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岸最东端的那片土地被俗称为“沙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的人群被称为“沙地人”。我就出生在那里。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带我到沙地乡下舅舅家玩,那年我10岁。从县城的老城墙跟下九曲河码头上船,一条水路在老船工有节律的摇橹声里,咿咿呀呀,在飞扬着柳絮和油菜花香的乡间慢腾腾地行走。静静地,河水搅起的泥土的清香伴我进入一个梦,梦里我来到舅舅家,家中雕梁画栋,雏燕飞翔。
老船工的桨声终于留在我的记忆里了。一弯垂柳下,遥遥立着一位身穿长袍的人,他两手各牵着一个小孩,正朝着我们的小船夸张地笑。那就是舅舅了,我想喊,舅舅先向我们招呼道:“来了来了,你们终于来了!”他手牵着的两个小孩也欢蹦乱跳地在河沿上笑着叫着。
河水气息很清新,河沿上嫩苇的香味又送了上来,这是我在县城里从未闻到过的。舅舅曾允应过我,到他家作客一给我吃大闸蟹,一给我吃大肉粽,还要带我到黄海边去看大风车。舅舅说过,流过他家北河沿的那条大河是一直东流到海的。那河里有河妖,月黑风高的时候还有强盗,不过现在他们都被英雄好汉们打败了,赶走了。舅舅还给我讲过水浒传里英雄故事,这使我胆气大增,我对黒夜里的影子都不怕了。被舅舅许多次精心描述过的乡下的那条大河一直在我心里藏着,我把它想像成了水浒传里的梁山水泊。如今一路水路行来,水秀天净,柔柔的风吹得我浑身汗毛孔都酥酥地,我想这种地方也有什么英雄打妖怪打强盗的故事发生,不是舅舅哄小孩哄我,那才怪。父亲提着一只大藤箱大步跨跳上岸,舅舅赶紧接了。父亲前半辈子为生计走南闯北,随身都带着这只箱包。这只箱包的四个角是用黄铜皮嵌包着的。岁月的磨砺使黄铜皮焕发出黄灿灿的光辉,这常使父亲的行装变得生气勃勃。舅舅家的两个小孩也来抓我的手,被我用力推开了。
舅舅家的两个小孩穿着同样的老蓝布衣服,衣服上印的花纹灰而淡,有好几处深浅不一。几天后当我和她们玩熟时用手拉扯她们的衣服时,才抚摸到那些颜色深浅处的大补丁。她俩一个名字叫大毛,一个叫小毛。和她们玩得昏天黒地最开心时,我就给她俩各起了个绰号,一个叫鸡毛掸帚(她人很瘦,头发又常常很乱),一个叫毽子(她的头发常扎成一把朝天葱)。她们下面还有几个妹妹,名字都起得非常好听,那是舅舅苦心孤诣的杰作:霓虹、霓裳、霓雨。那时我弄不懂这些名字的意思,只觉得叫起来挺顺口,也觉得舅舅肚子里有墨水,是个读书人。
我和父亲跟着舅舅他们离开了北河沿,顺着河边的油菜地向南走去。舅舅的家就在前面的一个小镇里。我回头望,载我和父亲来的小船渐渐被油菜花畦淹没了,只剩一点点竹篙在蓝天里慢慢地摇。舅舅双手紧紧抓着父亲带来的藤包箱,他的长衫下摆的一角已斜斜地塞在裤腰上,余下的衣角在我眼前飘来拂去,上面沾满淡黄色的花蕊。南天飞过来几只会唱歌的小鸟,在我们头顶上飞翔着。舅舅仰首细眯着眼吟笑了一下,从藤包箱上抽出一只手,将一只手指塞进嘴里,于是,那种鸟的叫声就从他的嘴里脆脆亮亮地唱了出来。咦——,我几乎要欢呼起来了。舅舅吹了一会,突然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教你好不好?”我闻到了舅舅手掌上的油菜花香。
到了舅舅家,确实如舅舅对我说的那样,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刚刚跨进门,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和屋里飘出来的煮饭菜的香气一下子将我和父亲团团围住了。我的手被她们拉来拉去,我脖子上母亲给我带的银项链成了她们最羡慕的东西,那个最小的小顽皮霓雨竟然当着大家的面用她那几颗稀疏的乳牙来咬链上的几颗漂亮铃铛,惹得我几乎要哭起来了。见此景,舅舅笑着轻轻拧了小顽皮霓雨的耳朵,说:“大表哥的东西不许碰,听到了吗?”谁知那小顽皮根本不怕舅舅,在舅舅放下她耳朵的时候,顺势在舅舅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舅舅轻轻哼一声,笑着说:“你真是只小狗,连老爹也敢咬!”大毛小毛她们哄然而笑,非常开心。舅舅对她们说,你们领大表哥到街上去玩,不许吵架。此时,父亲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掏出一把水果棒头糖一一塞到孩子们手中。大毛小毛一把抓住小顽皮霓雨的小手,两双眼睛紧紧盯住舅舅,等待舅舅允许。舅舅脸孔变得有点严肃地说:“寄爹给你们的就拿着吧,以后别人家给的东西谁都不能要,听清楚了吗?”此时,大毛小毛一松手,大家哄地一声喊,推着我到街上去玩。大毛小毛拉着我在小镇上象征性地兜了一圈,这儿除了有几家南货店酱油店和一个小菜场,没有啥看头。我就与她们到她家屋后一个空场院里玩跳房子(跳格子)。她们是女孩子,玩得很认真很开心,我不喜欢,就趁她们不注意偷偷溜回舅舅家。
我轻轻跨进门槛,只见舅舅正在灶后烧火,脸膛红红的,一片光彩。舅舅家房子很好,前后两个厢房。前厢房是客堂间,舅舅在这间房的角落里砌个灶,墙壁上挂着一副中堂,上面的字是用许多如鸟形的笔划书写而成的。从上往下看,一群小鸟仿佛从天而降,它们簇拥着,鸣叫着,上面的鸟踩着下面鸟的翅膀,盘旋着徐徐而落,那些青黒色翅膀飞翔出许多好看的花纹,真像天空里飘浮的一朵朵美丽的云彩。再从下往上看,嗬,那些可爱的长着青黒色翅膀的小鸟正腾空而起,互相嘻戏着追逐着,下面的鸟用它小小的尖嘴巴噙住上面鸟的尾巴,黒乌乌的眼睛瞻仰着天空,给人一种振翅飞翔的感觉。看着这些字,我只觉得很好看很好玩,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再看舅舅,他正被灶洞里钻出的一团团烟呛得难受,眼睛里流着眼泪。此时,父亲正在后面厢房里从他带来的藤包箱里往外拿着东西。我轻轻溜到门口,我看到父亲从箱子里拿出许多衣服和日用品,还有小孩子喜欢吃的酥糖。父亲一边往外拿,一边低着头和舅舅说话。
“我说志明呀,你也太辛苦了,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又当爹又当妈……”
“苦日子过惯了,无所谓。”
“大毛她娘一点消息都没有吗?孩子都这么大了,没见过亲娘。”
“我这几个孩子,哪一个不是命苦的!我这不是一直等着她吗?”
