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人间最伟大最至尊最纯洁的爱,是一种眷顾你灵魂,穿透你骨髓的不泯的爱。忆起母亲举额盼儿,灯下为儿织衣,灶下为儿煮粥,捧起灼热的双手为儿吹皱一碗热茶,抚平儿顽玩偶伤的肌肤,伸出温软清凉的舌头,为儿舔去飞入眼睛的灰尘......我泪眼蒙胧。
母亲的真情是在我还包裹于娘胎中时就已汩汩注给我。世事艰难,物质贬匮,蓝天下铺复着贫穷和苦难。母亲遮体的衣衫补丁扣补丁。补丁缀叠的体温烘暧了我的灵魂。母亲半饥半饱的肚腹顽强地呵护我的诞生。如果我此时有话,一定会哭喊着呼唤母亲:赶快放弃那艰难的孕育,因为我来得不是时候呀!天道悲凉,细雨晚落。星星点点的灯烛撑住贫穷大地上灰色旧宅的轮廓,任我清亮的啼哭融进灰暗天幕独唱一支小夜曲。母亲撕破了缀叠补丁的衣衫将我包裹在一片温馨里......鸡鸣起床,日落将息,母亲抱着我沿街设摊,身边还站着三个小女孩,象三朵小花系在母亲蓝色的衣襟上。不知从哪天起,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忧愁的脸和姐姐们噘起的小嘴巴,她们的泪水落在我的额上、头发上。我一直迷迷糊糊地做无穷无尽的梦。据说从桃花盛开的日子到石榴花红,我一直匍伏在伤寒病魔的脚下,在生死线上睡觉。母亲天天以泪洗面,抱紧我四处求医。多慈祥多可怜的母亲呀,宁愿搁置全家生计于不顾而陪我卧床,痱子象厚厚的云呀铺在母亲的胸脯上、肚腹上。郎中隔天来按摩我一次,母亲焐着我在生死线上挣扎煎熬......奇迹出现了,我睁开了小眼睛,看懂了姐姐们在朝阳里梳头唱歌。我那可怜的母亲呀,却已焐得不成人样了,身子虚浮,双脚落地时东倒西歪,恰如河边的一棵弱柳。母亲是河边的金柳呀,曾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佛手轻扬的净瓶中诞生过,施露于我。
我的童年系在母亲的井台边。我家旧屋一面临街,屋后有一块长长的园子,札了一道竹篱墙,凿有一口土井。井旁栽几株向日葵与竹篱上爬满的丝瓜花相映成趣。晚霞里,母亲蹲在土井旁搓衣洗裤。鲜艳的衣服是姐姐们穿的,我穿由母亲改制的花衣服。我穿花衣服的样子很滑稽,常常引来姐姐们的笑声。但我觉得站在姐姐们中间很融洽。母亲在土井旁一边洗衣一边讲故事,什么《孟姜女与范喜梁》、《岳母刺字》。夜晚,是园子里最美的时候。星光下,我们在白亮的场地上玩,聆听飞驻在丝瓜花上的蝈蝈幽深的鸣叫。母亲从昏黄的灯影里闪出来,对玩得正疯的我们喊一声:“天凉呀,穿衣服呀!”接着母亲总是先过来揪我的小耳朵,轻轻一攥,微笑着威胁说:“回不回屋去?我要拧了呀!”。夜里露水浓,母亲怕我着凉。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块水做的豆腐。母亲看我噘起小嘴要犟,先将我拉进屋,然后笑着从抽屉里拿出几本《水浒传》连环画塞给我。母亲真地兑现了白天的诺言,替我买了小人书!母亲的钱是一个铜板掰成两爿使用的。我根本不懂生活的艰辛,看了小人书就入了迷,陪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度过美丽又恬静的黄昏。
