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达东海之行未寻到九妹踪迹,返回汇龙镇后给张小凤打了个电话。张小凤说,她投资兴办的沙地金凤凰实业有限公司已经人民政府批准,现在处于征地建厂阶段。她和儿子金宝商量,决定将厂房建在城北村老宅基上,有点继承祖业的意思。台办王主任说城北村是政府规划的引进外资经济技术开发区,将厂房建在那里没啥问题。张小凤说,秦大哥你是否也将厂房建在城北村,咱们也好有个照应啥的?秦显达回答说,看看再说吧。张小凤听到秦显达在电话里轻轻的叹息声,劝慰他说,没寻到倪九妹吧也没啥要死要活的,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有因果相报的,你这么爱惜她,她也许就在这附近的哪个地方等你呢,只不过机缘还未到嘛,是不是呀?多少年都捱过来了,还怕再等待那几天?嗯?听说你还有个女儿,这是不是真的?这难道不就是菩萨送给你的恩惠,好人总归有好报的,我相信菩萨的话。张小凤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堆话,最后说,金宝被台办的王主任推荐去北京理工大学参加工商管理硕士班MBA学习深造去了,虽然学费比较昂贵,但是我觉得这很好,就让金宝报名了,你说好不好?秦显达说,这很好,金宝这孩子是赶上好时光了,真是天生良才必有大用啊,嗬嗬嗬。秦显达心情好了些,说张小凤你的命要比我好啊,我要寻找的家人还杳无音讯呢。
晚上,汇龙镇笼罩在安逸静瑟之中。秦显达找不到家人,心里的疙瘩没解开,正烦恼间,台湾的秘书小姐阿慧突然打电话来说,秦老板,有个叫春芳的女人来公司找你,她非要同你说话,喏,如今她就在公司里等着你回话呢。
“啥啊?你说是叫春芳的女人找我,这这,怎么可能呢?”
“秦大哥,我是春芳------”电话里传来秦显达熟悉的女人的话音,清爽的略带磁性的女人的嗓子真真切切地再现在秦显达的耳朵里,好像神话一般。
“春芳,你是春芳?”秦显达脑袋里轰鸣般震撼了一番,耳朵几乎要失聪。“你真的是春芳,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你明明还活在这世上,为啥要躲避我,让我为你担心受怕------”秦显达好像孩子似地喋喋不休,让电话那头的春芳没有说话的机会,春芳手拿着电话,轻轻地啜泣,话不成声。
“秦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呀!”春芳不停地用袖子揩眼泪,她说:“听说你回去了,回大陆了,我的心里憋不住了,你还回台湾吗?”春芳说,她一个人躲到海边码头郑老大家去了,郑老大请她做码头上收海鲜的活。郑老大的侄子一直缠着要娶她,她没答应,僵着。她每隔一个月就到台北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秦显达,还跑到北投街上偷偷看他。呜呜呜,春芳哭出声来,仍像小孩子一样。秦显达赶紧安慰说:“别哭别哭,你别哭嘛,我只是想在大陆家乡投资办个厂,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要好好生活,我会来看你的,噢?”秦显达安慰了春芳,叫春芳把电话交给阿慧。秦显达交待阿慧说,好好安顿春芳。阿慧连连答应,说秦老板你放心吧,春芳这女人那么爱你,这么长时间都在等你,好伟大好让人感动哟。秦显达说,小慧你还年轻,不知道啥叫爱情的滋味,别乱起哄,啊?阿慧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了,说秦老板您忙,您多加保重,挂了电话。
这一晚,秦显达躺在床上睡不着,倪九妹、张小凤、春芳,这几个女人的影子在脑海里翻江作海地绞在一起,如一团乱麻,分不清丝丝缕缕。慢慢睡着了,又像在沈荡镇的机船上坐着,看到河两岸的垂柳飞扬起柳丝在轻风里摇摆,绿色的河水载着浮萍急速地荡漾开来,几个女人的影子在河岸上移动着,向他招手。穿着八件长布衫的老媪指着河水说,日头落到河里去了,追不回来了。