“这又何苦呢!如果她不在人世了呢,况且这社会,你是最清楚的,你已经为她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难道还为她背一辈子?”
“那又怕啥呢,我发过誓,这一辈子就要她,世上的女人很多,我却实在忘不了她……呃嘿嘿……”舅舅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被灶火映红的脸膛涂上了一层腻腻的油灰色,显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赶快溜到舅舅背后,替他捶背。舅舅又痛苦地咳了一阵,回头发现是我,眼里闪动着很惊讶的眼神。须臾,舅舅发红的眼眶里流出了几滴泪水。我用小手帮他揩,嘴里说着:“舅舅莫哭,舅舅莫哭!”嘭啪啪——,灶膛里突然火爆了一下,舅舅一怔,紧接着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舅舅笑得很厉害,整个屋里都充满着他的笑声。
午饭开得很迟,看得出日头已经有点偏西。乡下人家用饭是很随意的,时间观念并不太强。舅舅从锅里变戏法似地取出一碗又一碗小菜,一律都是清蒸。那些菜名里有一只我记得很牢,那就是菠菜炖豆腐。舅舅说那只小菜名字叫“丁香白肉片红嘴绿鹦哥”。听舅舅那样说,我以为这碗菜里一定藏着鸟肉什么的,就用筷子去翻腾。舅舅笑了,又说,那只菜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吃的。“那怎么没有一块肉呢?”我很懊丧。“哄……”大毛小毛和小顽皮霓雨都哄堂大笑。她们大概早己听惯了舅舅戏称的这些菜名。笑罢,都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得很开心。我仍不甘心,看遍桌上所有菜,没有我喜欢吃的肉。
“好外甥呀”舅舅看到我的窘相,有点欠意地说:“舅舅家里没有钱,穷呀,不过这没关系,将来会好的!你难得上舅舅家里来,一定不要说舅舅家里没肉吃噢!你看,这只炒咸瓜香喷喷的,就是炒精肉了,那只炖冬瓜也就是炖肥肉了。你记住了吗?孩子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舅舅家的五个孩子都愉快地大声回答说。
此时,父亲插话说:“志明呀,你家孩子真聪明,你一定要想办法让她们去上学读书,别耽误了。”
“寄爹,我最聪明!”小顽皮霓雨几乎喊了起来,“寄爹,你看墙上挂的那画么,我晓得那些字。”
“不是画,那是条幅,叫中堂。”大毛纠正说。
“我晓得”霓雨用小手擤了擤鼻涕,开始摇头晃脑背吟起来:“两……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了天!”
“不对,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饭桌上几个孩子都异口同声地纠正说。
“是一行白鹭上了天!”
“上青天!”
……
记得那天下午,我跟大毛她们到北河沿玩。油菜地成了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我们在里面钻来钻去,弄得满头满脑都是黄黄的油菜花。我们玩得正疯,突然从北河沿里钻出几个皮肤被太阳晒黒了的小孩子,领头的是个剃光头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一根稍粗的嫩苇,说要和我们玩“官兵捉强盗”。大毛说我们扮官兵你们演强盗。那小光头不肯,出言不逊说:你爹才是强盗,你们都是强盗的儿子孙子!大毛小毛突然好像发疯了一般向那小光头扑过去,嘴里喊着:我爹是新四军,你爹才是强盗,我打死你!霓虹霓裳也都冲上去,顷刻间一场肉搏战开始了。小顽皮霓雨竟然来鼓动我说,大表哥,你帮我们揍他!我一时不知所措,在家时我从来不和人打架,我妈管得很严,她怕我打伤我的身子,练坏我的性子。此时,大毛乱蓬蓬的头发已经被小光头扯住了,眼看她们处于劣势之中,霓雨用哀求的眼睛望着我。
“我爹是新四军!你们再骂我爹我们就要拼老命啦!大表哥快帮帮我们呀,快来呀……”大毛向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热血冲上心头,为了我舅舅的名声不再受到糟蹋,我像一头怒狮加入了战团。此一战很快以我们得胜而告终。大毛小毛两人用手反绑了小光头,要他说一句话才放了他,那句话就是:
“你爹是新四军,不是强盗。”
我们得胜回家后都悄悄换掉脏衣服,洗干净身上泥巴,躲在家里不再出去。我想看看舅舅在做啥,屋前屋后不见他的身影。问大毛,大毛说:“爹爹在小菜场上班。”咦,真稀奇,乡下人也上班,我决定去看舅舅。
天上的红太阳已经歪西,小镇上出现了赶晚集的人。小镇最南头是小菜场,在芦苇棚下面放置一排石板,石板上排放了鱼呀虾呀蟹呀。舅舅身穿蓝色工作服,手里拎着一杆盘枰,正在替人秤鲫鱼。舅舅细眯着眼,嘴里轻轻哼着曲子。哦,舅舅是个“秤挞子”的,待人很和气。乡下人脾气大,出言粗鲁,为了一星半两争得脸红脖子粗,有的还动手动脚侵犯舅舅,舅舅都以微笑待之。我仔细看了半天,舅舅不卑不亢,大好人一个。此时我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围着虾摊不停地摸来摸去。她趁人不备偷了几只虾。一会儿,有人买虾请舅舅过秤。舅舅秤后报了重量,卖虾人不相信,同舅舅争吵起来,那人骂舅舅是“做过强盗的人”,舅舅脸上的笑容瞬时消逝了,拿秤杆的手微微颤动,嘴唇发抖着说:“你……你说话要有分寸,我做过没做过强盗政府最清楚,用不着你教训我!你这个混蛋,没有教养的东西!”我头一回看到舅舅骂人,逢人开口就微笑的舅舅完全变了样。我人虽小,但胆气很大,我突然冲进去一把抓住那老妇人衣服对舅舅说虾是她偷的!舅舅一看是我,脸上的怒色很快褪了下去。舅舅伸出微颤的手摸摸我的头,从口袋里摸出二角钱送到那位老妇人手里。老妇人眼圈红了,泪水顺着眼边皱纹滴落下来。她将挽于手臂上的小竹篮取下,把里面的虾倒于石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罪过罪过!”
