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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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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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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

故事发生在大约清末民初时期。

 (一)

那年,沙地汇龙镇“同记酱园店”的杨同记赴“鼎和斋茶食店”老板儿子诞生百日宴。一副喜联贴在百日宴的大厢房正厅板壁上:

喜庆临门一枝梅,花开花馨香画屏。

诗书传家百事兴,旺祖旺宗君有幸。

老板娘细娘邀请的亲朋好友不多,除了杨同记外,另邀请了汇中楼茶馆店的钱老板,汪大有客栈的张大妈,沈裕春烟烛店的沈老板、大德隆粮行的香凤等邻居,在内厅摆了三大桌。细娘从江南移居沙地后早已经熟悉沙地的乡风民俗,邀请街坊邻居,请其中的一位长者拿一杆大秤和竹篮替她儿子称分量;请香凤给儿子额头上点朱砂,穿红肚兜,发百日糕等。亦雅亦俗,喜乐融融。杨同记这两年埋头经营酱园店,不吸水烟不参赌局不近女色,几乎与俗世娱乐隔绝,今日突然想起这“大德隆粮行”的香凤曾经是成名的戏角,就提议请她为这喜宴唱一曲助兴。香凤含笑不语,向厅后的屏风招招手,说了声:快请师妹出来吧,这杨老板都要急得等不得了。香凤话音未落,一个少女手捧古琴款款而出。少女身穿绿衫,长发飘逸,脸颊一侧挂垂了一束很细的辫子,辫子上打了一朵极细的蝴蝶结。杨同记惊呆了,他忽然觉得好像见到了一个故人,这故人曾让他萦牵梦绕,魂断姑苏,细细观之又不是,似曾相识。

香凤引荐小师妹时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这位小师妹是我特地从苏州戏班子邀请来的,技艺高超,以助雅兴。我和夫君曾受细娘一家深恩和沙地乡亲关爱开店谋生聚福,无以为报,今天借花献佛,聊表心意……香凤口若悬壶,滔滔不绝,思绪清晰,已无语言障碍,让细娘等大吃一惊。(两年前,香凤在苏州戏班子谋生,演唱私家堂会时被一恶少妇用热汤泼脸毁容而半痴傻,后被细娘相救带到沙地生活)。杨同记两眼只盯看少女,没在意香凤的变化,嘿嘿嘿地傻笑不止。香凤说完,那少女朝来宾深鞠一躬,搵指弹奏。大厅内顿时鸦鹊无声。少女弹奏的是古曲《夕阳萧鼓》,琤琤琴声将宾朋亲友带到清新美丽的春江花月夜:漫漫江水在春风里荡漾,白帆点点渔歌晚唱,如梦如幻。杨同记有点如醉如痴,拿起酒杯跑到细娘的男人身边说,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你家细娘从老远的江南跟你跑到这沙地上来为你生儿育女,使你光宗耀祖,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你一定要陪我喝上三大杯,不醉不休也。细娘男人陪他喝了三大杯。杨同记又跑到香凤身边敬酒,也要喝三大杯。香凤喝了三杯,劝慰说喝多了酒要伤身子。杨同记说,香凤妹子你好福气,带来的师妹真漂亮,我很羡慕你们,江南姑娘就是好看,心肠好人品好说话软绵绵,弹的古琴好像仙人弹奏的,听得我心都要醉了,身体都要飘浮起来了……香凤你要再陪我喝三大杯,不醉不休,哈哈哈。杨同记不管香凤劝阻自酌自饮了三大杯,喝完酒后呜呜地哭了,弄得香凤哭笑不得。细娘把杨同记的酒杯夺了,细娘知道杨同记的心思,劝慰他说,杨老板少年英俊,心肠也好,哪个姑娘嫁给你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嫂子我一定替你物色一个极顶标致的姑娘,哦……杨同记突然不哭了,对细娘说,我明天就去江南寻找我的梦中情人,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让大家看看,我杨同记有那本事……细娘笑着劝慰说,我们相信杨老板的话,杨老板寻江南娘子的本事比沙地小官人都要大呢,哦?杨同记转而露笑,又要喝酒,被细娘劝慰着扶到椅子上坐了,静下心来听香凤的小师妹继续演奏。在大家的喝彩声中,小师妹又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杨同记闭着眼睛听着,泪水簌簌往下流,用袖子揩了,不让细娘看见。

少女演奏完毕,向来宾深深鞠躬致谢。香凤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和贺岁钱交给细娘,细娘推辞,香凤慢慢解开红布包给细娘观看。细娘惊讶了,原来是两颗大彩珠,在香凤的手里熠熠生辉。使不得,使不得。细娘连连推辞,吃惊地说道。香凤说,彩珠送恩人,菩萨保佑你全家福祐双至。今天阿侄百日诞辰,我愿意为他献唱歌曲一首。香凤唤小师妹替她伴奏,小师妹欣然受命,重新落座。小师妹弹奏的仍然是《高山流水》,香凤开唱的却是琴曲《醉翁操》:

琅然清圆谁弹曲,空山寂寂林中月,哈依唷;

明月风露娟娟舞,瀑渲潮头绕指柔,哈依唷;

山有时而童谣传,水有时而回声切,哈依唷;

听曲飞仙天外天,惊醒梦里两三弦,哈依唷。

……

香凤一开唱,古风飘拂,字正腔圆,霎间把细娘等都带进了一个意境高远的梦幻境界,杨同记更是手指敲着桌沿随琴而歌如入无人之境,妙不可言。杨同记似醉非醉,用双手挥着,好像要飘舞起来的感觉,被香凤的歌声倾倒了。那几位商家同仁和邻居目睹如此高雅欢庆场面,又惊又喜,不断鼓掌,手掌都要拍麻了。细娘将里屋睡醒的儿子抱出来,香凤端了一个盘子让宝宝挑盘内的吉祥物。宝宝双脚乱蹬,对盘子里的三件吉祥物(毛笔、算盘、手饰)不感兴趣, 小手伸着要抓小师妹的手,抓小师妹手指上戴着弹琴的银指环。香凤开心地笑了,说细娘姐姐你这儿子要学弹琴呢,将来要做演艺家。

