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秦显达回乡之后的第三天,在朱团长热心帮助下,秦显达乘车来到了太湖畔的古刹紫金庵。
山岚锦绣,绿树黄墙,宁静肃穆,晨钟蔼蔼。古刹门楣高高,油漆深重黝黑,场院里静得能听得到进香者自己呼吸的声音。香客甚稀少,偶尔有拜佛的居士持香烛姗姗而来。
脚踏实地,秦显达看到了梦中的奇景,心生诧异。
“难得施主远道而来令小庵静壁生辉,南无阿弥陀佛”紫金庵的高僧,耄耋老人静尼师太双手合十祝颂道。她的身后是紫金庵正殿,一缕细阳照射进殿内,菩萨现出沉重的金身,香烟袅绕。秦显达向师太拱拱手,转身取出香烛,向殿内菩萨进香膜拜。静尼在秦膜拜完后,叮咛道:“请施主退后一步再瞻仰菩萨”。秦显达迟疑一下,退而观之。菩萨慈祥的面容令他心灵温暖如春。哦,菩萨的眼睛动了,微微睁开,秦显达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菩萨开眼了!”说完转向静尼师太,渴望能得到解释。
“施主莫急,世间万物流转,佛法宏大,普渡众生,一物一菩提。施主的来因小尼早先一步得知,施主可知,佛法有空有、性相、动静、生灭、一多、住往、我与无我、执与无执、渐与渐顿、顿悟------”静尼讲经说法如清泉细细流淌,慎密而纯真,缓缓而述,缓缓而听,心静而舒达。静尼讲了佛法并布道了一会,开始叙述有关秦显达家人的情况。朱团长请庵内小尼泡了一壶龙井茶端给师太。殿内香烟缭绕,一对雨燕在场院里飞翔,阳光灿烂。
说来话长,静尼说,乱世之中小庵得于幸存全凭菩萨保佑。
记得那年初冬季节,东山笼在寒意中。远山近树叶落萎黄,萧瑟冷风在庵外盘旋,嗖嗖地灌进庵堂里来。殿内灰暗,香烛微微燃着一丝光亮。一位头上裹着青花布头巾的中年女子软软地跨进殿门,慢慢挨到佛祖神像前顶礼膜拜。尚未拜完,那女子一头栽倒在蒲团上。女子肩膀上挎着的包袱滚落于脚旁,包内衣衫等物裸露出颜色。静尼师太刚从山外化缘回寺庙,望见殿内倒着女子,心觉诧异。静尼扶起女子进斋房小息,拿出赊得的斋饭喂她。女子徐徐回过气来,长叹一声道:寻不到吾儿,活着也无趣,倒不如死了的好!静尼听出女人的话意,再细瞧她的脸庞,苍白的脸色,端庄的眉眼,苏醒来后的聪睿的眼光,觉得此女有书斋之气,而非一般浊流庸常的市侩村妇。静尼内心佛缘牵攀,甚愿渡此女解脱心魔。
“贫尼刚从山外归来,见你风尘仆仆,脸呈忧郁,何缘又倒在我庵内,莫非施主与我佛有缘,可否讲来听听?”静尼开门见山询问道。那女子认真看着静尼,半晌,说:“唔,打扰了。我读过佛家诗书,读过禅诗,知道禅宗西天初祖摩诃迦叶,中土初祖菩提达摩及六祖慧能的故事。”女子说完拿眼盯着静尼,眼光灼灼,似有倾吐之意,惹得静尼神情专注,笑而答道:“施主对佛学有研究,还懂得禅?”