晚霞将要消失的时候,刚才还是乱哄哄的小菜场清静下来。舅舅先用小笤帚将石板上的烂鱼烂虾和水草什么的一一打扫掉,再用水桶泼水冲涮。当他手握大扫把一下一下清扫场地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时,天空完全黑下来了。我悄然站于小菜场的一角,偷偷看着舅舅做着这些。突然,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叫了一下,喵呜……舅舅在黑夜里寻找到了一只小黑猫。舅舅一只手抓着大扫把,一只手抱着小黑猫,轻轻咳嗽了几下,慢慢从小菜场的黑暗处走出来。舅舅发现了我,我也看清楚了舅舅手里小黑猫眼睛里一丝闪亮。舅舅说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就将小黑猫交给我。我问舅舅,要不要带回家?舅舅说,它已经没有家了,带回去再说。此时,小黑猫叫了一声,那是一种很让人同情怜悯的叫唤,又稚嫩又凄凉。我从小街上一家人家刚刚点亮的油灯的微光里,看见了舅舅眼睛里好像闪出一丝泪光。舅舅——,我亲热地叫他一声。他轻轻地点点头,将大扫帚夹于腋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勇士牌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串烟圈,在这静谧的暗夜里倏然开放着,很好看。
晚饭是父亲弄的,一只炒青菜,一只炒菠菜,一只炖蛋。大毛她们看到舅舅和我走进屋都欢呼一声,来啦来啦,我们要吃夜饭嘞!她们嘴上这样说着,手上仍旧没有动筷子,端端正正坐着,直到舅舅和我洗漱后坐上来,舅舅轻轻地讲了一句话后大家才动了筷子。舅舅说,还等什么,吃吧!
舅舅家晚上点一盏煤油灯,俗称“美孚罩”,晕黄色的灯光将我们身后影子拉得很大很长。父亲从灶后的暗影里走出来,手里抓着那只小黑猫,说哪里钻出来的小猫哇,人都没饭吃你还来趁热闹!喵呜……又稚嫩又凄凉的叫声在“美孚罩”晕黄的光线里更觉几分凄惨。小霓雨头一个从凳子上下来,要抱小黑猫,父亲不让,要将它丢出去。此时,舅舅说了,先养着吧,多客不添菜。父亲摇摇头,很深地叹了口气,说,志明啊,你的心肠太软了,今后的日子你到底怎么过唷!舅舅好像突然来了精神,叫大毛从内厢屋里取出一壶老白酒,邀我父亲同酌。舅舅还特地给我斟了一杯。我脸红着说我不会,舅舅说不会也要喝,男儿要自强就必须学会喝酒。
父亲与舅舅喝多了酒,满面通红,眼珠子都布满血丝。我听舅舅的话也喝了几口,一股醇香直灌胸肺,有酣畅淋漓的热浪在肚子里翻滚,红云悠然涌上脸膛,惹得大毛她们几个快乐地拍着手喊道:“醉了醉了,大表哥喝醉了!”
晚饭后,舅舅叫大毛从内厢屋里取出一个猩红绒长条袋子,摸出两样乐器,一为箫,一为二胡。舅舅用两个手指指着两样东西说,你们要听那个?二胡——,大毛她们异口同声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舅舅吹箫,我从小骨子里就喜欢铁马金戈,剑啸江湖。大毛她们是女孩子,她们喜欢热闹。舅舅把眼光移向了我,在晕黄色的光线里,他的目光闪闪发亮。随便——,我稍想了想说。
一柄深红木做的二胡慢慢在舅舅的手上舒展开来,那束棕色的弓弦在舅舅的手指间驯服地流动,好听的音乐就被拉了出来。我听不懂,只觉得乐声悠扬,好像有人在田野里太阳底下放风筝的声音,还有夏天水塘里的青蛙与苇叶上织布娘娘的大合唱。隐隐地有孩子们在大地上奔跑追逐和呐喊。我想起午后与大毛她们参加打架的情节,心里竟然涌上一丝快乐的感觉。——嘎吱,舅舅的手法运用得过快,胡琴上的松香被拉掉一小块,本来流敞的音质顿时混进了一种好像撕扯破布的嘈杂声。
太难听了,不听,不听,不听啦……小顽皮霓雨首先用手捂了耳朵。霓虹霓裳也相继噘起小嘴。这小姐妹俩长得非常相像,说话的声音也是一个调,有时只看见嘴巴在动,搞不清谁在说话。此时,只有大毛小毛仍端坐不动,很乖。
“讲故事好吗?”舅舅拉完一曲,仍兴致勃勃地问道。“今天讲什么好呢,《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记,赵云单骑救阿斗,还是《水浒传》里武松打虎,林冲逼上梁山的故事?”舅舅一边整理二胡,一边说。
“这些都听过了,老掉牙了,要新鲜的,有趣一点的!”
“好好,你们的胃口真是愈来愈大,让我想想……”舅舅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低着的头微微抬起,被老白酒激红的双眼放出幸福的光辉。于是,舅舅沉缓地给我们讲起了一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曾被那优美的故事所感染,好几个晚上做梦做到了故事里。那天听完故事我就问大毛好听不好听,大毛说,我就想哭。
舅舅很兴奋又很沉缓地给我们讲的这只新故事,叫做《王三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1943年的秋天:
那是个太阳很红的下午,距离这里十几里路有个叫海角镇的地方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新四军海东游击队队长戈拔因被村里的“透气管”恶霸地主龚老鸦告发,被一个排的日本鬼子追击着向南黄海方向撤退。紧跟戈拔队长的还有一个年青战士叫王三,他俩边打边退。王三是本地人,海边的路很熟悉。顺着那条通海的河堤,他俩钻进了密密的芦苇荡,一会儿就跑得没了人影子。但是冤家路窄,那个恶霸地主龚老鸦像条狗一样领着鬼子追上来。如果海边没有船,今天这两个新四军的情况就十分危急了。
新四军钻出芦苇荡,看到红红的太阳照在黄澄澄的海滩上,那南黄海看上去很像一片荒凉的黄土地。从河套里流淌出来的被海边人称作港梢的河床,像个害羞的新娘,扭动着腰肢,在这片黄土地上犁起一条蜿蜒的水腰带,多情地牵进了大海。远远地,海水在红太阳下闪着光。海滩上影影绰绰散布着一伙拾海鲜的渔人,其中夹着一把红色小花伞,恰似给荒凉的黄土地插上了一朵鲜亮的小红花。新四军无暇欣赏风景,急急地向港湾寻找过去。哈,天无绝人之路,远远的港湾里正躺着一条小渔船,还未张帆的桅杆上系着一条黄布条,那是新四军水上支队的船!他俩憋足了劲拼命地奔去。啪啪啪……鬼子的枪声追随而来。荒凉的海滩上海鸟惊飞,拾海鲜的人们惊兔般向海滩的更远处逃散,南黄海突现出一片慌乱的动感,很危险。
新四军终于爬上了那条船。船老大很熟练地升起了风帆。此时,海滩上出现了惊心动魂的一幕:刚才那朵漂亮的小红花还在海滩上,小花伞下躲着一位很漂亮的姑娘,远远望去,她的两条腿深陷于沙泥中不能自拔。那边芦苇荡里几个鬼子已经露了头,见此景,嘴里乱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狂笑着向那姑娘扑过去!其余的鬼子密密麻麻爬满海堤,一边向新四军打着枪,一边看逮花姑娘的游戏。
“妈的……杀人的狗强盗!”
