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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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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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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灰

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纵横驰骋”、“快马加鞭”这些词汇是属于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奔跑的马儿。马儿嘛,要不是给人骑着遛弯,要么就在坡山吃草,这大抵也是大多数马的生活方式。

马的梦想也许是在蓝天白云下,在无边的草场里奔跑或者溜达,小灰当初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小灰不一样,它只是一匹拉车的马。

大约我快上小学那年,稻秧开始泛绿之际,卷着袖子的父亲把一匹两岁多的小马牵到了家门口。乌溜溜的眼睛透着墨黑中的白亮的光彩,它浑身长着灰黑夹杂的毛。只有从头到背衔接处的脖子后面,长了奶白色的鬃毛。叫小灰吧?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父亲已经扔掉了那根套在小马脖子上的麻绳,把一根新的尼龙绳套在它的头上,绳头被拴在了屋前禾场边的椿树上。

父亲那段时间其实有些不顺,当初从部队退伍后到了大队,之后再回到生产队里。无所事事,他请生产队里的木匠做了个木板车。给小灰配了个皮套子,父亲坐在板车上,干起了板车搬运的营生。

被皮套套住的时候,小灰低下了头,用蹄子踢着泥土,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它雪亮的大眸子里隐现出了一丝烟云,这种忧郁的眼神也许只有高度不及它的小孩子才知道吧。

小灰开始不听父亲的使唤,总是迈不开步子。懂行的人说,它就是匹烈马,不给它点颜色,以后怕是驾驭不了的。于是父亲在老把式的张罗下,喂了点拌着扇子拐北头酒厂的酒糟的霸根草给小灰吃。等到小灰昏昏入睡后,把它的四只脚用麻绳绑了起来,每只脚系在一棵和茶壶差不多粗的水杉树下。

父亲放的酒糟并不多,小灰昏迷的时间不久,小灰就睁开眼站起来来了。它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大树下。它的蹄子在使劲地在树下的泥土上刨,尾巴和头一样翘起很高。它仰起头咧着嘴不停的嘶叫,这尖利的叫声把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一下就给惊走了。

父亲泯了一大口酒,从屋后的水沟里提了一桶水,把一只用来扫禾场的竹扫把淋了个透。他从中抽出几只粗大的竹枝,走向了小灰。

父亲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竹枝,用力地抽打在小灰的身上。小灰睁着大大的眼睛,躲闪着,嘶叫着,咆哮着,奋力地想挣脱四根粗大的麻绳对它的束缚。汗水从小灰的马背两边开始聚集,很快就聚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像是披着一块皱巴巴地布在身上。脚下的那一团泥土硬生生地被踢出了一团泥沫。父亲一边用力地抽打着小灰,一边大声地呼喝着,咒骂着。

在这充满悲呛的嘶叫声和愤懑地呐喊声里,水杉树林在摇晃,禾场在颤栗。安静的扇子拐的一角,不知道怎么涂上了一丝悲壮的色彩。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表情里都透着复杂的神色。再后来,小灰停止了嘶鸣喘着粗气,父亲也似乎把力气用尽了。

“差不多了,可以哒!再打就会打死去了!”这个时候,驯马的老把式严家国爹冲父亲叫了下。

父亲似乎也在等这句话吧,他把折断的竹条随手一扔,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脸盆,汗水和泥水一起溶进了一盆清水里。回头看看那把竹扫把,已经用去大半。小灰蹲了下去,它的身上布满了一条条鲜红的伤痕。在穿过树林的太阳照射下,汗水像雨滴滴落到泥土碎末里。那丛白色的鬃毛像被雨淋过一样,一缕缕地耷拉着。小灰轻轻地扇动着耳朵,低垂着头,眸子灰暗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安静的吃母亲抱过去的一把新草了。

人和马似乎都得到了解脱,人群三三俩俩的散去,禾场上又恢复了安静。

正如老把式所言,往后的日子,小灰开始安静的听话了。

不过,终究还是出事了。

那是一天下午,父亲赶着小灰用板车从梅田湖公社供销社拖十多篓鸡蛋到扇子拐的肉食站。到了离肉食站的两里地左右的金鸡湾,趁父亲下马车检点车尾的两箱货时,小灰猛的发力,把板车掀翻了,一溜烟快步沿着藕池河大堤向北方跑去。猝不及防的父亲摔了个仰八叉,一车货翻了个底朝天,鸡蛋摔坏了大半。