为了一家人生计,母亲象男子汉那样地干活。白天设摊做小贩,早晨和傍晚去郊外的租脚田劳作。租脚田前有一条很深的小河,河面上搁一块窄木板做桥,人一踏上去会发出吱扭吱扭的颤音。我牵挂母亲,一个人走到小河边,看见母亲蹲在玉米田里拔草。我一边呼唤着妈妈,一边颤抖着身子踏上窄木桥。一弹一弹,窄木桥拍打着水面发出怪叫,水波皱成怪影向我扑来。我一脚踩空,栽入水中......母亲闻声赶来,用她坚强的手紧紧抓住了我唯一的一次冒出水面的头发,救了我。
三年自然灾害,城里的日子很苦。母亲几乎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什和一间屋子,支撑着衣食难顾的家。母亲把她碗里的粥分到我们碗里,嘴里说着:“多吃点,别饿坏了,妈妈已吃饱了,噢!”我虽年幼,也已读懂了母亲额上新添的皱纹。母亲美丽的容颜开始飘荡出早衰的阴影。面对贫困,母亲总是这样说:“生活就象做戏,开头的故事都是很艰难的,到后来总会变好的。”母亲说这句话时眼眶里盈满泪水。平时,母亲相信人有灵魂之说。一次,我顽玩时从垒得很高的稻草垛上摔下来昏死过去。母亲同隔壁王大娘为我叫魂。夜已深了,母亲一遍一遍凄凉地呼唤我,叫得东邻西舍一夜难入睡,人人心惊肉跳。王大娘说,如果叫不回我的魂,母亲也难活下去了。
在母亲的呵护下我长大成人,可母亲已衰老了许多,走路很慢,心血管疾病开始折磨她了。我上初中那年,上山下乡热潮涌进家门,年迈的母亲含着热泪送小姐姐踏上征程。母亲突然望望我仍显单薄的身子骨说:“妈妈会陪你一同住到乡下去的,我们全家人开荒种地,日子会比城里的好。”我苦笑着安慰母亲:“我是男子汉,除了种田,我还学捕鱼什么的,能养活全家人!”母亲连连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什么时候,当我放学回家,看见房檐下挂着一根绿油油的大毛竹,就问母亲,要它做啥?母亲微笑着说:“这根新毛竹很结实,可以做捕鱼的网杆......”。几天后,母亲又蹲着站不稳的身子, 用小铁铲在屋后小园子里开垦出一小块菜地,种上茄子和西红柿苗。我已懂得母亲的心思,不再问她,帮助母亲一起种菜。每当母亲颤巍巍的手浇绿一片叶子时,我的眼眶就会湿润起来。
我参军后,那根青毛竹一直挂在老屋檐下,园中菜畦亦渐荒芜。唯有我饲养的一羽信鸽仍由母亲伺养着。每当信鸽翱翔蓝天时,母亲就吹着一只鸽哨坐在屋后的暧阳里瞻望美丽的天空。母亲嘴里的哨声愈潦亮动听,空中之鸽就会愈飞愈高,直钻云霄。那年我参军的河南省发大水,淹死许多人。母亲闻讯发了呆,鸽子也不放飞了,天天围着鸽笼转圈圈,对着那羽信鸽抹眼泪。母亲一定担心我飞向无穷无际的天空飞不回来了。当我安然返家时,母亲象小孩似地破涕傻笑,急忙放飞那羽信鸽。
十多年时光之水洗尽了清贫宁静的日子。母亲真地老了,衰老与疾病摧残着她的躯体,慢慢地,如西去的夕阳,余光无多了。我一次次地推着母亲的轮椅上街,让她再看看美伦美奂的新兴街市。阳光穿过高楼大厦映晒在母亲衰弱的脸上,刺得母亲抬不起头来。母亲低垂着头,心静如水,频频用眼的余光催我回去。我终于忍不住了,任凭热泪滚落在母亲的白发上、衣衫上,无力地推动轮椅,背过夕阳,送母亲回去......
想起母亲的许多故事,我总想抱头痛哭。母亲逝去已经二十多年,那年那时正逢百花盛开,阳光里都弥漫着鲜花的香气。母亲的香魂在无牵无挂地飘游。新年的鲜花又绽放了,那是母亲飘来的香魂么?母亲啊,哪怕是梦中蝴蝶,也要告诉我一声,知晓您尚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