“他奶奶的!我恨不得剥了他奶奶的小鬼子的皮,吃了他奶奶的肉……”
……
“王三,你要干什么?你你……你快给我回来!”船上的新四军焦急地呼喊起来。年轻的新四军战士王三是在两军对峙的危险时刻下了船,他手里提了一条三八枪,飞快地向那边冲了过去。距玩花姑娘的鬼子几步之遥。王三先于鬼子将那位姑娘挡在了身后!鬼子愣了一下,马上疯狂地直扑上来,人数是三对一。枪尖对枪尖,刀光耀刀光。此刻海滩上一片安静,海鸟停止了飞翔。新四军船上的船老大悄悄抖动手里的纤绳,缓然落下风帆。
啪啪啪,一串突发的枪响过后,刚才气势汹汹扑向王三的三个鬼子都倒在血泊中。那三枪都是王三打的。千钧一发之际,王三先用脚踢起沙子弄混了鬼子的眼睛,紧跟着一个兔打滚从腰后抽出手枪从下往上一个连发将鬼子打倒了。王三定睛再看那姑娘,小脸已经被吓成一张纸,身体软软地瘫倒在沙滩上。姑娘的两腿被吸沙泥吸住了,慌乱中愈陷愈深。堤岸上的鬼子清醒过来,枪声炒豆子般响了,噗噗噗直打在他们的周围。死鬼子的血一汪汪流淌到姑娘身边,染红了她的衣服。这使她更加恐怖,嘴里发出绝望的尖叫。船上的新四军开始呼唤王三。落下的风帆也正在一节节重新升起。海鸟飞向天际不再回翔。冒着枪林弹雨,王三伏在沙滩上一点一点向那姑娘靠近……
舅舅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说口渴了要喝茶。
“救到那姑娘了吗?爹爹你快讲呀!”大毛着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舅舅喝过茶,长长舒口气,微笑了说:“怎么你们比我还着急啊,换了是你们会不会救呀?”
“会的——”我们异口同声说。
“真是好孩子!”舅舅又绘声绘色讲起来:
枪声炒豆子般响着,王三将那支三八枪塞到姑娘的屁股底下,教那姑娘双手按住枪杆往前挪。一点点,姑娘的身体从沙涡里挪了出来。王三迅速拉住姑娘,飞快地反身奔向大海,奔向扬帆远航的渔船。岸上的鬼子绝望地乱打着枪,子弹落进海水里溅出一朵朵水花。游击队长戈拔看了看被救上来的姑娘,又看了看满身血污的王三,伸出拳头用劲打了王三一拳,说:“好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真有你的!不过,你不听命令擅自下去救人,又丢了一支三八枪。你这过失还不小哇,你就等着组织上给你的处分吧!”
——咦,救人还要受处分,难道这王三做错了吗?
——唔,你们不懂,那是新四军的纪律,打仗么可不能犯自由主义!
舅舅见缝插针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继续讲下面的故事。
红太阳照耀在海面上,暧洋洋地。渔船随着波浪轻摇。王三脱了血衣,光着膀子坐在船头晒太阳。戈拔队长开始询问那个姑娘。姑娘苍白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乌亮亮的大眼睛里慢慢滚落下一串泪珠。突然,她双膝一跪,向戈拔队长磕头致谢,嘴里呜呜咽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戈拔队长看她激动的样子,只好安慰她说,新四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在这大海上我们是很安全的,可恶的小鬼子没有船,再也追不上我们了!接着,戈拔队长骂起那个黑心的汉奸龚老鸦,迎着海风指着远处黑乌乌的海堤发誓说,他妈的龚老鸦,不拔除你这根“透气管”我姓戈的誓不为人!老子我非在你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不可!他愈骂愈气,转身向船头上的王三大吼一声道:
“王三!他奶奶的,今天我俩算是又一次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这笔帐我们一定要算!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一定要敲掉那老家伙,不让他再作孽害人了,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王三以极快的手法掏出手枪向戈拔队长挥了挥,对准天空中的飞鸟甩手就是一枪,啪——,枪响鸟落,威风八面。
那个姑娘的脸色又一次由红转白,本来已哭红的眼睛闪动出更加凄惨的哀哀之光。她将头埋得很深,伏进胳膊肘里开始无声的抽泣。这条船上除了她,就是三个男人,她那种劫后余生的痛泣,并未赢得他们更多的同情,她根本不了解这些由特殊材料做成的军人的钢铁一样的秉性。她突然听到了一种优美的乐曲,那舒缓缠绵的节奏逐渐将她从刚才的血腥杀戮里解脱出来。她慢慢听清楚了那是一支动人的情歌,她熟悉里面缠绵悱恻的每句歌词,而那支歌曲是从王三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吹奏出来的。
小别重逢梁山泊
倒教我又是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今日能够重相会
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拆开
……
那乐曲伴着海风轻漾,顺着白帆往桅杆高处爬,又轻轻地从上面落下来,落进姑娘的耳朵里。姑娘解读出那是越剧《梁祝》里的《楼台会》。她抓住船舷站了起来,扶着船帮挪至王三身旁,她想看一下王三用什么乐器吹出来的。王三坐在船头,光滑的肩膀和着缠绵的乐曲轻轻摇晃。红太阳从一朵厚云里钻出来 ,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王三光滑的背上。从海水里折射上来的霓光也不断变化着颜色,好像有五色的音符正在滚动流淌……她痴迷了一会,终于看清王三手里好像空无一物,而他嘴里正噙着一片雪薄的苇叶,曲子正从薄苇下顺畅地钻出来,凄美悠扬。她顺着王三的肩膀往下瞧,她看见了插在他腰带上的蓝汪汪的手枪,看见了手枪下面裤子上残留着几滴鬼子的血迹。看着那污血,她脑袋里轰然作响。突然,她从王三腰带上拨出蓝汪汪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漂亮脸蛋。她将双眼一闭,用细嫩的手指扣动板机。她突觉眼前一黑,听见了王三最后的吹奏曲。
“你这姑娘疯啦,要寻死就往海里跳,你把我们当成谁啦,当成强盗?也像小日本那样糟蹋你?”王三从她手里一把夺了手枪,在裤子上擦了擦,补骂一句“幸好没装子弹,神经病!”
