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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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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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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喜

秋天过后,从湖北流向洞庭湖的藕池河水的流速越来越慢了。到了扇子拐,藕池河就变成了近乎一滩死水的样子:巨大的河床裸露在外面,在太阳和月亮的注视下,只残留下一线细细的水脉,没有波澜,也没有水声。这一条水线像突出在臂弯里的血管,无可奈何的等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几十年来,藕池河水每年如此。等着春天来的时候发江水,又在秋天快走的时候送走湖水,接着再又等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几十年以前,夏秋之际,从藕池河上游的石首到冢游的南洲县城,每天会有一艘定期往返的烧煤的蒸汽轮船。这艘船凌晨四五点从南洲县城开上来,三点半的时候到扇子拐靠岸上下客。呜呜拉响的汽笛声把一条河的水河风搅动起来,岸上的人也不自觉地转头向那里看过去。每天下午,那船又从上游的湖北石首县城顺流而下,开往下游的梅田湖、扇子拐、南洲县城。后来,藕池河上有了柴油机的帆船,那种清脆的“突突突“的响声把河两岸吵得更加厉害了。听说那些船属于华容县里的帆船社,开船的走后门弄到一些计划供应的柴油。

河水突然间的暴涨与无声无息地清瘦,藕池河上下行走的船只都是有规律的。住在藕池河边的扇子拐人已经见怪不怪。那情形和女人的月事差不多,从丰盈走到衰败。而后再干瘪流血,再生。高大的扇子拐大堤下,很多人的故事都溶进了大堤外边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藕池河。周而复始,藕池河水一年干一回。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了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有个叫柳青的人写过这么一段话。不知道对于这一点,吴春山清不清楚。反正在扇子拐大堤坡下住过的人都知道,吴春山这个老单身汉,他在世上游历六十多年的岁月里,非常清楚春水的昂贵。他离春水很近,也一度在水中徜徉。只是到了人生的凛冬,他离那条干瘦的藕池河也越来越远了。除了不久前中风差点偏瘫去县医院躺了半个月,他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每天守着村里按照“五保”户的标准给他建的一栋小三间的红砖平房和屋旁的一块菜地。菜地旁边是吴老倌和满娭毑毑的坟山。因为这里在村里的角落里,本来人烟稀少的村里更少有人经过他这里。早上或者黄昏,天气不错的情况下,他会走出那栋鸽子房一样的屋子,穿着一身蓝布罩衣,背着手站在屋后,对着孤零零的村道和广袤的爬满霸埂草的原野,自顾自的把一圈皱纹堆在脸上。这时候,人们得以看到这样的一张脸:一对三角眼有些随意的贴在他的额头下,一对酒窝,一根瘦长的颈项上顶着一颗瘦小的脑袋。他的身板倒是有几十斤肉的样子,只是那背脊早就弯了下去,本来快一米七的身高又给减去了一点。走起路来咧咧切切,像一片纸在风中飘摇。他出门的时候不多,上一次人们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村里人送卧病十多年的肖老倌去西边的银子山落土的人群的最末尾。他似笑非笑,那件蓝罩衣在寒风中裹着他跟着人群向前走去。

村里人都说他可能脑袋瓜子可能有了些毛病,要不怎么满娭毑毑和吴老倌撒手人寰后就不见去外地打工的他回来,反倒是和他非亲非故的村里人他倒挺上心的样子呢。他可是村里人公认的孝子啊!


他呀,四毛,本名吴春山。

在洞庭湖滨湖地区杂而乱的方言语境里,很多年来,晚辈私下里都这么称呼他的大名。和他同一辈的人却都还是喊着他的乳名“四毛”,这样的叫法看你怎么理解。有亲切的成分,也有一丝戏谑的想法在里面,仿佛他还没有长大一样——老年斑都像发霉的豆腐干一样冒出来了,却还和老爷子和老妈没有分家。没有成家。寡言少语又有点木讷,一个没有女人无子嗣的单身汉,不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化生子”么?“化生子”在滨湖地区的人们眼中的地位是很低下的,有些叫这名字的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善终的人,就连埋到村子西南边的荫子山上都要偷偷摸摸地趁着夜色被抬过去!他还不想弄成这样的局面。

吴春山没有读过几年书,和周围很多被湖风吹过的人一样,长着一副黝黑的面孔。每天赶鸡放牛下地干活。大把的皱纹,已经买通了光阴,它们正大光明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猖狂到了可以夹死一只蚊子中的轰炸机的程度。他的那一双细细的眼睛,笑得开心的时候,就像藕池河枯水的时候。清澈的闪着波光的一线浅浅的水脉,绕过他的有点像大堤矶头湾边上的几块扁平石头拼凑的鼻子,悄悄地映现到了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突然闪出一道明亮的光彩。这道光既照亮了他自己,也照亮了他身边的人。只可惜快乐的时间太短暂了,还没等到长江的大水漫过来的消息,这道亮光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杳无踪迹了。一切又恢复如初,就好像藕池河里从来没有过水。这时候就到了冬天,吴春山苍白的脸上冰霜又起,再也找不到太阳的影子了。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年纪,想再找个合适的人真的不容易了。

二零零零年农历八月初八,吴春生四十岁生日那天,他大清早牵着牛栏屋里的老牛出去田埂上看牛吃草。太阳烈起来的时候就回来去鱼塘边的坝上割草,再把草投在鱼塘里。完了再去屋后隔着一条水沟的二亩七的水田里拔草,等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中午饭必须要吃好,何况还要过生日呢。这天中午,满娭毑打开堂屋的后门对着屋后的那丘田大声喊:

“二毛,今天你过生日,早点回来呷饭了!”

