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逐渐稀疏。晨阳还未露头,汇龙镇西街的火烧天逐渐变成暗红,沙地小镇被裹在一片灰色之中。
战斗处于间隙,小石桥畔的抗日游击队开始撤退,因为他们在激烈的射击过后发现,自己的枪弹已所剩无几。这支抗日游击队是由抗日义勇军、护航游击队、税警大队、崇明岛游击队等联合组成。掩护游击大队撤退的是抗日义勇军的队长——独臂人陈大勇和他的十二位队员。他们此时手中仅有六支老式步枪,一支单管老橹子枪,三十多发子弹和十八颗手榴弹。再有就是几把砍刀,刀口已卷边,沾满鬼子的鲜血。独臂人陈大勇是崇明人,军人出身,那条断臂是在淞沪抗战中被小鬼子砍掉的。他因伤退伍后,为雪国耻,报断臂之仇,毅然参加抗日义勇军,带出了这支精干的队伍。今天,他们精心设伏,打死了十几个鬼子,为受尽欺凌屈辱的汇龙镇人出了口气,打响小镇人抗日第一枪。为掩护战友们撤退,他们面对强敌,作好了拼死的准备。他将一面抗日义勇军的队旗用布条绑在小石桥墩上,让它在晨风吹拂下猎猎作响,为宁静古朴的小镇画上了悲壮沉重的一笔。
东风刮起,西街烈火重新燃烧,火势有蔓延之势,向着西街的屋宇、商店、居民小屋肆虐逞威,引起一片哭喊声。鬼子兵在这片哭声中从三面向小石桥的义勇军发动进攻。一路鬼子是被袭击受损的残部,以街市的房屋作屏障向小石桥方向猛烈射击。一路鬼子从西边的护镇河包抄至东街尾部,以夹击之势慢慢压过来,气势汹汹。另一路鬼子则驾驶着汽船从南江里顺流而下,直扑小镇的内河。船头架了一挺重机枪,枪声沉闷凶悍,子弹在河面飞射,打得河埂不时扬起青烟。
小石桥畔的义勇军临危不惧,分两队埋伏于石桥的两边,把手榴弹盖打开,将背上的大刀插于河堤上。那刀把子上的红垂子浸透了鬼子的血渍,沉甸甸的。听着鬼子虚张声势的枪声,陈队长轻蔑地哼吟了一下,把半截枪柄的单管老橹子枪紧紧抓在左手里。游击队都安全撤走了,他长长吁了口气,一丝微笑系在脸上。“奶奶个熊,格老子今天拼了!打死你个龟儿子!”义勇军里的一个四川大汉骂道。
“弟兄们,大家节约子弹,盯准了打,一枪消灭一个敌人!”陈大勇吼叫了,在密集的枪声里更显威风。
鬼子的汽船航进缓慢。小镇内河里停满了小商船,汽船卷起的水浪如涨潮似地把小船搅得七摇八摆,乱纷纷堵住汽船。卷起的水浪不断冲刮着狭窄河道,黄澄澄的泥浆夹着鲜活活的小鱼小虾发疯似的泼向河堤。河堤上的茅草一摞摞地往下掉,小商船都倾斜着首尾不顾地乱摇晃。平静的内河乱成一锅粥。哒哒哒——只听见鬼子的机枪在疯狂地吼叫,就像一匹野马在河面上乱窜。汽船开始摇摆,鬼子的枪弹飞向了天空,天空一抹绯红,西半天被烟火烧得灰暗无光。屋宇的燃烧与枪声合奏成魔鬼的舞曲,欲将小镇吞噬。
那片烈火正由西向东蔓延,西街的小商店都处在危急之中。人们无法开门救火,一出门,就会被枪弹射死。那家小山洋行也处于危难之中。此时,小山的二叔指挥佣人将十多条棉被浸入大水缸,泡足水,再一条条甩到洋行的屋脊上,叫佣人向上面不停地泼冷水。此招挡住了火星溅落后的连绵燃烧,也挡住了流弹的袭击,保住了洋行,截断了往东漫烧的火势。小山跟于二叔后面,相帮佣人泼水救火。他不时从窗户往东街瞧,心里仍惦记着陶记羊肉店的陶秀。听到小镇里响着激烈的枪声,心里咚咚乱跳,一时不知所措。望着西街渐渐减弱的火势,他和二叔长长吁了口气。
