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决定去看章工的母亲。
章工的母亲静静仰卧着,苍白的老脸拥进枕里纹丝不动,眼珠间或在迟缓转动,昏老的眼光浊浊地透出一分慈祥:“啊咿......”含混的努力从喉咙里逼出来的声音是招呼瑶瑶的意思。瑶瑶垂下头轻轻抚摸老人浮在枕上的白发,将二张二百元面额钞票塞到枕下。实然,老人呜呜啜泣了,干瘪的嘴巴张开,上腭悬着,舌头又红又小缩藏在稀落的牙齿里,像含着一枚红樱桃。一股尿骚臭从被下透溢出来,老人在情绪激动后小便失禁了。
“姑娘,我来弄!”服侍老人的小老太保姆挨上前熟练地从被下抽出二条尿湿的条布,扶起老人细瘦无肉的双腿,用软湿的毛巾擦干胯间的残尿。瑶瑶看老太做,突然想到自己是要为这躺着的老人做事的,就拾掇起地板上尿布走进卫生间,放水冲洗后晾到晒竿上。许多在阳光下挂着的尿布期期艾艾擦她的脸,她在这片布条丛里钻来钻去,微风吹动尿布吹动她的秀发,和阳光一道抚摸她窈窕的身子。她找到了一种女主人的感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啊咿咿......”章工母亲稍微喊响的声音里有了清爽舒服的音色,瑶瑶已听懂她细微变化的含意。
章工:我给你写过十八封信了,我把心灵的秘密书写在里面,包裹在里面,(如今那些信折叠着锁在我的抽屉里,那是我的隐私,现在没必要再交给你看了)......记得那个雨后清凉的夜晚, 你终于牵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系着我全身每一个个神经和每一个毛孔的手),踏着温馨轻飘的步子徜徉在林荫下草地上(你记得牵过我的手了吗?还是并肩走走,很随便的样子?而不是那种小情人依偎着招摇过市或隐入密林?)你的步子很潇洒,握人的手又灼热又有劲。我嗅出你成熟男子深沉热烈的气息,你似连绵波涌的水圈擦摸着我身上每一个毛孔,强悍地向我渗透过来,我是一只不会水的小鸭子,颠簸在你厚密密雨般的水圈里,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次超越生命的散步把我的心载到你的彼岸,我开始关注你的一切。记得那次舞会吗?我带别人转,别人带我转时,我总死死搜寻着你的身影。你说不会跳却站在舞池边缘兴奋地张望。我俩终于机缘相逢手拉手紧挨在一起开始旋转......那晚我勇敢地约你去那片充满诱惑的林荫下散步,你想牵我的手(这次一定牵住我了),我嗔笑着躲开,你却一把揽住我身子,逼迫我稚嫩的灵魂出窍。“瑶瑶”我听见你亲密的喊我(你声音很低很浑厚,发自心底的颤音呀),你慢慢吻我(那一刻我一定很丑,皱着眉头一脸痛苦的样子)。
章工,你上课的样子很滑稽,双手互托着肘,既深沉又懒散,真像在大街上慢慢行走着思考问题的怪人。你是个怪人,整个计算机网络公司里的人都围着你转。你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同事们都不知道你家里发生的事。记得那天傍晚,我洗完澡轻轻松松走过你的办公室,看到你头埋在微机屏幕前的桌子上睡着了。(你睡得真香,我轻吻了你的头发)。我想替你关掉机器, 看到屏幕上最后一行英文字竟是一句警语:特急!请保姆。我猜到你家有事,弄得你心力交瘁。从那天傍晚起我想我义不容辞了,我开始走进你的家(也许我背着你参与了你的家庭生活使你不愿意,就像我用心锁住自己的稳私一样)。日子过得真快,每当我约你去散步,在热烈的拥抱中你很投入,没有那种被家庭生活压垮的窘态和失落感而使我心头稍安。你母亲病情的稳定和好转使你不易察觉的表情更趋平和而对我更热烈(在你母亲未开口说话前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婚姻生活的波折)。我想对你了如指掌后暗笑你的迟钝,我在分享你的不幸也在承担一切不幸,因为我愿心身合一地愈来愈走近你,走近你的家。我想热烈地吻你,像你吻我一样,我将你整个地融化在我的血液里,你信吗?
