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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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红伴着母亲从澳大利亚喜孜孜地出发了。倪九妹略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岁月残留的伤感，灰白的头颅写满沧桑。继红将自己结识台商金宝及巧遇父亲秦显达的来龙去脉告诉母亲，继红看到母亲眼睛里慢慢渗出来的泪水是红色的。继红吓哭了，劝慰母亲说，现在是千里奇缘一线牵了，母亲别伤着了身体。倪九妹缓缓地点头，叫女儿拿纸笔来她要写字。倪九妹从珍藏的书籍中寻出那本《陆游诗集》，在秦显达小楷书写的题词下面写了一行新诗：
百转江湖已倦游，客居海外赋离愁。
偏隅一枕涛声碎，云盖彼岸帆影稠。
半夜孤灯常掬泪，痴心梦断也捶头。
纸鹞碧空思牵仍，哀我苍生苦休休。
倪九妹写了诗，把《陆游诗集》塞到旅行箱里，这箱子里还放了秦二娘留下的那件青衫。岁月磨砺，杭绸真丝面料做的衣服仍保持着光滑的质感，聚结着柔柔暖意。
那年继红将秦二娘留存的青衫拿到她手里，她的心都要碎了。多少年风雨岁月，她苦苦支撑着的期盼凝集在这件青衫上。秦二娘盼儿的泪水洇湿过青衫，秦显达的影子仍然如河中水镜中花煌煌而来淡淡而去，不知所踪。倪九妹的相思泪又重重地滴湿这青衫，这个晚上没睡觉。倪九妹决定再度跨出家门去寻找秦显达，那怕山高水险，不管不顾了。倪九妹这次出走，也是她笃信秦显达还活在这世上的顽强信念的支撑。如果没见这青衫，她的内心的笃信也许会被岁月的磨砺而冲淡，也许会被同事黄医生的热恋而摧毁。这几年她因牵挂影子般的男人秦显达而曾沿江沿海寻寻觅觅所造成的“特嫌”牵累，过着被人冤枉欺负的苦难日子。这对她很不公平，但她忍了，内心没屈服。让她心酸的是暗恋着她的黄医生，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苦苦等着，一门心思地追恋她，叫她情何以堪？她内心的那个情结是生死结，没法轻易地解开，任那黄医生苦苦相恋。那种日子就像风雨中的梧桐树，春来秋去，绿肥红瘦，茂盛如盖的树叶在岁月中飘逝，树愈坚而枝愈稀，越来越苍老。这种苍老的活法无法让倪九妹脱出生天，她决定跨越。
“九妹，青春是一团早晨的太阳下闪亮的露珠，在荷叶的衬托下鲜嫩活泼，等那阳光晒脱了，荷叶上就没有那东西了，寻觅不到了，你要想清楚呀？”汇龙镇解放了，青年黄医生将求爱信偷偷塞到倪九妹的抽屉里。倪九妹拖带了女儿在内科病房忙这忙那，没去看那封情书。黄医生站在病房门口观察着倪九妹，他希望倪九妹去打开抽屉看到自己爱她的语言，火热的青春语言。
“九妹，夏天的热度超过人的热度了，温度计超载了仍不减天空火烧云的凝集，一团团热火扑向我们，扑向人到中年的渴望，真情的渴望。不管你如何，我将等着你的，决不放手，真的。”七八年过去了，黄医生辛苦地将写好的信放置到倪九妹的抽屉里。他在心中无数遍地背诵了信上的语言，他心里的热度没有减少，愈来愈强烈，哪怕同事们在背后议论他的“愚蠢”，他说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那一天。
又有好几年过去了，倪九妹受冤遭难了，被造反派以莫须有的罪名游斗了一天。母女俩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头痛哭，只有黄医生跑来安慰她。黄医生的脸色很苍白，很虚弱。黄医生把高度近视的眼镜戴上又取下，他有点未老先衰的脸凑近倪九妹说： “九妹呀你要挺住，只要有我在，这天空坍塌不下来！只要你愿意，哪怕你再那个，我也不嫌你！我不怕别人说那些闲话，我会等你！别伤心，哦？”倪九妹很心痛，泪流满面地说：“黄医生，你真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呀！呜呜呜------”