此时,东街尾部已出现包抄的鬼子。他们猫着腰,紧贴着街沿走廊,一步一换身位,慢慢向小石桥方向靠拢。他们身影很注意隐蔽,也不打枪,对陈大勇的义勇军威胁很大。小石桥堍旁、河沿下伏着的义勇军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东街那股鬼子跳跃藏匿的身影,将枪口对准街面,耐心地捕捉目标,像打野兔子。西街的鬼子光打枪不冲锋,大概是被游击队打怕了,打懵了。带队的那个少佐军官呜哩哇啦乱叫,有点虚张声势。队长陈大勇甩了甩那条空瘪的袖子,用左胳膊擦擦额角上渗出的细汗珠,抬手一扬,啪啪——,一个点射将刚露出身影的一个鬼子打中了。扑通,鬼子的身躯像木头横翻于东街青石板路上,胸口的血箭一般喷发出来,头上的钢盔飞了出去,咣当一声摔在陶斯咏棉布店走廊上的那只石鼓墩上。哒哒哒,东街的鬼子机枪手从东街拐角里横射出一串枪弹,打得小石桥栏杆火星直冒,打得陈队长抬不起头来。“他奶奶的!”陈队长狠狠骂道,随手扔出一颗手榴弹。鬼子的机枪不响了,东街中部的青石板被炸出一个坑,弹片和石板的碎片打在店铺木门板上,钻出无数小窟窿。鬼子的机枪手在这片密集的弹石碎片里倒下了,仿佛从街的店铺里扔出一个大麻袋,重重地摔倒在街路中央。手榴弹炸过后,东街没了一丝动静。须臾,从东街的角落里发出密集的枪响,鬼子开始猛烈地射击,子弹像疯了似的一股脑儿向小石桥泼射,小石桥孤零零地处在枪林弹雨之中。轰轰轰,东街的鬼子打出小钢炮弹,炮弹准确地落在小石桥旁边的河水中,炸起一丈多高的水柱。轰轰轰,一颗颗炮弹连绵射击,打中了伏在河堤下的义勇军战士。那个四川籍的汉子也被弹片击伤了,他的肩膀上、肚子上涌出大量鲜血,一段肠子也流了出来。他咬着牙没哼一声,对陈队长说:“格老子被小鬼子打着了。陈队长,叫兄弟们狠狠打,为老子报仇啊!”说完就昏死过去了。陈队长从他手里抽出手榴弹,把他的身体放到桥孔下面的河堤上。还有几个战士被炮弹炸落到河水里去了。清蓝蓝的河水泛起鲜红的血花,一道道地流向河的远方,与东天慢慢浮起的火烧云衔接在一块,流淌出一片异彩的鲜红。
驶入内河的鬼子汽船被小商船挡住了。鬼子气得哇哇乱叫,竟用重机枪向小商船射击,打得小商船千孔百洞像贴了一船马蜂。船里的船民被打死了,那鲜血从船孔中反溢而出,满船翻滚着血沫。小商船没了主人,越发变得横七竖八,叫鬼子的汽船无法逾越。汽船上的一小股鬼子只能弃船上岸,沿着河堤慢慢爬。那挺重机枪被弃于船上,在内河里孤零零地摇晃,像一条哑巴狗。
西街的鬼子没有了枪弹的压力,开始慢慢向小石桥推进。那个日军少佐又神气起来,竖起腰间那把指挥刀在西街的空隙间乱晃,逼着鬼子往前冲。他已经清楚地看见陈队长活跃的身影,看见陈队长空瘪的长袖在河堤下挥舞。抓活的!一丝恶念涌起,他命令士兵向陈队长的义勇军头顶上方开枪,逼迫义勇军投降。于是,日军子弹像飞蝗般打在河堤上。河堤草皮被打碎了,扬起阵阵灰土。
战斗又进入僵持状态。陈队长回首看了看,河沿上还伏着四名负了轻伤的义勇军,其余都已英勇牺牲。他把几颗手榴弹塞到他们手中,向他们竖起大拇指。四名义勇军也举枪向他致意。
南河沿爬过来的鬼子越来越近了,头上的钢盔和枪刺在河沿上露了头,逼迫陈队长他们向其开枪射击。啪啪,义勇军的子弹打得鬼子抬不起头来。这种情形只维持了一会儿工夫,河沿上的鬼子又开始慢慢爬着压逼过来,离义勇军的伏击地仅几十米之遥。义勇军投出几颗手榴弹,在河沿上发出最后的怒吼。
啪啪啪,河沿上的鬼子开始向义勇军射击,又有两个义勇军被击中而牺牲了,其中一个滚落河中。鲜血又一次染红河水,在枪弹的呼啸声中顺河水往北流淌,流出一条红色血带,引来无数鱼虾聚合跳跃,水花成片,热烈悲壮。
陈队长见此情景左手狂舞,一边打出回击的子弹,一边引颈怒吼:小鬼子,来吧!爷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爷爷我不怕你们!打吧,打呀!
