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那条河是从长江入海口窜进沙地来的。长江之水总是那么高调地从西往东流,流到沙地入海口已经是风高浪急,湍湍涌涌。这时的江水拍岸的力度非同凡响。故乡的那条河就是在这样的江水湍涌的姿势中顺流而入的。高高翘臀的沙船也顺着江水湍流而入,好像一把刀一把箭突然插进沙地的,那扬起的风帆就是直剌进来的刀尖尖,转舵落帆撑竹竿左挡右挡泥沙俱下,沙船好像一条泥鳅钻进了沙地。
风和日丽,沙地的港湾清清,船儿放松节奏沐浴在温馨的暖阳下。顺着港湾的节奏,一篙一篙,沙船进入梦里故乡的风景之中。
江面上翔聚的海鸥欢腾着绕着沙船转圈,突然振动翅膀开始作出送别的姿势,翻起翅膀,以老婆婆古式纺纱扯线的队形向波涛滚滚的长江飞去。沙地上的白鹭承接了海鸥的彩礼,引领着沙船慢慢地在沙地的那条河里行走。白鹭的细脚有点像沙地民间艺人使用的敲鼓锤子,系着红绸带,在沙地温馨的暧阳里飘荡着,陪着沙船在愰愰惚惚中行走。白鹭的伴飞是有节奏的,撑船人看得懂。
青青芦苇在微风中摇曳。
沙地小媳妇喜欢沙船上载来的江南花式洋布和对镜插花的各种头饰手饰,穿着大胸襟对襟衫和黑围裙的小脚老太太则盼着江南的糯米和南洋的舶来品,沙地的小倌就像过年放鞭炮那样要瞧瞧江南的西洋镜。故乡的河里行走着的是沙地乡亲们的希望。
撑篙人右肩扛着竹篙哼哼着高古的山歌:“胜神鳌,夯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
撑船人的背影很像沙地上寻食的先民。沙地的先民曾经在聚沙成陆的沙地上劳作,在水里在雨里在沟沟坎坎的芦苇田里割苇,在河泥漫漫的盐荡里舀水晒盐,在河汊湾湾里捣鼓罱泥夹子。
撑船人喜欢泡沙地小镇老街上的水烟馆或者茶馆店,喝茶听唱书。此时,落日的黄昏将沙地包裹得细腻圆润,近处乡间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藏着露出絮绒头的棉花田,那棉花被青夹黄的芦苇簇拥在怀里,空气里弥漫着炊烟与夕阳朦胧的气息。老街上家家上灯,将灯光从影影绰绰的店铺门板缝里钻出来,照出青石板街上斑驳的灯影,也照出商店小阁楼上年轻女人的身影。细软的歌声飘出老街的屋脊: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在水边,什么弯弯街上卖,什么弯弯姑娘前?
月亮弯弯弯上天,白藕弯弯在水边,黄瓜弯弯街上卖,木梳弯弯姑娘前……”
撑船人喜欢吃沙地的海鲜菜,那黄澄澄的小黄鱼和白嫩嫩的蛤蜊汤,还有黑里透青黄里洇糯的泥螺和青背白肚的盐汁小螃蟹,其味美不可言。
撑船人觉得沙地很土气但很温馨好玩。撑船人见过世面,撑船人梦里的故乡有点山高水长,可能要比沙地要好得多。
撑船人觉得沙地人的日脚有点模仿江南人的,江南的水色更显圆润。
江南乌镇的林家铺子里装着古册的老白酒。蚕农载了春蚕摇着乌蓬船过乌镇,河埠头的古戏台上正演《西厢记.拷红》,街河两岸簇簇拥拥。面馆里的小伙计把手里拿的燠灶面滑落了半碗,惹得路过的小和尚嘴里喃喃着南无阿弥陀佛。许多香客肩膀上挎了佛袋,穿过乌镇长长的走廊,沾着糯米的香气。河街转角的茶楼上有古风气质的读书客借景轻吟唐朝杜牧的诗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层层叠叠的楼屋融化了街河的嘈嘈杂杂,偶尔飘出粽叶的香味伴着老白酒的醇味弥漫其间。子夜,在上海滩混的吴荪甫将老太爷从乌镇的古宅上接出来用大轿子抬到船上去。船埠头的风旗被晚风吹落在河里,抖抖瑟瑟。吴荪甫猜不到走出乌镇后的结局,好像沙地人听唱书,听不到故事的尾巴在哪里。
江南的鲁镇住着和沙地人一样的身穿大胸襟对襟衫腰系黑布裙的小脚女人。街河里的乌蓬船比乌镇的小,船上装满女儿红黄酒坛子。街河很窄,密密的船蓬紧紧挨靠着,好像要将小脚女人黑布裙下的腿掩盖住。鲁镇的鲁家古宅里有琅琅的读书声。三味书屋,百草园,隔墙就筑有戏台凉阁,读书看戏两不闲。有幸摇船去兰陵,河灯裹满诗句在兰溪里与锦鲤缠绵。吴妈是不会来的,祥林嫂更不会来。