父亲顾不上那一板车鸡蛋,跌跌撞撞地向小灰奔跑的藕池河北追去。

藕池河,一池河水像柔滑的缎带一样搭在细软的沙滩上。它静静的流淌着,接长江的水到洞庭湖的路上,河水和大堤一路并行,像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挣脱不出彼此的视线。爬满了大堤内外的黄草已开始泛绿,连绵的青黄色像毛毯裹住了河水和沙滩以外的地方。几只斑鸠钻进了构树林里,远处大堤下稀稀拉拉的农舍,升腾起了白色的炊烟。堤下没有一丝儿风,烟柱便直直地上升,到了大堤上,遇到和缓的河风,李家的烟和张家的烟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变成了云的模样。藕池河水白亮亮的,炊烟白白的。在这乳白的烟雾里还掺着一丝金黄色,顺着金黄色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快落山的太阳映射过来的光线。太阳,最终挂上了西边的树梢。

太阳慢慢的沉入地平线后,布满天空的云彩也消失得无影踪了。天色渐渐的由明丽的暖黄变成了冷色调的暗蓝色,天边的地平线逐渐暗淡起来。

一条蜿蜒的藕池河边,一道尘土扑扑的大堤上,一个踉踉跄跄行走的父亲。

追了一程,眼看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小灰身影,父亲停止了最初激愤的咒骂。他明白,这时候骂什么也没有用的!

就在父亲口干舌燥,精疲力尽的时刻,小灰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父亲的视野里。和小灰的影子在一起的,还有另外的身影。父亲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匹马的身影!

与小灰稍显瘦小的身材比起来,那匹马显得丰腴多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小灰和那匹马紧紧地靠在一起,小灰不停的用头噌着大马的身子,大马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不时回过头来舔着小灰的头。天上的星星多起来,夜色更加浓黑,最近的星星仿佛就在跟前。两匹马不时轻松地甩着尾巴,驱赶着飞舞的蚊子。在草丛里,还能听到小虫的低吟,这里很安静。

父亲坐在堤坡上,掏出火柴,“哗”的一声点燃一根烟。烟火一明一灭,微凉的空气里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在散发,父亲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有了手电筒的光柱,不停的晃动着,把黑色的夜空划成了几块。听到了人走近的喧哗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光柱越来越小,父亲看清楚了带头过来的人,原来是小灰以前的主人。父亲从它原来的主人这里买回了小灰,它是这匹母马生出来的。

“不好意思啊!刚刚出去找亲戚回来晚了,没有来得及牵马,估计你们刚刚经过的时候被它发现了。让你受惊了!这小马估计是恋家了……”

小灰原来的主人,一位胡子白花花的老爷子忙不迭地向父亲道歉。

双方各牵各马,费力地把它们分开。两匹马扭着头“呼呼”地喘着粗气,小灰还发出了近乎悲怆的嘶鸣,这声音在夜空里传得老远,好像要跨过藕池河,冲到对岸去。

这一次父亲没有打小灰,也没有骑在小灰身上,他默默地牵着小灰,沿着藕池河大堤向扇子拐方向走,找到了被掀翻在地的那一车鸡蛋。天色很暗,星星却很明亮,照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又照在寂静的大堤上。在一望无际的夜空里,两个身影走在大堤上。这时候月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夜空里跳出来,星星的亮度似乎减少了很多。月亮照在藕池河上,也照在父亲和小灰的头顶。慢慢的,小灰走到了前面,父亲走到了中间,月亮却被落到后面。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从前方不远处跌入地平线。这段路很短,却又似乎很长。

父亲回家后没有声张,把板车拖到屋前的谷坪,把小灰拴到窗前的栏杆上。明亮的月光照着茅草房,在屋下的小灰身后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父亲叫醒母亲,把那些打碎的鸡蛋清点了一下,煎了一锅蛋饺。食品站的陈叔退回了父亲递过去的钱,收下了父亲送过去的蛋饺。另外的一半蛋饺,母亲提着用布盖着的菜篮,挨家挨户地送给了左邻右舍。那天早上,扇子拐的堤上堤下都透着鸡蛋的香味。父亲去屋后的水沟里砍了一大把新鲜的水草,轻轻地放在了小灰的面前。

