的铃声嘎然而来嘎然而去。车上的男人女人肩膀上扛着红旗,车后架上绑着纸板广告牌,拎着双卡录音机,在喧嚷声中穿街而过,红红的旗帜在街的缝隙中流动,在如盖的梧桐树下流动,红颤绿叶,分外妖娆。张小凤沿着那条街往东走去,密密的商业平房一直铺排到东街的尽头,偶尔夹杂着二三层小楼的商铺有点鹤立鸡群。东街尽头是与一条九曲河相通的大横河,河上架了一条新建的水泥桥,桥栏杆上绑着彩旗。桥的那头是新辟的建设工地,塔式吊机耸立着,成扎成捆的钢筋高悬在空中,缓缓落入新砌厂房的密匝匝钢筋网窠中,惊得河畔觅食的鹭鸟飞离大横河,在远远的田野间徘徊,在绿色的麦浪上舞蹈。张小凤痴迷地观望了一会,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张小凤晓得秦显达是汇龙镇长大的,但没问他的家在哪里。她估摸着,秦的家是在密实的老街之间,或者在那片喧嚣的河的那一边的空地上?秦显达携着倪九妹穿街过巷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在这条长长的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街上,在这清凉的梧桐树下?嘿嘿嘿,张小凤若有若无地笑了,觉得时光流逝的太快了,她也抓不住这日雕月琢的沙地原来的模样,何况秦显达?
“妈——”儿子金宝跟在母亲身后,时而从母亲的眼光中读出惊讶与无奈。看到母亲回转身子往回走,突然问道:“这条大河是通向大海的吧?”张小凤迟疑地看看金宝,没有回答。“妈——,如果这条大河能够通向大海,我们台湾的人岂不能乘船过来了?”
“哦,通向大海的,这沙地是海的新生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分不开的。”张小凤说。
“哦,怪不得妈妈恋着这地方。”
“是的,你有想法了?”张小凤感觉儿子金宝成熟了,脸上露出笑容。
“妈妈喜欢的我也喜欢,我听妈妈的!”
“落叶归根嘛,家乡总归是好的。在台湾,我们是浮萍,在这里,我们是家乡人。这是有讲究的,老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夕阳如血,挂在西天。汇龙镇笼罩在祥和的晚霞之中,晚归的人们络绎不绝地从这条街上走过,自行车的铃声洋溢在街与街的缝隙中,淹没了街侧水果摊小贩的吆喝声。##
晚上,华灯初上,新都宾馆水晶地面焕发出晶莹欲滴的水色,光彩照人。朱团长笑嘻嘻地跑来找张小凤,塞给她两张戏票。张小凤询问他,演的是啥剧目?朱团长卖关子了,说你去看了就晓得了,很好看的演出哦,一定要去看哦!
这晚上汇龙镇戏剧院为庆祝第一届沙地海鲜文化节召开而举办文艺演出,张小凤母子作为台商贵宾被邀请观看。
晚八点时分,帷幕徐徐拉开。
文艺演出三幕歌舞剧:
第一幕《沙地风情》;
第二幕《海的女儿》;
第三幕《落叶归根》。
张小凤被这三幕歌舞剧深深吸引,纯朴的乡情乡韵如梦如幻的诗情画意犹如漫天飞舞的彩带,萦系在她的心田,舒发出无边的渴望之情。那个剧中少女演唱的主题歌更让她如醉如痴,忍不住轻声跟唱:
哎——
你说我住在啥地方哎啥地方也?
东靠黄海南靠长江沙地就是我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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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落下的时候,张小凤眼泪流淌下来。当她顺随着观众走出剧场时,发现剧场门前站满警察。警察的人墙后面有数十人,手中摇摆着小红旗,有人高喊着:“某某某滚回台湾去!”张小凤没听清楚那剌耳的喊叫声,只觉得心口凉意阵阵,刚才暖融融的思绪被割裂了,脚步有点踉跄。她突然感觉身前有个人遮挡着她的视线,用他宽阔的肩膀,圆圆的脑袋,油黑黑的头发,紧紧地护着她,引领着她紧随观众往前走去。
那人回过头来,哦,原来是朱团长!朱团长笑嘻嘻地说:“没事的没事的,沙地人都是好客的,政府的政策是真诚的欢迎你们来沙地投资经商的!”