香凤的美颜重生令杨同记羡慕不已,杨同记在欢庆之中暗暗下定决心,去江南寻找自己心仪的美姣娘。杨同记擦干眼眶里的泪水,安静地倾听香凤继续演唱。香凤又唱了沙地小调《打铜锣》,腔调浓郁,情感深深,别有一番滋味落在听者的心头。杨同记更觉乡情眷恋,情韵浪漫。

(二)

第二天,杨同记将酱园店托付给掌柜代管,到汇龙镇新建的河码头雇了一条沙船悄悄出港去江南。杨同记躲在船舱里瞧着沙船离开汇龙镇,听着沙船航过的河岸边芦苇沙沙的飘舞声,听着杨柳树上夏蝉一阵阵的鸣叫,心里独自喃喃。好几年过去了,他心里思念的姑娘可否安好,自己还能再见到她么?杨同记心思里灌着独自的相思与暗恋,怀抱着那种悠悠荡荡的一丝希望。那种蝉鸣的热烈,那种飘逸的情思,在他的胸臆间徘徊游荡,慢慢悠悠地掉落到沙船咿咿呀呀的桨声里去,好像在迎接一次设计好了的漫长等待,如鸿雁归去,荷花露蕊,叶叶茜茜。

杨同记雇的沙船出港口后升起风帆,飘飘荡荡过长江。没几天,杨同记来到了姑苏城。两年了,姑苏城更加繁华,街街巷巷里挂着红灯笼,酒肆茶楼的招牌鲜明耀眼,街河里航着小船,沿河排列着小贩的摊子,飘出甜食的香味。杨同记很想逛逛姑苏城,但心里惦记着弹古琴的姝姝,玩的心思就淡了。他逛了几家手饰店,觉得玉观音挂件很好看。杨同记脖子上就挂着玉观音,是祖传的老古董,他戴在内衣里面很少示人。他最后挑了一只白玉手镯,那白玉上有淡黄的彩条,透明欲滴。他觉得姝姝会喜欢。他逛到山塘街,从街河东面往前瞻望,千年古塔耸立在河的尽头,塔影倒映在山塘河里,好像在诉说岁月的漫长。黄昏时分,有月儿浸在河水里,在船娘的摇橹声里晃荡,乌蓬船里偶尔露出歌女的衣衫,在河水里飘浮,勿映勿没。杨同记想起姝姝身穿绿衫弹琴的倩影,望着河水里荡着的船影笑了。河水悠悠,岁月悠悠,青春流彩,思绪绵长。杨同记低头观看河岸水桥畔洗衣女子袅袅柔柔洗衣的样子,河水被拉出一圈一圈的水波。

“沙地小官人,是你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喊话声。杨同记回头一看,呀,是光福寺的小和尚,双手合十,正笑咪咪地望着自己。

“哇呀,原来是小师傅,幸会幸会!”杨同记惊讶地说。

“小官人这次到姑苏来又要办啥事体,看你脸色红喷喷地,要有喜事呢。”小和尚站在河岸畔的一块牵船石旁,身穿的僧服洁净宽大,一双僧鞋是新的,圆圆的鞋头上系着黄绒线。

“没啥喜事,来玩玩么,这姑苏城越来越漂亮了。哦,我上次来,托师傅的福,后来却遇到劫难差点把性命弄丢了呢。真的一言难尽……”

“哦,你慢慢说,喏,我俩到前面这家茶楼坐了,边吃茶边聚旧,嗯?”

“哦,一言难尽……”杨同记上前拉了小和尚的手臂,去山塘街一家“绿茶坊”喝茶。茶博士穿着裯衫,手里拿了一本茶点羹粥谱恭敬地送到桌头上,微微弓着身子,候着杨同记。杨同记翻了翻说,“拿最好的绿茶,两杯银耳羹,一盆香酥糕。”茶博士喏喏着,收了粥谱,朝店堂里喊话,去拿茶壶泡茶。

“你认识这佛珠么?”杨同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小佛珠在小和尚眼前摇了摇。小和尚笑了,“善哉善哉”小和尚接过佛珠轻轻拨动。“就在你送我佛珠的第三天,我寻到了要寻的人。”杨同记感概的口吻说道。

“她是谁?是那个弹琵琶的女子么?”小和尚问。

“不是,她叫姝姝,家住木渎镇,会弹古琴,演奏时常常穿一件绿衫。”

“啊……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和尚显出十分惊讶,“她认识你?你惹她了么,南无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和尚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惘然,眉间有忧色。

“她弹得一手绝妙古琴曲,我等可能从未听到过,竟然让我碰上了,且……”杨同记喝了茶博士送来的绿茶,慢慢讲述两年前在木渎镇遇到姝姝,在自己被湖匪抢劫后抛弃野外奄奄一息时得到姝姝和东山紫金庵僧尼相救的那段奇事。小和尚默默听着,一言不发。杨同记喝了满满一壶茶水,才将那段奇事讲完。小和尚仍默默不言,好像有点木呆兮兮地看着杨同记,眼光有点散乱忧伤。杨同记见小和尚不说话,心想也许这出家人回避女色,尤其是极色才女。杨同记慢慢喝着茶,唤茶博士给小和尚添茶水。慢慢地,小和尚汲着茶水,嘴巴里发出嗞嗞的汲茶水的声音。

“沙地小官人,我讲一段关于姝姝的故事给你听,说来话长,如果你与她前世有缘分,这段故事你要认真听好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南无阿弥陀佛……”小和尚一本正经讲了一段故事,小和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有点像在庙里讲经说法。小和尚一只手抚在桌沿上,一只手半举在胸前,眼光平和地看着杨同记,慢慢说来。

小和尚说,如果杨同记碰到的木渎镇姝姝就是他知道的姝姝,那么他讲的故事就是姝姝的事体了,如果杨同记碰到的姝姝不是故事里的姝姝,那么就算他讲了一段传奇故事,沙地小官人你不必当真就是了,南无阿弥陀佛……

小和尚说,姝姝本姓程,祖上是个官宦人家,后因经商致富。如今的程家是个家资殷实的粮户,在东山西山置有田地。程粮户做事历来谨慎而不事喧哗,年前去上海滩接一笔生意,引来了英国商人欧·亨利的儿子小亨利。这小亨利一到木渎镇,正值小镇商会庆典邀请姝姝与师姐静尼演奏古琴,小亨利盯上了美艳的姝姝。

