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沙沙沙地滴落在江南的湖面上、池塘里,雨燕轻灵的翅膀划破雨帘,钻入烟柳之中。湖畔有条青青的小路,蒿草地湿漉漉的,在烟雨中延伸到湖水里,缥缥缈缈。有许多鹭鸟在前方引路,湖水映照着青草地,分辨不清哪儿是湖水哪儿是小路。前方的路愈来愈宽阔,绿树红花时隐时现。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长者,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词。
“请问这条路是通向东山的吗?”秦显达问道。
“哪里来到哪里去,湖水渺渺,湖山青青,路长长,道长长,水长长,天空水长,长长长。南无阿弥陀佛------”那位长者似答非答朝秦显达作一小揖。
哦,原来是位修行者。秦显达站在长者面前,顿感敬畏。
“请问紫金庵在哪里,东山有这庙吗?”秦显达问道。
“哪里来到哪里去,湖水渺渺,湖山青青,路长长,道长长,水长长,天空水长,长长长。南无阿弥陀佛------”那位长者慢慢站起来,朝秦作揖,转身往烟雨中走去。长者的步伐很轻盈,沾着蒿草地的水珠,滑行般行走,很像一只鹭鸟。
天空雾蒙蒙,湖光山色笼罩在浓雾中,分辨不清道路。渐渐有房屋了,都像云雾般在长者的身旁滑过,偶尔有屋门槛和贴着楹联的门在雾汽中徘徊。愰忽中,秦显达读出了其中的两幅楹联,极奇怪:
山苍苍 水茫茫 大孤小孤抵中央
崖崩极 猿鸟去 惟有乔木参天长
峨嵋两烟鬟 晓镜开新妆
舟中客莫狂 小姑嫁彭郞
长者的步伐愈加稠密,竟如腾飞了一般。秦显达用手捏了臂上的肉,很疼。天色有点灰暗,雾汽中的房屋逐渐稀少,湖山之间长着密密的绿树,枝枝叶叶里裹着红透的果实。远岸处,烟雨里,乌蓬船上吊着灯笼,灯笼上闪着福字,长长的岸线一字儿排开,甚像画中的竹竿,斜斜地将湖水分开。长者上了乌蓬船,长长的袍子拖过船的跳板,浸在湖水中,激荡起波澜。
“喏,这是你要的东西,南无阿弥陀佛------”长者端坐着,从乌蓬船的小舱里取出一件衣衫,置于长袍的皱褶里。秦显达凑近长者,瞅了瞅。咦,那是一件雪青色荷花图案的长衫,记得是阿娘替自己做的。九妹穿的那件雪青色荷花图案的夹袄也是阿娘的布料做的,穿在九妹身上清爽淡雅很得体。阿娘用相同的布料替秦显达做了一件长衫,秦显达对阿娘说,这件长衫我穿着感觉有点老成,等到我读书读完了穿好吗?阿娘说:“好好,等你讨了新娘子再穿!这本来是娘的压箱底货,现在做了你和九妹的衣服,这颜色这面料很适合你俩穿,郎才女貌呢。”看着阿娘喜盈盈的脸,秦显达仔细瞧了瞧这件青衫的面料,嗬,娘真是个江南女红的行家里手,这面料是杭绸真丝,细腻的丝绸混织着荷叶青花,那花骨朵很细腻很清雅,给人栩栩如生的感觉。
“哇,这件衣衫我认得,是阿娘替我做的,怎么在这里------”秦认出了长者手里的物件,讶异之间愣在那里,只盯着衣衫看。正惊异着,乌蓬船摇晃了一下,船尾钻进一个小孩子,头上扎着羊角辫,小嘴巴噘着说:“阿娘在西山桃花源唤我去,我偏不去,西山有啥好玩,这里有好吃的杨梅,还有观音石,桃花水呢!”小孩边说边往长者怀里钻。长者微微笑着。