两天后,朱团长再次邀请秦显达参观渔港。秦显达去了,看到渔港外的海水离岸很远很远,浑黄浑黄的一线。那黄海离天很近,好像天的一角,流着浑浊的眼泪。海风很大,吹在身上凉飕飕的。秦显达忆起了那年被美军强押去台湾的情景,海天茫茫,牵系着他大半个人生;海风飒飒,裹协了他经受风刀霜剑的摧残,叫他至今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家。秦显达对朱团长说,我是这大海里漂泊的浮标,在波浪里翻滚着,不知何时才能拖抱进这渔港里来。朱团长拉拉秦显达的手臂,用身子挡着海滩上刮来的风,手指渔港里高高竖着的船桅说,千竿万竿,都在等着海风扬起的时刻才能升起那帆。风帆一起,那渔船就在大海弄潮捕鱼了,到那时才叫迎风搏浪驾驭大海了。人生这一辈子就是要这一搏,那才叫辉煌。秦显达明白朱团长的话意,但他和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淡然一笑,从朱团长手中抽回胳膊,独自往海堤深处走。朱团长大喊要小心脚下,海堤的路不好走啊。参观完渔港,他们又去城北村经济技术开发区参观。嗬,原本灰白的村路浇筑了黑乎乎的柏油马路,很宽阔很舒坦。漂亮的路灯,灯形如海鸥,向着远处的田园飞翔。在绿黄色的田野里,竖起了一块块的挡板,挡板上刷了油漆,有红的有黄的,将部分田块分割开来。村子的西边竖着建筑井架和塔吊,塔吊上绑着三角旗,在蓝天下晃来晃去。
“开工建厂,这有点像打仗。”秦显达说。
“嗯,和平时期的战争,这还刚刚拉开了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呢。”朱团长说。
“咦,那块田好像很特别?”在大河的河畔凸起的松树林里,新建的厂区折返着绕过它,这里的村路也绕过它,破坏了厂区的连贯性,有点不伦不类。
“哦,那儿是烈士墓,墓地埋葬着十九位革命者。据说是被当年的国民党还乡团顾龙天的部队杀害的,是被顾龙天活埋的,很悲惨。”
“啊!”秦显达惊讶不已,想起当年自己被顾龙天部队抓去,如果不是父亲救他,这里就是葬身之地。秦显达加快脚步走到烈士墓地,围着墓地转了一圈,向烈士墓三鞠躬。松林里的鹭鸟受了惊动,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在大河的一则盘旋。大河远处航行着一队水泥船,船头衔船尾。船吃水很深,船后冒着烟,柴油机突突突地叫唤,仿佛显出很吃力的样子,朝开发区驶来。
“抗议乱拆乱建,还我棉花田!”西边建筑工地的大门口传来争吵声。秦显达移步去看,朱团长也急急赶过去。十几位村民在同工地上的人吵架,有点剑拔弩张。朱团长穿站到两群人中间摇摆着手劝架。朱团长说,这里的村长是我同学,我担保拆迁款及时交到你们手中,请大家别吵架了,回家去吧!村民稍冷场了一下,有人在朱团长身后指指点点说,这个人作不了主,说话不算数!话音刚落,朱团长的头上被敲了一棒,鲜血流了出来,淌在衣衫上。很快,朱团长倒了下去,地上也淌着鲜血。
秦显达急急将朱团长扶起来,呼唤载他们的小面包车司机,抱起朱团长去汇龙镇医院抢救。在车上,朱团长清醒过来,苦笑了一下对秦显达说;“我,我们没做好工作,请秦先生别介意!”说完,又昏了过去。小面包车在黑乎乎的柏油路上飞驶,路两旁的灯像海鸥一样扑面而来又飞翔而去,黄绿色的田野在村路的两侧急速退去,只有那条大河牵在村庄的尾巴上不肯消逝。河里驶着船,河上飞着鸟,飘来飘去的样子很潇洒。也许,这是牵着这片日夜翻新的土地的彩带,也许这是渗透着这片土地的源远流长的灵魂,多少天落雨汇聚成的河水连绵不绝地牵挂着这个乡魂,滋润着这片土地,梦想着获得新生或者永恒。秦显达望着车窗外的世界,看看昏迷不醒的朱团长,心中想了很多。他从迷惘中转思过来,听到有一种声音在耳畔回荡,哪是什么声音在鼓荡在呐喊?好像庄稼拔节的声音,从这片土地上冒出来,汇聚成雨汇流成河,源源流淌。秦显达被这种声音感染了,突然感觉到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参与呐喊,在枪林弹雨的战争年代?或者渡海跨江而来的风风雨雨,寻寻觅觅的春夏秋冬?他感觉到了朱团长的真诚,来自沙地亲人的召唤,跌落在这片土地上。