“哪里会有怎么巧的事?”杨同记说。

“世事难料,无巧不成书嘛。”小和尚说。

程粮户把姑苏马塘村的民间剌绣收购来,加价贩卖给欧·亨利。这英国商人派儿子来苏州看货,因为这小亨利在上海滩的十里商场混迹,对苏州剌绣有研究。他看苏绣重在看绣画的神似。譬如看《犬》,他细观小狗狗的两只眼睛,如果那狗眼细腻有神,柔软里嵌着灵动的萌呆或者喜悦的光彩,那么这幅绣品就算上品之列。如果绣品的狗眼里无光彩,那么就是平庸之作。再譬如看《绣娘》,一看穿戴,古色古香的绣娘服饰是否鲜艳,二看绣娘手里的绷布上的画变形得是否合理,是否有真实的感觉等等。如果他看中的绣品属于上品,那么他会千方百计弄到手,如果他觉得这程粮户推荐的绣品属于下品,那么程粮户哪怕说破嘴唇皮他也不松口。程粮户收购来的乡间剌绣到了这碧眼金发的小亨利手里,一般都会大打折扣。程粮户对这精明的小亨利即恨又有点喜欢。因为这小亨利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有时还会说几句苏州的俏皮土话,与程粮户讲价钱时常常用手指动作,示意为钱的意思,嘴巴里说着“阿是票子,几货票子?”两根手指头搓得格格响。

自从小亨利观看了姝姝的表演,小亨利就四处打听姝姝的情况,结果打听到程粮户手里了。程粮户吃了一惊。程粮户静静心对小亨利说,先生你是否研究过中国历史,你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如果你不知道,请你去找来研究研究再说这件事好么?小亨利眨眨眼睛说知道呀,不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吗?我很想当这罗密欧呢,请程粮户你万全。程粮户看出这小亨利聪明极顶,无法蒙骗,就说,这姝姝正是程家小女,从小熟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眼界很高,恐怕她不会喜欢洋人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小亨利说,眼睛盯着程粮户。小亨利说这句中文时一本正经,又用英文说:“I Love Zhu Zhu”(我很爱姝姝)。

“哦,这件事难倒我了,请让我问了小女再说好吗?”程粮户吱唔了回答,眼睛不敢看小亨利。程粮户回身将推荐给小亨利的几幅苏绣草草卷好,放置于盒子里。小亨利放下身姿,指着盒子说:“这些苏绣很漂亮,我都收购了。”程粮户脸上浮现一丝惊讶,说:“这盒苏绣都属于上品,先生可否再看看,别看走眼,做那蚀本生意,哦?”小亨利说:“程粮户客气了,程粮户家里的千金小姐如此美丽,令鄙人仰慕,失敬失敬。”小亨利的态度如此恭敬,让程粮户尴尬不已。程粮户把盒子递给小亨利,手指微微发抖。程粮户感觉这趟子买卖有点烫手,他内心里真得不愿意将姝姝嫁给这碧眼金发的洋人,哪怕这洋人家财万贯,才高八斗。

“这洋人后来要逼婚么?”杨同记吃惊地问小和尚。

“程粮户几次推辞不给小亨利见姝姝,结果……”小和尚回答。

“难道这程家害怕被洋人欺侮而要妥协么?”杨同记眼睛里都要冒出血滴来了。小和尚拍拍杨同记肩膀,示意别性急。

“也许是巧合吧,那天小亨利又到程粮户的绣品店看货,结果碰到姝姝……”

小和尚说,姝姝给亨利吃了一碗闭门羹。小亨利正与程粮户看绣品,姝姝来了,仍然身穿裯衫外罩着一件夹袄,长辫子上打着红绒线蝴蝶结,嫩脸上挂着纯情的微笑。程粮户见到女儿闯进店里来,眼睛都快要急红了,示意姝姝离开。姝姝坦然大方地说:“爹爹,谁要嚷嚷着见我?我天天在这条小镇上走着,谁还不晓得本姑娘的性子,这有啥好看的?”说着,靠近小亨利的身边,在小亨利的耳朵旁边轻轻说道:“请先生好好做生意,别打歪算盘,弄得大家不开心。”说完,转身就走,走到店门槛又回转来,再到小亨利身旁轻轻说了句话。小亨利听后脸上浮现苦笑。姝姝走了,绣品店门口没落下她的身影,让小亨利呆呆地望了半天。小亨利喃喃着,讲了一长串的英语,碧眼里似有泪水,他强忍着没掉下来。程粮户怅惶地看着小亨利,手轻轻颤料。小亨利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笔,醮了墨水,在一张银票上签了字。小亨利对程粮户说,这张银票你先拿着,算是我预付款,我订购苏绣一百幅。另外请程粮户替我定做一幅《弹琴少女》,必须以姝姝原型为模样。如果绣得不像的话,要你赔付加倍的罚金。小亨利说完就走了,脚步蹒跚,让见过许多世面的程粮户惶惶不可终日了。

“姝姝讲了一句什么话让小亨利如此懊丧?”杨同记插问道。

“不晓得,但伤人了。”小和尚想了想回答。

程粮户拿着银票两只手瑟瑟发抖。回到家里就问姝姝,你同这小亨利讲了什么话了,弄得人家失魂落魄的样子,要给程家惹祸呢。姝姝知道爹爹性急,又怕爹爹责怪自己,就好言相劝说,爹爹你别为这事操心,女儿的事情自己会解决,女儿如果做错事了,请爹爹多多包容,女儿会孝敬爹爹一辈子,不让爹爹为女儿操碎心。程粮户说,爹爹从来不强迫过你,女儿你要认真想好了,嫁与不嫁爹爹都听你的,爹爹决不会做唱戏中说的祝英台父亲那种人,爹爹看好女儿的眼光,爹爹这把老骨头最能通融,决不强迫女儿的,哦。程粮户与姝姝讲了好多贴心的话,程粮户从来没有这样子同女儿谈话,说得姝姝泪流满面,程粮户也拭着老眼里淌出来的泪水,话儿特别的多。

