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天开始写作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沙地姻缘》,小说里的人物从江南的烟雨里走出来,移居到江北沙地去,演绎了几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因工作之需,我曾寓居苏州十多年,如今追寻小说里的历史踪迹,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乡沙地与江南的渊源变得如此之近。
今日的江南和沙地,旧时的江南和沙地,都曾在苏州的景色里映照过浸泡过。
旧时苏州是一座“枕”在河上的小城。走进苏州,就是走进曲里拐弯、密如丝网般的水巷。在阳光明媚的日子,石砌河栏与老街的一扇扇雕花木窗洒满金阳,河柳婀娜多姿地依偎在石栏边,在金阳里轻袅袅挥动她手中的绿丝带,仿佛在俯身倾听河中小船吐出的咿呀桨声;二层木雕楼头轻漾着油漆灯笼的绒绒绣穗,仿佛姑苏小绣娘伸展着隔夜的红酥手,在河水的倒影里轻诉柔肠;那翠绿的镶嵌着细线条的兰花从临河的窗户挂垂下来,轻拂着纤细的身段想与旧墙上的爬山虎牵手;那爬山虎是从波光潋滟的小河浜里爬上灰白的墙壁,一直攀到雕花楼窗的,并躲藏于窗沿下偷听室内飘出幽咽如诉的琵琶索弦声。雨天,小河浜上行走着乌蓬小船,小船上载了头戴斗笠的撑船女,在密密的雨丝里竹篙撑出了一串串小小涟漪,将青青水草挑拨于石砌屋基的砖缝里。此时,细雨笼罩着街街巷巷,那些错落有致、灰白柔和的色彩就象一朵朵水墨画里的水印颜料弥漫着雾气水色涂抹在微白的宣纸上,花萼里、莲子巷、桃花坞、柳叶巷……玲珑秀丽的庭院与临水而筑的亭台楼阁,如一首首宋词词牌跃然其上。如若透过这濡染的画纸,仿佛能看到烟雨里的少女,在戴望舒的《雨巷》里走着,“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确,旧时姑苏的小巷蕴涵了诗意,如唐诗般含蓄,宋词般委婉,元曲般清澈。
这“枕”河人家,在诗意里活着,在诗意里荡漾。
“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是个春日瞳瞳的傍晚,我穿越了繁华的街市,走近了临水而筑的一幢幢木质小楼,脚下踩着了清韵铮铮的青石板路,推开了简洁朴实的石库门,走进了一个画家的小院落。我的感觉是我变成了一颗石子,投破了一池春水的宁静,一串串绿色的记忆在我曾迷恋过的水乡小巷的图画里一圈圈扩散,扩散得那么惬意,那么从容而恬静。恬静之中,蕴藏着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一种超凡脱俗的雅致,充满水乡小巷的清幽。画家竟住在一个幽深宁静的令人心跳的小巷深处。这里院墙上爬满绿色藤蔓,金灿灿的喇叭花悠然怒放。透过院墙的漏窗,又见河浜对岸的石砌栏杆与嵌着爬山虎的灰墙,一股清新水气在院落里弥漫,水香悠然。哦,这就是苏州的小巷人家。这小巷深处果然沾染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文化韵味。一个现代画家,住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画家引我入室,木质地板,一杯香茗,挂了现代画的画墙,在我眼里都湿漉漉地。
“这几幅画都是台商要的,你看画得怎样?”
画家是以画为生,在寒山寺北街租一店面卖画。从他的嘴里,我掂出了他的身价。他的那些画都是以姑苏水乡为创作素材,那些被油彩涂抹得密实的画布灰灰暗暗,在我眼里很象一团团模糊的蒿草,乱蓬蓬地生长在这画布上。
“印象派?”
“看来你不喜欢这暗色调,可台商很喜欢呢,催得紧,我这几天就画完的。”画家微笑着说,“你可远视着欣赏,会好些。”
哦,远视确实很好看,那些粗糙的油彩在傍晚的光线里凸凸凹凹出它的神采。这一幅是画了一垛水乡的旧墙,在一弯柳丝的掩饰下,半条小船正从那垛旧墙跟下撑出来,船娘的斗笠在柳丝里若隐若现。半幅油画呈灰白色,只有那旧墙的颜色条块与船娘握篙的手清晰可辩。那一幅是半条街巷,半遮半露的街面泡在晨雾中,此岸泊着小船,停在一幢小木楼的墙脚下,二三级石阶从水中爬上街路。另一幅是几株翠竹掩隐着一排石砌雕栏,河水从雕栏的逢隙间流过,几只鸬鹚在远处墙跟下戏水。这江南小巷在画家的画笔下都变为隐隐约约的风景。
“有画人物的吗?我喜欢真实的鲜活活的人物画。”我是为《沙地姻缘》的插图求画而来,我要反映旧时江南的生活场境和人物的那种画。
“暂时没有,你需要的话,我可画的。”
“哦,那我把文章复印件交给你,你按文意构思画。”
“好的,一星期后你来看画。”画家胸有成竹地说道。
生意谈成,画家送我出来。我慢慢踱出小巷。哦,枕河人家,在我的记忆里渐行渐远,那轮廓愈来愈模糊,只剩下江南雨与船娘苍白的手在雨帘中轻柔地招摇,让小船轻轻游进水巷的画卷之中。那画卷亦驻在我的心里。
《沙地姻缘》的插图是为小说里的朱一茗、细娘等人物设计的,朱一茗、细娘等都曾生活在江南古镇上,因为爱情与追求自由的生活,他们从江南的烟雨里走出来,走进江北清新静美的沙地老街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如果拿到画家给《沙地姻缘》构思和描绘的如意插画,我会为之庆幸的。我相信插画里的人物曾经是我的故乡沙地先辈们的身影,他们从俗世里来,到灵魂中去,漾映在我绵绵眷恋的敬意烛照里,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