他听了这话,“呃”了一声。洗脚上田,低着头扛着那把被他摸得溜光的铁锹就往家里走去。到了下午,他又去西边厢房旁边的几块菜地里松土。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李春山把门口竖着的三轮车放平,从谷仓里背出一麻袋稻谷放在上面,推着去藕池河大堤上北头的刘老大家的米厂打米。等到这一天忙完,他就提着铝铁桶去屋后的水沟里提了两桶水,倒在大桶里把浑身上下冲了个遍,然后换上了前两天去隔壁镇上新买的一件印着竹叶子的土灰色对襟衫。他把屋前的禾场用几瓢水淋湿了,用一把大竹扫把扫开了被水固定的浮土,禾场上的土被刮起来,像刚下了一场雨,有一股土腥味在空气里弥漫。等过了一会儿,尘埃落定,他搬了把木椅子,两腿交叉,坐在门口,看着屋外无声无息飞来飞去的檐脉老鼠(蝙蝠)开始发起了呆。

这天吃完夜饭(乡下人吃晚饭比较晚,一般都在太阳落山后的七八点钟),拉灯睡觉。屋旁的鸡鸭都没有了声响,老黑狗甚至都眯着眼睛发出了拉风箱一样的梦呓地声音。

也许是饱暖思淫欲,吴春山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他开始变得有点烦躁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堂屋来到西边房里。对着黑暗中吴老倌的房间,冒了一句应该已经“蓄谋”很久的话出来:

“爷老子,我们屋里还是添双筷子,找个人进屋吧?!“

吴春山说完这话,脸上一阵臊热,他的胸口也开始不停的起伏。

“你说什么话?!”

“崽也!我们屋里如今这样子的场景还能请人进来再添筷子啊?“满娭毑毑毑说完这句话,旋即侧头看了一眼吴春山门口这个方向。那里黑黑的,看不到什么东西。满娭毑毑毑有点惆怅。

“赵老四那个样子都找了个湖北堂客,我未必还不如他一个癞子吧?!“

平时用一个石磨子都碾不出一个屁来的吴春山,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一股气。这股气推着他的喉咙,从嘴巴里蹦出来了这句话,说完后他甚至还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天快黑了,吴家厨房隔壁的猪栏里有几头刚喂了食的在长膘的大肥猪在嗷嗷地叫。牛栏屋里的牛牯子一边扇着耳朵一边静静地反刍,几十只半大的鸡在笼子里躁动不安。

“还是试下吧?娘老子,老大和老三都找了人,总不能我一个人打一辈子光棍吧?“吴春山语气缓和了一下。

“今天你过生日,不谈这个!”吴老倌说了一句。

“我们哪里能和他们那些家比哦,他们屋里的老班子有能耐,以前还埋了些花冰(银元),底子厚得很!” 满娭毑有些踌躇。

其实满娭毑肚子里也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知子莫若父,她这个当妈的,对于和自己共处了几十年的儿子,确实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当年搞集体食堂的时候,这个幺儿子冬修水利担土,一个人几乎干了两个人的活,结果还是只弄了个一天两毛钱的工分。到了吃饭的时候,人家都是先吃半碗饭,然后再堆满一碗。他呢就是老老实实的先装一碗,结果再去装饭的时候锅里已经空了。接着又空着个肚子去上工地。队里的人背地里都说他脑瓜子说不定有点那个。

“未必屋里请堂客的都是要屋里有花冰吧?”听满娭毑这么一说,吴春山的语调又升了一点。

“你又没别个的那本事,搞个响器都讨了个堂客!”吴老倌在黑暗中蹦出了这么一句。

       吴老倌提到的那个“别个“,是队里的赵老四。

那阵子村里像吴春山这种单身的人还不少,外面的人都知道藕池河大堤这里有很多光棍,时间久了,这些单身汉还真把这当成了一个身份,美其名曰“单身帮“,这些人闲下来经常约在一起喝北头酒坊的新酒,再到藕池河大堤南头的李娭毑茶馆里打骨牌。赵四变是“单身帮“的成员之一,他经常到大堤这边的粮管站的码头打点零工,扛麻袋,背水泥,荷包里有了些钱。后来赵老四还不知从哪里弄了台留声机和一叠黑胶片,白天放《刘海砍樵》,晚上放“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的曲子。那些歌柔得叫人骨头都软了,歌声和酒香从他的茅棚里飘出来,打破了扇子拐的宁静,也吸引了外来的女子。如此这般,赵四屋里后来便有了女人的踪影。原来是个拾荒的湖北女人,到赵四家附近捡荒货,碰到了赵四。虽然身板瘦,和赵四差不多。可是这女人有那些光棍汉们身上没有的东西。上面的两座高山和下面长着的两片肥大的屁股蛋子,前凸后翘的身形简直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在大堤上晃来晃去。这让以前聚在赵四家的“单身帮“的老光棍吞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口水。

赵四找了相好的,退出了“单身帮“,他家的这个据点也就自然而然地散了。其他人去了藕池河北边酒厂那里的马老三家里,他不知从哪里弄了套单卡收录机回来。一到晚上,赵四家”莫妮卡,莫妮卡“和”动次打次“的声音便转移到了马老三那里。