秦显达护送朱团长进了医院抢救,坐在医院的病房走廊里默默地等待,等待着朱团长醒来的消息。夜很深了,走廊里空荡荡的,只见护士飘来飘去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东山紫金庵静尼讲的一句话:菩提树下,花开花落,万事随缘,南无阿弥陀佛。想起静尼说的母亲秦二娘枯坐在山塘街苦等小孙女的情景,想起沈荡镇河码头遇见的老媪颤魏魏地走上轮船跳板渡河去为重孙子烧香求菩萨的情景,好像自己在很长很长的时光隧道里走着。老媪穿着八件灰布衫,手指着河水说:日头落到河水里去了,寻不回来了。
整整一夜,朱团长没有醒来。
第二年的春天,秦显达应张小凤的邀请,重返汇龙镇参加金宝的订婚典礼。
金宝穿着西装,很潇洒。女友中等身材,穿着绸衫,面料很精细,缀有淡淡的青花,给人飘逸朦胧的感觉。张小凤则穿着老式的旗袍,端着高脚杯,在宾客间跑来跑去;有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像一只老年蝴蝶,在酒桌旁飘来飘去。
“恭喜恭喜呀!”秦显达手里举着红酒,朝张小凤赞道。张小凤轻轻抿了一口酒,将嘴凑到秦显达耳边兴奋地说:“她是金宝在MBA读书班的同学,班里唯一的女生,竟然跟金宝好上了,素质很高的!”
订婚典礼高朋满座。只一年,张小凤投资的工厂初具规模,在沙地的社交亦春风得意。台办王主任、朱团长(朱团长脑震荡,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才恢复,有后遗症,说话轻微结巴)、众多的台商、汇龙镇镇政府领导、及金凤凰公司的管理层都来了,足足有一百多人。看着那么多喜气洋洋的面孔,那么多热烈道喜交谈的场面,秦显达有点孤独的感觉。他听过张小凤的介绍,只默默点点头,再无祝贺的语言可讲。在一片热烈的鼓掌声中,金宝携着女友的手走上舞台。一年未见,金宝变得很稳重成熟,脸上配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油光光的,脸蛋红莹莹,很像张小凤。
金宝一只手拿了话筒,一只手托着女友的手,春风满面地说:“谢谢诸位在百忙中来参加我与女友的订婚典礼!首先,我向大家介绍我的未来新娘继红。”随着舞台的音乐响起,继红深深一鞠躬。接着,金宝将订婚戒指戴到继红手上。仪式做完后,金宝携着继红走下舞台向客人逐一进酒。当他俩走到秦显达身旁时,继红惊讶地盯着秦显达,眼睛睁得很大,有点发呆的感觉,手里的红酒洒出来,滴在绸衫上。金宝说:“这是秦叔叔,来,小侄金宝敬你!”说完举杯一饮而尽。继红仍呆呆地望着秦,嘴唇哆嗦,似问非问道:“咦——,你是秦叔,从台湾来的,好面熟啊?”金宝喝了酒,脸慢慢红了。金宝倒满酒,又举到秦显达面前,说:“秦叔是我嫡嫡亲的爷叔,我最敬重的人!小侄这厢有礼了!”说完,又结结实实喝了一杯。秦显达知道金宝这孩子很实在,今天是太高兴了,连喝几杯酒,真情流露,令秦显达非常开心,赶紧举杯也喝了一大杯。秦显达不会喝酒,平时孤单寂寞中也从来不喝酒,今天是破例了。没想到继红也自己倒满红酒,举到秦的面前,两只秀眼盯着秦,非常亲切地对秦说:“秦叔,请干杯!”秦显达看到了她眼睛里流淌出的一种特别的眼神。秦显达突然觉得她像一个人,真的很像。秦显达又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逗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秦叔,我妈说继红很像她年轻的时候,您说她像吗?”金宝举着酒杯笑呵呵地说,幸福地朝继红做了个鬼脸。
“谁说她像我?她讲话的样子倒有点像秦叔吔!”张小凤突然从后面凑上前来打趣说。
