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读到像“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样的句子,心里头就无端的生出许多感概来。而“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却是我们身边常常容易有的,常常容易感觉到的,为什么写到诗歌中会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呢。是不是诗人天生的就会描绘,就会信手拈来,敷衍成美文?回答应该是否定的,因为诗人不是神仙,诗人也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只不过他有生活的基础与写作的天赋。而生活的基础是个人文化的积累,写作的天赋是天才的悟性,这两种后面还有更重要的支撑点,就是胸中藏有厚重的知识。只有胸中藏有“千锺粟”,才能田地喜得“万石粮”。最近,我读到启东市作协内刊《沙地》杂志上一篇关于读写故乡的文章《古镇的寻觅》,心里也就无端生出许多感概来,不吐不快。
《古镇的寻觅》文笔儒雅,细腻,如一泓清泉在徐徐喷发,水珠飞溅处,霓虹伴细雾徐徐滑落,弥散着透明的清香:生活的细处,比比皆是;文化的韵味,嚼齿唇香。
张先生在文章开头说“提笔寻觅,心头实惶恐。”作者惶恐什么呢,惶恐自己的写作笔力达不到正确描绘故乡的功力。所以他敬畏,所以他细心地考证,所以他迟迟不肯动笔,所以他厚积薄发。写故乡,那是文人心头最柔软的部分,就像拿在手心里的一块碧玉,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弄坏了,摔碎了。如果你还没有文化的积累和充分的思想准备,千万别碰那种题材,因为故乡在我们眼里的分量太重了。读鲁迅的名篇《故乡》,他小心翼翼地写故乡的人,故乡的地,故乡的月亮,他是从最细微处入手的,譬如写海边沙地上的圆月,写少年闰土拿着一杆叉去剌一匹猹,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等。他是贴着故乡的土地写的,他是盯着自己的身影,脚踏实地,看着故乡的小路,寻找着前面的大路来写的。所以他的写作姿势显得很低,很卑微。像鲁迅这样的大家,在写作故乡这种题材的文章面前,都是那样谨小慎微,何况我们?所以我觉得《古镇的寻觅》开头的低姿态的写法是作者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是文章蓄势待发,胸藏“千锺粟”,喜得“万石粮”的必然状态。作者深得鲁迅等名家文章的精髓,徐徐趋势,缓缓而述。避免了“翻开中国版图,或者于空中俯瞰故乡的土地,她的神奇与神秘,在于伸向大海深处的那个海之角”的粗糙写法;用谦逊的仰视,而不是高傲的俯视。
张先生文章开头谦逊的文脉之气一直灌到文章的最后,尤其是叙说代表吕四文化传说的“吕纯阳仙游的故事”。他说“吕纯阳的传说在古镇家喻户晓,自古至今,千百年来深信不疑,从未有人考证,足以表明吕四人对家园的敬畏和热爱”。这句谦虚的话放在文章的开头,足以说明作者的心智是多么理智和成熟,没有将故乡的文化标志强加于读者,而只是小心翼翼地阐述,信不信由你。这种写法是实在的,理性的,脚踏实地的。而有种写法就显得粗糙,显得浅薄,例如下面这种写法:“自小,我听得最多的是吕洞宾驾鹤四次至此云游的故事,一个白发道长,驾乘一只仙鹤,在一片白云的簇拥下,四度云游此地,不来寻梦作甚?”且不说用“作甚”这种西部方言来述说故乡的突兀忌讳,就说这吕神仙来吕四就是寻梦,这种强加于人的主观癔断的说法,恐怕读者不相信,连我们故乡的老人们也不承认说过这样的话。同样是文章的开头,起势就有天渊之别。