“你……你们不该救我!”姑娘嗫嚅着轻轻嘀咕道。
“神经病,大概被鬼子吓昏头了!”王三放低了声音,将手枪插进腰带,两眼凶凶复看了姑娘一眼。姑娘双眼裹满泪水,一对耳坠子在抽泣中微微颤动。姑娘确实很凄美,王三想道。
“王三,别再为难那姑娘了,等风声淡了,我们就送她回家。这两天就委屈姑娘同我们在这海面上漂几天了!姑娘你知道吗,你碰到的是新四军游击队员,是专门打鬼子打汉奸的队伍。我们决不是强盗……” 戈拔队长细心地与姑娘说了起来。
潮起潮落,云起云飞。他们在海上整整漂了三天三夜,最后选择了一个叫做泰安港的小渔港悄悄靠上岸。这里的群众基础好,不久前老百姓配合新四军一把火烧毁了小鬼子扎的篱笆墙(隔离墙),一夜间,一条火龙蜿蜒了几十公里,将沙地的天空照亮了。上岸后,戈拔队长命令王三将姑娘送到县城。因为姑娘说她是县女中的学生,其它就不肯说了。王三就掖着手枪带了她穿过芦苇荡直赴县城。路上,王三问她,就要分手了,你总该相信我们不是坏人了吧,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姑娘不允声。到了护城河畔,姑娘说你回吧!王三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姑娘说你站在这里很危险。王三说我不怕,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姑娘说那我走啦,一步三回头,渐渐走远了。王三最后喊了起来,大意是我走啦,再见什么的,倒底喊些啥王三也忘记了。因为王三看见城墙上头露出了日本鬼子明晃晃的枪刺。他急忙向后跑,跑没在青纱帐里。
几天后,戈拔队长派王三去海角村侦察,他们决定干掉龚老鸦。黄昏时分,王三摸进村子。龚老鸦的宅院分前后两宅,前院铜狮子大铁门,有乡丁把守;后院两丈高的护宅墙,可谓戒备森严。王三不知道,他刚进村子就被龚老鸦的暗哨盯上了。当他的身子一贴到一家农户的柴屋后面,暗哨就喊捉强盗。王三一听喊声,对准暗哨甩手一枪将之打倒,并把他拖进一个柴堆里。此时站岗的乡丁打起了灯笼火把追寻过来,王三紧贴在柴屋的暗影里准备拼命。
“王三,王三!”暗夜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对面的宅院墙跟唤他。王三一个地打滚到了唤他的女人身边。那女人将他往身后一带,将自己手里的一只小皮箱塞到他手里,压低了声音说:“跟我走!”
灯笼火把瞬间照了过来……
“啊,是小兰小姐,快走快走,有强盗!”家丁说。
“听声音好像就在柴屋那边的柴堆里。”小兰说。
“好……围住他,快快……”家丁们成扇形状围住柴堆,有人向柴堆打枪,有人向柴堆投掷火把。霎间,火光闪动,柴堆烧了起来,燃红了村子半个天空。
一片混乱中,王三从容不迫地跟着小兰走进龚家大院,走进了后院住女眷的东厢房。小兰点亮了一盏灯。盈盈灯光里,王三看清楚小兰漂亮的脸。
“啊,是你……”王三一脸的惊讶。
“龚老鸦是我二叔。”小兰用一块绒布擦着灯罩,没看王三的脸。“那天你拼老命救我,现在后悔了吧,唔?你看外面那火光,他们正在烧你呢……”小兰稍稍抬起头睨了王三一眼,再将灯火拨亮一点,“真是老天有眼,让我碰上你,算我还你一条人命!你们这些人真叫人担心,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啥时候丢了自己都不知道!那天你非要送我到城门口,差点被鬼子看见,我心里就像有只小鹿在蹦蹦乱跳……”小兰微微低着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声音很好听。王三惊讶地默默听着,心想原来她很会说话,前几天在海上漂泊,她是害怕说出她家的真实情况。“你们过着这九死一生的生活,倒好像天天很快活……城里的鬼子杀过几个新四军游击队的人,老百姓都说新四军是好人,杀得冤枉。记得有一天鬼子又要杀人,我和同学们去看了。那个人被五花大绑,满身是血。他看到我们时突然微笑着呼喊口号。一听声音,我们都惊讶万分,他竟是我们很喜爱的国文老师。我们的脸都吓白了都哭泣起来……”小兰微微低了头,声音里夹了一种痛苦的颤抖。“那天鬼子追杀到黄海边,你们冒死救我。当我听到是我二叔作的孽,真是痛苦万分,一时无地自容,只想一死了之……我又怕戈拔队长知道真相后责怪于你,所以我……”小兰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脸色苍白,一副又恨又羞的凄苦之色。
“唔……”王三细忖着小兰的话,想到她毕竟还是个纯洁的学生,今日又冒险救我,心里就有几分难于言说的怜爱,“能否告诉我你的芳名?”王三的双眼盯住小兰,眼神带着几分爱惜。小兰慢慢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闪射着一份羞涩,接着莞尔一笑,“这个……我不告诉你!”
王三直着眼珠看小兰的脸,今宵不知身在何处。此时,小兰轻轻从桌子那边挪到王三身边,突然跪倒在王三的脚下,两手抓了王三的裤脚,嘴里呜呜咽咽起来。
“啊,你……”王三被小兰的举动惊呆了,伸手拉了她的肩膀说:“你有话慢慢说……”
“王三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所敬爱的国文老师那样的好人,我恨我的二叔,他不该与你们为敌,与人民为敌,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跟你们走,我要认你为阿哥,你就要了我这个可怜的小妹妹吧……”
“快点站起来!”王三努力拽她,她顺势抱住王三的腰,将整个身子投进王三的怀抱。小兰慢慢抬起了头,热泪噙在眼眶里。
“我叫你什么呢?”
“龚小兰”
“那是你的小名?”
“学名,我的真名!”
“哦,龚小兰,名字很好听。今天是你救了我,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你是我崇敬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龚小兰噙着泪珠仰着脸对王三说。王三慢慢被她的热泪融化了,任凭她的泪水流淌着滚落到自己的衣服上……
舅舅讲到这里,两眼紧紧地看着墙壁上的那副中堂。微黄的纸在灯光里显映着我和大毛放大了的影子。大毛乱蓬蓬的头发被放大成一堆杂乱的茅草,将飞鸟般的文字托住了。静静地,舅舅一脸遐思,好像已经忘记了讲故事。霓虹霓裳中不知谁悄悄嘀咕了一句:“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爹爹尽瞎编……”
“你别瞎说,听爹爹讲……”大毛立即纠正霓虹或霓裳的话。
我弄不懂舅舅在想什么,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不太懂,只觉得王三和小兰都是讲情义的好人。我想听完故事,就催舅舅快讲下去。
舅舅霎时又回过神来,冲我一笑,有点忧郁地说了一句:“是否今天就讲到这里,明天再讲,嗯?”