“母亲她吃些什么?”瑶瑶忙完活向坐着打盹的保姆打听,“最好吃些补品,都有什么?”瑶瑶完全以一种主人的口气说道。
小老太保姆回过神来,似乎有了新的感觉,努力睁大多皱的眼皮,认真地回答:“噢,吃新上市的补品,有鳖精呀、鸡精呀、西洋参什么的。”
屋内静了一会,墙壁上的电子报时钟突然响起来,“三点钟了”,保姆懒懒地嘀咕一句,又垂下眼皮打盹。
“啊咿⋯⋯”章工母亲又唱歌般唤人,瑶瑶轻轻走进去,见到母亲两颊沾着泪珠,惊异于她仍正常灵敏的听觉,她内心世界完好无损,想必是一口蓄满生活甘苦的深井,瑶瑶很想靠近它、揉搓它、沫一汪醇香。擦拭掉母亲脸上的泪,瑶瑶望见母亲闪亮的眼珠里似有一只手在抚动,一种久违了的母爱在心头荡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一串泪珠忍不住挂落下来。瑶瑶读懂了章工母亲的眼语,有心灵相通的感觉弥透全身。
“哇呀,买那么多补品啊!”小老太保姆在大惊小怪地翻看瑶瑶带来的礼物,夸张地睁大小眼睛。“咦,一只小狗?”一只毛茸茸玩具狗睁着两只会动的眼睛盯着保姆,用手一拍就呜哇哇欢叫。瑶瑶过来,抱小孩般把它放在章工母亲床头,母亲努力地微微动了一下,眼睛里笑意涟涟。“啊咿咿⋯⋯”声音像浸满喜悦的水要泼出来。
章工母亲又失禁了,溢起一股尿骚臭,瑶瑶轻轻掀起被子,拉撑起母亲瘦而无肉的双腿,慢慢褪下夹在两胯间的条布。母亲私处很臭,股间暗红。“拿些药粉来”瑶瑶吩咐老太保姆,“应该多按摩,会有用的。”瑶瑶一边抹药粉一边说给保姆听。“已躺一年多了。”老太保姆疑惑地看看瑶瑶,再看看干瘦的母亲肢体提醒说。“要做的!就这样子。”瑶瑶开始拿捏母亲稍僵硬的关节,逐一按摩腿部、腰部的穴位。瑶瑶费劲做了一遍,汗湿衣衫,擦干净母亲身子,并用红笔在穴位上画好圈给保姆看,“你没劲可轻轻按摩,时间搞长些。”
“姑娘,你是医生呀?”
瑶瑶抿嘴舒坦地笑笑向老太保姆摇摇手,示意母亲已闭眼睡着了。老太保姆看见章工母亲眉梢眼角处两颗晶亮的泪滴。
章工:母亲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我并不为你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或庆幸或悲哀,过去的已过去,就象天空中曾经飘走了一朵云彩。我觉得那没什么,你还是你,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虽然你没告诉过我,也许你认为羞于启齿或还不到要告诉我的时候或其他什么的)。可是谁能想到那朵飘走的云彩并未真正飘走或消逝,她又飘进了我的生活(你母亲刚恢复一点语言功能,就说你原来的媳妇叫秋月。天哪,我那寡汉父亲热乎乎地娶来的新嫁娘不就叫秋月吗?)。你还记得你给母亲买的小乖狗吗?它是被那秋月活活扼死的⋯⋯
看到儿子跟媳妇秋月不和睦,做母亲的偷偷抹眼泪,熬日子把眼眶熬陷下去。章工怕母亲烦恼出病来,从朋友处觅得一条小巴儿狗给母亲消遣。
“看你,弄这皱巴巴的小丑狗来家做啥噢。”母亲手托着小乖狗嗔怪儿子。小乖狗奶声奶气地轻吠,竖起两条短细的毛毛腿作揖拜状。“噢,小乖狗通人性,有礼貌。”母亲笑起来,几颗牙齿豁在唇边,很开心。
每天都有穿西装的大男人来找媳妇秋月,母亲忍不住问,那人找你做啥?秋月一脸不搭理,淡淡地回道:朋友,做生意噢。那天来了两个穿西服的说是市工商银行的要看房子。看房子干嘛?秋月说:搞抵押嘛!母亲一听气急了,死活不肯。秋月当着那些人的面破口大骂:老不死的多管闲事!母亲血气上涌手脚发麻扑通跌跪在地板上,眼发直舌僵僵中风了。
那天,来了一个陈老板,秋月挽着他上楼。一会儿,楼上传出媳妇调情的浪笑声。很长时间听不到她的笑声了,那声音突然飘过来,太放肆太刺人。母亲躺着不能动,耳朵里慢慢轰鸣起来,淹没了秋月媳妇张狂撩人的浪笑。床边陪着母亲的小乖狗突然愤怒地狂吠,这通人性的小狗在替母亲发言抗议,惹得楼上男女停止了淫笑。