沙地的撑船人没有去过湘西。
湘西的凤凰城有条很宽的河,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浸在河里。河街上有一溜长的老店。从湘西人家的小船上过来,从河码头上走来赤脚的妹子翠翠。码头上吊脚楼里传出女人敲小斑鼓弹月琴唱曲子嘤嘤切切的声音。翠翠回头遥望祖父的渡船是否曾摇到溪边白塔下。渡船上的黄狗是否怕翠翠被人欺侮了汪汪汪的吠起来。翠翠又睨见微驼白发满头的祖父嘴巴里说着爷爷人不老还可以打老虎的话,爷爷渡船的后面远远传来迎亲的唢呐声飘得很响亮。翠翠不晓得溪边的白塔坍了重新修好过,那个在月下唱歌的年轻人在她的梦里回到茶峒来。茶峒离凤凰城很远,翠翠离凤凰城很近,近在咫尺。
沙地的撑船人没有去过四川。
四川有峨嵋山,金顶上常年被浓雾裹着望不见四围的山峰。从川西天回镇远道而来的香客身上携带的红纸老酒签帖上闻得到糯米的香气。天回镇有大海江涛般突出的琉璃瓦面的庙宇和老街上灰黑的瓦屋,兴顺号是全镇奇数的大铺子,铺子外有四尺宽的檐街,铺子货架上摆着最负盛名的绵竹大曲、资阳陈色、白沙烧酒。掌柜娘坐在柜台内高脚长方木凳上写账,店外的街上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嬉戏。沙地的撑船人没有见过天回镇上有名的蔡大嫂,蔡大嫂的两个颧骨突起的深深酒窝,使额角上岁月镂刻的纹路浅了,头上包了一条窄窄的漂白布包头帕子。阳光晒过来晒过去,脸上变幻着层层叠叠的颜色。天回镇上流淌着死水微澜的曲子。
从川西回到成都觉慧的家中,瑞玉、梅芬、鸣凤好像杜甫草堂里的梅兰竹菊,遭遇岁月的侵袭剥削而枯萎。身处闹市的高公馆只留下清凄孤独的屋脊飘落在残阳下。瑞玉觉得明天小鸟在树上唱歌,朝日的阳光染黄树梢,水面布满明珠。而梦想却丢在黑暗之中。瑞玉脸上持有旧时的蹒跚的笑,仍觉得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
沙地的撑船人见识过上海滩,常常迷失在石库门房子的弄堂里。曹七巧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春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四下一看,笑道:人齐了。桌上的一个物件打碎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滴。
梦里的故乡难道被这夜漏滴湿而融化了?旧时光里的岁月难道就是一座古纸堆里的围城?难道就是旧时沙地上的泥墰,被沟沟坎坎牵累的沙窝窝,块块垒垒的锱铢积累而成?难道沙地的撑船人梦里读过《浮生六记》?难道撑船人也希冀沙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清淡生活?希望他年买屋赎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梦里的远游不如撑船去踏踏实实的故乡,去沙地会会老街上的店主或者乡下的耕读人家。乡下的人家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浮生如此,快哉乐哉,如何。难得听到沙地老街上的智叟叮嘱庶民道:教伊读书?铜钱银子都丢到冷水缸里去了,伊俚格小倌不识字,省省吧。智叟话音未落,老街尾巴的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学堂隔壁的染坊晒场上蓝印花布在高挑的晒竿上张扬着奇瑰的花纹,在阳光下微笑着,好像沙地小媳妇对镜贴花的嫩脸。
(注:长江最东端北岸的冲击平原俗称“沙地”,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群俗称“沙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