“爹爹……那王三和小兰后来是相认了兄妹呢,还是做了夫妻?”大毛真是个听故事的老手,提的问题像个大人。小毛和霓虹她们也都附和道:“是呀,爹爹……”
“做了夫妻。”舅舅长吁一口气说。
“志明,今晚就讲到这里吧,明天你还要起早身教孩子们做豆腐呢。”父亲从后面厢房里走过来,这样劝舅舅说。父亲的声音好像夹杂着一丝伤感,怆然忧恨的感叹。
“舅舅,你讲呀。”我缠着舅舅,对父亲还噘起嘴,做个反对他的鬼脸。舅舅认真看我一眼,眉毛动了几下,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微微冲我一笑,说:
“外甥难得来的,我做舅舅的没啥好吃的招待你,就多讲几个故事给你听作为弥补吧。哦,刚才讲到哪儿啦?”舅舅双手捧了茶壶,低着头细细啜吮一口,用手背揩干净嘴角上的茶水说。
“王三认了小兰,爹爹。”大毛提醒说。
“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一段,王三灯下戏小兰,好像《梁山泊和祝英台》,到后来就要十八里相送了……”又是霓虹或霓裳说道,她们讲起来如数家珍,在她们姐妹面前我算是个故事盲或戏盲了。
“嘻嘻……”大毛她们全都轻轻笑起来,惹得舅舅也笑了,说:“小人精!你们才会乱编故事呢,我讲的可是真人真事,你们难道忘记了爹爹也当过新四军?”我突然发现舅舅眼睛里神采奕奕,透出一丝豪气。我感到舅舅多才多艺又风趣,我和大毛她们五姐妹都被他的风趣深深吸引住了。我有点羡慕大毛她们,能够天天受到舅舅的浸染。我曾听父亲说过,舅舅家里的五朵金花,个个聪明伶俐,果然如此。
舅舅又讲了起来,听得我们都眼泪汪汪。
那晚,龚小兰偷偷放走了王三,也不问外面的事情,早早睡了。第二天,龚老鸦从鬼子据点里出来 ,仔细察看被烧焦的尸体,发现尸体下面压着几块银元,其中一块缺了一角。龚老鸦立刻暴跳如雷。他盘问过乡丁,就将小兰叫出来,黑着脸说:“你是大义灭亲了,把杀人的强盗也放脱了,你想害死我吗!”小兰说:“二叔,他不是强盗!”龚老鸦说:“新四军就是强盗!今天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小兰被吊起来用鞭子抽,用竹簾子卷起来颠倒于场院里叫日头晒,直到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龚老鸦见这丫头快不行了,就叫家丁将她拖进柴房,任其是死是活。
再说王三那天晚上遇小兰相救脱险,回部队后左思右想,总觉得现在就把小兰弄出来参加革命很不妥,有些问题他自己说不清楚。他决定找在县城里做茶食店生意的姐夫商量。姐夫说既然你俩已经这样了,我有个朋友在邻县开一家私人诊所,可以将小兰介绍到那里去做事,一来避避风头,二来脱离龚家。王三说,也只好这样了。
几天后,王三就跟着戈拔队长带的游击队摸进海角村打掉了龚老鸦的自卫队,吓得龚老鸦躲在鬼子据点里不敢出来了。王三救了小兰,并将小兰的事情同戈拔队长说了。戈拔队长很同情小兰,也考虑到对敌斗争的复杂性,就赞同了王三的意见。戈拔队长对一身伤痛非常虚弱的小兰笑了笑说:“你相信了吧,我们是新四军!”小兰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我要跟你们走……” 戈拔队长说:“你身体很虚弱,等养好了伤再参加吧,我懂你的心。”
王三对小兰宽慰一笑,说:“戈拔队长都知道了,你先把伤养好再说,这个龚家你是待不住了,我替你安排了一个去处。”小兰答应了,顺从地让王三抱了驮于背上,头贴了头,微微闭了眼睛对王三说:“王三哥,你要快点接我哦。”
新四军的“反清乡斗争”如火如荼。王三跟着戈拔队长的游击队同小日本展开了拉据战。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他们“下大汤馄饨”“扎粽子”锄奸,敲掉鬼子的耳目。那个龚老鸦鬼得很,躲进县城的日军据点里不露头。戈拔队长下决心锄掉他,就与王三商量,说设下“钓鱼”之计,诱饵是小兰。王三初时不肯,戈拔队长说你去问问小兰。王三就去了。
“小兰啊,你是知道我们做啥事的,戈拔队长要我同你说一件事……”王三说。
“王三哥……”小兰泪水顺着脸孔直淌下来。
“小兰,你要想清楚了跟我走。”王三又说。
“王三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呜呜呜……”小兰号啕大哭。
“小兰啊,别哭呀,你那二叔是汉奸,迟早要人头落地。”王三安慰小兰。
“王三哥,我心里有点害怕,我怕我的事情将来说不清楚,我怕连累你……”小兰抬起头,泪眼汪汪对王三说。
“小兰啊,你王三哥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死都不怕还怕啥?我们的事戈拔队长都知道,你不用怕。”
小兰跟王三去了,住在王三姐姐家里。几天后,小兰就被龚老鸦的人盯上了,还未等王三他们准备好,鬼子就把小兰和王三姐姐抓进监狱。龚老鸦逼她们说出新四军游击队的情况,她俩宁死不说。龚老鸦无奈之下,对小兰说,你要活路就跟我走。小兰说,你放了王三姐姐。龚老鸦说,除非你答应嫁给黑石队长做小。
“猪猡!”小兰骂二叔,“你先把王三姐姐放出去!”小兰捂住脸痛哭着说。
“这个好办,明天我叫人去说,只要交上二石玉米,皇军就放人。”龚老鸦阴笑着说。
“你这个强盗!亲爹新娘,你们救救我。”小兰放声大哭,痛不欲生。
“你爹你娘早死了,在世也救不了你。”龚老鸦恶狠狠地说。
翌日,灭绝人性的龚老鸦将小兰嫁于鬼子黑石队长。晚上,黑石醉醺醺摸进新房,昏昏中抬头一看,房梁上高挂着一个女人,吓出一身冷汗,返身就往外跑。此时,小兰从房间的阴影里钻出来,趁乱逃脱了。
“鬼子胆子真小看到一件女人衣裳挂着就当我作吊死鬼了。”小兰找到王三时头一句话就这样说。
“今后你怎么办?”王三一边擦拭手枪,一边问。
“我跟你,不然我就去死!”小兰抓住王三胳膊死也不松手了。
“那得请示组织,要同戈拔队长说。”王三犹豫了。
“我已经从鬼子手里逃出来,死过一回了,什么都不怕,今晚你一定要答应我!”小兰紧紧抱住王三,好像怕他从她手里逃脱了。
那晚夜色融融,秋天的织布娘娘在闪烁的星辉下唱着情歌。一间灰色茅草屋里点燃一盏粉红色的豆油灯,一对新人相依相偎,静静聆听秋虫深情的鸣唱。王三热吻了小兰,嘴里轻轻哼起来:
小别重逢梁山伯
倒教我又是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今日能够重相会
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拆开
……
一听王三哼唱,两行热泪从小兰双眼里破眶而出,滴湿了王三胸口。和着王三的曲调,小兰也唱了:
梁兄啊——
你道九妹是哪一个
就是小妹祝英台
……
婚后第三天,王三才将与小兰的事报告戈拔队长。戈拔队长用大手拍了拍王三的肩膀,说:事已至此,你要好好待她。组织上由我替你们解释。小兰先做几天伤员护理员,以后我推荐她去军分区后方医院学习。王三激动地点点头,拉着小兰向戈拔队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自此,海东游击队多了一位年轻女护士,因为她与游击队伤病员长期隐藏在老乡家里,谁也不知道她的情况。不久,戈拔队长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了,王三和小兰的事被闷在葫芦里了。
1948年初秋的一天夜里,风雨交加。龚小兰突然来找王三,宽大的雨衣里裹了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两眼流着泪说:“王三哥,二叔那老海贼摸到了我的情况,昨天抓走我们几个伤病员,今天他又放出话来,除非我过去,否则……我已经把我们的孩子带来了,你要带好他!另一个孩子是戈拔队长生前托付给我的,是个烈士遗孤。”
“这老海贼!小兰,我不放你走,我们的队伍马上就要攻打县城,那老海贼快完蛋了!”王三从小兰手中抱起孩子,“亲亲我的乖乖,哦,不哭,我们不哭……”
屋外暴雨如注。小兰的泪水如小溪潺潺而下。小兰从王三手里挣脱了手,低头亲吻女儿的小脸,一次又一次。王三从背后抱住小兰,大颗大颗的热泪如开闸放水直落在小兰身上。
“不要这样,我会回来的!”小兰挺直了胸,擦去自己脸上的泪。
“小兰我等你!不管等几时,你一定要想法回来……”王三说不出话来,眼睛盯住小兰看。在屋内豆油灯的微光里,小兰的身影被放大了好几倍。王三想起他那年在海滩上救她时的情形,如今她经历血与火的锤炼,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因了这种变化,王三觉得他更爱她了。
“王三哥,再见!”小兰庄重地向王三告别,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舅舅长叹一声,讲完了故事。他微低了头,手捧茶壶细细啜饮,直汲出壶干的嗞嗞声。昏黄的“美孚罩”灯芯爆出一屋灯花,一缕细烟袅袅升起,重重地熏黑了灯罩。我和大毛姐妹们都双手伏于饭桌,伸着脑袋听得出了神,好像只有小顽皮霓雨睡着了,小嘴发出轻轻鼾声。我父亲走过来,取下灯罩,用剪刀剪去烧结的灯芯,插上灯罩后屋里重又放出新明的光辉。
“她回来了吗,爹爹?”大毛呆呆地想了一会问道。
舅舅仍微低了头。
“爹爹,故事讲完了吗?”霓虹霓裳同时问道,她们的眼睛闪着泪光。
“唔”舅舅又深叹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慢慢说了一句:“孩子们,今晚就到这里,都去睡吧!”