“秦叔,干一杯!”继红亲昵地碰碰秦显达的杯子,漂亮的脸蛋神采奕奕。她心里实实在在喜欢上秦显达了,并不在意金宝母子的调侃。她感觉秦身上有一种亲近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干杯!”秦显达毫不顾忌地又满满喝了一杯。慢慢坐下来,脸上浮着笑,胸口里翻起热浪,醉意涌上脸孔,红红的,心跳跳的,飘逸逸的样子。金宝携着继红向别桌上的宾客敬酒,欢声笑语一浪又一浪在酒席间荡漾开来,好像一池荷花全都开了,醇香醉人。
“秦先生,又见面了,你看这金凤凰公司做得多多多么好,来来,干一杯,老朋友了!”朱团长特地跑过来向秦显达敬酒,头发留得稍长了点,要掩盖住后脑勺的伤疤。秦显达赶紧站起来,拿起酒杯,一把拉住朱团长的手,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秦先生最近可好,家人有啥消息吗?”朱团长关切地问道。秦显达听此言摇摇头,咬咬嘴唇说:“我这次回来,还是要找找,我就不相信地球这么大,她们会这样子无影无踪,嗯?”说完,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脸孔菲菲红。朱团长知道秦又难过了,赶紧安慰说:“现在通讯发展了,大、大、大哥大移动电话打起来很方便的,寻找她们应该是条路,路子,噢?”
“嗯”秦显达放开手,又拍拍朱团长的肩膀,说:“朱团长,你是个好人啊,好人必有好报,后福很大呢!”说得朱团长脸红一笑,把一杯酒咕啰咕啰全喝了,很幸福很享受的样子。
“亲爱的来宾、各位先生女士:我张小凤代表金凤凰公司的全体员工向大家的光临表示欢迎和感谢!为了表示我公司的诚意,为了感谢这一年多来汇龙镇城北村的乡亲们对我公司的支持和帮助,我公司决定邀请大家和城北村的乡亲们一同观看明天的金凤凰沙地之春文艺晚会,希望大家参加!”张小凤在金宝携继红敬过酒后,不失时机地登台讲话,立即获得一片掌声和喝彩。台办的王主任也上台讲话,话意是沙地是块新生的土地,在春天的阳光雨露下,新生事物在茁壮成长;美好的新生活正在向我们沙地人和一切喜爱这片土地的朋友们招手。在大家的努力下,穷窝窝变成富窝窝,富窝窝里飞出金凤凰、银凤凰,让大家一起来描绘沙地人全新的美丽的幸福的未来!
朱团长举了酒杯在酒席间游走,突然发现城北村的村长,老同学张祥根也在稍靠后面的酒桌上喝酒,赶紧凑上前去敬酒。张祥根的脸由红转白,显出几份尴尬。张祥根磨顿着站立起来,说话很轻:“老同学,对不起啊!我为那次事件再次向你赔罪道歉啊!”
朱团长扬了扬手,举起酒杯:“多大的事啊,你又提了,我俚喝洒,别、别说它!”
“我家那倔老头是那次打架事件的幕后组织者,他就是解不开心里头那个疙瘩,要和那张小凤作对。你看,人家张小凤多好,没为难我俚,没起诉我俚;你多好,也没起诉。”
“哦,老同学,招商引资建设新沙地是政府的大事,也是我俚村民的大事,求大同存小异,都往前看就没、没、没事了嘛,噢!”朱团长劝慰说。张祥根被朱团长说通了,脸上微微泛起笑容,与朱团长碰了酒杯,一饮而尽。张祥根喝了酒,脸有点发红,眼睛也发红。朱团长按抚了一下张的肩膀,请张坐下来慢慢聊。张祥根聊着聊着,眼睛湿了,就想哭一场,被朱团长劝住了。
宴会结束了,张祥根有点醉了,踉跄着跑出酒店要了辆出租车回家去。汇龙镇万家灯火,各种小商品店林林总总嵌满街的角角落落,和城北村一样,繁华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长满九曲河两岸,超乎张祥根的想像。
张祥根与父亲的两间大瓦房早在几年前翻造成两层楼房,宅前宅后铺了水泥地面。楼后留一块翠竹园和小鱼塘,小鱼塘东边是自留地,种着药材啥的。自留地是父亲阿祥的宝贝,早晨黄昏都要去看一遍。父亲喜欢茹弄庄稼,种植稀奇的东西。去年种植的参三七卖了好价钱,在村里小有名气。自从张小凤来办厂后,阿祥心里憋着,脸孔像萎黄的丝瓜,总是阴着。张祥根劝说了多少回也没啥效果。前几天听说张小凤的厂区扩建,要征用他那块自留地,这下可戳动了他的心肝,整天闷在楼里不出来。
“小蟹又跑到哪里吃喝去了,迟早有一天要跌跟头的!”听到张祥根回家的汽车喇叭声,阿祥就在屋里骂开了,“这都乱啦,地主富农都回来了,耀武扬威的样子叫人很难受!还要征用我的地,那要问问我那些躺在地下的受难兄弟们答应不答应?”