第二天,姝姝离家出走了,程粮户托人四处打听寻觅,一时杳无音信。那位小亨利也多次来苏州询问姝姝的下落。小亨利似笑非笑着对程粮户说,你家千金同我玩失踪游戏,如果你不介意我会玩“王老虎抢亲”,就请程粮户把女儿藏好了,别让我看见啊。小亨利的话深深地剌激了程粮户,气得浑身发抖。程粮户回答他说,女儿已经被你吓跑了,生死不明,请先生不要再说这种无厘头的话,婚姻这种事情是要讲缘分的,强扭的瓜不甜……小亨利默默听着,哑口无言。

“姝姝失踪了,木渎镇上的老街坊们都议论纷纷。现在每当茶客们到老茶馆喝茶,都谈论这件事。我前几天到木渎镇附近的寺庙办佛事,老茶客讲的就让我听到了。姝姝现在哪儿,谁也不晓得……”小和尚讲完了,将一只手放下来,捧了茶碗喝茶,嘴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

“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就发生在这木渎镇?就发生在姝姝身上?”杨同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脸色惘惘,变得心事重重了。

“今日凑巧碰着沙地小官人,我明天还要到东山的紫金庵办佛事,要不你陪我去散散心?木渎镇你就不要去了,寻不着姝姝的。南无阿弥陀佛……”

“好吧。”杨同记说,眼光忧郁,让小和尚见笑。

杨同记与小和尚喝了茶,小和尚去寒山寺办事,杨同记陪他去。小和尚说:“这寒山寺有一口古钟,敲一下,回响着千年的钟声,你是否听到过?”杨同记回答说:“耳朵没听到过,心里头曾经听到过。”小和尚好奇地看看杨同记,“沙地小官人开悟了?你是想念着姝姝的美妙琴声呢,还是听到了古老的钟鸣之音,两者意思相左,不可同日而语。”

“琴音有清誉,清音即古声。”杨同记说,“唐朝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那千年的钟声已经落在人间许久许久了……”

“啊,沙地小官人不俗啊,南无阿弥陀佛。”

(三)

第二天,杨同记跟小和尚去东山紫金庵。路上,小和尚说了许多关于紫金庵的轶事,杨同记没有好好听进去,心里只是想着姝姝曾经救援自己的往事。他俩沿着西南的弯弯山道往东山走去,纵横交错的小河,烈日下的稻田和小河边的杨柳树渐次而来,伴着金蝉狂鸣。小和尚讲完紫金庵轶事,问杨同记为何选择这炎炎夏日出行,这江南赤日如火,烫人皮肤呢?杨同记说,这两年来自己苦心经营酱园店,自觉内心清静,有点超然,其实脑海里仍然浮想联翩根本静心不下来。现在打听到姝姝有难发生,我这心里的思念好像要爆炸了似的,怎么也控制不了。原来是这样啊,小和尚叹息了,将杨同记引到一个树荫下,抓了几块土圪垯作矮凳,坐着歇息。前面的小山坳里隐隐传来哭泣声。小和尚细听了一会,跳起身子就往那边跑去。小和尚脚力甚快杨同记追赶不上,只能沿着小路寻找过去。小山岰里星星点点有几户人家,茅草房的门框上都挂着白布,屋内哭声很悲伤很极望。小和尚从一家人家的茅草房子里走出来,脸色铁青。小和尚见到杨同记,拉了就走,走得很急。杨同记有点气喘吁吁,浑身冒汗。走了一二里路,小和尚才放了杨同记的手。小和尚对杨同记说,这里闹瘟疫,赶快离开,会传染人的。杨同记被小和尚的话吓着了,紧跟着他匆匆往东山而去,不敢回头。慢慢走得远了,小和尚喘口气对杨同记说,这种传染病很凶险,他小时候就差点为此而亡呢,后来被光福寺的住持师傅救治好了,才出家当和尚呢。啊---,杨同记惊讶极了,难怪这小和尚刚才见之心惊,闻之色变。

小和尚带了杨同记走了一天山路,又沿着太湖边走了近两个时辰,才走到紫金庵地界。紫金庵的东边是东山镇,密密扎扎几条街道,原本热闹的老街冷冷清清。几家大商店的店门开着却很少见到顾客进门。小商店关门打烊了,没有一点声息。原来东山镇的人闻悉乡村闹传染病,各自小心防范。有点家资的人家也早早离家避祸去了,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道在晚风里凉着,没有人气。杨同记被小和尚拉着手一路急奔,又累又渴,寻到老街拐角一口古井,提了吊桶打水喝,被小和尚阻止了。小和尚说,现在的井水不可乱喝,也许空气里都带着风儿吹来的瘟疫病菌,喝不得的!快走几步路,到紫金庵喝水吧,那里的师傅们有防范瘟疫的措施。杨同记吓着了,将吊桶水泼了,跟着小和尚继续往山里走。杨同记口干舌燥,背脊上被毒日晒得火辣辣的疼。杨同记不敢多想,盯着小和尚的衣服一步不离地跟着,渐渐望见深山里的山峰与树丛筑成的影子越来越近,慢慢挡着了太阳光的复照。山风吹来阵阵清凉。夏蝉的鸣叫远了,寺庙的钟声近了。紫金庵正藏在东山坳里渐次飘出缕缕香烟。杨同记闻到了烟烛的味道,好像看见了大殿上观音菩萨微微闭着眼睛,将手里的净瓶托举着,施甘露于人间。紫金庵慢慢从东山坳里显出轮廓,落日余晖把寺庙的金顶抺得金碧辉煌。杨同记看到一丝透明纯净的佛光,将他眼睛照亮。不觉间,小和尚已经跨进庵门槛里去了。古刹的钟声响起,众僧在做晚祷,祝颂之音高低起伏,昂扬顿挫。

“欢迎施主到小庵,静尼师姐请施主到斋室小聚。”庵门口站着小尼,恭敬地迎着杨同记。杨同记轻轻“哦”了一声,很惊讶。“师姐早知道施主会来,天天盼着呢,施主今天终于来了!”小尼又补充了一句,眼光平静地看着杨同记,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这怎么会呢……”杨同记喃喃着,跟着小尼去斋室。

“难得施主一片心意,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静尼师姐从斋室里跨出来,迎接杨同记,小和尚站在她身后。“施主静心喝茶,今日小庵有佛事,小尼去去就来,南无阿弥陀佛……”静尼说完,与小尼姗姗而去,只留小和尚陪杨同记喝茶。小和尚说,今天来得晚了点,赶不上佛事了。小和尚又神秘兮兮看着杨同记,面露微笑地说,沙地小官人与吾佛有缘,菩萨会保佑你,南无阿弥陀佛。

“小师傅说我有佛缘,就算是吧。也许我前世修来的。如果没有这寺庙里的僧人相救,我早就被强盗弄死了,嘿嘿嘿……”杨同记喝着斋茶说,耳朵里听到众僧在大殿上祝颂做佛事的声音,感觉很好听。“刚才小尼说的话使我有点不解,她说这静尼早就估盼着我会来,这怎么会呢?”

