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当秦显达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已近黄昏,一钩如弦月早早爬上天空。在朱团长的引领下秦住进了一家颇具江南水乡特色的宾馆。宾馆的东边是清清的池塘,塘里新荷盛开,叶绿花红,妖艳袭人。宾馆的西边是一条宽宽的大河,河里航着船,摇橹的姑娘赤脚站在船板上,身上穿的花衣服在晚风里飘荡。安顿好秦显达,朱团长说:秦先生是本地人,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这里的老乡虽然清贫些,但生活倒也很安宁,门不闭户,道不拾遗。这家宾馆靠近农村,晚上四野清静,可舒服了,相信你会喜欢!秦显达哦了一声,隔着宾馆楼窗,遥望远方的田野,果然是一派江南水乡的风光。他向朱团长摆摆手,为谢意。
朱团长走了,那条亮闪闪的大河在晚色里渐渐褪隐着朦胧的水色。往事涌起,愁怅盈胸。秦显达把手提箱打开,取出一叠诗稿,里面有他历年撰写的情诗。他轻轻抽出一页,读着,心里想着倪九妹。
月光如水,桂香如蜜。
浓浓地一杯咖啡,浸染书画的余韵。
遥想挥笔书写江南春雨,
看到船娘的手纤纤细细,
岂非弄潮也能画出水墨春秋?
很想问问君,在这朦胧薄雾里,
能不能听到墨香流转里的清音,
让小船静静航在青苔缠绕的情歌里。
月光如水,桂香如蜜,
思绪摇落满河花瓣,用竹篙去撑,
花蕊荇荇粉黛微微,
如花似花如画似画。
甚想乘醉握住你的芳心,
月光如水般和你随波逐流。
不再多问君,
画色自在潇洒情歌飘逸荡漾。
时光流水般过去了,可月光如昨,女人如昨。九妹的影子在他的思维深处拧得很深很深,仿佛船娘手里的竹篙,撑着他心河里的春夏秋冬。月光如水般流淌,他心河里的花蕊荇荇粉黛微微,荡漾着书写在诗页里。华灯初上,宾馆灯火煌煌逐渐亮如白昼,将远处的景色涂抺了,只留一线淡淡的记忆。荷塘月色也已经幽黯。秦显达睡不着,丢了手中诗稿,走出宾馆,扑进宁静的夜幕中去。
记忆中的汇龙镇应该在宾馆东方那片温馨柔和的细碎灯火之中;在那条潺潺沥沥流淌不息的九曲河滋润着的地方。
踏着月光,秦显达急急往东走了两个时辰,已经走过两条大木桥了,汇龙镇的灯火才渐渐清晰起来。记忆中的九曲河变了,环绕汇龙镇老街而砌的河码头没了踪迹,河水浅显,看不见沙船的踪影。古色古香的老街没有灯笼照耀着的盛景,上了桐油的排门板和经历风雨磨砺的青石板街路也消逝在街的幽深处。秦显达寻不到自己家的老宅了。河东那片杨柳树不见了,新砌了红砖围墙,围墙里黑黝黝的,堆放着许多木材之类的东西,好像是个大堆场。秦显达呆呆地站在围墙下,回忆着旧时的场景:他曾从阿娘纺车旁边走出家门,去九曲河追寻倪九妹。阿娘和大娘正在纺棉线,纺车在堂屋里转圈圈,棉纱锭子在纺车上吱吱地响,有点象一群蜜蜂在唱歌。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娘的手指在晨风里冻着,冻得象透明的红萝卜。秦显达回看了娘一眼,娘的脸上很平静,娘仍年轻的皮肤一点点皱纹也没有,娘端庄慈祥的眼神仿佛观音菩萨的眼神,似花非花,清清亮亮。娘没看看秦显达急匆匆跨出屋门槛去追寻九妹时的脸孔,娘也没在意秦显达飘然离家而去,这一去竟如隔世。九曲河水流着,照着娘的影子,年年岁岁经久不息。
阿娘——,你现在哪里呀!秦显达在黑暗中轻轻呼唤,泪水从眼窝里滚落下来,惆怅涌满胸膛。娘呀,你的儿子回来了,当年的游子回到了你纺车吱吱响的地方,却不见您的身影。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河水还是那条河水,晚风还是那样轻轻地吹,空气中的那团氤氲的气息却没有了,娘呼唤孩儿的气息听不到了,孩儿青春的脸和发已经爬上了秋霜,娘啊你还能认得出来吗?穿过河柳,脚踩河岸水桥上的青苔,娘你还能看见孩儿光着身子在河水里凫水嬉戏的样子吗?娘啊,您知道吗,儿漂泊在外已经多少个年头啦,从枪林弹雨到风雨如舟,儿的身子被多少风刀霜剑侵袭过,儿的身上残留着刀疤,烙刻着辛酸……##