“爹爹,你又瞎骂人了,这同躺在地下的爷叔们有啥瓜割?”张祥根噘着嘴回了一句。
“小蟹我骂两句你就受不了啦,你读书读到屁眼里去啦,怎么不帮我俚村上人说句话,怂啦?”
“爹爹,你就省省心吧,今晚碰见朱团长,你看他人多好,没说我们一句话,还劝慰我。换了别人,一张诉状交上去,我们还在这四平八稳地嚼舌头,恐怕早被抓进去了!”
“抓进去?没那么便当,如果是杀人大王顾龙天敢回来,看我非斩断他的腿不可!”
“唉,爹爹啊,我求求你了,别再惹事生非了,好不好!”张祥根醉意阑珊地爬上楼去睡了,只留阿祥眼睛红红地在楼下屋里喝闷酒,嘴里仍咕咕啰啰地骂人,惹得屋外的狗吠叫起来,传染到邻家的狗也吠叫不已。
秦显达这次返回汇龙镇,寻亲的念头始终很强烈。他又想到了朱团长。朱团长最近外事工作更加忙,除了接待海外华人,还接待欧美的客商来沙地观光考察。张小凤新建的厂区成了外商参观的景点,迎来客去,很热闹。但朱团长还是应邀陪同秦显达在汇龙镇范围内寻找倪九妹的线索。最后在汇龙镇镇政府的历史档案中查到一封信,那是秦显达在豫西山区的解放军三十八军驻地寄来的信,是寄给父亲秦九台的。封存档案的理由一页上写着:
邮寄秦九台烈士的信,以革命者的纪念物留存。
汇龙镇人民政府档案室
时间:1950年春。
秦显达翻看到自己写的信,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慢慢溢出,滴在档案上。就是因为这封信被留存,使他失去了联系九妹的机会。多少年来,杳无音讯。朱团长看到这封信,对秦显达深深地看了一下,说:“秦先生一家都是革命者,这个东西说明了一切。”说得秦显达又要落泪。看过档案,秦显达询问办事员,能否提供秦九台的房子被拆迁的档案?办事员说,房屋拆迁这部分档案移交土管局档案室了。秦即赴土管局查,竟一无所获。秦显达想从老房子上查找倪九妹的线索断了。朱团长通过关系找到了倪九妹在汇龙镇医院工作时的同事黄医生。黄医生高度近视,瘦削的脸,稍驼的背,显得很衰老。据黄医生回忆,倪九妹在汇龙镇解放后曾去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寻人,在1966年夏秋之间的那场动乱中因此被当作国民党特务游街批斗。倪九妹的情况非常惨。后来她和女儿一起离家出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晓得。医院的同事们都说这倪九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改革开放的政策那么好,她们也该回来看看啦。黄医生问朱团长,寻找倪九妹的人是谁?朱团长指指秦显达说,是这位秦先生,他就是倪九妹要寻找的人。啊——,黄医生把近视眼镜重新戴好,看着秦,很惊讶。往事历历,大写在他的脸上。“失敬失敬!”黄医生说。
秦显达和朱团长告辞了黄医生,黄医生一直送到大门口。医院门口插了许多彩旗,黄医生苍白的头颅在彩旗下勿隐勿现,秦显达走得很远了,那颗头颅还在那里晃动。
朱团长看到秦显达忧心忡忡的样子,边走边开导说:“黄医生说得很对的,现在改革开放了,倪九妹也许会,会回来的。”秦显达说:“如果她们娘俩还活着,理应有个消息,走访了汇龙镇,这小小的地方怎么就留不下一丁点的踪迹呢?”两人正说着话,朱团长腰间别着的BB机嘟嘟嘟叫了。朱团长低头查看了一下,说是金凤凰公司的电话,就跑到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过去。一会儿,朱团长喜孜孜地跑回来对秦显达说:“找到了找到了,这真正叫应了一句老,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说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秦显达眯着眼说,脸上没有一点激动的表情,很迷惑。