“凡是都有缘,菩萨会告诉你一切,南无阿弥陀佛……”小和尚说,脸露微笑。

大约一个时辰,晚祷做完了。静尼回到斋室,静坐片刻对杨同记说:

“施主今日是为我师妹而来?”

“她来过么?”杨同记反问道。

“来过的,师妹是为避祸而来。南无阿弥陀佛……”

“她现在哪儿?”

“西山凤凰村。”

“为啥去那里?”

“为躲祸,那里是我家乡。”

“哦,她好吧?”

“她得病了。”

“我能去见她么?”

“不能!”

“啊……”

“她捎来一封信,给你的。”静尼说完,给杨同记倒茶,眉宇间似有愁意,被杨同记睨见了。

“信呢?写给我的么?”杨同记有点吃惊。

“信写得很简单,只有几行字,好像是醮了血水写的。”

“写了血书?那血书呢?”杨同记惊讶极了,眼睛瞪着静尼问道。

“看来是她用针剌手指,用毛笔醮着血写的。这是她的绝笔,令人辛酸。小庵乃佛门清静之地,跳出三界之外,红尘俗事见不得的,被我烧脱了,施主勿怪。”

“哪几行字?”杨同记额头上渗出细汗,脸孔绯红。

“杨同记: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五世修得红绣球,哪里牵来哪里圆?姝姝绝笔。”静尼平静地朗然念道。

“啊……”杨同记站起来急急问道:“这里有去西山的路么?”静尼说:“晚上有去西山的渡船,渡口离小庵五里多路,施主现在不要去西山!南无阿弥陀佛。”

“听说紫金庵高僧懂得医道,可否有预防瘟疫的汤药?”小和尚突然问道,静尼回首朝小和尚点点头,起身唤小尼去厨房拿汤药。喝了汤药,静尼说,这次乡村瘟疫来势凶猛,这点汤药难于遏止,南无阿弥陀佛。

“小师傅,我求你一件事。”杨同记又盯着小和尚说。

“去西山么,师姐不让去呀?”

“陪我去桃花山桃花庄去请杜神医,天无绝人之路!”杨同记说,脸上浮了坚毅之色。

“桃花山,离这里有上百里路程,小官人走得动?”小和尚说。

“走得动!”杨同记咬着嘴唇说,眼睛里溢着泪花。静尼平静地看着杨同记,从斋室的抽屉里取了一物交给杨同记。杨同记接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仔细一看是一只金蟾。静尼说,这是姝姝师妹托我转交的,她说资助施主急需之用。

夏日的夜晚姗姗来迟,凉风吹得松树轻颤。

静尼唤小尼去厨房拿点干粮,简单打点行装,领着杨同记小和尚去太湖渡口。杨同记对小和尚说,小师傅陪我去桃花山,恩情难报啊。小和尚说,你陪我到紫金庵,现在我的佛事办完了,陪陪你也是一报还一报呀。再说,我也要到江南慈恩寺送佛信,顺道呢。原来如此,杨同记释然了。

太湖晚渡,湖山影影绰绰,湖水缥缥缈缈。港湾里驻着渔船,桅杆稀稀落落排列着,闪着点点渔火。杨同记与小和尚乘了去桃花山方向的渡船,辞别静尼。静尼在岸边的牵船石旁向他俩拂着手,青色的僧衣在晚风里飘拂,几团萤火虫组成的光带围着她转,飘飘逸逸。静尼拂了一会手,双手合十喃喃祝颂,南无阿弥陀佛。

渡船起航,船老大掌舵又摇橹,静静的湖水荡漾起波澜。小和尚问杨同记:“你怎么晓得桃花山的杜神医能治瘟疫?”杨同记望着缈缈湖山回答:“沙地汇龙镇的朱一茗告诉我的,他的小细娘为寻找失踪的香凤曾经去过桃花山。那香凤被桃花山桃花庄的地主小老婆用热汤烫伤了,是杜神医救的她。”

“哪个朱一茗?”小和尚惊奇地问道。

“哦,朱一茗原来老家也在木渎镇,后来去江南打工认识了枫泾镇鼎和斋茶食店的细娘,因为替细娘家追查谋害她家人的流氓滚刀肉而被绑架……”

“啊,朱一茗这小倌竟然还有如此奇遇,他小时候与我是穿开裆裤的玩伴,亲如兄弟……南无阿弥陀佛。”

“太好了,等治好姝姝,我邀请你去沙地汇龙镇玩……”

杨同记与小和尚在渡船里热热聊着,不觉间渡船已经升起风帆,在夜色里摇晃着,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渡船驶得飞快,湖水里的渔火愈来愈远,渐渐消逝在夜幕中。

几天后,杨同记与小和尚赶到江南桃花山。桃花山人烟稀少,密林里的小山坳里住着少许山民。杨同记寻了一位向导,跑了很长山路,终于找到桃花庄杜神医家。杜神医刚刚从深山里采药归来,屋里摆着许多药罐子与草药。杜神医抬头看见屋里跨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和尚和一个年轻人,吃了一惊。

“杜先生好,南无阿弥陀佛。”小和尚向杜神医行礼,脸色恭敬。

“小师傅哪里来,看啥病?”杜神医问道。

“小僧听闻杜先生医术高超又怀有济世救难的菩萨心肠,特来邀请先生出山救治吾同乡少女姝姝的难症,万望先生拨冗相助,救治姝姝脱离苦海,南无阿弥陀佛……”