倪九妹感觉到黄医生的伤心和迟钝，心痛致极。倪九妹身子骨很硬朗心却已经虚弱，她再也无法面对黄医生深情的眼睛。倪九妹触摸着继红带来的那件青衫，内心纠结如麻。她终于想好了，咬紧牙关对女儿继红说：“继红啊，阿娘决定离开汇龙镇去寻找你阿爹，你去不去？”继红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也咬咬牙说：“阿娘，我们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当年你和阿爸被绑匪抓走后，阿婆不也是吃尽千辛万苦出门去寻找吗？”倪九妹看到继红坚定的目光，心里有了底。她认真收拾了要携带的东西，把《陆游诗集》和那件青衫装进皮箱。她坐在灯下给黄医生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给黄医生写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黄医生：我亲爱的兄长，你是我心中最最重的自家大哥。感谢你十多年来对我的挚爱与照顾，你就像天上的太阳时时照暖着我小妹的身心；你就像池塘里的团团荷叶，护卫着我这条柔弱的小鱼儿在清清的水中游动，我是那样子的讨巧，那样子的扭昵，那样子的顽皮和冥顽不化；你就像《梁祝》里的梁哥哥，知道我俩难成夫妻，还扮演着被九妹嘻称为“呆头鹅”的角色，这真正难为了你！上苍也许早就这样子安排好了，让你扮演这种角色？我真的早就被你的真诚所感动。可是，我的前世今生注定要错过你了，因为我的婚姻早就注射在我的血脉里，我无法忘却我的爱人秦显达，无法再接受别人的爱，无法跨过这道坎，宁愿做你荷盖下的小鱼儿，无法蹦跳到你的团团荷叶上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愿芳草能识君。劝君别再委屈了，忘了小妹吧。我们娘俩感恩你对我们的爱恋，感恩永记心中。岁月漫漫，河水濸濸，好人总有好报，万望大哥多多保重，另择良缘，切切如愿。倪九妹泣书，1966年11月11日。
翌日，倪九妹携着继红悄然离家出走了，谁也不晓得她们去了哪儿。倪九妹出走后，医院追问过黄医生。黄医生说她们可能去了南方，寻找秦显达去了。谁叫秦显达？黄医生说那是倪九妹的男人，他在天涯海角呢。
春去秋来，汇龙镇街道上的法国梧桐树在秋风里愈摇愈瘦，黄医生的脑海里倪九妹的印象也愈来愈瘦。其实，倪九妹真的去了南方。倪九妹在解放初期走遍江浙闽，结识了走江湖的郎中红线女。那红线女祖传跌打损伤药秘方，靠两只细瘦的手做推拿，在闽东一带行医有些名气。倪九妹娘俩投奔了她。这红线女圆脸大眼厚嘴唇，脸上稍有几粒麻子，家住福建樟州小山村，甚有家资，得知倪九妹落难，欣然收留了她。红线女对倪九妹说，别看这偏僻小山村，村子里对陌生移民也查得紧。我有亲戚在渔船上做老大，你娘俩就去渔民船上去行医吧，混口饭吃总可以，也可远离这混沌的俗世，阿好？于是，倪九妹娘俩就跟着红线女走上了渔船大踏板，走到湿漉漉咸兮兮的渔民中行医，开始了海上漂泊的生活。海风吹黑了她们的皮肤，吹黑了她们的脸，海浪打晕了她们的头，打翻了肚子里的油盐酱醋糖五味瓶，肠子也要吐出来。海上漂泊的日子很辛苦，痛苦的泪水要流干净了。倪九妹泪眼汪汪地询问继红，阿娘这样子吃苦这样子狼狈这样子折腾，你跟着受苦，埋怨阿娘吗，后悔吗？继红摇摇头，对阿娘说我不后悔，你不要心痛我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娘，我们吃这苦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相信有这么一天。白天海风吹得脸痛，夜晚海浪的啸叫令人惊心。倪九妹问继红，你阿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我们能等得到他吗？继红劝娘说，会的，阿爹也许正在海的那一边看着呢。前几天渔民说，台湾那边有当兵的偷渡过来了，有个人乘的船被海浪打碎了，他是紧紧抱着桅杆跟着海潮漂过来的。我阿爹也会不会有一天漂过来呢？倪九妹说，你阿爹怎么会在台湾呢，他要么从其它地方漂过来，决不会从那地方来，决不！