“客官啊,这信物还放在我这里,等你找到了另外那件女衫,一并交还,呵呵呵------”长者边说边将青衫收起,转身携了小孩的手,大步跨出船舱而去。湖水的倩影里没有乌蓬船,也没有长者飘然而去的身影,天空有点发亮,星星点点的小渔船的帆杆在湖水里荡着,尖尖的桅顶刺破天空,被小朵的云彩缠绕着,挪移着,拽向西天。秦显达呆呆地站在湖畔眺望,脚踏处是岸的崖石,前路是茫茫的水草与浅绿色的湖面,风在吹,细雨在柔柔地鸣唱,絮絮如丝般呜咽。蓦回首,临湖的小雨亭里坐着个年青女子,女子的裙裾耷拉在亭栏上,一把小红伞依靠在那里,伞柄拽在女子的纤指间。那女子探头望了秦一眼。秦的眼睛一亮,咦——,莫非是九妹?风在吹,细雨柔柔地沫在秦显达的脸上,甚像九妹曾经依偎在自己身边的那种温馨,耳鬓斯磨的感觉。湖畔的小雨亭移动了,亭内的小红伞撑起了半个空间。雨丝柔柔地鸣叫着:去呀去呀去呀------,杨柳拂过湖水,托着绿草蹁跹起舞。风在送着小红伞往湖岸深处蹒跚而行。蓦回首,小红伞里的年青女子若隐若现的脸色很温馨,仿佛在呼唤秦显达去追随去絮语去叙旧去缠绵。秦显达被吸引了,迈步前行,嘴巴里甚想喊九妹,就是喊叫不出声来。
细雨拂在脸上,温柔如棉。小红伞在引领,湖岸渐渐脱离了湖水的缠绵,被如盖的绿树淹没。
书房门前一枝梅
树上鸟儿对打对
……
小红伞飘出歌谣,那种若有若无的哼唱,柔柔地渗入骨髓。听姑娘优美的嗓音很舒服很怀旧,九妹就是喜欢唱这种越剧《梁祝》的腔调。秦显达脚步跟得更紧了,甚想看清姑娘的真面目。绿树遮掩了世界,杂树繁花藤蔓阻了前路,秦显达被树林青草地迷失了方向,只望见绿树丛中的一片青蒙蒙的天空。愰忽间,听到稍远处有年青女子与男子絮语的声音:
“思君到白头,人比黄花瘦;别恋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女子吟道。
“人去楼早空,何事苦淹留;柳岸旧窠雏燕,湖水潺潺流。”男子回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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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显达听急了,用手拉拆阻路的樊篱,树丛荆棘划破了手臂,裸露出手臂上的胎记。几滴血滴淌下来,很疼。秦显达终于喊出声来:“九妹——,我是秦显达,我寻你来了,你在哪里?九妹------”##
秦显达喊了一阵,嗓子都喊哑了,远处宁静了,连鸟叫的声音都没有。天空开始发亮,细雨收住了脚,飘到湖中央去了。秦显达屏住呼吸倾听,绿树中传来隐隐的钟鸣之声。秦显达折返到刚才经过的湖畔雨亭,招呼不远处的一条小舟。小舟婷婷袅袅划过来。
“先生要去哪里?”舟子说。
“林中钟鸣处。”秦显达答。
小舟起航了,湖水皱纹荡漾。西天挂了一条彩虹,甚鲜嫩。小舟漂泊在湖水中,湖面如镜,如烟如云般航着,湖中有小鱼小虾跳跃着,翻腾在波浪里。慢慢地,此岸显映出雨亭的尖尖角,黛色的岸线曲曲弯弯,衬托出岸脚下的巉岩、芦苇相嵌相拥的姿式;鹭鸟在狂舞,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细长的脚划过湖面,掠过苇叶,似绣娘的手般挥舞,在岸脚穿针引线。小舟在曲曲折折地航着,远远浮出隐隐约约的小岛,岛上有黄墙庙宇的影子,愈来愈清晰。
“东山有紫金庵吗?”秦显达问舟子。
“西山东山都有庙宇,去看看吧。”舟子答道。
彼岸,紫金庵藏在深谷中。乘舟拢岸,东天有霞光升腾,山岚锦绣,神庙高卧。一山翠绿佛光普照。面对慈眉善目的高僧,心里顿觉有一条经春雪消融后清澈流淌的小溪在静静地盘绕。望过那充满禅机的目光,忽如一盆甘露淋沥而下,猢狲灌顶般过滤尽尘世间的烦恼和失意。掠过神庙的前殿,有穿青衣的女子早先一步走进大殿。那女人说:“我真戆!”从高僧手中接过一册佛经轻轻翻看,心神凝静脸露禅色。秦显达也紧跟那女人,轻掸衣上风尘,走进大殿。只觉殿外天低风紧,殿内安祥如水。屏住呼吸,看清了那莲花宝座上人类最美丽的一张脸。那观音闭目合唇神定气清,其眉其眼其鼻其颊其面丰满圆润,山清水秀,大富大泰,真乃人间佛祖也。他走近高僧并向前伸出手去。他看到了自己手掌上粗细深浅不匀的纹路,被那如地图般无序的手相所迷惑,心里头为涌上一丝无解的费猜而伤感,心想走进这探测运相的甬道可有觉悟的门扉为我洞开?高僧口唇微微翕动,如诗的禅机谶语似断断续续的南风将拂在心事上的细沙轻轻吹薄了。