“爹爹”霓虹霓裳恋恋不舍,慢慢从凳子上下来,用手臂擦去眼晴里的泪水,去屋里找盆洗脚。舅舅站起来,双手抱了小顽皮霓雨说:“嘴巴挺凶,人倒已睡着了,爹爹抱你睡觉去。”大毛小毛姐妹俩马上抢过来说:“爹爹,快放下,我们弄她去睡吧!嗨,一会儿就睡得那么死。”小毛用嘴附着霓雨耳朵小声说:“霓雨,夜猫来了!”霓雨只哼了一下睡得更死。舅舅放下霓雨,让姐妹俩抱去,轻笑一下说:“打雷她都不会醒。”
我被安排同父亲睡,大毛五姐妹睡一张床。我睡不着,悄悄摸过去一看,她们全都钻在被子里,一条老蓝布碎花被被她们拉扯成圆筛状,不知是谁的头或屁股在一攻一攻,一会儿又不动了。我故意屏住呼吸,慢慢使了劲去拉被子。突然一人的头从被子里猛钻出来,口里喊一声:“妈呀,要闷死了!嘻嘻。”很快,五姐妹全都露了头,这个说小毛的屁真臭,那个说霓雨的脚蹬了我的屁股,接着又朝我嘻笑,嘴里学着狗叫猫叫,乐颠颠那才真叫疯呢。我用手伸进被子里面一摸,嘿,真暖和呀!她们疯了一阵,突然都伸出手来拉我,邀我一起钻被窝。我突然想起我是个男孩子,马上脸红了说不钻不钻!我一边往后退一边朝她们嘿嘿直笑。我嘴巴上硬心里是很想上床去疯一疯的。我踮着脚尖回到父亲床上,抬头望见窗口淡淡的星光,睁了眼睛睡不着。头一回上舅舅家,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想起一天的情景,想起舅舅一家的生活,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我开始想家,想妈妈了。妈妈每天黄昏都要照看我,把我从街上疯玩中唤回家,替我洗手和脸,替我盖被子,看着我甜甜睡去……而大毛她们好像只有爹爹?我想了一会有点困,侧耳细听,大毛她们没了动静。忽然,一阵轻悠的乐声钻进耳朵,那声音很低沉,细听之,竟然裹夹着阵阵哀戚之音,呜呜咽咽。
我好奇地爬起来,悄悄走过去。“美孚罩”灯光很暗淡。舅舅低了头在吹箫,箫声里渐渐有了雄浑悲吭之音,风雨交加、金戈铁马。我悄悄听了一会,怕被舅舅发现责怪,就慢慢缩回去。突然,箫声停了,我抬头看到舅舅低了头用手和衣袖揩眼睛,舅舅一定哭了!我偷偷想。等我回到父亲床上,我一会儿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好像一直听着舅舅的箫声,我被那低沉的旋律感动了,心里流出了热泪。
乡下的鸡叫得特别早。迷迷糊糊中,听到舅舅在叫大毛。隔着窗户,我听到吱吱咕咕像是磨盘滚动的声音。此时,父亲用手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小懒虫,快起床!你看看乡下孩子早晨在做什么?”我努力睁开眼睛,窗格子里仍黑乎乎的。后院那边,似乎有一点亮光。我侧耳细听,那边传来吱吱咕咕的声音。
我跟着父亲摸黑向那边走去。
后院的东南角有一块菜地,走过那片菜地有一间茅草房,灯光和声音就从那间草房内钻出来。黑暗中一只小东西挡住去路,仰着头朝我们乱叫。我细看,那是舅舅昨天捡回的小黑猫,刚过一天就知道为主人看家了,真乖。我先于父亲将那间草房柴门推开。嗬,屋里有一股热气朝我扑来,有一种黄豆子的醇香迅速钻入我的鼻孔。穿过热腾腾的雾气,我惊讶地发现,舅舅和他的五朵金花都在屋内忙碌,他们低头努力工作着,竟然还未曾察觉我们已经走进来了。那是怎样的一幅叫人一辈子难于忘记的图画啊:屋里有一架脸盆大的石磨,黄白相间的磨盘缓缓蠕动着,发出吱吱咕咕好像老牛磨牙的声音。一根丫字形的磨杆一头咬住磨盘,一头驮着霓虹霓裳俩姐妹不停地作圆周运动。小顽皮霓雨正一把一把很有规律地往磨洞里放豆子,她的小手一甩一甩,仿佛正在练习弹奏古琴或琵琶。石磨下汨汨流淌着好听的音乐。豆子的香气氲氤。大毛手里抓着一把大铲刀不停挥舞着,像个指挥家,那口时隐时现的铁锅是她演出的舞台。舞台后面自然是她的影子她的搭档小毛了,她满面通红地吹着一根吹火筒,时而爆发出一些噼噼啪啪火热的音律。她们的有特色的头发在草房子的火红影子里跳舞,蒸发出豆子醉人的香气。屋内最大的身影子当属舅舅,他身穿一件白大褂,手里绞着一个白袋子,时不时捶上几拳,有点像武松打虎。噗噗噗,他手下的白老虎发出轻轻的呻吟……我正看着,乡下的鸡叫了,屋外的曦光钻进门,将我和父亲的身影放映给舅舅和他的女儿们了。只听小顽皮尖叫了一下,五姊妹都亲热地叫我一声:表哥早!那种热乎乎的气氛令我感动不已。
后来我没看清楚舅舅用啥魔法点了豆腐,五姊妹笑嘻嘻地将豆腐装入格子里去。也许是她们人太小,无法多出活,我数了数,她们一早上只做了八个格子豆腐。舅舅将这八个格子豆腐拿到屋前小街上叫大毛她们去卖,他到小菜场上班去。大毛将上面格子的白布轻轻掀开,用一把雪薄的黄铜刀将雪白的嫩豆腐切开来卖。她们没有吆喝,一边互相帮助梳头一边唱歌。她们一会儿哼一会儿唱,大部分哼唱的是越剧和家乡小曲。大毛唱得最好,她唱的《楼台会》戏曲韵味很浓,惹得我心里痒痒地也学着唱:
小别重逢梁山伯,
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今日能够重相会,
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拆开。
……