“拈花微笑,是禅宗南宗禅提倡的宗风,禅就本质而言,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艺术,指出脱离枷锁到自由的道路,诚如姑苏城外寒山寺------”
“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禅诗奥秘被女施主解得,姑苏城外的名篇《枫桥夜泊》也有如此禅趣,真难得!能与女施主高谈阔论,此处小庵蓬荜生辉。”静尼甚喜欢此女,遂问她的来历,才得知她是江北沙地汇龙镇的秦二娘,因为独生儿子秦显达的走失而渡江追寻到太湖一带。昨日看见东山内有紫光浮现,大清早就从西山的月亮湾乘舟赶来,求观音菩萨保佑早日寻觅回儿子秦显达。静尼即安慰秦二娘一番,继续与她研讨禅与禅诗,甚投缘。冬日苦短,不觉间日已偏西,红日从庵堂后的西山坳徐徐滑落。静尼留秦二娘暂住,慢慢商议寻儿的事。这一住竟有十日有余,秦二娘思儿心切,待要作别。静尼挽留秦二娘,说秦二娘佛缘甚好,可否出家?或者带发修行,给自己的来生修福,也能惠及子孙。静尼转身指指庵外的瑟瑟寒风,说寒霜风雪将覆盖此处山岭,路不好走,山外也在打仗很不太平,还是等明年开春再出去走访如何?秦二娘无奈了,低头强忍住思儿的眼泪,答应了。秦二娘摸出随身包袱里的银元交给静尼,算作暂栖紫金庵的费用。静尼稍加推辞即收下了。寒冬季节,烧香拜佛者甚稀少,庵内正缺资助,正好用作开销。
秦二娘在庵内盘桓了数月后又要出寺,静尼指点说,二娘可否去姑苏城内山塘街小尼的一个亲戚家暂住,那里人来人往比较热闹,也许能打听得到你儿的下落。秦二娘应允了,就到山塘街落脚。这一去三年有余,也不晓得秦二娘过得如何。##
忽一日,秦二娘又踏进山门,寻到静尼说,寻儿思儿走访了江南数地,杳无音讯。静尼又安慰她说,菩萨会保佑你儿子平平安安,只是机缘未到。秦二娘脸色忧郁,神情呆滞,让静尼很怜悯。这一天秦二娘在庵堂内打坐了十多个时辰,不吃不喝。夜深人静,秦二娘用枯萎的眼光盯着静尼,咬咬嘴唇,要求静尼收她为徒,愿一心念佛,遁入空门。静尼甚喜,替秦二娘落了发,赠法号静空。自此,秦二娘栖身于佛门,和静尼生活在一起。
1949年春天,姑苏城解放,人民政府派工匠修缮了紫金庵,重塑菩萨金身,庵堂前栽种的千年古树玉兰、金桂萌发新枝。春夏间人气渐旺盛,香烟袅绕,江南江北香客都慕名而来。汇龙镇的张家姆妈也来烧香,偶遇秦二娘。秦二娘得知儿子秦显达仍未回家生死不明,丈夫秦九台已不幸牺牲,秦大娘也病逝的消息,埋头暗泣,痛入心肺。秦二娘痛定思痛,将早年寻儿时携带的包袱徐徐打开,摸出珍藏的那件荷叶青花真丝衫细看,一串热泪滴在青衫上。默默地泣着,嘴里念着佛经,哀哀目送张家姆妈跨出庵门槛姗姗离去。
山门外桃花早已经零落成泥,偶尔有油菜花的清香飘入庵内。殿内幡带微颤,静尼携众尼在做功课,唱诺之声渐次高起,南无阿弥陀佛。功课后,静尼瞧见秦二娘悲哀之色,劝慰了一番。秦二娘慢慢从哀痛中挣扎过来,说丈夫秦九台是个好人,姐姐秦大娘也是个贤惠的女人,如今他们都已经离世,我却早早离家出走,未能照顾到他们,还在这俗世中苟活,握着我这身臭皮囊有何用,不如丢了去的好。静尼说,佛法无边,明天起我们做点功课来超度他们吧,也算做了一件好事。秦二娘这才转心为安,诚心向佛,以纪念秦九台和秦大娘。
光阴荏芮,日月如梭,不觉间渡过十七年,紫金庵的门楣都有点老旧了。秦二娘两眉已经斑白,脸上爬满皱纹,对世事有点麻木。忽一日,山门外进来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着学生中山装,衣上佩戴着红色纪念章,头扎两条小辫子,辫梢上打着蝴蝶结,行色匆匆,在寺庙里来回走动,好像寻找什么。这几日紫金庵内空荡荡的,除了庵内僧尼及出售门票事务的人员,再无香客进门。山门外掀起的那股潮流无序地乱翻腾,文化摒弃了宗教,将紫金庵与世隔绝了。那姑娘一遍一遍地在庵内走着,见着僧尼就问:“我阿婆在这儿吗?她叫秦二娘”问了几遍没人回应。多少年过去了,庵内除了静尼师太与秦二娘外,僧尼几乎都换了面孔,秦二娘这个俗人的名字无人知晓。这一日静尼师太与秦二娘又被西山的佛教协会请去开会,让这姑娘在庵内空走一场。黄昏时分,秦二娘才得知有人寻她。秦二娘原本枯萎的思儿之念又如干柴遇烈火般燃烧起来。苦等几日,没有那姑娘的消息,秦二娘急了,不顾年迈,毅然迈出庵门槛去寻找,因为她感觉到那位姑娘很可能就是来寻亲的秦家的后人。##