陈队长的怒吼在汇龙镇上空久久回荡,在人们的心头震颤。
轰——,东街的鬼子又打来一发迫击炮弹,将陈队长他们炸翻在河沿上。
枪声停了下来,鬼子们从三面逼向小石桥,长枪的枪刺在晨阳下闪着阴冷的寒光。那密集的枪剌渐渐地指向一个人,那人是满头染血受伤倒地的陈队长。陈队长屁股坐在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河堤下,空瘪的右胳膊衣袖随意地甩打在河堤的绿油油草皮上,左手紧紧抓着那面绑在小石桥石鼓墩上的义勇军军旗的一角,让那面鲜红的旗帜舒展着迎风飘扬。
鬼子们愣站着,呆头鹅般一长溜立于血溅尸横的狭窄河沿上。那位在激烈的战火中咆哮如雷而喊哑了嗓子的日军少佐疲惫地用军官指挥刀插于河堤旁的松土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瞪着两只既愤怒又不可思异的小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慢慢地,陈队长微笑着松开了抓旗的手,艰难地挪动身体,使自己的身子向着河面倾斜,两腿一蹬,跃入河中。此时压在他屁股底下的一枚手榴弹冒着青烟轰隆一声炸响了,前面几个兵被炸个正着,那位日军少佐也眼前一黑,猝然倒在血泊中。
静默,可怕的死寂般的静默,只有河水流淌出稍许喧哗的声音,只有西街仍有偶尔焦木复燃爆出的噼啪声,只有风吹河柳掀起的细细碎碎的空气流动的声音。
“冤枉啊——,小凤凰死得冤枉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苏州唱戏班老班头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在静寂的空间微微地响着,显得那么遥远,那么空洞,那么哀艳,那么凄凉。
“啪啪啪……”
河沿上的鬼子突然发射出猛烈的枪声,打得河水都要沸腾了。他们苍白的脸孔毫无血色,握枪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们甚至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一眼河面上浮动的陈队长空袖的伟岸身躯。他们的心里寒冷到了冰点,害怕像瘟疫般传染了全身。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一群被彻底斗垮了的草鸡。
当红太阳热辣辣地照耀大地,小镇原本错落有致的屋宇重新显示出古典的身姿时,空气中开始弥漫柳树叶子和河堤畔青草的香味。河水随微风荡漾,滚动着阳光的晶莹碎片,和蔼地擦拭着绿色坡岸,慢慢地挨排着从绿茵青苔的小石桥下战栗流过。暗红色的血浆渗入灰绿的草坡土壤中,浓浓地有点化不开。河水只有阳光的金黄与天空的泛蓝,那异彩的鲜红化淡而泯灭,溶于清水而无色无踪,仿佛时光在瞬间即逝,只留下了流水哗哗的声音,记刻在这历史长河之中了。突然爆发的一场战斗在小镇人的心口上狠狠地戳了一刀后消逝而去。东西两街静寂得可怕,听不见鸡犬之声,曾经激烈的枪炮声幻留在人们的想象中久久不能退去。春和堂中药店、大兴昌酱油店、大德隆花粮行、汇中楼茶馆的人颤颤地开门将被日军机枪打死的店员拖进屋内。死者身体还软呼呼的,老布衣服沾满血迹。亲友不敢多看,看了胆战心惊。小石桥畔的日军尸体被移走了,只有义勇军勇士的遗体还未收殓。街路静静地,听得见有人轻轻的脚步声、嗑门声。
——街坊邻居们呀,请出来帮帮忙啊,收尸呀!
——我是商会会长梁尚仁呀,大家出来帮个忙呀!
