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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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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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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魂:一个难忘的人

那年(1975年)我在河南许昌某部火箭炮营当兵,担任营部专职新闻报道员。

营部教导员叫柏东齐,抗美援朝的老兵。我刚到营部时,读教导员的印章误读成齐东柏,教导员听后脸上笑成一朵花。教导员的故事很多,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年河南豫东南发大水的事。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每天奔波在驻防许昌的几个连队之间。

从8月1日起,许昌城的天空太阳亮亮的却慢慢吞吞地下起了雨,且越下越大。在北方难得下雨,干涸的农田与河床安静地盛接着雨水。孵着太阳下大雨在南方是不太经人注意的,雨下一小会儿就飘走了。如今那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慢慢吞吞地从天空挂下来,很粗很直。慢慢地,原来干涸的黄土地变成浑泥地,水汪汪的一片。我们的营区驻地也一片水势,水泥地被水渐渐淹没了。大雨连续下了三天,那雨就是从天上直挂到地上,直直的,密密的,怪怪的。因为下大雨,整个营区很安静,军人们在营房里呆着,也有空闲时刻,战士们静静地看着天空的雨丝想心思。

“雨下三天三夜不停顿,要养鸭子了!”

“营区的水势越来越大,堵了下水道!”

“今天我看见有旱蛙跳到树上叫,跳得老高老高的,难道这豫中大平原也要发大水,嗯?”我听到有个来自南方山区的老兵哼了一句,那种感觉也和我几天来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天象怪怪的,有大事要发生。

“如果发大水,也轮不到咱河南人,黄河花园口决堤淹死了许多人,那都是老黄历了,那黄河离这里还远着呢,别杞人忧天!”河南老兵说。

“我昨天夜里睡觉做恶梦,梦见河南人在逃难,哭爹喊娘的。”有个上海新兵调侃河南老兵。“河南人大都是旱鸭子不会水,比不过南方人嘛,嘿嘿嘿。”

8月5日下午四时许,营部通信员接到一个从许昌直接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人用很着急的语调通知说:许昌驻马店骡河一带发大水,请求部队支援!通信员询问你们是哪里?那边回答:我们是许昌市抗洪救灾指挥部,请求部队官兵支援,十万份的火急!那时,我就在旁边,电话里的声音听得很清楚。通信员咂咂嘴说,还真是奇怪了,好好的大平原要抗洪救灾?营部教导员柏东齐闻声走过来,听了这个情况,眉头一皱说:这应该是真的,一般时候地方上不会直接将电话打到部队上的!教导员说完,就命令通信员通知各连队指挥员来营部开会,准备组织力量参加抗洪抢险。教导员刚布置完,团部的命令也到了。

我参加了这次战前动员会,教导员只说两点:立刻组织部队参加抢险,将炊事班的库存粮食全部带走;凡参加抢险的干部战士必须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尽量组织南方人参加。教导员是山东人,指挥部队非常有经验,他知道南方人会水,但他不知道天灾太重,我们这次出征是九死一生,与会不会水无关系。

我和战友们都争相报名参战,几位南方山区来的老兵脸上挂着沉重。

天还未黑透,我们就出发了。解放牌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开出漂亮的营区,冲入雨雾里。半个多小时后,公路上的积水漫上来,慢慢地大卡车的排汽管发出卟卟卟的声音。一个小时后,水越来越大,公路被淹了。透过车蓬的缝隙,看到公路两侧一片汪洋,村庄被淹了,大树被淹了,电线杆被淹了,车灯照耀下,成群的老百姓跑上公路,老的小的,呼儿唤女……大卡车逆向而行,沿途灾民越来越多,我们默默倾听着车蓬外的雨声哭喊声和汽车的排汽管呜咽声,心情愈发沉重。从未亲历过这种场面,战友们互相对望着,越来越清楚前路的艰险,谁也没再说一句话。黑暗中,唯听见炊事班长重重地叹息说:少带了一包大米,我真是个白痴!