倪九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天天盼望秦显达真的能从海那边漂过来。每天她给出海的渔民看病，从这艘船那艘船上跨过来的渔民中询问有关偷渡客的故事，问了又问。她问有谁知道汇龙镇青年秦显达的情况，渔民反问她谁是秦显达，没听说过。这种日子过了几年，她望眼欲穿，身体很疲惫，遂又回到红线女的小山村跟着她做赤脚郞中。继红呢，除了帮助母亲行医，偷偷跑到樟州城里的图书馆借了医书呀、文哲史书呀、外国小说呀认真地读，读了许多书。母亲晓得了问她，继红你在读书呀，是不是想当个名医啥的，唔？继红说，当啥名医，你这不是大半辈子做医生，倒头来还弄成赤脚郞中了，脸孔晒得黑勃溜秋的，又干又瘦，像山沟沟里的小泥鳅？倪九妹问，那你想做啥？继红说，这乱哄哄的世道呀总有清爽的一天，我为将来的新生活筹备文化知识呢，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小山村里吧？继红说的话让倪九妹多了一条心思，她鼓励继红自学一门外语，眼光看得更远一点。两年后，红线女在一次行医中被毒蛇咬了，被倪九妹用嘴吸吮的方式拼老命抢救过来。红线女很感动，说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一定要报答你。继红知书识礼很有学问，如果老窝在这山沟沟恐怕会耽误了这姑娘，我有个亲戚在澳大利亚，我请他担保送继红去国外读书，让她博个功名回来，阿好？倪九妹说，好是好，可是出国读书要很多钱，怎么办呢？红线女说，我叫亲戚把你也弄出去，你可以一边行医一边陪读。倪九妹说，到国外行医听说要执照的，我这赤脚郞中可没有这东西怎么办呢？红线女说，本事长在你身上，走到哪都会弄到饭吃，到了外头多动点脑筋，总归有办法的嘛。有我亲戚担保，没事的。于是，红线女很辛苦地联络了澳大利亚的亲戚，将倪九妹娘俩弄了出去。临走，红线女把家传的秘方也传给倪九妹。倪九妹推辞着，说这可使不得的，千万别这样！红线女眼睛红红地说，你看我就算有万贯钱财，无儿无女，传给谁呢？这眼睛一闭啥也没了，总不能让这秘方连同我这身老骨头一起埋在山沟沟里吧，让风吹去，被狗叼去？红线女说着说着哭了，哭得倪九妹伤心极了，陪着她哭。红线女非常舍不得倪九妹的离去，她说九妹你是我前世里的姐妹今世来相会，今世里的姐妹来世再相随。
倪九妹继红依靠红线女牵线飞到澳大利亚去了。当她们乘上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透过舷窗看到一线之隔的大陆和台湾在蓝天白云下慢慢掠过，心里好像承受着重负，思恋期盼，明日复明日，许多平常的日脚密密地缀结在历史的缝隙之间，阳光能否穿透迷雾给她们带来好运和光明？她们的心沉甸甸地。倪九妹对继红说，我们去了澳大利亚还是要回来的，落叶归根。你阿爹还没寻到呢，我不甘心的。继红劝慰说，阿娘，我们会回来的。
