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在汇龙镇担任三十多年的街道主任,在这个国家最基层的行政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克已奉公、清政廉洁,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曾多次被推选为县人民代表。父亲谦谦君子,德高望重,深受居民爱戴,是个十分优秀的国家基层干部。
我们小时候,父亲为一家人的生计而操劳着。父亲平时很少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交流,我们对父亲的记忆好象比较淡漠,觉得母亲要比父亲对我们要亲切要好,心中放第一的往往是母亲,当我看到母亲在父亲生病时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迷惑。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在母亲逝世以后,我才认识到父亲的重要性,他是一家之长,是顶梁柱。许多年过去了,父亲与我相依为命,当我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我总是先与父亲商量,然后同妻子说。这是我生活的准则。所以,我生活中没有什么事他不知道。这样,家中的大小事情就很容易解决,很容易沟通。
我们居住的老街的房子历经岁月沧桑十分破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却因家贫无法解决翻盖新房之事,他们将这件大事寄托于我身上。记得在我生了儿子以后,母亲就多次同我商量盖房子的事。那时,我的存折上只有500元。我对母亲的热望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同我讲这件事。我问母亲,如果我砌房子,我必须借款,你们能支持我多少呢?母亲说,数千元吧。我笑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在八十年代初,我家实际上仍是很贫困的,离万元户很遥远。母亲的关于催我砌房子的心却是真的。父母想在他们有生之年看到我家彻底翻身。母亲的催促使我心里有了搏一搏的想法。经过十多年的奋斗,我竟然成功了!当我家新楼盖好时,我和父母亲高兴得无法用语言表示。说句真心话,我砌房子的初衷是为了让父母高兴,让大家看到我家的彻底翻身。对于家产啊,钱财啊,这些我真的没太在意。后来,母亲生病了,父亲和我们的心思又放在母亲的病上,家里刚刚好转的生活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想不到我家盖了新房,父母亲还未享受好,母亲就病了。我有时想想,我母亲难道真的是个贫苦的命?她的时代随着我家的新房子的出现而结束了吗?在过去的破屋子里,母亲一直欢蹦乱跳,住了新楼房却开始脚步踉跄,继而扶着墙壁走路,最后病在床上。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
从母亲生病瘫痪到她离世整四年,父亲一直很辛苦。那时由于我们都在上班,只有父亲忠实地陪伴着她。父亲好像在还母亲的债,父亲在细心地照料母亲这方面是那么的真情无私,这使我和妻儿受到了潜移默化的教育。也许,当灾难来临时,才呈现出一个人的品质。父母在世时给了我们太多的教诲,使我们真真切切弄懂了什么叫做人间真爱。父母对我们的爱是超过一切的爱,像是一个不离不弃的魂,包裹着我们。我们对父母的爱也是这种爱的反孵。母亲过世后,父亲一直跟着我,他一直身体很好,有时生病了,我马上带他去看,从不马虎。那怕是感冒了,立即带他去医院挂水。父亲说,你别那么大惊小怪。我不同意他,硬带他去。现在想想这是防患在前,对保护老人有好处的。后来我到苏州去工作,这几年我不在他身边,也许就造成了他的疏忽。虽然有我妻子在照顾他,但父亲是个要强的人,没有大毛病,他不想麻烦儿媳妇。
父亲一直在老家,替我看着管着这个家。我们与他生活习惯了,他从未与我们吵闹过,妻也从未嫌他,我们过得非常开心。在经济方面,父亲是独立的,我们从不过问他的钱物去处。尤其在经过拆迁居住商品房以后,我们把管理房子的权力交给了他,任由他处理。他呢,好象有了房子使他自己有了身价,在那些老街坊面前,他总说这房子是他自己的,争个面子。而我们也很为父亲的面子而高兴。其实,父亲心里很清楚。有时,他可能听了那些嚼舌头的老人的话,回家同我们说,我怎么成了一个扫地出门的人了呢?我的房子呢?我说,爸爸,你住的房子不就是你的房子么,我和妻子两个人住一间,你一个人住一间,你的住宿面积比我们还大,这客厅又是你活动的地方,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他也笑了,说:我能一个人住个好房间,只有我年青时到上海学生意老板给我住过,想想也真是很好了。
