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海鸥翔集的地方。
清晨,嫩嫩的太阳从那片湿润的土地上拔地升起,柔软的细雾如魂牵梦绕般包围着那片老式的房子。静静的、静静的,听得见有江涛拍岸的呜咽声。南风顺畅地随意飘着,细细地把濡湿的空气搅拌后拂洒于嫩青的沙地里,涂抹在老式房子微翘的屋角上。
轻轻推开老房子二楼上那扇陈旧斑驳的楼窗,透过池柳与桃花氤氲的晨曦,隐约看得见南面游动于江水里的白帆。戏逐末浪的海鸥凝聚成一团蚊子,在江面上自由地蠕动翻飞。
老婆婆的白发被突来的晨风吹动,张扬起一面旧时小镇酒肆的旗帜,老屋的风铃声就伴着那面旗帜悬挂在尘封的记忆里。当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老屋前的晨曦,穿过老屋前的池塘,穿过被楼上的老婆婆世纪之眼穿透的小镇风光,我那一副稍微庸俗的肉体竟然感到一丝穿越时光的厚重压力,那种穿透的压力轻轻扯落了几朵娇艳无比的桃花降落于我的头颅上,使我突然闻到了一种诱人的芬芳。我抬头看见了老婆婆白发扬起的旗帜,使我想起了拍摄这座老屋而难于找到的最佳镜头。这座尘封半个多世纪的老屋终于寻找到了它的主人。就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里。
老婆婆的慈祥包裹于她的几分木讷迟钝之中。
老婆婆将她的一部手稿交给了我。这是一部用毛笔、钢笔、铅笔混合着撰写的笔记式的东西。老婆婆把它交给我时说:“我知道你是这个小镇上唯一的土生土长的作家。你虽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父亲及你父亲上辈的人。旧社会的许多故事他们也是很清楚的,可是他们对有的情节不知情,说不清楚。我是过来人,我想把我一生所遭遇的苦难记录下来,请你将我的故事写成小说什么的东西。我眼睛花了,你写成后一定要念给我听听,小说的出版费用由我资助,好吗?”
老婆婆是这个小镇上最新的一位移民,她是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的“老鸽子”,孤身一人。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从南洋飞回家来了。她说她要叶落归根。她回到了她半个多世纪前住过的老房子,轻轻地用她那双积满世间沧桑的手推开了那扇面南临江的斑驳楼窗。
她说她做梦都没想到,她居住过的这座老屋,竟然还活生生地站立在这块叫她多少年来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在她的记忆中,小镇上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六十多年前的一天,疯狂的恶魔焚毁了小镇的一切。
她把手稿颤巍巍地交给了我,她把她一生的血泪交给了我。未读手稿前我想,老婆婆的故事无非她年轻时的风花雪月和以后的爱恨交错、悲欢离合罢了,当我读过她写的笔记式的文字后,凝重的历史压得我心里隐隐灼痛,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对于过去的苦难,小镇上的许多老人宁愿选择忘却。也许这位老婆婆的设想是对的,她是要求我将这个历史故事撰写成小说,让愿意读它的人去理解这段历史纠葛,去揣摩悲惨的人生。
我经反复思考后,终于答应老婆婆而提起手中的笔(确切地讲是按动电脑的键盘),开始进入老婆婆所处的那段历史年代里的漫长跋涉。老婆婆突然放声大哭,将这个春天的晨曦撕成一团碎片。
后来,我在那段人生黑暗的跋涉中,不时地从心底发出喊声:我们决不要回到过去,决不。
注:
(《九曲河》是朱国飞最新创作的系列小说“沙地风云录”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