作文写字难的不是技巧而是不卖弄。一卖弄,就弄巧成拙。苏东坡的诗写得好,书法也很老到。他的《寒食帖》中有一句“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讲的是宋代的意象:空疱、寒菜、破灶、湿苇,好像都是发霉的氛围与感觉,他在写法中也以这种意象下笔,接下来又书写“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他似乎看到乌鸦嘴巴里咬着一张烧剩的纸钱的纸灰从面前飞过去,这个画面其实是很让人吃惊的。他在书法中也表现出乌衔纸的感觉,从毛笔的笔尖到笔根全部用到了。所以苏东坡的书法很特别,让人惊叹。张先生的《古镇的寻觅》中最先叙述的是一条老街,写老街居民的吃穿住,很普通的民居民俗民风在他笔下娓娓道来,其间笔锋一转,细述老街深藏着的民俗文化,楹联书法。他说老街上有写得好的书法先生,但接着说又外聘了隶书写得好的张老先生,还有写得好的书法爱好者隐藏在各家,且很少示人而养在深闺人未识。就是说吕四古镇的民俗文化很深厚,有传承但不张扬,很内潋很谦虚。这种写法使人想到苏东坡的写诗写字,含蓄而藏深,文化韵味很浓,让人想像,且深信不疑。这些描写故乡特色文化的细节很让人玩味,记忆。他接着写古镇的桥,古镇的沙船,古镇的民宅,古镇的贝壳坑、古镇的庙、古镇的树。一桥一船一宅一坑一庙一树,由浅入浅,由深涉深,细细道来。细腻而不烦复,生动而不虚妄,生活的滴滴细流湍湍汇聚成深潭,由潭而入海。生活的细节和民俗民风民情交织编缀成特别的故乡风情,知识物理层层叠被而来,故乡的风物岁岁绵长,故乡的人情款款演绎,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他笔下的那棵银杏树也在他的叙述中复活了,神话了:“普陀山的老僧听到吕四方言,十分欣喜,合掌询问银杏树可好,渔民答好着哩。老僧说这棵树是城隍庙高僧祖师方丈所种,有五百多岁了。”这种叙述这种神话却让读者觉得可信有趣。作者最后却用谨慎的口吻说:“但传说毕竟不是事实,只有古银杏树和石牌坊能留下千百年的风霜痕迹,哪怕石牌坊已毁,石材肯定仍掩藏在某个角落。”是呀,古时的遗迹只剩下银杏树了,关于吕四的传说还能证明吗,可张老先生已经用许多吕四的民风民俗民情的生活细节告诉我们,这些都是真实可信的。一个古老的丰富多彩的吕四古镇活生生地树立在读者眼前,印记深刻,难于忘怀。张先生的这篇关于吕四古镇的文章也许常常被人提及,欣赏,显示文化的魅力。
我们要感谢《沙地》为读者刊登了这篇好文章。同时,也虚心向作者学习,学习作者写作的平静之态和谦虚的笔法。也要学习作者厚积薄发,静心埋头读书,静心埋头写作,积累写作的胸中之气,舒发热爱家乡的胸怀,给读者以惊喜。不要庸人自大,说到写故乡,就乱用丽词,乱用“辟吾草莱,启吾东疆”这样的语言。更不要一写故乡,就是“拓荒者”、“青纱帐”那种丝毫没有特色的描写,更不要将平凡的家乡人描绘成“沙地部落”。其实,读一篇文章,要想评论它,是很难下笔的。不管是读到好文章或者孬文章,欣赏一下,或者吹毛求疵地议论一下也就算了。就像我文章开头运用的秦观的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那样,心里就是一种无俚头的感觉,读到好的,很想形容它的好,读到差的,很想指出它的差。但要写出能够有说服力的评论文章,好像又气力不足,文章的好坏其实很难用文章说得清楚的。有一种美叫做“耽溺”。李白的美不耽溺,他的诗歌只会让人开怀大笑;李后主的美有一点耽溺,他的诗要让人哭又哭不出来,因为胸中有千丝攀藤的愁;李商隐的美有一点耽溺,因为心中忧忧的愁与喜,一种情感交织又有落差的失魄;白居易的美有一点耽溺,因为他会使你往往大哭一场后又思绪绵绵缠绵不休;秦观的美,美在将一种蛮庸常的情境定位到这么清楚。回想一下我们这些人所写的诗,难于达到这种正确,这种化庸常为经典的程度。譬如,有的人乱敲回车诗,甚至有的敲击成瘾,将许多情景许多现实许多故事统统塞进他所谓的诗行里,长长一大串,臃肿一大堆,洋洋数千行。请问,这是诗吗?
回到写字作文的现实中来,写诗作文,也许我们都在迷中。《红楼梦》的《葬花词》中有句:“花谢花飞飞满天。”两次重复花,两次重复飞。从白居易到秦观,再到曹雪芹,都使用了花、梦、飞这些字眼,一个是唐诗,一个是宋词,一个是清代小说,我们看到有什么变化么,其实变化只是一点点。“无边丝雨细如愁”,好像有雨,又好像没有雨,细细飘落。雨变成丝,唐朝的李商隐就写出“春蚕到死丝方尽”,丝变成一个象征;李后主讲“剪不断,理还乱”,变成了愁绪。所以中国的文字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就是舒发一种意绪。写文章,尤其写故乡的文章,你如果没有这种化普通为神奇的本事,光夸夸其谈,光使用丽词靓句,光使用不合时宜的形容词,甚至变形变态的比喻,那是写不出那种让人信服的东西来的。最后,我们要向虚心学习,认真写作的张先生学习致敬,期盼写出更多描绘故乡的优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