陶记羊肉店姨娘(老板娘)试探着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看到一身黑袍穿戴的中年男子在独自走着,硕长的衣袖在微风中甩着,不时展露出细长的手指,一家一户叩门轻呼。
“财根,你出去帮忙去!”姨娘唤厨师。
“噢,我去!”财根将宰羊刀插于腰间,应允道。
陶家小姐陶秀从后厢房出来,问姨娘,外头又有什么事啊?姨娘嗔了她一声,说小姑娘家家瞎问啥呢,外头打仗呢,你就不怕!陶秀说,又怕啥呢,日本人杀人杀到家门口了,说不定哪天就冲进来,躲藏到哪里去呀!姨娘说,我反正活过年岁了,你还年轻。姑娘家家一朵花还未开呢,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要保护好你自己呀!陶秀说,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怕又有啥用呢!
“到我们乡下去吧,乡下大,能躲藏的地方多呢,啊?”乡下来的厨娘阿芹躲在陶秀身后说道。
“对呀,去乡下躲躲,我看家。”厨师财根边说边小心翼翼开门走出去了。
街路上阳光晒得很亮堂了,青石板上陈旧的磨痕都显现得清清楚楚。穿长袍的梁会长不遗余力地敲打着街坊邻居及商铺的门,他的脸庞严峻,嗓子沙哑,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乡亲们呀,去帮忙收尸啊!
——我是梁尚仁呀,帮帮忙啊!
汇龙镇人头一遭遇见狭窄的街市会发生如此激烈的战斗,头一遭遇见替人收尸的事,头一遭遇见清高儒雅的汇龙镇商会梁会长出面办这件事。人们从自家门缝里瞧见了梁会长的身影,说:梁会长你真是个大好人。外头打仗呢,乱啊!梁尚仁说:多做点好事积德啊,那些战死的人可都是好人啊,中国人啊。帮帮忙吧!门内的人只与梁会长轻轻聊几句,不敢开门出去。梁会长也不介意,继续往前走,去敲另家的门。他额上的头发较长,有一半被微风吹散了,在脸颊边飘来飘去,时而遮盖了浓眉,只露着很有神的眼睛。他边走边喊着同样的话,将黑色长袍的一角斜斜地塞于裤腰间。腰带上挂着的一个玉佩在他的左腰边不停地活动,随着他有力的脚步轻轻摇摆,就如他的脚步那样鲜活有力。当他走到东街尾巴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从陶记羊肉店里走出了一个人。他看到财根古怪的眼神,眼睛充满血丝。他看见财根的手有点颤抖,挽起的衣袖上有褐色的血渍。他朝财根稍点了点头,说:是跟我去吗?财根也稍稍点了点头。他笑了,笑容稍现即逝。
“有空门板吗?木杠子也行,带个铁锨。”
“有块旧门板,宰羊用的。”
“好,快掮出来吧,别忘记拿把铁锨!”
“嗯。”
梁会长将黑长袍又提了提,把后边的袍角也塞于裤腰间。他从财根手上接过铁锨,领头向小石桥方向走去。财根将门板举过头顶,掮在背上,跟随他快步而去。阳光开始爽朗地照耀在他俩的身上,将他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嗒嗒嗒——,整条古老的小镇,仿佛都聆听到了他俩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根将门板搁在河沿上,探看小石桥下的情况。古典的小石桥炸塌了几个角,桥板缝里沾染着褐色的血渍。河沿下、桥孔下紊乱地躺倒着七八个人,有几人肢体不全,炸断的胳膊裸露着白骨头。
“先拉哪……一个?”财根问,声音颤抖而含糊不清。
“先拉河沿上的,河里的最后拉。”梁会长说。
阳光晒着财根背脊,河水泛起涟漪,河坡上有青草浮动着暗香。十几处凹陷残缺的河坡成焦黑状,似有余烟袅袅。几缕灰黑的焦草旁边嵌着小钢炮的弹片,弹片的锯齿状看似野兽的尖牙,露着狰狞本相。
财根将义勇军遗体一个个拖上来,平放于小石桥畔的青石板路上。沉浮于河脚边的几具特别湿重,财根累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也拖拽不上来。梁会长见状拽起长袍,弓起身子倒退着爬下河坡。他在河水边摆了一个马步,一只脚弯曲着踏在河坡上,一只脚直接踩进冷嗖嗖的河水里了。财根说:你的皮鞋踩水里去了!梁会长没回答,只管伸出细长的手指打捞沉河的遗体。辉映河水的阳光将他的身影点缀得清清亮亮。时光似乎很漫长,河坡上已湿了一大片。他和财根很努力地打捞着,费力地将尸体拖上坡岸。义勇军的遗体成一长溜排放了,财根近距离地看清楚了他们的脸。除了独臂队长陈大勇,都很年轻,有几位脸嫩无须,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梁会长弯着腰,用一条毛巾先替陈队长擦拭脸面。他有点近视的眼睛紧挨着陈大勇的脸看,仔细地、轻柔地擦干净陈大勇脸上的污血。他又将陈大勇那只空瘪的衣袖塞至裤带里,把穿了许多弹孔的衣服拉拉平,再深深地注视其威猛的遗容,朝财根招招手,说:先抬他上门板。然后,又逐个去擦其他人的脸,为其整理遗容。梁会长很认真地做着,像个老练的收尸者。财根默然地站在梁会长身后,看他做这件事。他深切地感觉到了梁会长哀戚与敬重的神情,瞧见了梁会长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也渐渐地笼罩上几许沉重的哀伤,重重地叹着气。梁会长做得很仔细很慢,有点像卖早点的师傅在做活。财根说:这样子,我们两个人,几时能把他们安葬完呢?