光阴荏芮。倪九妹靠着红线女祖传的秘方绝技在异国行医赚钱供继红读了墨尔本大学。看着女儿读书成才，倪九妹更加思念秦显达，常常翻看秦二娘传下来的那件青衫，抚摸着青衫上的图案，回忆着往事，嘴上嘟嚷着一句话：“我总算对得起秦显达了”。继红看到母亲的思念，眼圈也泛红。继红对母亲说：阿娘，我学的是“音乐可视化和表演艺术”，我还要自修一门印象时尚设计，将来当一名印象时尚设计师，将东方古老艺术与西方典雅设计结合起来，创作出古典与时尚相融的舞台剧，让阿娘的思念幻化成真，让阿娘能够看到栩栩如生的阿爹秦显达的形象。倪九妹苦涩的脸上烊开一丝笑纹，说你这沙地小娘真要变成艺术大师，那你阿爹看到了一定会开心的。你这死小娘，可别骗你娘啊，骗了不作兴的。继红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倪九妹，说阿娘，你就等着看吧，看我设计的最新式的舞台剧吧。我设想好了，我一定要设计一部名叫《沙地时装秀——荷叶青衫系列时尚》舞台剧，让其风糜世界。继红的话说得滚烫滚烫的，倪九妹听着舒服，听着高兴。然而，那些滚烫的思想能否梦想成真，她不在乎。当继红完成学业提出要回国发展实现她说过的那个梦想时，倪九妹觉得她的想法有点幼稚，很遥远。继红说阿娘你就让女儿出去闯闯，就像当年你和阿爹挣脱海盗的抢劫去参加新四军那样------
倪九妹听了，嚎啕大哭。
这个晚上倪九妹又失眠了。迷迷糊糊中，继红跨进铁皮屋说，阿娘，今晚悉尼歌剧院演出新潮时尚秀舞台剧，快去看噢。啊呀，天堂般的建筑，金碧辉煌。精致的舞台上摆着一台黑色钢琴。歌声从幕后传来，一群大鹏鸟悬空飞翔，飞过山岭，飞过大海，飞到丝绒一样的大地上来。椭圆型的地毯上摆着一本诗集，一个穿青衫的青年翩然而来，似歌似吟：
大风扬起兮滔滔绿波裹沙洲，
岁月璨璨兮杨柳稻花柔世波，
泼墨丹青兮折枝画笔乃其天，
譬如游人兮投壁抛彩画青衫。
云起云飞兮漫漫人海隐倩影，
时光遥迢兮鱼雁西逝失踪迹，
胸藏美人兮翻江蹈海苦相思，
哭干泪泉兮缥缈青衫愁载愁。
青年飘然而起，举手挥毫，点笔驰过幕布：大鹏鸟奋力扇动巨翅，轻风过后天空细雨降落；沙洲翠竹帆影点点，有亭台楼阁，彩云袅绕；斜阳细微处青葱落霞，渔歌缓缓间丝网涂稀；劈开江水，有笙箫和鸣，一群身穿青衫的年轻人跳跃而来，领舞者唱着沙地小调。倪九妹拉着继红的手说，那领头的人很像你爹秦显达啊。正说着，幕后又划来一艘小苇船，船上一女孩身背医药箱，在沙洲那边姗姗而来，袅袅而去。女孩唱道：
春天里来菜花黄
妹妹想哥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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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那不是小芳唱的《要哥哥》吗，死小娘，这歌舞可是你编写的？你弄这些伤心的东西作啥，莫非要你阿娘哭干这眼泪啊？”倪九妹看着看着就流泪了，心头痛得很厉害。继红甩了甩倪九妹的手，双手一攀，竟像蝴蝶一般飞上舞台，变成一只很小很小的彩蝶驻在举笔画幕景的青年的手臂上，让那青年双手托举着，飞向银幕。奇迹发生了，银幕上出现了一件漂亮的雪青色荷叶图案真丝衫，如幻如影，缥缥缈缈，愈飘愈大，许多小彩蝶围绕着转，时尚美艳。倪九妹不哭了，睁大眼睛欣赏，有甜滋滋的感觉涌满胸膛。她又看见秦显达身背盒子枪英姿勃勃向她走来。秦显达说，九妹啊，阿娘说我俩很有夫妻相，你看像不像？说着说着跳到一只船上漂走了。他的双手在蓝天下招着，很像红太阳周围的云朵，一闪一闪地跳舞。倪九妹不让秦显达乘船离开，拼命地呼喊，可是秦显达听不见，躲到云朵里去了。
“阿娘，醒醒啊，你刚才又做梦了？”继红推了推倪九妹，打着哈欠说。
“哦哦，又梦见你阿爹了，被你弄破了我的好梦，死小娘。”倪九妹说，心有戚戚。
“阿娘，我回国的事情你答应了吧，事情弄成了，也许阿爹会看到我创作设计的时装秀，会在时尚商品广告上，影视剧里看到这些东西的，那我家亲人团聚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对吗？”
“好吧，阿娘答应你！”倪九妹擦去眼眶里的泪水，翻转身子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