“嘿嘿嘿,这种事情说来都不敢相信,好像在小说故事或者戏剧里边才有,这世界上的事情哪有这,这样子的精彩和巧合?”朱团长略微口吃的感叹着,脸上的眉毛都笑弯了。“秦先生呀,金凤凰公司张小凤女士要找你,你去就知道了!”边说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拉上秦显达就走。
金凤凰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金宝西装革履早早站在公司大门口迎接秦显达。金宝亲热地叫了一下“秦叔,”脸孔又显得有点羞涩:“我妈在楼上接待室等你。”
“你妈等我?怎么一回事?”
“我妈有很重要的事找你,我妈她激动得脸都红了,非要我到大门口接你。”
“哦,你们这是在编啥故事,神神叨叨的,你秦叔可是经过世面的人,金钱呀、大生意呀什么的都对我无所谓的,没有啥惊天动地的可诱我,嗯?”秦显达跟着金宝往楼上走。朱团长嘴巴张开着,只是笑,跟着上楼,皮鞋踩得楼梯咚咚响。
接待室里,窗帘微微拉开着,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温暖明媚。室内摆放着鲜花,香气袭人。张小凤身穿紫色皮装,领带打成蝴蝶结,新烫了头发,做了面膜后的脸上水润润地,眉眼笑成一弯新月。她看见秦显达走进来,直呼着:“秦大哥你可来啦,快请坐快请坐!”又扭头吩咐身后的女秘书倒水泡茶。秦显达喝了茶,细观张小凤,水盈盈的眼睛又显年轻女人的风采。这是怎么啦?张小凤安顿好秦显达和朱团长,示意女秘书回避,才拉拉金宝的衣袖,说,秦大哥你要寻找的亲人倪九妹找到了,我也是刚刚询问了金宝才晓得。
“倪九妹,她在哪?”秦显达这是回到家乡后第二次从张小凤嘴巴里听到关于倪九妹的消息,这好像有点滑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金宝帮你找到的,你问问金宝。”张小凤扭头看了看儿子喜气的脸,又卖关子地说:“你认金宝为义子,我们娘俩就告诉你,这个条件可不算高呀?嘿嘿嘿”朱团长领会这意思,在旁边打趣说这可是双喜临门,亲上加亲的好事,弄得秦显达很好笑,以为他们在以玩笑的方式安慰安慰自己而已。
“秦大哥,事情真的很精彩,也算是托菩萨保佑带来的福分,也算是命运安排这样子的,有时候好事要来时你就是想也想不到的,推也推不了的。前天金宝与继红闲聊,继红说,她本姓秦的,她妈也是这沙地汇龙镇上人。金宝就问,你姓秦那你听说秦显达这个名字吗?继红一听这名字就跳起来了,说那是我父亲,你怎么知道的?金宝说怎么是你父亲,那是我秦叔!继红就细细询问了秦大哥的有关情况,听金宝简单讲述后就哭了,呜咽了好长时间。她对金宝说那秦叔肯定是她寻找多年的生身父亲,她一定要回到澳大利亚去拿了认亲物来当面对证。”
“继红说她姓秦,是我女儿?那她母亲是叫倪九妹么?”秦显达仍显疑惑地问道。
“继红说她母亲在去澳大利亚前就叫倪九妹,出国时改叫倪静。因为出国时间长了,没有人晓得她叫倪九妹。因此自从金宝谈继红这女朋友后,也不晓得女朋友母亲就是倪九妹,否则我们早就弄清她是否真的就是你寻找多年的女儿了。”
“那继红为啥没直接来见面而要去外国拿什么证据呢?”秦显达很激动了,着急地问道。
“这姑娘文化程度很高很懂事体,她是考虑母亲的层面,她说母亲那么多年一直寻找和挂念着父亲,如今自己没有证据就冒然认亲这有点唐突,她要母亲来见你,这样子就很自然很妥贴了。”