我们的车队在大雨中行进了大约二个多小时,大卡车的排汽管被雨水淹了,车子走不动了。教导员询问部队开到哪了?最前面的营长传话过来,我们全营准时到达第一目标位河南省郾城县。

再往前,已经没有路了。

郾城县城区地势较高,位于大沙河、里河两条泄水河交界处。大沙河在县城的北面拐个弯向东南方向流去。平时,大沙河里基本没有水,干涸的河床里有可供牛车马车或者小拖拉机通行的小路。大沙河的堤岸筑得很高很宽,离岸两米处浇铸了一条铁牛,铁牛的脖子上雕刻了四个字“固若金汤”。我们看到这条河时,河水离堤坝十几米,堤坝上的大铁牛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大沙河。我们就在这条堤上和附近的围堰旁边加固沙包,不断增加防洪的高度。城里防洪抢险指挥部的人来看过,他们说,洪水再大也越不过这大沙河铁牛的脖子,郾城县“固若金汤”。

雨在下着,附近的村民都往城里逃。

两天奋战,我们加固围堰近三百米,县城里筹备的草包全部被垒进堰堤上,我们浑身湿透,军装都是泥巴。大沙河里的水越涨越高,距离铁牛只有几米距离。8月7日傍晚时分,教导员急匆匆招集连队干部开会,传达一条刚刚得到的消息:因为大雨致使上游板桥、薄山等几个水库有溃堤的危险,上级已经派工兵去炸堤泄洪,泄洪时间定在明天零时,有关泄洪区的部队择机撤离。

因几天的抢险,所带的粮食不多了,我们又累又饿,身体累至崩溃的边缘,部队撤退应该是最理智的选择,但连队干部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拿眼睛盯着教导员。营长也不说话。

教导员默默地思考了一会,说这次泄洪上游两大水库将下来近几亿立方的水量(那时通讯已经中断,搞不清泄洪的实际水量),那是天文数字啊,恐怕这里也难免被淹,那条大沙河里的铁牛也要被冲没,想想这些后果,我们能在这郾城县内几万老百姓面临大灾难的时候撤退逃跑么?那是几万条生命啊!老百姓现在就指望解放军了,由我们冲在洪水的前面挡着,老百姓才不害怕,现在是党和人民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教导员不断地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教导员又说,我们如果要逃跑,还不如不来,逃跑会让我们解放军在河南人民面前抬不起头来。郾城县里的老百姓不知道将有更大的洪水降下来,他们没有接到通知,就是接到通知也逃不及啊,我们有四个轮子,他们没有!教导员就是这样说的,多少年过去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说的话。平时,教导员总是笑嘻嘻的,很和蔼可亲,讲话也不多。那天他不停地这样说着,到会的连队干部都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插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默默地坐着,再也没有谁说一句回去的话。

教导员最后说,大家都去准备吧,先让战士们休息一会,连队干部都到大沙河的堤坝上值班,泄洪时河水会猛涨的。河水猛涨时全营干部战士都到大沙河的堤坝上去垒土包,决不让这大堤崩溃!那天之前,谁也没有见过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如果见过了,也许会向教导员提善意的意见。如果是这样,也不能说教导员的意见是错误的。在特大的自然灾害面前,我们解放军会放弃保护人民之责任而自己逃跑退却么?

战士们又累又饿,都睡着了。我睡不着,想着刚才开会的情景,心里感觉一丝丝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做梦了,梦见旱蛙拼命地叫着,从树上跳到屋顶上,屋顶在摇晃。我惊醒了,呆坐着,从挎包里摸出白天写好的新闻稿子,拿到马灯下看一遍。这稿子写好了,却没法寄出去。

“大洪水下来了!”有人从大沙河那边跑过来高喊着,声音颤抖。我和战士们都从铺上跳起来,拿起铁锨就往大沙河堤坝上冲,全营的官兵都拼命往上冲。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就在8月8日凌晨(深夜子午时分)爆发了,前方大沙河与里河间的田园顷刻间被大水吞没,除了大沙河这条大堤,一片汪洋。上游洪水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水流急切如刀,发出呼啸声。透过洪水的反光,看见堤上的铁牛被洪水一分一秒地吞没。