姑苏城内一片红色的海洋,街巷小桥流水飘落着红色的碎纸,沿河的柳树上,桥栏上,狹窄的街巷空白处都贴着标语,一间挨一间的小商店的门楣门框间都涂了淡红、浅红、深红、土红、灰红等诸种红颜色,一眼望去,好像满街浮动着油漆,空气中都有这种剌鼻的味道。秦二娘在这浮游着油漆的街巷里蹒跚地走着,一条街一条街,一条巷子一条巷子摸索过去。她看到年轻姑娘就会驻足看一下,时而询问道:“请问你是从沙地汇龙镇来的吗?”惹得街巷上的年轻姑娘们尴尬地回看一下,说老尼认错人了。日复一日,秦二娘固执地在街巷里走着,嘴里叨念着一句话:“请问看到过从沙地汇龙镇来的姑娘么?”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街巷里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奔波,直到走不动为止。秦二娘走累了身子,就在山塘街寻了一间旧屋租住下来,白天一拐一颤地踱到山塘街的一处古戏台旁席地而坐,在青砖上放置一块布帖子,上面写着“寻找沙地汇龙镇来的姑娘,秦二娘宣。”古戏台旁边就是河码头,来往行人很多,秦二娘寻人的身影倒映在河码头一侧的河水里,给纷乱的岁月增添了一幅凄凉的图画,惹得山塘街的老人们啧啧唏叹。数月后,山塘街一侧发生了动乱,造反派武斗,人潮涌动,夹杂着撕打声和枪声。秦二娘年岁已高经不起惊吓,当场昏倒在地。直到傍晚时分人潮退去,好心的居民才用小推车将她救到医院治疗。当紫金庵的静尼师太得知消息后赶来,秦二娘仍未苏醒。
数日后,秦二娘被接回紫金庵。秦二娘醒来后第一句话说是:“帮帮我寻找秦家人啊!”静尼师太劝慰了秦二娘。后来。秦二娘病情加重不幸病逝。临终前,秦二娘将包裹打开,把一件雪青色荷叶图案真丝衫和一只雕龙白玉镯交给静尼,叮嘱道:“这件青衫是给吾儿秦显达穿的,这只手镯留给秦家后代。”说完,含泪而逝。
静尼师太说到这里,一行热泪流淌下来,滴湿了青衫。
静尼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故事,老迈的胸口微微呼吸着,白眉低垂。秦显达静静地听着,朱团长脸色凝重。阳光从东面的山坳间照射进来,古殿的青砖地印了一滩斑驳的光影,几只麻雀蹦跳着在光影里闪动,小小的喙在砖缝间啄来啄去,发出轻轻的声音。##
“秦二娘挂念多时的姑娘终于出现了。那天庵外下着小雨,山门外红枫树叶火红火红的,那姑娘满脸悲伤,在红枫树下显得格外的苍白。”静尼汲啜了一口龙井茶,起身引领秦显达与朱团长往庵后的小门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和竹园,在一块桔园旁边站住了。桔园的西边是枫树,嫩嫩的树叶泛着青油油的光。静尼指了那边的枫树说:“静空的坟就在那里,那姑娘不顾田地上湿滑,一屁股坐在坟头呜呜大哭,身上的衣服全被雨水淋湿了,脸孔煞白煞白,悲伤欲绝地喊着:阿婆啊,你的小孙女来看你了呀,阿爸他到底去了哪里呀------”
秦显达终于听清楚关于母亲秦二娘的故事,也被母亲寻儿思儿的泣血般的故事剌痛了经年郁结在胸的思亲神经,禁不住热泪崩流,“阿娘啊!”秦显达狂呼一声,发疯似地向母亲的坟茔奔去,哭倒在地。静尼目睹此情此景,忆起当年与秦二娘的交往,忆起秦二娘的孙女哭晕在坟头的情景,几番纠心的苦难离别之痛涌上心来,老眼内泪水涟涟。
“南无阿弥陀佛”静尼强忍着泪水,口内念念有词,一遍一遍地念经祈祷,老皱的脸孔低垂下来,不忍再看树影下秦显达悲痛欲极的背脊。