父亲九十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我知道后第一个反映就是流泪。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可治好父亲的病的办法!我想如果有,我会拼命去做挽救他生命的事的。我在流泪,我在思索: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轰轰烈烈地替他看病,一个是静静地保守地照料他到生命的终结。但不管采取哪个办法,都是无用之功。人在这种时候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望。我在流泪中和父亲交谈,对他说事情的结果,讲人生的归宿。父亲听着我的那些伤心的话,半信半疑。他不能相信自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不相信生这种病。
父亲一向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从不向人生中的困难低头。当我赶回家同他谈关于他生病需治疗的事时,他坚决地说,我不会生这种病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很委婉地对他说着一些关于人生与治病的话题。他好象开始明白了我的话意,他反过来安慰我,说着一些人生的最后归宿与自己高龄了并不那么在意了的话。他的话说得很从容,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是那么的震荡,那么的心痛。一个人当得知自己的可怕结局时,本是非常痛苦难受的,可是他却非常从容。我亲身感受到父亲多么坚强的品格,这种品格平时是不容易被人感受到的。我与他平静地交谈着,我多次鼓励他说,现在科学发达了,上海大医院有一种新仪器可以治这种病。父亲说,能有最好,我不怕死,哪怕开刀开死,我不怕!父亲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有一丝泪光,脸色微微发红。这次谈话很长,妻也在傍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话。因为她心里也明白,父亲是患的不治之症,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一种心灵的对话和安慰,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不容我们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在我们的谈话的后面是大家心中深深的悲伤和心痛。从那时我们父子间的谈话起,那种悲伤就时时刻刻包围着我们。直到现在,我仍沉浸在这种无边的哀痛之中。
父亲做了三十多年的街道主任,是这小县城里最小的官。他做人以诚为信,以人为善,一身清廉。六十年代,曾被居民推选为县人大代表。多少年来,我们的父亲是一个知书识礼的文化人,他的思想,他的做人的品德,他的政治观点,他的人生目标,他的为人处世,都是我很敬佩和自豪的。他很少骂人,从来不讲粗话脏话。他清高无邪,无庸俗低级气味,他是一个真情而高尚的人。由于他的高龄,他的同伴愈来愈少了,因此他深深地感到清高与孤单。我小时候,父亲是很少同我对话的,只有母亲天天与我对话,非常热闹。我想那时也许父亲觉得我们是小辈,是他的子女,他和我们谈不来,而当我们都长大后,父亲与我们对话又有一种隔阂,因为有母亲在前,他退居二线吧。当他到了高龄晚年时,他非常渴望经常与我们在一起,我们又因各有家庭与子女的事情,或因为生活所需而出远门谋生,不能与他天天对话畅谈。尤其是我,在父亲最后这几年的最宝贵时光里,工作在外地,没能让他天天和我在一起高谈阔论,没能解除他的寂寞与孤单,我深深地感到内疚与难过。
那天的漫长而又心痛的谈话从上午8时起一直谈到中午12时。吃过中饭,父亲突然喊我,我与妻正在房间里看午间新闻,父亲还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喝茶。我看到父亲的左腿在不停地抽筋,这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现象。父亲也非常惊奇自己的身体会出现这样子的情况。我心中明白,父亲在我面前克制的内心世界在有病的左腿的抽筋中散发出来了。我和妻赶快围上去,我一边抱起父亲的腿用双手按摩,一边安慰他。父亲终于哭了,眼圈红红的。父亲很少哭泣,这是他内心真情的流露。在我的按摩与安慰下,父亲很快平静下来,腿也恢复了正常。这是一次使我一辈子难于忘记的父子间的对话与交流,父亲给我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这是一次关于人生和死亡的话题,也许,每个人都会有机会碰到,但每个人对这个话题都有不同的态度。
