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远的记忆里,在逐渐变黑的夜空中,尽管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和二婶娘庆欢姑妈她们的声音混在一起,但我还是第一时间分辨出了母亲拖长尾音的呼唤:快回来哟,回来吃饭了哟......
快回来哟!
土地温驯地伏下身去,默默地等候姗姗来迟地黑夜。于是,四周渐渐地就安静了下来。
对于乡里人来说,传统之所以为传统,很大一部分在于难以割舍的故土。生于斯长于斯,死也要回到故土。哪儿的土不埋人呢?那是异乡的土哇。藕池河西岸的这一块肥沃的土地,逐渐成为了很多人的故乡,他们来自四川、安徽、湖北和湖南各地,也变成了很多人的异乡,那些人去了省城、京城以及其它地方。很多人离开了,这个叫扇子拐的村子,也有很多人在生命只有一息,甚至是变成一把灰的时候,回到了扇子拐。近在几十里外藕池河注入洞庭湖的团洲,远在跨越千山万水的大洋彼岸。
人生的时候有一场盛宴,落地的时候有喧天的锣鼓开道。再怎么落魄的乡人,一定有两个聚光时刻:要么是红烛春宵的时刻,要么是身形板直与地面平行的时分。喧嚣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随着年月增长,离开藕池河的边的人越来越多。除了脚下的泥土,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藕池河水流得越来越平缓,大堤显得高而挺拔,可是河道中间的洲头却像老人淤塞的血管,堵住了一线孱弱的河水。出走异乡的人对于这里越来越谦卑,可是这里回馈的,是越来越寂静的空气。
我很幸运,能够时不时地从城里钻回来看看。看看掉落的叶子和萌出的新芽,在班车的玻璃上看我脸上新增加的皱纹,在越来越窄的田埂上寻找陈年往事的影子。
村里那些用泥土火烧后砌起来的房子,不知何时开始失去了烟火烤燎的痕迹。像一本本被风霜雨雪浸润吹打的书一样,立在河堤上,沟渠边上。字迹漫涣,结构松散。
扇子拐,像不敢出声的小媳妇一样,在藕池河大堤的臂弯里沉睡了一般。路上没有人,狗子也懒得叫,大部分时候,它们都是路上的主人。三五条小狗守着一座桥,或是一个路口,它们只在听到远处孤零零地一辆开往县城的班车按响喇叭的时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让一下位子。等那辆拖出一溜长烟哐当作响的车开走后,它们又恹恹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蜷缩着,趴在桥沿上或者大树下,任一缕穿过树梢的阳光散漫地投射在身上。
人走了,天荒了,地老了。
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妇女、鸡鸣、狗叫、麻雀、斑鸠、茅草、枯荷、拖拉机,炊烟、男人、女人,年轻人、小孩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天,空荡荡的地,空荡荡的村子,互相守望着。
一个深秋的黄昏,我赶上了末班车,回藕池河西岸的村里。
夕阳西下时分,村庄的天空好像一把生锈了的伞的样子。到处飘着红色的锈迹,从云层穿过来的太阳光线,像一把把被打磨过的钢针,刺破了天空中黑暗的角落,最后消逝在地平线上。
在路上,偶尔遇到一个独行的老者,一副苍老的面孔,他向我打招呼,我却有些拘束的微笑点头回应。寒暑易节,我已经不认识他了!这种乡人最朴素的问候,使我突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一年之中我不时会回到村里,可是我离开这里到城里太久了,除了一天天老去的父母(没有我们在身边,他们更像是寄居在这块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严格意义上来说,自从关于我的那一页纸,从这里到了城里的另外一本户口本上,这里的一切都与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回村看望父母,是我来到这片天地最合适的理由。尽管村里人不多了,可是惦记在父母脚下的二亩七和三亩八的人却增加了。我相信这一点,却也无可奈何。父母的存在只是拖延了这事发生的时间。也许某一天,在我们家的二亩七和三亩八的田埂上,出现的是其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们在父母曾经耕作过的土地上播种施肥,他们浇灌收割,他们做新一年的谋划。
村里的一张张面孔要么如一摞崭新的白纸偶尔从眼前飘过,要么像一张张被风霜雨雪浸润吹打的纸片一样,突兀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面对这样的面孔,我时常感到一片茫然……
对于留守村里的一张张面孔而言,我和那些走出村子的人一样,不过是其中的一位过客,而已。
那个夜晚,我在村里住下了。
半夜时分,我摸索着推开了大门,隔壁房间没有一丝声响。我却还是通过偶尔地一声咳嗽想到了,我笨拙地开门的声音一定还是弄醒了父母,他们一定是侧着耳朵,听我从黑暗中走近门口,然后又走向屋外的另外一片黑暗之中,在禾场上逡巡。
快入冬了,四处一片清冷萧瑟。天空像一张墨黑的罩布,把屋前屋后的树林、田埂和菜地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沉沉的天幕上,只有那些亮晶晶的星星像宝石一样点缀着。启明星在西南角,北斗七星在东北角,满天其他叫不出名的星宿都在闪闪发亮,一颗硕大的星星在南边差不多掉光了叶子的树林里,闪耀着清冷的白光。过了一会儿,东南角的天空有一片渔网一样的雾气从大堤上漫过来,渐渐地,视野一会儿就变得有些模糊了。
寒气有些逼人,我回屋添衣。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缓慢地摇着尾巴的小黑狗已经回到它的小屋子了。我继续在房前屋后彳亍,目光追随满天的星斗。四周很静,静得能听到十几米外屋内响起的梦呓声。
不知什么时候,东边严叔家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宁静,那声音高亢,不浑浊,像憋足了气的唢呐一样,把一串长长的音投向了夜空。紧接着西边肖伯家的鸡也叫了,那是一种短促的声音,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有些应付,远处刘婶家的鸡也叫了,那声音似乎不假思索就冲天而出了,然后,到处都响起了长一声短一声的鸡叫。像一个个长吟的诗人,迫不及待地朗诵一首首新成的诗作。
过了一会儿,等我回屋的时候,那声音又突然间寥落了,最后竟没了一丁点儿声响。这使我想起了迎新年的烟花和爆竹,那种繁华过后的落寞,也是这样的。
我深深地知道:故乡是孤独的,异乡也是孤独的。望着异乡那些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那些孤独的身影,我更希望他们能够更多地陪伴故乡满天的星斗,低垂的稻谷和期待的眼神。
“鸡太小了,杀不下手!”父亲有些抱憾地对快要搭早班车回城的我说。
“下次来就可以多带几只回去了。"母亲说道。
心头一暖,我似乎找到了一个下次回村更加诱惑的理由。
其实,一个人回村里,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