秦显达在母亲的坟前哭了很久很久,几乎哭干了眼泪。在朱团长的劝扶下,才慢慢从坟前爬起来。朱团长劝慰说,人死不能复生,秦二娘逝去了,但她挂念的小孙女肯定还在么,只要寻找到小孙女,就会寻找到倪九妹。静尼在不远处的桔园旁边也听见了朱团长的话,向他俩招着手,意思是唤他俩回庵内去。秦显达朝母亲的坟再三地磕头,在枫树下寻了一块圆形的石头抱到坟头上,以表示自己亲近了母亲,时时刻刻依偎着母亲,安慰着母亲孤单的魂灵。
回到庵内,静尼请秦显达到禅房歇息。用过斋饭,静尼关切地询问秦显达这三十多年到底在哪儿,弄得秦二娘无缘相见?秦显达又哽咽了,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静尼连连安慰秦显达,唏叹不已。
庵内小尼泡上一杯清茶,递给秦显达。稍静了一会,静尼又开始回忆了:当年那个来认亲的姑娘临走时将秦二娘的两件遗物带走了。姑娘的脸孔一直惨白惨白的,她说这个社会太荒唐黑暗,弄得我秦家家破人亡。我急忙开导她,告诉她春暖花开的道理:佛说,普渡众生,菩萨会保佑她的。我似乎感觉到那姑娘还有苦难在身,就留她在庵内小住几日,慢慢开导,并传了一些佛经于她。那姑娘终于说出心里的苦处。她说母亲倪九妹被人剃了阴阳头,被批斗被污蔑,她被贬为黑七类子女。她要逃避这一切,要躲到一个没有争斗的地方去,央求静尼指一条生路。静尼说紫金庵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岂能庇护一个女学生。姑苏城内乱哄哄地,遍地大字报大批斗什么的,连山塘街那边也去不成了。静尼突然想起有个师姐在东海滩头沈荡镇附近的一个小庵做事,也许那里较偏僻些,就说小姑娘你去那里躲几天吧,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啊——”秦显达长长叹息了一声,心头又百感交集。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还有个女儿,倪九妹也有了消息,可如今她们又不知流落在哪儿,人海茫茫,哪里是个头呢。朱团长耳闻目睹了刚才的一切,脸色愈加凝重。朱团长安慰秦显达说,倪九妹娘俩肯定还在这世上,你们一家人总有团聚的那一天。秦显达沉默了好长时间,看着静尼慈祥期许的目光和衰老多皱的脸,喃喃着说,师太您说那姑娘是我秦家人?她那时去了东海边的沈荡镇?那地方有多远,走水路还是走旱路,那里的庙宇还在吗?静尼轻轻微笑了一下,劝慰说,菩提树下,花开花落,万事随缘,南无阿弥陀佛。
秦显达在紫金庵又盘桓了两个时辰,才辞别了师太,恋恋不舍地离去。静尼师太送出山门,站在那里不停地拂着手,淡青色的僧衣在金阳下颤颤而动,浮现出仙风道骨来。##
秦显达从东山紫金庵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姑苏城外运河码头,乘船去杭州湾,再换乘机船去东海边的沈荡镇。朱团长因公务在身,告辞了秦显达往上海虹桥机场去了。朱团长说,天下那么大,东海小镇那么偏僻,望秦先生多多保重,早早返回沙地。机船在河面上“突突突”行驶着,两岸的景物慢慢地往后移动,勿晴勿雨的天空不断变幻着脸孔,河水荡漾着波澜,倒映着混乱的天色。
两天后,秦显达所乘的机船靠到沈荡镇河码头。水乡小镇细长的街弄,窄小的街路,临河而筑的楼屋,给人古老陈旧的感觉。秦显达问遍古镇居民,没有人知道小镇附近有啥庙宇。秦显达无奈,重新走回小镇轮船码头,坐在简陋的长条凳上等候西河头驶来的轮船。日头有点偏西,懒懒的挂在河码头走廊的夹缝里,河码头冷冷清清,河岸旁水桥下有几只灰鸭子在啄浅水里的螺蛳吃,嘴夹水草发出呷呷呷的叫声。阳光斜照着河水,河码头的大门口姗姗走进一位老媪,长长的灰布衫遮着短短的颈脖子和一双小脚。老媪的脸多皱而圆,远看像孩童,近看很苍老,圆脸的下巴很小,嘴巴嘟着,两眉淡而稀。老媪徐徐朝秦显达走来,站在秦坐的长条凳前眯眼看他。
“老人家要坐吗?”秦显达站起身子。
“请问这趟船何时开?”