夜晚清新的空气吹来,夹杂着夜排挡海鲜的醇香。朱团长说:“张董啊,尝尝这沙地的蛤蜊菜如何?那可是天下第一鲜啊,清朝亁隆皇帝御赐的菜名,顶呱呱呀!”张小凤感激朱团长的热诚,拉了拉儿子金宝,跟着朱团长去夜排挡吃夜宵。张小凤在台湾经常吃海鲜,可今晚的蛤蜊菜真的非常香非常醇,那是一种融合着沙地土味的原汁海鲜,清香鲜美,入骨入髓,使她的心情又慢慢好起来。##
第二天,城北村张祥根给张小凤打来电话。张祥根说:“张小凤先生,不好意思啊,昨天地震误了事。我俚城北村是个汇龙镇边缘小村子,村民思想落后保守,像井底的蛙,只看到头顶上那几颗小星星------”
“哦,勿要紧格,我俚是同乡,慢慢洽谈,会谈得拢格。”张小凤用变调的沙地话回答。张小凤经过昨晚的事,已经有点明白她这次从台湾来的举动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那历史的原由是明摆着的。她听懂了张祥根的话,听懂了话后面隐藏的东西,在张村长面前,她懂得抿嘴一笑解恩仇的道理,她晓得解铃仍需系铃人,张村长是最要紧的人物,不可得罪。
“哦,是呀是呀!这春天的风都是甜的,吹绿了满天满地的花地,也吹暖了我俚小老百姓的心,我俚的心是相通的!台办王主任早上打来电话,要我向你解释解释,所以就给你打这电话了。张先生多多包涵了------”
张小凤接了电话,心里涌起莫名的忧伤。她晓得历史虽早已经翻过一页,可那历史的伤疤还在。她是决心来赎罪的,为父亲也为自己,更为抚除心灵深处的污垢剌痛。今天,她脚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心头却有点空,浮想联翩。她想到了秦显达,心中突然涌动丝丝牵挂,仿佛大海涌动的潮头,一浪一浪地袭来。她为与秦显达的那段情事而忧伤。秦显达心里的真爱是汇龙镇汇中楼茶馆的倪九妹,自己为何也跌入与秦的恋情而恋恋不舍,耿耿于怀?是因为自己长得很像倪九妹吗?张小凤呆呆地望了一会落地窗玻璃外面的世界,看到年轻的男女骑着漂亮的自行车像九曲河里的鱼儿一般在清清亮亮的林荫路上穿梭而过,丝绸般的柳条在他们身上拂来拂去,似雨丝,似琴弦,似春天里哼唱的歌谣。多浪漫多青春多诗意。那年代里,她和秦显达是没有这种诗情画意的,倪九妹她有过这种浪漫吗?她曾携着秦显达的手走过九曲河畔的杨柳岸?拉着秦显达的衣衫走过沙船的跳板,坐在沙船的高高船头上给船夫唱沙地的民歌小曲,看河埠头少妇们洗孩子的衣服尿布?九曲河上空飘飞的纸鹞丝丝缕缕的牵挂在她的心头,河水荡漾,少女的羞涩如画家手中的画笔,一点一点涂摸在白布上,洇湿了青涩的年华,染绿了潮润的细叶,抽丝剥茧般长出嫩弱的爱意?扑哧——,张小凤笑了。她慢慢起身到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的卷发,从落地窗玻璃折射过来的阳光中透视出她的衰老之态。她微微摇摇头,举手撸抚半卷的头发,睁大眼皮,仿佛要看穿自己是否是那个稚嫩的少女倪九妹。她就这样磨顿着,努力着,要慢慢烫平心里的伤痕。阳光的色彩在玻璃镜内慢慢淡去,可心头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她打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都在播电视剧《渴望》。她看着电视剧里的慧芳,在两个上海男人间徘徊,觉得很像自己。她听着电视剧主题歌,心酸酸地要哭。终于,她的情弦被慧芳对爱情的忠诚所拨动,轻轻地啜泣起来。她关掉电视,拨打长途。
“喂喂,是秦显达吗?我是------”听到了秦显达浑厚的清爽的男子汉的嗓音,张小凤竟然有点失声,好像在哽咽。
“哦,是我啊,小凤,你?”秦显达在电话里急急地回答,他也急于想知道张小凤回乡观光投资的情况,多少年与家乡隔岸相思,如今终于有家乡的消息了,心里的欲望像涨满江的水,要溢出来了。
“唔唔,很好啊,这里很好的,人民政府对台商很热忱的。昨晚上邀请我们去剧院观看沙地歌舞剧,那剧真好看,歌儿唱得真好听,喏,我唱一句给你听------”张小凤揩抺掉溢在眼眶边的泪珠,连珠炮似地说道,全不顾秦显达想要问她的话,只管自己说着,哼着歌儿。秦显达在那一边静静地聆听,只有微微的呼吸声。张小凤喋喋不休地说着,褒电话粥了。秦显达很清楚张小凤的性格,精明强干又睿智多情,高兴时话儿特多像春天的绵绵细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的那种。秦显达从张小凤的话音中体会到了她回乡观光的细微感触,惹动自己许多年的夙愿,手里的电话筒有点握不住了。
“哦,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打听到你那妹子倪九妹的情况了,她好象还在这里,她------”
“啊!”秦显达的心都要跳出胸脯了,他日思夜想的倪九妹的名字,竟然在张小凤的嘴巴里说了出来!他心里的执着仿佛夹尘的雨点,敲打着透明的河水,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我们的时间仓猝,寻找倪九妹的事恐怕要耽搁了------”张小凤终于讲到秦显达最关心的东西了,张小凤把心头的重负轻轻地推给秦显达,在张小凤这里是蜻蜓点水,在秦显达那里是渴望已久。秦显达静静地听着,手心里捏出了汗。
“好吧,谢谢你啊,小凤!”秦显达轻轻放下电话,马上把秘书小姐阿慧叫来,请其立即起草一份赴大陆投资的计划书。秦显达也要步张小凤的后尘,去故乡寻觅属于自己的那块热土,那是生养自己的“血地”,系挂着血肉胞带的地方。他更要寻觅系挂在心头许多年的女人倪九妹。阿慧从秦显达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渴望,那种沉静许久的渴望。
“秦显达,秦------”张小凤突然听不见对方电话了,仍呼唤着。儿子金宝走进来,敲敲门框说,“妈妈,台办的王主任要来看你了,他的小车已经驶到宾馆门口了!”张小凤才怏怏地挂了电话,抚弄了下头发,让心情平静下来。
一缕和熙的阳光射进房来,映得落地窗金灿灿地,照得张小凤的脸孔菲菲红。##
在新都宾馆的锦绣厅,王主任满面春风地同张小凤洽谈投资办厂的事,随行的还有台办秘书。那秘书是个年轻小伙子,长得很腼腆,只管埋头记录。王主任说,沙地是块新生的土地,欢迎台胞回家乡投资创业,政府将给予税收、租赁、融资、进出口商品诸种业务方面的优惠,尤其在土地租赁方面,用工方面给予支持。张小凤说,汇龙镇城北村是我的老宅所在地,我甚想在那里置地办厂。好哇——,王主任答应说,我们签个意向性协议,等贵公司投资款到位后就实施企业申报等事宜。王主任说话和风细雨,仿佛在和老友聊天。王主任说,你投资创办的台资企业叫啥名字呢,我们想先通过家乡的报纸电台电视等媒体宣传宣传?