“小朱,交给你一个最紧要的任务,从现在起你替我们守着这块堤坝,发现前面溃堤,马上提醒同志们撤退过来!”教导员突然把我从堤上的垒土包队伍中拉出来,拉到一块稍高些的堤上说。“小朱你看,那边的堤面都开裂了,随时会溃塌,你千万千万要替我们守住!”教导员边说边指着前面已经开裂的大堤急吼吼地说着,脸色铁青。我清楚地知道教导员这个指挥是无用之功,现在只有拼命地用土包加固拦住已经溢上堤的洪水才有生的希望,但是我知道教导员爱我们。此时,我们队伍的后面出现了赶来支援的地方干部和卫校的学生,他们手里拿着肩上扛着各种面粉袋、布袋、衣服裤子等一切可以装土的东西赶来,他们和我们生死系在一起,系在一线之间。我默默地站在教导员指挥我的那块稍高的堤面上紧张地看望着,洪水已经漫过我的鞋子急速往堤面流去,堤面上已经全是洪水了,大堤坝上流溢过的水哗哗地往堤下倾泻,溃堤好像就在后面的某一瞬间,而在我们的身后,二万多的难民也将面临灭顶之灾。我身后突然响起了高音大喇叭,喇叭里不断呼喊着:全县城里的乡亲们赶快将所有能装土的衣服等东西脱下来送到大堤上去,赶快去……

雨声风声洪水的轰鸣声和大喇叭里的呼喊声混在一起,一瞬间天地之间好像全被这样的声音覆盖了。大堤上已经站满了抢险的人,加固土包也跟着洪水的上涨一寸一寸地往上生长,看不清人的脸,只看到许多的手和脚在移动。就在很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教导员的声音,他说,再努力一把,洪水已经开始退了!没有人细听教导员的呼喊,许多的手和脚仍在风雨中舞动,仿佛绞拌机在运动,根本停不下来。就这样,我们奋战了几个小时后,才发现堤上的洪水没有了,堤下一点点的斜坡上露出铁牛的头,洪水龟缩在大沙河床里疯狂咆哮。

洪水退却了一点点(原因是大沙河上游五公里处的河堤崩塌出一个大缺口,洪水被分流一部分),大堤保住了,郾城县保住了。也许,狂风暴雨与疯狂的洪水妄想摧毁我们的高度就在一寸之间。也许,营教导员为我们下定的决心的厚度也就在这一寸之间。我们胜利了,什么苦啊累啊饿啊都感觉不到。天渐渐亮了,看清楚大沙河的情况了,河水暴涨,河道拐弯处推拥着无数的杂物顺着洪水奔涌而下,屋梁、橱柜、床桌椅、大树、硕大的麦桔垛、牛马猪羊,还有许多遇难的乡亲们的身影都在洪水里飘浮……

“小朱,你要把这里发生的情况报道出去……”营教导员见到我就说这样的话,我看清楚他的神情,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他好像哭过,眼泡红肿,眼圈默黑。两天后,我也看到河南省军区的抗洪抢险慰问团的几位老人从我们的大堤上走过去,他们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两天后,我们去上游五公里堵那溃破的缺口,我看到缺口以下的田野被水流冲涮成一望无际的荒漠,一片死寂的荒漠。两天后,我进城送新闻广播稿,城镇被浸泡发酵的各种粮食占领,灾民们全都光着膀子站着或者蹲着看守着这发霉的粮食,他们的衣服都拿到大沙河堤坝上填土去了。我小心翼翼走过老乡摊晒的粮食,走到县城广播站(也是县委县政府临时抗洪抢险救灾指挥部),办公室里的人员全都站起来向我致礼,说欢迎解放军,你们辛苦了!我被震撼了,向他们敬礼后放下稿子就走了,那篇稿子题目叫《郾城人民斗志高,泰山压顶不弯腰》。我走后不久,稿子就在县广播里播送了,编辑加了长长的感谢解放军的编者按。一个月后,这篇稿子被《河南日报》转发,也加了编者按。

后来,我参加了军部宣传部召开的抗洪抢险事迹报道汇报会时,宣传部长问我,你的稿子一个多月后被《河南日报》刊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人民不会忘记我们!

在河南1975.8.8大水灾发生44周年写这篇回忆文章,我想最要记住的是教导员在获悉上游水库将破坝分洪消息后和部队指挥员说的那些话。教导员的话我永远铭记在心中。我和那年参加抗洪抢险的战友们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忘记。

柏教导员前年不幸因病辞世,但我和战友们深深怀念他。

(注:河南1975.8.8特大水灾损失巨大,死亡人数达到建国以来水灾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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