吴春山人老实,身材又不像吴老倌那么粗壮,在“单身帮“这堆人里,他”呜呜喔喔“发出的声音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他也嫌这种被赵四他们用滥的套路未必还有用处。好在他有的是耐性,于是他不再四处走动,只守着屋后的二亩七和垸当中的一亩九。

“你这个人啊,就是见人屙屎喉咙痒。我跟你飙硬的,三担牛屎六箢箕,你要想请堂客你就自己请咯!我又不拦你!“吴老倌气不打一处,声调猛地一下高了八度。

“荷包袋里面布撞布,冒点数,还尽想些这种事……”吴老倌又叹了一口气。

“屋里随便动一下就得不少钱!你告诉我从哪里能搞钱?”

“说不定要不了那么多钱呢”

“不要钱?你请给我看看?”

屋里一阵沉默……

“我刚才和你说话,你的耳朵死去打蚊子去了吗?!”

“爷老子,你老人家莫把话讲死了。“

“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上次要不是你们把我拉回来,张家屋里的那个女的只怕崽都怀上了!“

“你!……”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吴春山提起的是前不久发生的事,这事让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要不是上次他去对方家里闹那么一下,这个儿子只怕是也不会在身边了。

吴春上说的是几年前他去张家当上门女婿的事。

隔壁村张家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老妻,女儿叫张秀英。除了一条腿走路一高一低不太方便,身材相貌都还周正。一家三口种了四亩多棉花田。张秀英四十岁上下,一直住在娘屋里,张家只有一个女儿,要求男方上门。估计是要求在有的人看来有点高,要不早也被人接走了。

这么多年,吴春山早就留意张家了。他认为想进这个门不难,他其他的没有,力气还是有的。张家需要他这样的人,只不过他像等车一样,想找个更加合适的车搭上去,可是命运似乎没有安排合适的车给他搭上去。左等右等,寒暑易节,每天还是身后自己孤单的背影陪着他到处晃悠。

于是,一个春天的清晨,吴春山收拾整齐,走进了张家,简单几句之后,他便回家卷了铺盖行李,把这些物件放在了秀英的床上,他在张家便住了下来。

每天,吴春山都是第一个出现在田里的人,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张家那块棉花田里的人。棉花田里花枝招展,红的花黄的花在微风中晃悠。他回到家里,趁着天黑前的一丝光影砍柴扫地。张秀英在家煮饭,饭菜摆上桌了,招呼一声,吴春山便踱回屋里,一家几口捧着饭碗默默地吃饭。

三个月过去了。

那天早上,很少下田地的吴老倌下了回地,他去看屋后的那块有些单薄的水田。满娭毑对他说过几次了,田里长满了稗草。和满娭毑说的一样,田里的稗草和水稻势均力敌,满田碧绿的禾苗和稗草随风飘荡,照此下去,再不去弄只怕今年就只有收草烧了。

吴老倌看了看还在远处在张家田里忙碌的吴春山,摇了摇头。

天黑下来的时候,吴老倌和满娭毑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张家。

再之后,吴春山低着头又搂着他的那床被子回来了……

     “唉,老倌子,既然他想请堂客进屋,那就约人看看咯,接桌饭买双皮鞋也不会打湿身上好多水。“满娭毑接过话头,音调低了一些。

“好!……要得!“吴春生的语气里透出了兴奋。

“等过几天给新出窝的猪伢子摆完了皮影戏再说,刘驼子那头已经约了好久了。要不等到肖家的请去了,我们又要往后推!“

吴娭毑的语气也顺畅了很多。其实,自她生下这几个儿子后,她就一直在操心他们的婚事了。嫁到扇子拐这个撑不死饿得死的地方,生儿添丁是大事。没有儿子被人踩,有了儿子又担心娶不到媳妇,这是个很大的难题啊!

吴老倌躺在满娭毑对面的一张六弯床上,他在黑暗里吐了一口烟。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亮起来,照亮了吴老倌没有表情的脸。烟圈溶进了黑夜里,烟灰散落在地上。

”咳……咳……“吴老倌突然咳嗽了起来。他在想个问题,自己当年没有花费什么钱就把满娭毑请进来,这个满崽就这么没有用吗?当初如果吴春安再坚持一下,他说不定也会把他留在张家,不会让他守着他们两张老脸和屋后地水田。说到底,他还是对这个儿子不放心。要说钱,他还是存了一些,买两头牛没有问题,到时候再说吧。

“咯刚烤的烟还是有点湿,还是经济烟好抽点。”吴老倌说道。

吴老倌再吸了一口烟,放下蚊帐。他伸手一扬,把那支被他的嘴巴咬得有点湿哒哒的烟蒂扔在了窗外。外面起了一丝风,把那股已经绕到屋外的烟又吹回到了屋里,引得吴老倌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吴老倌不再言语,他的心里嘀咕了一句:“你们一说结婚就要钱,我看有人也没有要过钱啊……”


吴老倌虽然把背转了过去,可是他却没有睡一点睡意,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是“吴老倌“,人们都叫他的大名吴子牛,他还真就是个正儿八经帮人买卖牛的牛经纪。吴满娭毑那时侯还是藕池河那边张木匠家的女儿呢。

那天他和老吴老倌父子俩去南山的牛市做买卖,张木匠也是随着几兄弟去牛市挑牛。张木匠的女儿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他来牛市的目的其实也在看有没有合意的年轻人。老吴父子俩一身白山,身材魁梧,在黑水牛和黄水牛游荡的集市上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张木匠看到了老吴老倌身旁的吴子牛,他刚从老吴老倌手里牵回了一头牛。顺便给吴子牛搭了句话:

“后生子不错啊!要讨堂客了不?”