“大表哥也唱歌了,嘻嘻。”我们的歌声里夹杂着霓雨的笑声。在不经意间,我们的豆腐格子前站了不少人,有街坊也有赶早市的农人。他们先听一会儿歌再买豆腐。有的买了豆腐再听。也有人评价说,她们小姊妹可以开个戏班子,谁谁当花旦,谁谁当小生。不知不觉,我们的豆腐卖光了。小毛自觉地去烧早饭,大毛她们将豆腐格子拿到北河里去洗涤。
红太阳一竿子高了,舅舅还未回来。大毛说:“你们跟我下田。”于是小毛她们拿着脸盆脚盆跟着大毛向北河沿方向走去。她们一边走一边敲敲打打。我跟在她们后边,心里猜想她们大概又要到北河沿去疯玩。
顺着北河沿向西再往南拐约五十米是一块菜地,种着许多绿油油的蔬菜。这儿地势稍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北河里航行的好多小船。这块田大约有一亩半,最南边一小块是个祖坟,坟上种了小松柏,蓊郁青翠。大毛先向祖坟鞠躬致礼,然后说,大家舀水去!这块田是靠北洒水浇灌的,舅舅在通向河边的几块生田边上挖掘了一条小水渠,再从河里舀水浇田。大毛她们开始干活,用脸盆向水渠舀水。红太阳很高了,小水渠里闪动着金光,五姐妹脸蛋红通通地喘着粗气。我站在菜田里远远望着她们劳作帮不上手,因为大毛说我是种田的外行,不许我插手帮忙。我只看到大毛她们的头一躬一躬,好像不停地向祖坟磕头,她们的头发在阳光里飘荡,仿佛一朵朵太阳花。太阳光里突然钻出昨日里和我们打仗的几个小孩子,那个野蛮的小光头卟嗵跳在水渠里用身子做了人墙说:“不许你们浇田!”另外几个小孩竟然搬起土块往水渠里丢。我心头顿时火起,大喊一声:“小毛贼妄想搞破坏,我打死你们!”说完像狼一样猛扑过去。小光头回头一看是我,知道不是我对手,跳出水渠就逃掉了。大毛她们都含着泪向我招手致谢。大毛对我说,这条小水渠经常被人破坏,她们白天辛辛苦苦灌满了水,一到晚上,上田的人家就偷偷掘开放水,舅舅和她们就再修理再灌水。
水渠终于灌满了清凉的河水,溢出的水缓缓渗进菜田,滋润了那片绿色。大毛她们围着绿油油的菜地看,高兴得又唱歌了。此时,我抬头望见北河里有几艘大木船正向西航来,远远地几排拉纤绳的船工哼着号子躬着身子沿河而行。大毛笑着说:“大表哥快看,他们这是向我们磕头呢!”大毛又说:“我爹爹说这块田风水好,行船人每天向我家祖坟磕头,老祖宗会保佑我们的。我爹爹说,他就是从前面这条北河里乘船参加新四军去打日本鬼子的。是老祖宗保佑他,他身上一块皮肉都没伤着。”我问她,舅舅真当过新四军,那他为什么还是一个“秤踏子”的,不去当大官?大毛好像不屑一顾地回答我说:“爹爹说为人民服务干啥行当都好,爹爹是为了我们几个姊妹才不出去做官的,做官有啥好?”霓虹霓裳在旁边也异口同声地说:“做官有啥好!”红太阳光照在我脸上,照得我热辣辣的。我在比我小不了一岁二岁的几个表妹面前哑口无言。她们小小年纪就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我自叹弗如。
吃了午饭,我对父亲说我想回家了。父亲笑我说,没来时天天吵着要来,来了又要想回去了,你看看舅舅家的五姊妹,穷人家的孩子早已知道当家做事了,你还那样娇生惯养,像个男子汉吗?舅舅马上替我说话,他说,好外甥再住几天,舅舅一定带你去黄海边看大风车,好么?
不好,我好像有点要哭的样子凶凶地说。其实我是不习惯乡下的生活,县城里热热闹闹的,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晚上能看电影看戏,可以和小伙伴在街巷里疯玩。乡下一到晚上黑古隆咚太寂寞。
好吧,舅舅很理解我,就同我父亲商量。舅舅说下午这里没有客船,就坐小车回去吧?只能这样了,我父亲说。
那是这样子的小车呀,一个独轮,两面窄窄的车帮做了搭客的座位,一个人坐在上面,独轮车就倾向另一面,还要推车的师傅两手抓紧两根车杠子努力地保持平衡。父亲让我一人坐了,他跟车走路。我高高坐于车上,样子怪怪的。大毛她们都来送我们,看到我的丑样子都快乐地笑了,她们说,大表哥真像个小老太婆!因为在她们眼里,坐这种小车的只有老太婆或者小媳妇了。大毛她们一直跟着我们车子走,沿着北河沿走。到了小镇头了,舅舅站住了,我们继续往前走。舅舅不停地向我们招手。远远看去舅舅与小镇越来越远,越来越矮,最后被河沿上的油菜花淹没了。我和父亲劝大毛她们快回去吧,大毛说,我们走惯了,再送一送!突然父亲的那只捆于车帮的另一则嵌着黄铜皮的藤包箱里发出呜咽之声(我父亲悄悄带走了舅舅抱回家的那只小猫)我惊异于这种悲凉之音。我抬头向北河望去,红太阳下面河水泛出剌眼的光芒,远处似有一只小船隐隐游荡,无纤无桨。
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大毛说:“我们回去了!”说完驻足向我们挥手告别。我看见大毛姊妹们都含着眼泪,伴着藤包箱里的呜咽之声,她们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终于也呜呜哭了,我边哭边问父亲,舅舅那天讲的故事好悲惨,舅舅讲的故事是真的吗?父亲认真地瞧瞧我,认真地说:“是真的,你舅舅就是那个叫王三的青年,你舅舅当年参加了新四军。”
“啊,舅舅真伟大!”我破泪为笑,坐在独轮车上蹬着脚,弄得车夫直喊:“小官人,勿乱动勿乱动唉。”
河水清新,河畔的沙地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