秋月张大着嘴,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两个大奶子一耸一耸,噔噔噔从楼上下来,一把揪住小乖狗茸茸的背皮就要往墙上摔。“别乱来噢!”陈老板笑嘻嘻走下来,不让摔。“老妈妈”陈老板从衣袋里掼出几张百元大钞票给母亲,“这钱孝敬你老人家,你媳妇秋月帮过我的忙,有对不住的地方多包涵。老妈妈,凡事讲个缘,我们是很有缘的罗!老妈妈你多保重,长寿!”母亲努力睁眼看陈老板,四十岁年纪,一脸福相。秋月忸怩地站在他身后满脸通红。“秋月,好好照看你婆婆。”陈老板转身对秋月说道,秋月没吱声,拉着陈老板重新上楼聚首去了。小乖狗沉默了一会,又吠声赳赳,象和楼上的女人唱对台戏。母亲的眼泪簌簌淌下来,洇湿枕头。
陈老板隔三叉五地来,带给母亲许多补品,章工问过秋月,秋月搪塞说她买的。章工看母亲 时,母亲 总是流着眼泪,嘴巴张着,象个淘气的孩子委屈地哭,弄得章工心酸酸没了情绪。
夜里,章工背着母亲默默流泪,秋月看到了,别过脸去,坐在床头发呆。母亲心里着急,尿床了,尿骚臭从被子里钻出来,母亲很难受,张大了嘴巴憋了很长时间,喉咙里逼出尖细哼叫:“啊咿咿⋯⋯”。章工睡眼朦胧下楼来,默默给母亲换尿布擦身子,没看清灯影下母亲焦虑爱怜的眼光。母亲张大嘴巴又要哭,章工说了一句:“不要老是哭嘛,坚强些!”就趿着鞋困倦地上楼睡了。小乖狗摇动尾巴竖起前腿爬在床沿,伸出红舌头舔母亲露在被外的手指,安抚母亲受伤的心。
那天,小乖狗厄运来了。陈老板又与秋月在楼上幽会。半晌,秋月气休休地赶下楼来,嘴里不干不净臭喝臭骂,满屋子乱寻乱找,还掀母亲的床上被子。秋月从未认真服侍母亲,缩手缩脚不碰一碰母亲干瘦的身子,只用手在被子里摸来摸去。终于,她从床下摸出一只男人的尖头大皮鞋。
“打死你这死狗!”
秋月终于凶狠地拎起小乖狗,活活掐死了它。小乖狗长毛掩住的眼睛滴出几颗泪珠,短细的腿软耷耷地垂在空中,肚腹鼓胀了一阵渐渐瘪了下去,仿佛吊晒的一团皮毛。在秋月的淫威里小乖狗没能痛快地哼叫一声。眼睁睁扼杀了自己心爱的小乖狗,抓不住小乖狗急急消逝的灵魂,母亲痛心地尖叫起来,啊咿咿⋯⋯
“你怎么将它弄死了呢?”母亲在深深痛惜中听到陈老板接过那只尖头皮鞋后对秋月长长的责怪。
章工:你母亲的病是你的前妻(我这样称谓那女人想必不会使你难堪吧)气出来的。心病要用心药医。如今,母亲的病已好转,基本恢复语言功能。看得出,母亲很喜欢我,使我重新得到渴望已久的母爱。你家除了你,她都不知道我是谁,我想让这成为一个谜。(我已从名医处觅得秘方,请按方及时给母亲服用,会有效果的)。今天,我把过去写给你的信拿出来细细读,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曾偷偷写过几首诗,想不到诗意里果真藏有天机,令人心碎(那时我很朦胧,以为朦胧很美)。请读一读我的一篇《爱与我擦肩而过》的诗吧。
做了千百遍的梦
梦中的你塑得十分的真实
要说就说要做就做
灵与肉都开始回归自己
前世的姻缘化成相思
今世的相思化成好梦
彩蝶双飞随风飘去
我追寻的爱与我擦身而过
梦醒时分抓不住一缕真实
两行热泪如泉涌出
打湿了我的脸面
打湿了我的好梦
打湿了我的世界
莫非冥冥中真有主宰人类命运的神灵在召唤在谋划在扯动在描述悲欢离合的故事?为什么你的前妻却成了我的后娘?为什么上苍不保佑天下好人平平安安!我的故事和我的初恋都在这封信上演绎着。我不想伤害你就像不伤害我父亲一样,我崇拜你爱你就像热爱我父亲热爱你母亲一样,你们都像天上的太阳,永远照暖我稚女的心⋯⋯
“瑶瑶!”章工手捧瑶瑶的信泪流满面,仿佛看见瑶瑶走出他家时两眼泛动的泪波。怪只怪自己非男子汉本色的踌躇,害了姑娘心灵受伤。章工急忙打开微机,颤抖着手指敲打出一封给瑶瑶的回信,大意是:瑶瑶我的“田螺姑娘”,来信收悉⋯⋯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所知道的那个“秋月”不是你父亲娶的“秋月”,她已跟人去了南方⋯⋯
嗒嗒嗒⋯⋯听到章工逐渐清晰铿锵有力的电键声,母亲斜躺床头满眼欣喜地问道:“章儿,她还会再来么?”
“会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