秦显达愣愣地站在老宅的土地上,心底苦水涌动,身形蹒跚。九曲河畔的些许灯光在夜色中泛泛地闪耀着,街景在时光里默默不语。秦显达慢慢在河岸旁踱步徘徊,慢慢从思亲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再回首打量这条故乡小镇,探寻他想获知的故事。他从河东踱到河西,从街东返到街西;从新街踱到老街,从老街返到九曲河。汇龙镇,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寻觅不到他家中亲人的一点踪迹和印痕。老街上已经没有一家商店,新旧杂驳的居民家家户户关门歇息,星星点点的灯火从窗户中透射出来。老街,变成了似街非街的居民区;路面,没有了青石板,缺少了老旧沧桑感;街景平淡、苍白、无故事。
秦显达终于从夜访汇龙镇的惆怅中脱壳出来,叫了出租车返回宾馆。夜已深深,宾馆服务员友好地迎接他,问道:“先生,可需要帮助?”秦显达点点头,说:“打听一下,宾馆有汇龙镇的地图吗,我要重新认识一下这条小镇!”服务员微笑着说:“有啊,这汇龙镇很小的一块地方,先生可要见笑了。听说将要撤县建市,汇龙镇马上就要有大变样了。”
“是吗?”秦显达看看服务员孩子般的脸,“可是,我要寻找的东西没有了,好愁人啊!”
“哦,先生想要寻找啥?”
“家人!”
“找民政局啊,或者派出所啊,或者去登报寻人啊,路子很多的,不要灰心呀------”
“哦?谢谢!你是个好小倌,很聪明啊。”秦显达用不熟练的沙地话对服务员说,说得服务员脸红了,很开心。服务员从总台的抽屉里找出沙地地图,指着有点形似秋天红叶的汇龙镇图形说,喏,我们就在这片叶子的叶尖尖上。秦显达被服务员说的红叶图触动了心思,心想我的亲人们也许就在这片叶子中藏着,等着我去寻找。我这次回来,一定要找到她们。
第二天早上,朱团长打来电话,邀请秦显达参观沙地渔港,并说张小凤申请注册的沙地金凤凰实业有限公司已经在工商局注册成功,即将在汇龙镇城北村建房开业。秦显达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听着电话,他一语不发。朱团长在电话里喂喂了一会,秦才慢慢吞吞说道:参观沙地渔港就不去了,我要寻找我的家人,我现在心思很乱,很痛苦。
服务员推门进房,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等秦显达接完电话,交待说:“先生,这是张小凤女士邮寄给你的。”秦接过鲜花闻了闻,闻到玫瑰花的清香,秦显达的脑子里凸现着倪九妹与张小凤的身影,眼神流露出迷惘的色彩。秦突然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这玫瑰花离自己很遥远,仿佛是在做着色彩斑斓的好梦,可闻不可及。秦显达惆怅的眼神令服务员很尴尬。服务员走了,秦显达想起刚才朱团长安慰他的话,“先生的夙愿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协助先生寻找到家人。”秦嘴巴嚅嚅着,轻轻吟哦道:阿娘啊,九妹啊,你们都在哪里呀?说着说着,眼睛里潮潮地,要淌下泪来。他慢慢将这玫瑰花插到桌上的花瓶里去。
傍晚时分,朱团长来了,交给秦显达一个寻人的地址。朱团长说,查遍了,汇龙镇烈士墓有你父亲秦九台的遗骸,除此以外没有找到其他人了。哦,这是老街的一位长者告诉我的一个消息,说你的母亲早年离家出走,去了江南,这是她在江南的一个去处。秦显达接过纸条,手有点颤抖。纸条上写着:江南东山紫金庵。
“谢谢你呀,朱团长!”秦显达的眼睛仍盯着纸条,恨不得要将纸条上的字咽进肚子里去。朱团长说:“应该的应该的,秦先生乱世中离家,家道变故太大,有了消息定然是高兴的。台湾与大陆相隔多年,消息闭锁,如今追寻亲人是件最要紧的事了,我们一定鼎力相助。”朱团长的眼睛一直盯着秦显达,眼睛里闪着光。朱团长在走访中得知了秦家的情况,那些悲惨的往事令他嘘叹不已。他不知道秦显达离家后的故事,但仍心存同情,想像着秦心中的渴望,讲话也小心翼翼。
“好吧!”秦显达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团长走了。秦显达手里拿着纸条在客房里踱步,小小的房间使他不停地折返,终于累了,斜依在床头小憩。窗外灯火渐次亮起,朦胧的夜色迷漫着涂抺在窗帘上,窗外的世界,似幻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