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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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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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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马富贵

不管人们承认与否,从娘肚子里的一颗胚胎开始,到离开娘肚子呱呱坠地,再到耳闻目睹人世间的阴晴圆缺,人们其实一直都在与周围的事物告别。告别以往,迎接新的每一个不同的新面孔。这其中的过程,酸甜苦辣有之,冷暖自知。那些带着复杂滋味的记忆,经常会被藏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人们以为像小时候掉落的牙齿,被甩过身后的屋顶之后不见踪影,一些往事还是会从脑海里荡出来,投射出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那年中元节前,我回了一趟老家。

按照老家的风俗,置办一桌好菜,焚香磕头。除了感谢另一个世界里的先人们的护佑,顺便让肠胃再沾染一下故乡的味道。还有的,则是用目光扫视一下门前形态萎缩的苦楝树上挂满的一条条皱纹,到屋后的田埂上走走停停, 任由狗尾巴草拂上裤脚。天快黑的时候,送走沉下去的夕阳,看乡民们点燃的一处又一处的火光。一团团的火光渐渐湮灭下去的时候,那些被激活的的往事也跟着缩回到巨大无边的黑夜里。

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得有点晚,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要不是有事要回城里,我巴不得再睡一会儿,没有乱七八糟的没有来由的梦袭扰,侧卧窗边,望着远远的北干堤,感觉空气中填满了爽朗与明丽。

好吧,走吧,天亮就出发,不知为何想起了有首歌词里写着的这么两句歌词:

梦已经醒来,心不再害怕......

大白天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娴熟地挂挡,瞄后视镜,打方向盘。出了院子,过了桥。路边的意大利白杨树枝条交叉,它们领着一身鹅黄的、嫩绿的,戴在斑点的叶子在风中摇晃。不知道是在挽留我,还是在欢送我。乡村路上,小岔道很多,我开得不快,更多的还是想再温习故乡这篇课文。

田埂之外,一大片的稻穗正在太阳光线的爱抚下集体怀孕,它们发出了这个季节里水稻特有的香味。

秋阳,稻香,青禾,蓝天、白云、绿树、狗尾巴草......一切是如此的美好!

车轮子比脚快,一会儿工夫,老仓库台子,已经被拆掉的小学充作了养鸡场,以前老村长被拆掉的小卖部,我把目光投过去向它们逐一致敬。离开故乡多年,值得致敬的很多很多。

还有......

我踩了下刹车,下意识地朝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小卖部那里瞟了一下:那里新修了一栋白灰底红色瓦面的小平房,像个小火柴盒子搁在路边。屋前两件蓝灰色的工衣挂在一根竹篙上晃荡,一块白色的毛巾倚着墙柱子上。

这是马富贵的房子。

村里按照政策给马富贵安置的,没让他出一分钱。

马富贵回来了!

这个消息刚被村里人爆出来的时候,村里的空气似乎有了些异样。村口小卖部里,这个名字以及后面的故事像一块脏黑的抹布一样,被人们反复咂摸。女人、兄弟、老师、打工、广东、退休......这些关键词让我品出了不安的情绪。

他原来是村小学的老师,村里的七零后八零后中的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我也不例外,是他的学生之一。老人们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留在村里的人,要么小学没有毕业回家摸泥巴,要么读完初中去当学徒或者去田里薅草。马富贵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当起了民办老师,老师,在乡里人眼里是文化人的一个代表。高中文化,在村里算是相当有文化的人。用脑子的人,想法很多,心里埋的事情也多。

马富贵自己可能也这么想的,所以他在心里埋了颗种子,种子遇水便膨胀,发芽开枝散叶,然后就兜不住了。

有些事儿,真的藏不住。

藏不住了就只能挪地方,马老师一走就是二十多年。走了,就不是老师了,直呼其名算是对这种事情的肇事者的一种中性的表达方式,尽管还是显得有那么一丝别扭。

我还想叫他马老师,可是却无法开口。

认贼作父不是好孩子,叫偷东西的人为老师估计也是一种耻辱,何况偷的还不是一般的东西。为了解释这个说法,这让我不得不多费点笔墨,向各位读者讲述其中的缘由。

马富贵很顾家,那年夏秋之交,我们还在教室里午休。没过多久,有人看到马老师提着一个冰皮水桶走出了教室。一会儿,马老师又出现在教室后面的一块新翻开的水田里。原来是他在水田里捉鱼!

“马老师在捉鱼!”

“马老师在捉鱼!......”那些调皮的同学在教室里开始起哄。

马富贵从水田里抬起头来,一脸尴尬地表情看着大家。笑了笑,洗脚走上田埂,提着那个铁桶回到了他在教室旁边的单身宿舍。

我们还经常看到他卷起裤管,去学校旁边的荷塘摘菱角和莲蓬。后来听说他捉的鱼都给他老婆吃了,那些菱角、莲蓬也都进了他老婆的肚子里。

马富贵是爱孩子的人,他爱他的学生,更想爱他自己的孩子。他从一年级带班到五年级,直到我们小学快毕业了,马老师的老婆的肚子都是一马平川,她和我们在水泥乒乓球台打球都是身轻如燕。

后来,马富贵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里离开了村里。和他一同离开的,是另外一位老师的老婆。小学几年,那位老师教我们学会了画灯笼和南瓜,却没有抓住身边的一缕头发。

“马老师跑了!”

“马富贵跑了!!!”

这件事情在村里引起的反应和地震差不多,几乎是从那天起,村里人把“马老师”换成了“马富贵”。

但是时间的威力很大,再大的事情也会被慢慢销蚀。

村里没有了马富贵的踪影,他的老婆在守了几年空房子后也离开了。偶尔听到马富贵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听说他那些年去过广东和浙江,做过保安,摆过地摊卖狗皮膏药,打过零工,他的经历和散布在天涯海角的大多数普通的打工人一样。

后来,耗尽了所有的耐心,跟他一起离开村里的那个女人离开了他。

他老了,该叶落归根了。

可是,村里人还似乎没有做好马富贵会回村里来的思想准备。人们窃窃私语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

秋天,水杉树开始落叶。马富贵回来了,他一个人从人们不知道的远方回来了。

这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挡风玻璃的侧面,东边的太阳把这个人佝偻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张脸似乎漫不经心地从那边转过来,我以淬不及防的方式看到了这样的一张脸,一张苍白而爬满苦楝树皮一样皱纹的脸!他的额头上和灰白的发际间沾满了异乡的风雨。故乡就在眼前,他的眼神里却注满了木讷一般的宁静与不惑。也许岁月久远,人生已入深秋。人活一张脸,一层层皱纹像厚重的帷幔挡在前面一样,看不清真实的脸。

他已经不再在乎过往的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了。

车继续往前开。

他似乎没有认出我,转身端坐在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地看着那团朝阳,像是豪饮了一杯,饮尽了昨晚的孤独。

“哐当”一声,不锈钢门被他重重地合上了,那栋孤独的小屋被我身后的烟尘甩了下来。

"你从春天走来......"

我一路无语,如鲠在喉。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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