“菩萨啊,请你开开眼吧!”那女人匍伏在观音脚下喃喃着。秦显达听此言甚耳熟,转过头,秦显达惊呆了,是九妹!
秦显达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那女人已经跨出庙门,快步如飞。他急忙呼喊:“九妹——”秦显达使尽力气喊他追他,她却始终头也不回下山而去。##
嘀铃铃------,电话机响了,如湖山钟声般撼醒了秦显达,秦显达翻身而起,额角上细汗沥沥。室内响着清晰的电话声,落地窗外已经模糊一片。秦的思绪还在思念寻觅九妹的想像之中,惊叹刚才的梦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他恹恹地接了电话,是朱团长打来的。朱团长说,明天招商引资观光团到江南接客人,顺便载他往江南寻亲如何?秦显达听了连连说,朱团长你真好,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朱团长在电话里呵呵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秦显达感觉到朱团长是真心关心自己,鼻子酸酸的,又要流泪。挂上电话,秦显达使劲甩甩手,扭扭胳膊,肩膀与手臂很酸麻,半边脸也麻麻地。秦显达觉得自己怎么那样的软弱,过去可不是这样子的哦。在青春勃发的年代,多少苦难,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都挺过来了,今天怎么啦?嘀铃铃------,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张小凤,她的声音带着几份亲昵。张小凤说,回到家乡,心情很特别。从离家到返家,三四十年活过去了,有些人生的镜头好像就在昨天。这辈子再窝囊再曲折我也忍了,但新生活就要开始,我却对台湾的那些事恋恋不舍,这是佛说的因故报应吗?秦显达你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吗?
秦显达脑海里都是倪九妹的影子,对张小凤的说法还没悟出头绪,无法表达自己的心境,只是觉得这张小凤对自己还是旧情不舍,有点夸张有点畸情。历史烟尘湮没了世相,却无法湮没人世间的情缘,颠倒了的时光颠覆了常理,却无法颠覆人性的光芒,哪怕有一点点亮光,也要照彻着这茫茫前路。张小凤和自己一样,都在寻找那属于自己的亮光。秦显达理解张小凤,所以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句:这里的春天很美丽,回到家乡了,心里就踏实。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真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了,可心还没醒,我刚才还在做梦呐,嘿嘿嘿。张小凤似乎听出了秦的话意,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说,那好吧,我等着你的好梦醒来,就挂了电话。
思念与爱就是人生的一场梦。秦显达喃喃着,又去摸看他携带来的那些诗稿,沉浸其间。
秦显达觉得离倪九妹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