后来,小灰帮父亲拉回了修房子的红砖,拉回了回家经过的石桥的垫脚的大石块,还拉着我们一家去外公家里吃端午饭。

有一天回家,却不见了禾场旁边椿树下系着的小灰。父亲看着满脸疑问的我说,不用找了,马被卖了。镇上要他回村里工作,小灰已经被卖给了距离扇子拐二十里地的南洲镇一户跑运输的人家。

习惯了看父亲赶车,母亲喂马草,一下子不见了小灰,我有一段时间心里感觉空了很多。我怕等我忘掉了小灰,小灰也就会忘了我吧?这样想着,心里舒服了很多。小灰被卖掉的事情渐渐的被淡忘了。

过了些日子,屋前的椿树落光了叶子。天气冷起来了,早上都会起雾。有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家都缩在被窝里赖床。忽然隐约听到门栓被撞动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发出一阵阵的声响,父亲下床去开门。

“哎呀,你们看这是个稀奇事哦,我们的马跑回来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们的马?!

真的么?还以为是父亲的玩笑,我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父亲又回到房间,把母亲、妹妹和我叫起来,一定要我们到门口去看看。

原来,小灰又回来了!它似乎长得消瘦了一些,一头白毛染上了尘土色,忽闪着一对明亮的眸子,马蹄轻轻地点在门槛上,嘴边的套子上还有一段尼龙绳,看上去像是被它咬断的。拇指粗的绳子被它咬断了,这该是花了多大的气力啊!!!

它的身上热气腾腾,那一团热气带着泥土的气息,也带着青草的香味。它的头忽上忽下,鼻孔一下一下地收缩,似乎在熟悉之前的味道。

看看还在门口踌躇的小灰,母亲快速去杂物间取出了米糠,倒在喂猪槽里,牵起了小灰的那半截绳子,小灰顺从的跟着到了猪槽边,低头去吃米糠。

“这可不行呢,人家钱都出了,要送回去的。醒事的畜牲,下辈子你不要做马啦!”。

虽然有些惊讶和不舍,父亲和母亲还是很快达成了共识,父亲推出自行车消失在晨雾里。当他回来时,大雾已经消失了,跟来了南县那家的主人,这时候小灰的米糠也吃完了。一身蓝衣蓝裤解放鞋满脸络腮胡的新主人不住地感谢,递给父亲一支烟,父亲把过滤嘴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这畜牲还蛮有感情呢!”

“你们要是喜欢就还是留下吧,这家伙和你们有缘分,通人性。”

那人对父亲说。父亲把烟嘴在口里使劲地咬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新沏的茶在父亲刚从村里领的瓷杯里冒着热气。那股热气从茶杯里溢出来,慢慢的在空气里消散。

“你还是赶早牵走吧,还是你们用处大点,少打几鞭子,多给它喂点草吃就好了!”

末了,父亲对着那张等得有点不太耐烦而又强忍着不悦的脸说。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在里屋给妹妹梳头发没有出来。我站在屋角看着有些瘦弱的小灰,想着在某一瞬间,这个无言的伙伴,它的眼光里一定也有我的影子吧。

这时候小灰的糠吃得差不多了,回头看了看屋内两个男人和屋角我的脸,父亲起身把一根崭新的尼龙绳套在了小灰的马套上。小灰顺从的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似乎暗了下去。

“嗒嗒,嗒嗒”

小灰的马蹄声渐渐的消失了……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马,也没有再见到小灰。父亲偶尔会和我们提起那些小灰的故事,再后来,听说小马病死了。主人把它埋在了藕池河堤下,离我们家二十里地的地方。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很多人和事都变得模糊,脑海里却依旧时不时会想起小灰,“嗒嗒”的声音,那截被咬断的尼龙绳,还有那双带着一丝愁云的眼睛。

有时候会探寻父亲套在小灰身上的那根新尼龙绳的去向。那根丢失的尼龙绳,一头连着小灰,一头连着脸上逐渐爬满沟壑的我。过去了这么多年,也许今后还是一辈子,我都会被这根尼龙绳另一端的小灰牵着。翻过千山万水,越过璀璨星河,沉浸在漆黑的夜里,包围在浓浓的大雾里,行走在阳光灿烂的大地上。

有时想想,在异地他乡漂泊。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一直都记得回故乡的路。披着不同皮囊的千千万万的我们,也许就是那千千万万的小灰化身吧?我们,一群再也没有故乡收留的小灰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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