“难得小师傅远道而来,你那同乡少女的病有何症状,说来听听?”杜神医盯着小和尚,脸色虔诚。杜神医突然回想起两年前救治过的少女香凤,后来因为得到桃花庵老尼相助,才将重伤的香凤医治好。杜神医自此开始信佛,觉得救治伤病,一靠药物,二靠菩萨心肠。

“出痘,发热……”小和尚简单描述一番。

“啊……”杜神医低下头来,默默无语。杨同记见状,害怕被杜神医回拒,推了小和尚的背脊,被小和尚暗示勿急。杨同记仔细观察杜神医的脸色,杜神医已经不年轻,稍短的山羊胡子间杂了白须,花白的长发扎了一把马尾,眉宇间嵌着细细的皱纹,脸皮稍黑,有点饱经风霜的老态。

“唉,记得那年为救治一位少女老朽躲进深山,结果竟然被山民一把火烧了草堂,弄得吾采药做药丸的屋子也没有了,还弄丢了一只珍贵的古瓷。”

“先生喜欢古玩?先生如果肯随我们去,吾愿意赔赠先生上等古玩。吾老家崇明岛老宅里摆着一件很老旧的古物,是吾上辈上辈再上辈的祖宗留存下来的。”杨同记突然插话说,两眼急盯着杜神医。

“啥古玩?”杜神医睁了眼睛看杨同记。

“一只玉麒麟。”杨同记做着手势,描述着古玩。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官人休要唬弄吾。”杜神医并不相信杨同记的话。杨同记急了,从身上摸出那只金蟾,说道:“这只金蟾是贵重之物么,我愿意用此物抵着,如果先生肯随我们去,救了姝姝,我再酬谢先生以玉麒麟。”

杜神医接过金蟾细看,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点点头说,这只金蟾也算是古物,清朝乾隆年间铸造的,非常珍贵。杜神医又说,这位小官人出手豪爽,愿以金玉相赠,稀奇稀奇呀。杜神医观赏了一会,把金蟾交还给杨同记,轻轻叹息着说,你们年轻人视友情为世间神物,视金玉如粪土,老朽岂能轻受,这病患少女真是有福气呀。说完,杜神医没再多聊,进入药房精心挑选药材,用布包袱装了。又把一盒行医金针放进包袱,把腿上打着的绑带解了,换穿一双新鞋子。又到屋里寻了一本药书塞进包袱。杜神医回首对小和尚说,佛家讲普渡众生,菩萨要我们芸芸众生多做好事积德行善,为家人及下辈子祈洪福积阴德,多多益善是么?小和尚合掌向杜神医致礼,口里喃喃不休,南无阿弥陀佛。

杜神医随杨同记小和尚走出半里多山路,从桃花庄追出一顶小轿,有汉子在呼喊杜神医。杜神医停了脚步,说,有病人求医,等等吧。一会儿,那顶小轿抬到杜神医面前。这是一顶竹椅轿,竹椅上躺着一位穿着绸衣短衫的小妇人,那妇人紧闭着眼,歪躺着,嘴巴里冒出吐沫。杜神医看了一眼病妇,从包袱里取了金针盒,很熟练地在病妇身上扎了几针。那病妇嘴巴里不吐了,眼睛睁开睨了杨同记一眼。杨同记看见了那病妇死鱼一样的眼珠。

“好了,抬回去吧。”杜神医挥挥手说。两个抬轿的汉子点点头,抬着竹轿走回去了。杜神医整理好金针盒,叹息着说,害人害已,这妇人被她男人一巴掌打脸,把经脉打残了,瘫痪多年无药可救了。

“她是不是桃花庄赵琦家的少奶奶?”杨同记追问道。

“咦,小官人怎么晓得的?”杜神医惊讶了,回首看了看杨同记。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天下,做了坏事总归要报应的。那年香凤抱着琵琶到她家唱堂会戏,她将热汤烫残了香凤,作了孽!”杨同记说着,朝竹轿的方向啐了一口。小和尚闻言,嘴巴喃喃着,紧闭了眼睛赶路。杜神医不说话,将包袱挎好,紧跟着小和尚,加快脚步。

走在桃花山的小路上,穿山凉风一直贴着杨同记他们的身子不停地吹拂,解除了行走的暑热,二天后,当他们走出这树荫芘凉的大山,迎面扑来太阳的灼热时,杨同记他们走得很艰难,几乎一路暴晒,一路炽热难耐,口干舌燥。杜神医年轻时拜师学医走过这长长的路,小和尚游走四方也练就一付铁脚板,唯有这杨同记从未经受如此磨炼,早已累坏了。杜神医说,大暑天走这趟远路必须要有防暑措施,小官人你们不可蛮行啊。杨同记觉得有道理,就去稻场村雇了一顶竹轿,请杜神医和小和尚轮流坐轿,自己雇了一头小毛驴,让脚夫拉着走路。小和尚觉得骑驴很新鲜,与杨同记抢着骑,惹得杜神医一路上呵呵呵笑个不停。小和尚骑着毛驴嘴巴里念着经,有点仙风道骨的影子。杨同记感恩小和尚的义举,触景生情,随口编了几句小诗,让小和尚评价。小和尚只是念经不评价,满嘴南无阿弥陀佛。杜神医细心听着杨同记念的诗,连连说好。杨同记吟完诗,杜神医也顺口哼了一首小曲,令杨同记小和尚十分吃惊。

东山太阳西山雨,月芽芽露出一点点唷喂。

凤凰山下种格树,马响鼻喷涕金蝉落唷喂。

纵横万里叶落土,满山冈挂着尘和雾唷喂。

花开花落春几度,恼花嗔酒梦真糊涂唷喂。

忽一日爷坐那金銮殿,众将官喊吾万岁爷。

眼前官帽一片片,吓得吾从此不敢看官爷的脸。

……

“先生哼唱的是民歌么?”小和尚骑着毛驴微微睁开眼问道。

“半道上偷学的,不晓得是啥歌曲,就算是山歌吧。”杜神医回答。

“先生听过佛歌么?”小和尚问道。

“很少听到,常年钻着深山老林。”杜神医回答。

“哦,先生有唱歌的天赋。”小和尚赞叹道。

“移居我们沙地的香凤姑娘唱歌最好听,还会弹琵琶。”杨同记插话说。

“哦,就是吾医治过的那位香凤姑娘?你们认识?”杜神医说道。

“就是这位姑娘,先生医术高超,赛过华陀!”杨同记说。

“她是不是唱过这首歌,听听吾学得像不像?”杜神医来了精神,轻声哼唱一首民歌:

嗨,云里烟村雨里滩,多买胭脂画牡丹咿喂。

嗨,半亩方塘一鉴开,哪得佳藕水中来咿喂。

……

“太像了!”杨同记赞叹道,心想原来这杜神医极顶聪颖,听了歌曲就会哼唱,难怪医道娴熟,好像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杨同记对杜神医敬佩致臻。

“南无阿弥陀佛……”小和尚骑在毛驴背上摇晃着头颅,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一般。

(四)

西山太湖凤凰村码头边,端坐着一位抚琴少女正弹奏着古曲《相濡以沫》,旁边站着穿一袭青衣的僧尼,望着湖水,迎接一帆而来的小舟。小舟上载着杜神医,船尾坐着杨同记。

天青色从烟雨里走来,

越过江湖河海,

任指间绽放着朵朵明媚,

任一树牵挂着的心事,

任一袖盈盈的笑脸,

日夜兼程,千回百转,

只为今生与你相遇;

山水遥遥,天地迢迢,

在梦里在天涯,

一恋一念一生一世,

都会成为你的痴恋,

回眸一望,已是千年。

天青色从烟雨里走来,

我们将浑为一体 相濡以沫。

……

“先生一路辛苦了,南无阿弥陀佛。”僧尼抬起头,双手合十。

“原来是静尼师姐?”杨同记在小舟上喊了一下。”杜神医在稍远的太湖里就听到码头上飘来的琴歌,好像航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这里他曾经来过,也听过这琴歌,愰如在梦中。杜神医再细看静尼的脸,似曾相识。杜神医心里沉甸甸地,似有话要倾吐却说不出来,眼里湿润,神情呆滞。杨同记看到杜神医的老态,赶紧上前扶持。

“哦,原来到了西山凤凰村。”杜神医惊讶地说:“这里啥时建了码头,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还在吗,百年老树了,树如团盖。”

“先生请坐小轿。”静尼唤轿夫将一顶简易小布轿扛过来,“原来要到明月湾码头的,现在凤凰村也砌好了。”

“哦”杜先生上了小轿,唤杨同记把随身带的药箱等行李也放进小轿。静尼往小舟上瞧了瞧,问杨同记,小和尚怎么没来?杨同记说,小师傅去江南慈恩寺了,难得他帮助了我。静尼点点头,念了南无阿弥陀佛。

一路无话。凤凰村很大,码头到村里的大户宁粮户家要走一个时辰。村头的那棵大榕树前几年被天雷劈成两截,现在只剩半截老树杈,树杈上又长出新枝,绿莹莹的叶子好像撑了一把稚嫩的小伞。杜神医从小轿里看到了,连连叹息,嘴巴里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到达宁粮户家,轿夫吭吭着直接把小轿抬进院门里去。

宁家大厢房的大厅里端坐着一位穿薄衫的老人,看见众人与小轿进院门,颤微微地站起来,朝众人招招手,示意迎接。静尼紧走两步,扶持住耄耋老人。静尼又唤家人给杜神医、杨同记沏茶。

“这是我家宁老爷。”静尼向杜神医、杨同记作介绍说。“我爹爹和老母早年过世,家中都由老人家主持。”

“宁老爷好!”杨同记抢先向老人行个礼,杜神医睨了宁老爷一眼没作声。家人上前倒了茶,杜神医稍微歇了歇,就问静尼,病人现在何处?静尼伸手指了指偏房,又转身指着后厢房说:“姝姝妹妹的臥室原来在偏房,因病重而移到后厢房,以隔离为妥。”杜神医站起来住后厢房而去,一会就出来,喝了几口茶,吩咐静尼说,姝姝病势很凶,你到明月湾的一口千年古井里汲些井水来,我有急用。静尼点点头,转身就走。

静尼晓得这口古井,它就在母亲老家的旧宅前面。古井很小却很深,冬暖夏凉。静尼小时候常常在这井边玩,母亲曾经悄悄地告诉她,这口井是圣井,井水清凉,有仙气。静尼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母亲说话从来不骗人。静尼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生病死了,母亲带着她活得很孤独。母亲常常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发病,半痴半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母亲说,静儿啊,你父亲丢下我们一个人去桃花山了,不回来了。静尼问母亲,桃花山在哪里?母亲指着镜子里的影子说,就在那里,在那里。每当桃花开落了,母亲的病也好些了,不胡言乱语了。静尼十四岁那年,母亲郁郁而逝。母亲去世时将静尼叫到床前,给她一只金蟾。母亲说,这只金蟾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如今母亲去了,没念想了,留给你吧,别弄丢了。静尼藏好金蟾,埋葬了母亲。静尼亲历了母亲的孤寂难堪的生活,深受感染。母亲死了,万念俱灰。她不顾宁老爷爷的劝阻出家了,遁入佛门。

杨同记见静尼出门办事去了,杜神医忙前忙后地配制汤药,只有他一人空闲着喝茶呆坐。杨同记悄悄站起来,趁杜神医不注意,溜到后厢房去看望姝姝。

“姝姝,姝姝,你好点了吗?”杨同记看到厢房的一张暖床上侧躺着一个女人,半透明的薄衫有点紊乱,一只手臂露祼在床边。

“你是谁呀?”姝姝无力的问道,眼睛紧闭,脸孔绯红,额上眉眼边耳朵旁都沾了水泡,糊糊的一片。

“我是杨同记,帮你请桃花山的杜神医来了,你的病会治好的。”杨同记轻轻地说,踮着脚尖,在离姝姝三尺的踏板边上望着。

“哦,是沙地小官人呀,你终于来了,呜呜……”姝姝轻轻呜咽,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淌出来。杨同记赶紧叮嘱,“姝姝千万不哭,哭坏了眼睛……”

杨同记正劝着姝姝,杜神医来了,一把抓了杨同记的手就往厢房外拉。杜神医说,小官人不要命啦,这里是你来说话的地方么?杨同记深知姝姝此病的厉害,赶紧向杜神医道歉,返回前厅去。姝姝听到他们的对话,泪水流得更多了,浸湿了枕头。