父亲的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发展着,我每隔几天打电话问妻,妻总是伤心地说,爸爸又比前几天退步了。死神正在一天天向父亲逼近。我因工作关系不能天天陪着父亲,只有请妻操心了。我每次回家看望父亲,他总是表现得很平静,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里,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还是说他看谈了人生,他是以此来安慰我,他内心深处知道我对他的不舍,所以他总是这样说。他非常渴望我能陪着他,渴望我能减轻他肉体上的痛苦,减轻他内心的痛苦。我只能用替他按摩的方式来安慰他。每当我因工作去苏州时,他总是说,不要紧的,你放心走吧。父亲在知道自己生命快要走完时表现出来的冷静与理智是我难于平静,难于自慰。他平静地处理着自己身后的事,他把一些较好的衣服挑出来,让我们送给保姆,他对保姆说,我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有钱人家,我们没有好东西送给你,我谢谢你对我的帮助。父亲又让我替他办理身后事,叮嘱我要以大孝替他行葬;叮嘱我不要收人情礼;叮嘱我每年清明节去看他;叮嘱我们子女要团结。我和妻把替他办好的寿衣等物一一拿给他看。他看了,叮嘱要戴帽子与围巾,他把眼镜和帽子试戴一下,和我商量戴哪副眼镜好看些。我把几副眼镜拿来让他戴,我替他挑了一副,他同意了。我又把他的照片用新买的大镜框装起来让他看,他表示满意。他说能不能放彩色的。我说黑白的不会褪色,他也同意了。我和父亲共同做着这些事,我的内心在痛苦地流泪,父亲那时还是完好无损的活鲜鲜的一个人啊,他是在指导我怎样对待人生的最后决别的道理啊!那是真真切切的人生故事啊!我与他认真地,平静地做着。父亲的清高之处,就是这样平静地表现出来,其中的文化内涵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可我内心清清楚楚。我非常敬佩非常理解父亲的做法,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俗话说:养儿防老。父母生了我,有了儿子,他们就有了后半辈子的依靠。母亲去世后,我发现父亲把他收藏的我小时候的一张照片放在他的那张最年青的肖像一起,这种心情可想而知。妻子说,爸爸最宝贝大儿子!爸爸听后很开心地笑。在家乡,重男轻女是风俗。我现在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男孩子是要挑起养家糊口,传宗接代,照顾父母,为老人家养老送终的重任的。大家都遵守这种俗规,人人以男孩儿为此重任,家家都平等。几个姐姐最后因故没有为父亲送终,这不必为责,她们家家都有事,不必强求。在父亲重病期间,她们都亲自来了,与亲爱的父亲作了生前的交流与道别,她们已经做好了,无多少遗憾。因此,在为父亲做了这件关乎人性的大事后,我觉得一生中完成了人性的一个道义,一个完美人性的最大的道义。
当我翻开多年的工作考勤表,我不由一阵后悔。那些年我一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有一年出勤竟然354天。除了在家过年和回老家单位开会,我竟成了不回家的人。我不回家,父亲就一定很寂寞,他又是一个总是为子女着想的人,当接到我的电话,总说你好好工作,别想家。现在想来,是我太幼稚,没有想到老人的寂寞,也没有体会到父亲已经风烛残年,生命时光的宝贵。我真的很后悔。我们是舍不得他走的。无奈,人生苦短,百年之期转眼即逝,身边少了一个人,我们无比伤痛,深感寂寞。这种伤痛会长期萦绕我们心中,难于磨灭。所以,当我写信,一动笔(打字),就有泪在流。记得那年,我正在写长篇小说,是描写汇龙镇历史的。父亲很高兴,又告诉我许多珍贵的历史故事,这些资料,我记了下来。也许,他的口述会在我未来的长篇小说中出现。可惜的是,我的长篇小说出版时,他看不到了。小说中,才有他熟悉的流逝的旧时生活,只有他才能正确地评价我的小说
人生都会有尽头有归宿的。在我们日渐步入老年行列的时候,才想起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是为谁而生为谁而死?像我的老父亲那样,我们能做到吗?其实,我们的一生,是属于自己的,也是属于别人的。这别人就是亲人、朋友、同事等。我想,我们要向父亲学习,教育好子女,为自己营造一个老时安身立命的去处。没有子女的照顾,那是很凄凉的。人老时没有亲人陪伴,没有儿子陪伴,那是很悲惨的。所以,我一直对儿子教育很严,一直关心着他,所以,儿子总是同我说他生活与工作上的事,就像我与父亲面对面一样,无话不说。所以,儿子和我一样,对爷爷非常热爱非常关心,在他眼里,爷爷一直是同我们一样的重要的。因此,别人家看到我们对父亲的爱非常羡慕,同时也有点奇怪。在街坊邻居眼里,我们做得太好了,在他们的赞叹声中,我却感到人世间的悲哀,对父母亲的热爱和照顾是最正常的事了,我们做子女的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说服力去教育自己的子女?去教育别人?因此,当我回家亲目所睹了我妻子的做人以后,无不感到感动。而在她和我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她说,她是为我而代替做事。其实,这是她的谦虚话。几十年来,她和我们一起从日常的生活中走过来,她叫“爸爸”的话要比我都多,她把父亲当作了自己的父亲了。而父亲呢,也早已把儿媳当作儿子了。因此,父亲的事就是她的事,她没有理由不去做。后来父亲走了,她倒真正感到悲痛和寂寞。现在,她不敢回家,她说太冷清了,她害怕这冷清,她说不敢一人回家。
唉,父亲走了,把我们的心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