老吴老倌正好听到了张木匠的话,他替脸有点红的吴子牛答了:

“我的伢儿呀,今年十八了,要讨堂客啰!”

张木匠和他一起的几个兄弟互相对了下眼,大家都会意的笑了下。张木匠又看了吴子牛一眼,然后就牵着刚买的牛走了。女追男,一层窗户纸。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张木匠的女儿的肚子也大了起来,眼看盖不住了,反正也是吴家的种,一切顺水推舟,张木匠就把女儿就嫁给了吴子牛,还陪嫁了一头牛。吴子牛,也就是现在的吴老倌。

张家的女儿进了吴家成了堂客,吴张氏是她的新名字。从那个过门前就隆起的肚子开始,她们也为吴家开启了造人的工程。“有人就有世界“,一想起这话,吴老倌的身子就像突然触电了,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前出现了几张忽隐忽现的面孔,反反复复在黑夜里晃来晃去。

第一个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是个丫头,八月间生的,起名桂香。她在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和一个只认识了一个星期的看鸭子的人去了新疆。从那以后,吴老倌从来没有在子女和其他人面前提过女儿的名字。他知道当年湘阴的左宗棠带了一大波人去了新疆,好歹那个地方有从这里去的人,不过相隔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见一个人回来,这个女儿有和没有一样,差不多。

紧接着,后面生的几个,是一连串省略号。那些刚刚才从吴张氏身下掉下来的孩子,那些冒着热气的孩子,只在人世间发出了几声“哇哇”的哭声之后,就被吴子牛摸惯粗糙的牛耳朵的手按进了一片水花之中,然后再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些刚刚睁开眼睛看到世界的孩子们,一张张粉嫩的扭曲的脸,让黑夜显得无比的狰狞。

无一例外,她们都是女孩子。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条命,吴满娭毑为这些匆匆来到世界上的生命默默地数数。有人说所谓地父母子女关系,不过是他们先来到这个世界上,为后来地你和他们打开生命和前程。可是这话这说了一半,吴老倌亲手把含有他的血肉的那些女字旁的“她“们通向光明世界的大门给关上了。

一个,两个,三个……

然后,从老大这根棒开始,吴家的男丁就放烟花一样的开始冒出来了,老二,老三,直到老四才停住。

老大炳宗,身材高大,是吴家的面子菜。当兵到南海一个岛上守着几个对着天上的铁锅盖样的东西十多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到公社当了个委员后,和队里黎家在公社当公办老师的女儿接了婚,然后兜兜转转到了省城某个单位。虽说吃的是公家饭,可是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在吴老倌看来,算是无后。省城到村里太远了,儿子儿媳和孙女很少下来,他似乎也忘记了这么个儿子。

老二炳炎,水性极好,经常去藕池河边游泳,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可以在一里多宽的藕池毫不费力的游一个来回。有一年藕池河水涨了一点,他去大堤中间的矶头湾游水,结果人们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旋转的水涡带进了河流的底部,再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到了七八里之外的南岳庙。藕池河又送走了一个化生子!有很长一段时间吴老倌都不敢走到藕池河大堤上,虽然后来矶头湾被裁没了,他的心里却还保持着对这条河的敬畏。

说到老三耀祖,没读几年书,人却长得不错。吴老倌送他去跟人学了几年的泥匠。他却三心两意,勉强出师,给人做屋倒了几次后,索性丢了泥工刀去南洲城里混社会,去湘北大世界里胡吃海喝。结果混到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女的,还把人肚子弄大了,等到快要结婚摆酒的时候,警察就上门了。原来他去县城的湘鄂边大市场上偷了好多辆单车,被列成了严打的对象。好在他收到了风声,跑了。

老四,也就是吴春山。估计满娭毑毑生他时营养没有跟上。从小到大,他都像一片在风中摇晃的纸片一样。说话细声细气,走起路来也是一步三摇。吴老倌总是不经意的对着吴春山的背影摇头,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吴子牛和老吴老倌长得牛高马大,其他三个儿子也不缺乏男子汉气概,怎么到了老幺这里就这个样子了?前面三个儿子都不在家,顺了这句“爷一长孙,爹一满崽“的说法,他们身边就剩下了这个老幺陪着他们。至于他的牛经纪的营生,这个老幺也没有从他手上接过来,只晓得整天在屋后的两块水田里忙活。

一代不如一代啊!吴老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


吴春山木然地站在吴老倌的床前,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这间被夜色涂满黑色的房间,像突然装满了一篮子水的竹篮子,猛地被提起来,却空落落的,不见了片言只语留在里面。

屋里多了一个人,显得比平时更加闷热。吴老倌收回了跑得有点远的心绪,对着门口晃荡地那个黑影说道:

“二毛,你出去的时候把门打开,屋里有点热!“

吴老倌翻了一下身子,把脸转到墙壁那边去了。他心里想着,几个儿子都靠不住,辛亏自己留了一手,留了可以买条牛的钱在身上。

吴春山轻轻地走出了吴老倌的房门,顺便把那扇桑树门打开到了最大的幅度。外面青蛙长一声短一声的呱噪声,长驱直入。

吴春山穿过了堂屋,走回了东边厢房,那是他一个人的房间。他枕着双手躺在床上,仿佛浸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的涡流之中。在这浓浓的夜色里,没有一丁点儿亮光。天黑沉沉的,地也黑沉沉的。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上了岸,又找到了一丝光亮。那道光亮仿佛是一根红线,盈盈绕绕,飘出了扇子拐,顺着藕池河一路飘出来。好像生出了许多触须,哪些触须东飘西荡,突然在某一刻拴住了某个在路上行走的或妖艳或朴实的异性的胴体。幽幽的体香似乎也随着这根丝线传了过来,他似乎感觉到这种特殊的味道在他的房里充盈着,散发着。这种奇异的味道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膨胀。他想起了之前在张家的那些晚上,虽然白天他在棉花田里辛苦,汗流入注。可是到了晚上,张秀英就是他身下的一块水田,一块水汪汪的田,让他的身心得到极大的舒展。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沉浸在这味道中间不可自拔了……

他的房里除了一张床板四个柱子的零杆床外,还有一个有镂空木雕装饰水银镜的衣柜,别无他物。再多一个人的话,似乎才像那么一回事儿。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在他走进吴老倌和满娭毑的房间之前,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的心里一直在打鼓,他既怕听到满娭毑习惯性的唉声叹气,又怕吴老倌突然来一句让他接不下来的话。在他们这个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的三口之家,严父慈母弱子的局面体现得尤其明显。尽管他已经是一个在平常人看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可以抱着儿孙到村里四处晃悠的二号老人了。

几十年的父子和母子,在面对加入一双筷子或者之后还可能要分家的问题上,必须要面对很多现实的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关系一家人的关系怎么处理的问题,也关系一家人的生计。以前他从来不想这个问题,他只管下地干活,出去放牛打米开沟挖土,从不抽烟喝酒打牌,没有接触过超过十块钱的大团结,家里有钱没钱他也没有操心过。女人这个问题一度让他不得要领,让他感到有些眩晕。他不知道自己是错还是对,一直想脱离这个家,却又不敢喊出声来。

夜空上已经布满了星星,闪着的光波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四周青蛙的叫声低下去了,藕池河大堤的北边传来了热闹的声音。他知道那里在干什么。原来,这个晚上,“单身帮”的头上秃了一大块的马老三也结婚了。

“妈妈的鳖!……”他嘟囔一声,摸了摸后脑勺,把房门一摔,耷拉着头背着手钻进了屋外的黑色世界。他向马老三的茅棚子走了过去。身后的屋里又传来了几声吴老倌含混不清地叫骂,不过吴春山已经走远了,没有收纳到耳朵里面。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马老三家旁边的藕池河大堤上。他蹲下来,看着灯火明亮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抿了抿嘴。转过头去,他又不发一声的看着大堤下面,“八月湖水平”,藕池河涨水了,这条被瓦蓝色的天上的星光照得像一条白绸带的河水,静静地流向百十里外的洞庭湖。不知过了多久,河里起风了,有点凉意,蚊子在前后左右越来越多,腿也有些酸了,他这才走下了大堤。

马老三的茅草屋糊上了牛屎,散发出青草的香味。屋顶换上了新稻草,椽皮也换了一些,堂屋里面的新房刷了石灰水,新衣柜和新六弯床都发出油漆特有的香味。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衣柜上和大门上,屋里面的白炽灯透出了暖黄的光线。时间不早了,喝喜酒的人三三俩俩的散了后,屋内屋外的灯都熄灭了。早就有一班年青后生子和他们“单身帮”的人围在了窗户后面。办新婚喜事,三天无大小。听新婚人家的墙角,这事儿在村里是没人说的。以前只要有人家结婚摆酒闹洞房,马老三一定不会缺席。这次轮到吴春山来听马老三家的墙角了。

他和其他“听”墙壁的人一样,猫着腰,耳朵紧贴着墙壁。隔着这堵新糊上牛粪的土砖墙,屋里面传来的一丁点声响,都会被理解成为床板晃动的声响或者骨头释放力量的脆响。几声透着紧张和兴奋地压抑着的喘息让吴春山亢奋不已。他还似乎透过熄灭的蜡烛和一堆新做的棉被,涂了油漆的味道里闻到了另外的气味,那种只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暧昧的味道传到了他的鼻子里。

那一刻他的脸有些发烫起来。他怕挤在前面的人突然因为不知什么原因要收缩后退。一不小心会碰到他,那可能会要出点丑。因为这时候他的裤裆里的物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棚子!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血肉家伙,已经硬邦邦的从地平线下面竖起来。

这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烧火棍”这一个词。“单身帮”的人和年轻媳妇插科打诨的名词。有一团火在他的身上身下萦绕,不知不觉间,这根似乎已经着火的棍子看上去很快就要滚烫冒烟了。

他想象着厚厚的土墙那边应该到了春水泛滥的地步,他的面前却像是烈日当头一般炙热难当。他瞪着眼睛,憋着气,他的天庭冒起了热气,身上似乎冒起了火星子在爆炸,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啊。

