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的一个春天,几位故乡的作家朋友有幸聚在一起闲话神聊,其中谈到了江苏老作家汪曾祺的小说。现在回忆起来仍津津有味。
读汪曾祺的小说,觉得有一种文体的美,那就是一种浸透着作者诗意的人情世故之“味”。他的书面叙述语言平淡简约又含有诗意,就是那种“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化简约为神奇的那种。因此小说的“味”来自于艺术雕琢的叙述上,并非来自故事或者人物的传奇经历。读他的小说《受戒》,从小说的起始就开始这种很简约的语言来轻松地描述小和尚明海出家的原因和这块地方的世态人情,娓娓而谈,不咸不淡,近乎拉家常,小和尚出家后的法名也是简简单单从他的小名演绎而来。这种看似轻松随意的书写,其实很能体现小说中明海的既清纯又不受拘束的性格特点,也便于让读者很快记住这个小和尚的形象。明海跟着舅舅出家去当和尚的路上就碰上了小说中特别出彩的乡下小姑娘英子。这样的安排非常自然也非常聪明,使小说的开头就埋下伏笔,具有无法复制的张力。明海坐着,小英子也坐着同一艘渡船,仿佛在“渡”中小和尚就开始还俗了,且由这个小女孩径直询问着关于出家入僧或者还俗的问题。当小英子在船上问明海: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海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海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
请看好,这段诗意的开头与小说中明海与小英子的交集始终充满着看似平凡其实很有“味”的禅义。
小和尚明海出家后跟大和尚舅舅学文化念经文,也学会画画。明海是个资质聪颖的人,尤其画画得好。小英子就把明海请到家里来,并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小英子的姐姐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画一朵栀子花!”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读到这里,看到小和尚与小英子的关系非常亲密,到后面小英子要小明海脱下僧衣还俗也就水到渠成了。
小说中还细腻地描写小英子喜欢小和尚,继而在邀明海下田采荸荠劳动时故意踩明海的脚,非常有趣也很含情感的动作,表露出小姑娘的天真可爱与对明海的真情流露,既自然又有生活的“原汁原味”。小和尚明海呢,终于被小英子的真情感染。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印细细的,脚弓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小说《受戒》的最终含意是小和尚出家,但在不经意间,小和尚的“受戒”只是一个形式,真正的“受戒”是小和尚明海的还俗。当明海“受戒”后走出寺庙,小英子就来接他。在回小英子家去替乡下人画画的路上,小英子问明海出家后当不当方丈,小明海说不当。小英子用小船载着明海在芦花荡里走着,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海的耳朵旁边,小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海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海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海大声地说:“要!”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读这样的句子,读这样的小说,我们就像在读一首漂亮的诗,充满诗情画意。汪曾祺的小说,语言是诗意的,行文是散文化的,他的写作不推崇宏大叙事,而执着于表现底层社会的世俗风情。有的小说家曾经说过,小说之所求,不就是创造人物吗?小说成功与否,往往要看掩卷之后,书中人物能不能跑出来,立得住。一般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只是一种表象,只有进入一个地方人的集体性格的文化才是不可逆的。它是真正的一种精灵。小说创作,它的叙事时间、人物视角、形式结构、叙述语言等方面,就有许多新的“窗口”需要打开。我们的艺术表现手法,我们的探索还是远远不够的。譬如小说中运用中国传统叙述在说书人身份、结构形态、意象创造、语言运用等方面,还有许多丰富的经验没有深入进去等等。像汪曾祺小说那种具有诗意的意境模式的小说,那种具有强烈美感的艺术类型小说,现在渐渐消失了。读汪曾祺的《受戒》,仿佛又在重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寻根小说,我们的作者是否能够用一种传承的思维,透过现实的樊篱,看到社会人生的本真,深入到历史和文化的土壤中,对中国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有一种更像寻根的,更真实的,细腻的表现。文学的使命,就是要找回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元气,保持文艺的优秀与独立的品质。
汪曾祺小说的魁力,一言以蔽之:有味。汪曾祺的小说“返朴归真”返回自然的本真,他的简约和淳朴,是否也是叙述中国经验的一种写意与创新?如果我们只是喜欢工笔胜过写意,只是喜欢油画胜过水墨,只是喜欢浓稠强烈的色彩和高度饱满的腔调而不喜欢含蓄蕴藉或者淡泊明志的低吟浅唱,那我们的小说话本中岂不缺少了许多优美的篇章,而变得清高和寡而缺少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