梁会长不理会财根,继续不慌不忙地做着。
阳光明媚,有一阵风刮过来,狭窄的东街卷起小小漩涡。窸窸碎碎的风声中,从小石桥西边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掮了一块门板。财根见状,问:哪家的?对方有点战怵地回答:小山洋行,来帮忙。财根愣了,喃喃道:你说啥,洋行的?来干嘛!听此话,那两人呆站着,不敢走近。那阵穿街风又刮回头来,吹在他们身上,吹得那块门板直晃荡。
“让他们过来!”
梁会长突然说道,头都没抬,继续做着他的活。
“梁会长,他们是洋行的,是日本人开的店!”财根说。
梁会长好像没听见财根的话,继续低头做活。那阵穿街风吹到他的身上,吹乱了他的头发。财根看清楚了小山洋行的两个伙计,他俩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惊恐,两眼直直地注视着青石板街路上摆放的义勇军遗体,慢慢地走过来。
日上中天,红太阳很刺眼。梁会长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他有点艰难地站起来,抬头看看日头,低头看看义勇军的遗容,朝财根他们挥挥手。
“葬哪里?”财根说。
“镇东北那片油菜地,九曲河拐弯的地方!”梁会长遮手望了望河水,河水潺潺,风吹石桥,发出呜咽之音。
梁会长与财根抬起了义勇军队长陈大勇,梁会长抬前头,财根抬后头,他们慢慢往东街而去。小山洋行的两伙计也抬着义勇军遗体跟在后头。他们的脚步有点打颤,走得歪歪扭扭。财根一直盯着梁会长挺直的腰杆,看见那个硕大的玉佩不停地晃动,给人一种灵感和鲜活的生气。
东街静得可怕,只听见财根他们的脚步声。老街陶记羊肉店的陶秀与姨娘隔着门缝瞧见他们走来。陶秀拉门栓想出去看看,姨娘不让,紧紧抓住她的手。陶秀说:阿娘,我想看看打鬼子的英雄!姨娘说:你找死,这是什么好玩的啊,会要你小命的!不能出去!陶秀央求说:我只看一眼。他们前天来过我家店里,我想肯定是他们!姨娘说:那你想象好了,千万别出去!姨娘边说边用自己的整个身子堵住店门,死也不放陶秀出去。
此时,陶记羊肉店的厨娘阿芹也来帮忙,从后面抱住陶秀的身体,使之动弹不了。陶秀看着她们那副拼命的样子,眼泪哗地流淌下来,抱着姨娘哭了。财根他们的脚步声近了,突然听到了低沉的歌声:
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还我河山誓把倭奴灭,还我河山誓把国耻雪。风凄凄,雨切切,红人河西南,日寇是东北。努力杀敌,杀!杀!杀!
……
穿街风呼啸而来,把这低沉的歌声卷起来,往东街尾巴飘荡而去。陶秀姨娘听清楚了那激荡的歌声,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心口像有东西要跳出来。因为她曾听过这首歌。
(本小说根据启东市汇龙镇人民桥抗日义勇军烈士纪念碑上历史故事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