唉呀!火气太大,似乎身体里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里都在冒火,是该想办法降降温度的时候啦。

等到黑洞洞的屋子里面传出了马老三的鼾声,没有了其它的动静,今晚这个听墙角的节目也就收场了。回到家的时候,吴春山软软地瘫在床上,努力地睁大着他的一双细细的三角眼,任凭沉重的夜色从头上泼下来。夜色像注入水池的乌黑乌黑的墨水,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头顶的蚊帐连同周围的世界都被染黑了。一片黑变成了一团黑,再接着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色世界。

吴春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飘来飘去的思绪让他的心无处停留,不知道哪里放起了无声的电影。黑黑的夜空给了他放电影的时间和机会,那些影像一帧一帧慢镜头样的投射到了他的心上,每一个画面在这一刻都出奇地清晰起来。

自打从娘肚子出生之后,大人们去集体上工,留下他一个人在门口的禾场上里玩了几年泥巴坨。再去永固垸里的村小学读了几年书,读来读去没有和三三得九的数字搭上一丁点儿关系,反倒还弄出了照抄上年级班的课文的笑话。他的作文第一句是“我的爸爸李大钊”,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句话,他成为了村里人的保留笑话曲目的开场白……

除了扁担倒下来认得是个一字之外,这辈子看上去基本算是没有通过读书识字的造化了。

吴老倌本来也没有什么指望,反正老大成家在城里很少回乡下,老二没了,下面这个老三,东躲西藏,不是块料。等到吴春山自己义无反顾地从学堂把桌子搬回来,刚好那天轮到他们家看牛,吴老倌就把牵牛的尼龙绳递给了他。吴春山接过了尼龙绳子,走向了藕池河大堤。这么多年过去了,吴春山就像那几年在学校背“人、口、手、上、中、下”一样,眯上眼睛就能想象到走出家门后的景象:左拐几十步可以过水闸,再右转几十步能到四川来的叫花子邬老倌那里,再往东走就是通过一条土坡连接的扇子拐大堤,土坡向西往后两百米就是自家的水田。他在水田里扯稗草,总是差不多的位置把稗草踩下去,那几处地方的水洼也比其他地方深一些。围着田埂转一圈相当于又去大堤边走了一个来回,从田里到菜园里就要走一截比较弯曲的路。因为隔壁的鸡比较讨嫌,隔壁的那个肖寡妇也是刀子嘴巴不饶人。他们只好把菜地放在了几块水田中间的几块豆腐干大小的地埂上。平时家里的油菜籽油炒青菜。有点清苦,吃惯了,味道也不错。

不知不觉地,吴春山感觉自己之前的生活有些乏味。他总感觉有个无形的圈圈在套着他,就像皮影戏里箍在孙猴子头上的金箍一样。

每次他们家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崽,吴老倌就会去扇子拐大堤上,请刘驼子的皮影戏队来凑热闹。这头母猪下了几窝猪崽,他们家就请了几场皮影戏。这个时候是吴家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吴春山的高光时刻。

吴春山对刘驼子皮影戏的那几出戏的剧情了如指掌。什么时候那个白骨精从岩石堆里闪出来,什么时候那座高耸的华山被炸开了,这便是沉香救母故事的高潮部分。然后又跳出一只狮子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就该从几朵祥云里飞出来了,所有的这些,他都了然于心。他不时地从早已摞好的一叠百子鞭中拿出其中的一串,捡起地上的一个烟头点着引线。“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来,那一股硝烟恰如其分地腾空而起。那烟雾飘到了被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通亮的皮影棚里,好像有了仙雾飘飘的感觉。这笼罩的烟雾让观音菩萨享受到了香火,也将保佑新出的猪崽平安长大。烟消云散了,他在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那个手托玉净瓶的南海观世音推了一下,蹦跶着跳出早已画好的圈子。不过那孙悟空头顶的箍子有法力,他总感觉到了紧要关头,那个孙猴子头上的金箍不知不觉地又飞到了他的头上。在这样一个空气里的水分好像都被火加温过的晚上,在这个有些烦躁的晚上,吴春山的主意已定。他早就该跳出那个看不见的圈子了!木讷的唐三藏都差点把持不住温柔乡的诱惑,差点儿留在了女儿国,自家的老母猪都下了好几窝猪崽了,自己总不能横竖一个人一条路走到底吧?

他躺在床上,脑袋却很沉重,到了后来,他却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已经彻底酥软了。浓浓的夜色早已淹没了吴家的三间青砖大瓦房和屋前的小沟,他的整个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飘到东边大堤外的藕池河里浮浮沉沉。在那没有边际的夜色里,仿佛出现了一线亮光,他又从水里飘起来追随着那道光线飞上了瓦蓝色的天空。

从那天晚上从马老三家回来后,吴春山就像中了邪术一样,每天缩在床上不出门。吴老倌背着手不说话,只有吴娭毑每天把饭端到他的床前。几天后,吴春山起床了,这是因为他听到了屋外面传来的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四毛啊,四毛咧,四毛哥在屋里冒?……