杜神医把杨同记拉走后,拿了草药来给姝姝敷。杜神医一边敷药一边与姝姝聊天。杜神医问姝姝,你怎么认识静尼与杨同记,他们是你什么人?姝姝把与静尼的共同拜师学琴的师姐妹关系说得很详细,把认识杨同记的原因说得很简单。杜神医听后笑了,说姝姝你对那沙地小官人是不是很不上心,他可是拼了老命来深山求医救你的呀?姝姝说,谢谢神医伯伯救我,这沙地小官人么,人品还行。神医伯伯,你可别为那小官人说情,我听静尼的师父说,婚姻自由天定,强求不得的。世上的事情是要讲缘分的,嘴巴上讲得花好稻好,没有缘分再好也是不好。杜神医点点头说,姝姝说得很对。杜神医又问静尼的姥姥家是否就住在明月湾,她的母亲是姓皇甫么?姝姝微微睁开眼,看到杜神医苍老慈祥的脸,轻轻嗯了一声。姝姝也是个乖巧聪明的女孩,突然悟到杜神医从很远的深山里来到这里给自己治病,竟然又很熟悉静尼的家事,晓得碰到贵人了。姝姝忍不住要哭了,泪水止不住的流淌。杜神医看见姝姝哭了,心有灵犀,再不问了。

杜神医为救治姝姝,在凤凰村宁老爷家呆了半个多月,天天用明月湾古井水给姝姝擦脸擦身子,再敷自己熬制的草药,喝药汤。姝姝的脸上水泡慢慢褪去,皮肤露了光彩。杜神医再慢慢给姝姝施金针,姝姝终于活过来了。杨同记也陪着杜神医在宁家住了半个多月,天天看姝姝喝药打针。杨同记在宁家呆得时间长了,宁家把他唤作杨少爷。姝姝与杨同记混得熟了,也叫他杨少爷。静尼听到了,暗暗嘻笑,说姝姝妹妹你认亲啦,这杨少爷非彼杨少爷。姝姝也嘻嘻笑着说,此时姝姝也非彼时姝姝。我姝姝感谢你们舍命相救,师姐你说啥我都认,哪怕我将来远嫁他乡,也是我喜欢的,命里注定的,呵呵呵。静尼见姝姝的病见好了,就东山西山的两头跑,带了寺庙的好香替宁家人驱蚊,给杜神医赎来上好的草药。杜神医呢,没有一点神医的架子,很像宁家的老仆人,起早添黑,很辛苦。静尼对姝姝说,师妹呀,你的病就要好了,你最最感激的人是谁呀?姝姝嘻嘻嘻嘻笑着,想了半天,说最应该感谢这位桃花山来的神医伯伯,他是天外高人,神仙派来救我的!姝姝又神秘的眼神看着静尼,悄悄附着静尼的耳朵说,你猜这位神医伯伯是何高人?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到他是谁?嘿嘿嘿。静尼好像有点吃惊,问姝姝,他是谁?姝姝眨眨眼睛说,我就是不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晓得的,嘿嘿嘿。

杜神医医好了姝姝,终于要回桃花山去。杨同记把带来的银票拿到木渎镇的银号里换了许多银元,用红布包了,要送给杜神医。杜神医推辞不受。杜神医很慈祥的眼光瞧着姝姝,说,姝姝你好福气啊。姝姝有点羞涩地看看杨同记,说谢谢神医伯伯。杜神医说,伯伯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爱过恨过,伯伯经历了很多,伯伯却没有你们幸运,你们要珍惜啊。杨同记只是呵呵地笑,姝姝却哭了,哭得很伤心。静尼也来送杜神医。静尼看见杜神医不接受杨同记的钱,就拿出杨同记还给她的那只金蟾,说,神医伯伯这只金蟾送给你吧。杜神医一只脚已经踏上去桃花山方向的小船,听到静尼唤他,又抽回那只脚。杜神医把金蟾捧在手掌里轻轻抚摸。杜神医眼睛里好像有泪水在流淌。静尼附着杜神医的耳朵轻轻说,神医伯伯,这只金蟾是我母亲的传家之物。杜神医含泪点点头,说:“你母亲是个好女人!”杜神医细细地看着金蟾,好像很疼爱地对静尼说,“既然是你母亲的传家之物,你理应好好保存,也就算是伯伯我的心愿吧。”

“神医伯伯,你说什么?”静尼说。

“姝姝说世上的事情都是有缘分的,我是与你们有缘而来又有缘而去。”

“啊,伯伯也信佛么,南无阿弥陀佛。”

“静儿,你母亲姓皇甫,单名一个秀字,是么?”

“是啊,伯伯你是……”

“好好……”杜神医大步跨上小船,头也不回地乘船走了,湖水荡漾,太阳的光辉照得透亮,金灿灿一片。

静尼望着杜神医消逝在太湖的光辉里,对姝姝说,神医伯伯认识我母亲。姝姝说,神医伯伯眼睛里都是泪花。静尼会心一笑,说姝姝你的眼睛真厉害,能看到未来。杨同记对姝姝说,姝姝你愿意跟我到沙地去么?姝姝羞涩地一笑,说你去问静尼。杨同记就转身问静尼。静尼仍遥望着杜神医远去的太湖水,喃喃着。静尼望了好一会,回首对姝姝说:

“师妹还喜欢弹琴么?”

姝姝回答说:“喜欢啊。”

静尼说:“那你到我家再多弹几曲给我听,将来你跟这沙地小官人走了,谁来陪我弹琴?”

姝姝说:“姐姐你喜欢哪支曲子?”

静尼说:“那支《相濡以沫》”。

两天后,姝姝跟着杨同记去了沙地。

一路上,姝姝问了杨同记许多沙地的风土人情。杨同记问了姝姝两个问题。一个是姝姝对那位洋少爷小享利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个是静尼说姝姝给他写了一封血书,这是真的吗?姝姝想了想回答,那洋少爷是个小顽皮,对这种人就要来点无厘头,我没说啥骂话,只说了一句:“先生你是一厢情愿,吾只当你发痴!”,那封血书么,你如果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啦,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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