“沙地金凤凰实业有限公司”张小凤从公文包里拿出投资计划书,交给王主任审阅。
“哦哦,多么好听的名字!如果注册成功,你这只金凤凰就要在这里飞起来了哟,嘿嘿嘿------”
“王主任,城北村的老乡好像有点想法?”张小凤直白地说,她不会掩饰,也不想掩饰。
“城北村人的思想工作由政府方面来做,你就放心吧!那个张村长我会找他谈,发展经济、建设家乡是民心所向。历史的风云已经过去了,我们怎么会纠缠不休,自己捆绑住自己的手脚呢?沙地的天是蓝蓝的,沙地的地是黄黄的,沙地的水是清清的,在这蓝天白云下沙地人的一颗心也是清清爽爽的------”王主任的话掷地有声,张小凤静静地听着,脸上浮起笑意。
张小凤透过锦绣厅微微打开的窗的缝隙,突然听到从宾馆的花园里传来喜鹊的叫声。张小凤说,这里怎么还有喜鹊?王主任说,沙地是块风水宝地,喜鹊登枝,是吉祥如意的象征。我们这里是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希望张女士创业办厂中加强环保意识,保护好这块美丽纯洁的土地啊!年轻的秘书也抬头望着张小凤,眼光里流淌着青春的话语。
是的是的!张小凤连连点头,她十分尊敬王主任,她觉得王主任的话很有道理,这个长着将军肚的老干部,有点不同寻常,他是个睿智的人。张小凤有点兴奋,站起来向服务员招手,示意给王主任泡茶:“要新鲜的龙井,雨前茶!”服务员笑眯眯地上前斟茶。张小凤说:“我还有个夙愿,请王主任予支持!”
“请讲。”
“捐助汇龙镇城北村小学助学金50万元。”
“啊——,这个要请示人民政府。你这捐助是否设立助学基金,或者要冠名?”
“金凤凰奖学金。”张小凤说。
“啊——,又是一只金凤凰,你这是要叫城北村中头彩呀!嘿嘿嘿”
“打扰一下,前台转来长途,要台湾来的张小凤女士听电话!”客厅服务员说。张小凤看到王主任脸上的褒奖之色,心里甜丝丝地,听了服务员的提示,朝王主任打个招呼,到客厅隔壁的休息室接电话。电话是秦显达打来的,他说近期也要到沙地来寻找商机,请张小凤替他联络一下。张小凤开心地笑了,对秦显达说了几句调侃话。她说秦大哥你这是来寻找倪九妹啊,哥哥找妹泪花流啊,不见妹妹心忧愁,泪流好比长江水啊,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是不是嘛------张小凤讲着讲着,自己眼睛里的泪水倒簌簌地流淌了下来,洇湿了拿电话筒的手臂和衣袖。
张小凤接了电话回来,眼睛仍红红的。王主任很奇怪,问她怎么啦?张小凤说是秦显达那讨债鬼要回来。哪个秦显达?王主任很惊讶。
“哦,秦显达是台商,也是沙地人,老家在汇龙镇。唉,说到他嘛,故事很长很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张小凤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嘴角挂上一丝辛酸兮兮的讪笑。王主任好象很理解张小凤,也跟着她微微地一笑。王主任对张小凤这样经历颇深的女人看得多了,这种女人的脸是五月的天,多愁善感,说变就变。
“王主任,秦显达也要到汇龙镇投资办厂。”张小凤平静下来,认真地对王主任说。
“凡是爱国爱家乡的台胞,愿意来家乡创业经商的我们都欢迎!我马上叫朱团长联系秦显达先生,好吗?”
“谢谢!”张小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