这声音来自队里的闫红。

她和满娭毑曾经从事一样职业,也是村里刚退下来的妇女主任。和吴春山他们住一个生产队,虽然只是隔了几个红砖瓦屋的距离,两家却少有走动。她们俩以前都是接生的,不同的是闫红是去县城上过三年卫校的村医,满娭毑只是个凭几十年经验的接生婆。闫红四十多岁,她和吴春山年纪相仿。一头干练的“青年头”,虽然体型可以归入胖乎乎地唐老鸭一类,可是走路却风风火火。尤其嗓门非常可以,嘴巴张得稍微大一点,借着刮来的一阵风,这传出得响动可以从东边的扇子拐码头一直传到村里西边的白鹤洲芦苇场上飘荡。她得脸上长满了雀斑,像是没有擦干净的泥巴粉末一般。

早晨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到了藕池河,照到了扇子拐,也照进了吴春山家里。

“四毛哥,你在屋里冒?“门口传来了闫红的声音,窗户前的蜘蛛网轻轻地抖了一下。

“红姐,你这么早,有么子好事咯?“

“那呀,真的是好事来哒,你要准备倒杯茶我再讲。“

本来上吴家门的人不多,除了家鸭狗叫,他们三个人平时话不多,这声音一下子好像放了个冲天炮,太阳还没出现,吴春山家的空气却一下子提前热了起来。

“红伢子来哒?真的是稀客呀,你讲下么子情况咯,我们家还有好喜事?“满娭毑的声音从西边房里传来,腔调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老实说来,满娭毑对闫红还是有点小意见的。以前村里人的小孩子接生都是请她的,她接了一代人落地,又接了这一代人的后代落地。每一次都少不了给她至少月月红的包封。在她正干得火热的时候,从卫校回来的闫红抢了她的单子。

找满娭毑毑生的人逐渐变得稀落,她打心里对闫红有些不服气。见到闫红家落了单的鸭子都要扔块泥巴解解气。直到这股气随着闫红的活被乡卫生院揽走而结束,她眼里闫红的样子才慢慢的有些周正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出家人不打诳语!

闫红来,一定是有事。满娭毑听到堂屋里的这声响,心里想着好事到了屋里,立马骨碌一下翻身,走到了堂屋里。

“满娭毑,真的有件好事,不过还要看看二毛哥的意见如何?“闫红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眉头上的那颗绿豆大的美人痣轻轻地耸动了一下。

“你就讲咯,么子好事?……”

“这样啊,你们先准备好皮鞋子,我就讲!“闫红上下打量了一下屋檐下的麻雀窝,打了个哈哈。

“哦,冷水你冒热气?……”

二毛的耳根一下子红了起来!准备皮鞋子,这闫红不是想当媒人了嘛!确实是个好消息,难怪一大早门口有只什么鸟在叫,他还有点嫌吵,捡了块泥巴扔到鸟叫的那个方向,把树丛里的一窝洋雀子都惊得飞到弯月湖那边的荫子山上去了。早知道是有好事要来,就不把那些鸟赶走了!

“红伢子,有么子喜事你就讲咯!“吴老倌也拖了把椅子到了堂屋里。

这时候,满娭毑瞟了一眼堂屋右上方写着“天地国亲师”的神龛,那里居中摆着一尊前些年她去南岳还愿请来的观世音塑像。

这么一刹那,她发现观音菩萨脸上好像隐隐的有点红光,看样子好事真要到了。她快步去了东边的厨房,从碗柜里找出了一个瓷杯,从瓮缸里舀了点热水,把瓷杯泡在大勺斗里面洗干净。又回到西边房里拿了一小包芝麻豆子茶,倒进杯子里。

她提起灶膛口“哗哗”作响的铝炊壶,朝瓷杯子里的倒了满满的一杯。杯子里的黄豆浮了上来,芝麻沉了下去,一股茶香味从杯子口透了出来。满娭毑用一只手捏着杯把,另一只手虚托着杯底,把搪瓷杯子小心翼翼的向闫红靠过去。闫红赶忙接过来,目光低下来,扫了一眼瓷杯上面鲜红的 “劳动能手”几个字,顺手把杯子放在了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芝麻豆子茶的香味很浓了,慢慢地在堂屋里萦绕开来。

“多谢吴满娭毑!我啊,是看到这几天你们家的屋顶有几只花喜鹊在叫,估计是有好事要来了。”

“我们家清汤子寡水,有么子好事能轮到我们啰?”

“话不要这么讲啊,真的有好事啊!”

“不要收起讲话,你就直接说啦!”

“好啦好啦,我刚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有正事和你打商量。”

“好好好…..”

三把木椅子凑向了一张木椅子,不经意间,围成了一个圈。

“我是看二毛哥人忠厚老实,打了这么多年的单身,实在要找个人来调摆一下了!“

“是呀,就是我们屋里的这个情况有点对不起人家哦”

“你们先不急,我慢点和你们讲。”

“红妹子,你快点讲,皮鞋子一定少不了你的!“吴老倌说完这句话,豁开了嘴,露出一口七零八落地被五叶草熏得焦黄的牙齿。他额头上的几条皱纹也像屋后华南渠被风吹过的水面,荡漾起了几层细小的浪。

原来真是个好消息!