“啊------这些事都是真的吗?”秦显达惊奇得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小凤。张小凤笑了,说:“看你看你,着急了吧,我又不是那倪九妹,你盯着我看呢?嘿嘿嘿”朱团长一直默默地听着,见张小凤调侃,也插话打趣:“被我说中了吧,你们现在可以先认亲了,亲上加亲是亲家,呵呵呵”秦显达听朱团长这一说,脸孔竟然红了起来。那张小凤呢,喜气盈门,又忆到自己爱恋秦显达的往事,也觉奇情的紧,脸孔早已经红艳艳地,有种青春回来的感觉。金宝在旁边听着,想到继红与秦叔的父女关系,那秦叔要做自己的岳父了,感觉这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梦,自己是这梦里的主角呢还是配角呢?是秦叔与继红故事的结尾呢还是自己是这个故事的开头呢?金宝是乐得不知所以,暂时找不到答案。
秦显达这次获得了倪九妹的真实消息,兴奋的脸孔红红的一时半会褪不回来。想到是金宝替他寻找回来的,所以也乐呵呵地望着金宝笑,说金宝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了却了秦叔一桩大事体。联想到张小凤与自己的那些故事,总觉得冥冥之中上苍安排好了,要自己和倪九妹、张小凤经历千回百转,才走到今天的这个大结局。他们在接待室里开心地聊着,阳光渐渐照到室内来了,四壁鲜花暖洋洋地开放着,清香四溢。突然,公司的设备科长带着电气工程师气喘吁吁跑到接待室敲门,向张小凤报告说,城北村的阿祥带着几个老头在计划新建发电机房的那块征地上闹事。这些老人好像都喝了点老酒,乱骂乱闹恐怕要出事!张小凤知道这阿祥老人的心思,要解开这老人的历史心结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行。她说对待阿祥叔一定要和气,一定要息事宁人。再给他那块自留地补贴些钱。设备科长说,给钱已经好几倍了,他好像并非为钱而来,好像要争啥面子,耍酒风!朱团长说,这张家伯也算是个老革命了,思想怎么这样子糊涂,一而再,再二三地闹,也是大煞风景。我同他儿子是要好的同学,让我出面劝劝他。朱团长说着,带着设备科长等下楼去处理了。
金凤凰实业有限公司计划筹建的自备发电机组厂房征用的那块地在城北村大横河畔,此处风水甚好,是块宝地。阿祥脸孔菲菲红,衣袖巻得老高老高,在那块田的围墙边骂着。村民们也有围观的,也有起哄的,也有跟着骂娘的。
“阿祥叔,我是张祥根的同学,很要好的小,小兄弟!”朱团长穿过厂区新砌的围墙一侧的空地,走到阿祥身边招呼说,“有话好好说,征地补贴啥的都要按照政策来做,阿祥叔您是老同志老干部了,思想理应要比群众好,理解力要,要强啊?”
“我阿祥老糊涂了,不懂政策!”阿祥放高了嗓子骂道,“你叫那现世宝的女人出来跟我绞劲扯谈,你叫那杀人大王出来耍威风,你叫我冤死的兄弟出来讲讲公道话,看我张家穷兄弟不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不可!看我不骂臭你这不要脸的臭婆娘烂污逼!”
朱团长看阿祥叔喝醉了,骂人骂得太难听了,就对设备科长说,去叫几个员工把阿祥叔扶回家去吧。正说着,阿祥叔身边的几个同样满嘴酒气的老汉竟然操起手里的小扁担往前乱打,啪啪啪,朱团长应声倒地。
现场一片混乱。朱团长被打中脑袋,昏迷不醒。 “啊呀,闯大祸了!”村民们一哄而散,绿油油的菜地上踩得乱糟糟地,小扁担丢弃在菜地上,滴着几滴鲜血。警车呼啸而来,带走了朱团长,也带走了阿祥和那几位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