“说是午后二点,现在已经过了,误点了,要等呢!”
“哦,这日头要偏西了,晚了赶不上了。”
“老人家要去哪里?”
“杭州灵隐寺”
“哦”秦显达看清楚了,这老媪身前挎着一只方形的香袋,橘黄色的香袋上绣着“佛”字。她穿得很厚,衣领翻竖着,露出八层衣衫。秦显达觉得很奇怪,这春末初夏,日头很烫人了,老媪怎么穿这么多的衣服呢?秦显达请老媪坐下来,慢慢聊。
“老人家信佛呀,从哪里来?杭州有亲戚?”
“从上头河套那边来,春天孙媳妇有喜了,前些日子摔倒在水桥上,有点落红。我要去灵隐寺求菩萨,保佑我孙媳妇平安,保佑我重孙子平安。”
“哟,老人家高寿啊,这把年纪了,出门要当心呀。这河码头高高低低的,这船踏板晃晃悠悠的,能行吗?”
“行!”老媪从香袋里摸出一只茶叶蛋,剥壳,递过来,“自家煮的,很香的!”
“哦,谢谢!”秦显达接了老媪的茶叶蛋,跟她很亲近了。
“原本这里有座庙的,名字很好记,叫紫云庵。庙里住着一个老尼,每天敲钟打鼓,唱佛经。有一年秋天,庙里来了一位姑娘,不知为啥,城里又来了许多人,将那位姑娘抓走了。后来又来了许多红卫兵,说是要破四旧,把寺庙里的泥菩萨打烂了,把老尼也赶走了。”老媪讲述这件事时口齿清爽,嘴唇一嘟一嘟,好像在吃东西。
“啊——”秦显达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老媪的脸,露出满脸的惊讶。
“紫云庵现在只剩一个壳了,河套湾的人用它晒晒稻子啥的,庙墙也拆了,山门也毁了,啥也没有了,唉!”老媪自言自语地说着,低头掇弄身上穿的灰布衫。灰布衫很厚,有八层,高高的衣领,竖着,数得清脖子里的数字。秦显达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长条凳上。这难道就是静尼师太说的那座庙宇吗,这被抓走的姑娘就是来这避祸的秦家女儿吗,这老媪是专程跑到这河码头来告诉这件事的吗,这世上的事情难道真的如此偶然又如此逼真?河岸处传来突突突的机船声,河水涌动着一波一波地推涌而来,将岸边寻食吃的灰鸭子惊散了,扇着翅膀扑扑腾腾游向彼岸去。
机船终于驶来了,载了秦显达和老媪离岸而去。秦显达突然看见了码头的两根柱子上雕了一副楹联:
握文武,兴庙宇,难载青史书;
钱塘路,愁风雨,长虹洒西湖。
这是啥意思呢,秦显达眼前一片茫然。他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次遭际,厄运笼罩了他大半个人生。那年他为追赶九妹,也被海盗抓到沙船上,他又忆起那个海盗哼唱的小曲,眼泪又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