闫红说话的调子低了一些,因为这后面她还有一长段的消息要给吴家三口介绍,所以这力道要留在关键时刻用。闫红介绍的这个人选,是她的一个远房表亲,就在本镇的藕池河大堤上。差一年满四十岁,寡妇,名叫兰香。

闫红竹筒里倒绿豆,一口气说完,起身到八仙桌那里端回了芝麻豆子茶。杯子里的那些黄豆已经被泡发了,有几颗躺在绿莹莹的茶叶上面。还有几颗悬在淡黄色的茶汁里,杯子里聚着一层水汽,在杯子口沁出了几颗水珠。她的目光扫向了“劳动能手”那几个字,她记得这是前些年挑大堤的时候,大队里奖给吴春山的。

“这杯子质量不错哦,上面的字还新崭崭的!”闫红把后面“新崭崭”三个字加重了一下,好像这是一件稀世宝宝刚刚重见天日一样。

这话说到了吴春山的心坎里,终于有人看到他的亮光了。

“我那里还有一个,要不你拿一个回去?”嘴巴歇了半天的吴春山笑着起身准备去厨房。

“那就不要烦神啦,你们到时候办事用得着的,给我准备好新皮鞋就好了!“

“好哇,好哇!“满娭毑笑得耷拉的眼睛皮里都射出了亮光。

“那就这样吧,选个日子见过面,到时候就把事办了。怎么样?“闫红的干脆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哇,好哇!岳阳没下雨,巴陵不得哦(求之不得之意)!“

先前萦绕在吴家屋顶的一片云,不知什么时候转到藕池河那个方向去了,一道耀眼的阳光射在了门槛上。

吴春山抬起头,看到了门头铁柱子上正在结网的蜘蛛,一群猩红色的蜻蜓正在屋外飞舞,其中一只还飞了过来,停在了窗棂上。

看样子,秋末的一场雨要来了。


雨来了,好事,莫非闫红说的好事也要跟着来了?

先不管那个兰香什么样子,反正是个女的就行,一双皮鞋又算什么呢。就这么定了,吴春山这么想着,眼神便迷离起来。

说说闫红,这是她从赤脚医生岗位上下来后的新营生,她转行当媒婆的第一单生意。队里和村里还有好多单身汉,吴春山这条路走通了,在单身帮这个群体里,这就是她的一个活广告。了解了以前的一些不快不说,她还能赚回来一两双皮鞋,说不定还能给家里在藕池河码头扛包的男人谋一条白沙烟回来。这种只需要跑腿动嘴巴得事还是不错的!想着之前因为抢生意差点成为仇人,吴家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她的条件,闫红心里乐得只差跳起来。

晚秋,过了一些天,下起了雨。家里没有事,闫红打着把红伞出了门,她从屋后的社教渠边拐了个弯,径直走进了垸里一条杂草丛生的田埂,这条田埂傍着一条水沟,带着她走进了田野深处。

这个时候,兰香正站在后窗前,看着这场从天而降的雨。雨下得有点大,它们从四面八方泼向大堤下面的田野,泼向前面的藕池河,倒在屋顶上。这雨驱散了连日来的闷热。一场秋雨一场凉,这是秋天得第一场雨,天上的雨把她并不明朗的心情变得忧郁起来。

白蒙蒙的雨,把田野上的青草和零零散散的红砖屋和土砖屋变成了灰白色,雨落在地上发出的扑扑声响。公公婆婆一早出了门,家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周围都很安静。她站在靠西边的窗前,看着大堤西边的水稻田和田埂,极力地在这个雨中的世界里搜寻着什么,像以往一样的发呆。窗户那边透过的光线给投射过来,把兰香的身上罩上了亮光。她盘着一头黑黑的头发,白里透着红的皮肤,凹凸有致的身材,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裙。

兰香的娘家在离扇子拐东北边长江边上的调关,一身病痛的父母已经相继病逝,家里没有男丁,旧房子已经坍塌了。经人撮合,她嫁给了姓刘的道人的大儿子。结婚有好几年了,刘道人的儿子没有接他吹吹打打的事业,婚后没多久就跟村里的人去了南方打工。后来几年杳无音讯,等到兰香知道消息后不久,她见到的是男人的骨灰盒子。兰香在刘家等了几年,新媳妇变成了老媳妇,就这样熬下来。她和公婆住在藕池河边上的一段空堤上的红砖屋里,这屋是他家老爷子以前在当大队会计时置下的家当。藕池河从北向南流,她们住在藕池河的西岸靠西的那一边,靠河吃河,以前靠东的一边也有一长溜房子。茶馆、理发店、供销社、小诊所应有尽有,服务堤上堤下和河里的人。后来藕池河渐渐淤积,河里跑船的也少了,到这里上上下下的人自然也少了。这些立在藕池河堤上的房子像随意撒出去的骨牌,被它们的主人家一个接一个一脚后一脚的拆房搬砖,消失了。坚持得最久的是严家和对门的刘家。老严的煤饼站在红火的时候还请了两个雇工,他们一个负责从屋后的藕池河挑水活煤堆,另一个用铁模子做煤饼,堤上供销社的堤下那些农户过冬的煤饼都是他们供应的。后来上头说靠河的一边有一处矶头湾阻碍河水下泄,所以在整修大堤的时候,把堤东边靠藕池河的一溜房子全都给拆了,沿线的居民要么搬回到垸里,要么趁着机会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原本老严可以拆了东边的房子继续在西边的空堤上盖几间,可能是看到堤下的人都从镇上买石油气瓶,用电烤箱,买煤饼的人越来越少,老严就索性顺着这股风把家搬回了洞庭湖南岸的沅江这边。老严搬走后,偌大的一段藕池河大堤上,便只剩了老刘家一家。靠河一侧不允许建房子,老刘两公婆就在原来老严家的地基上开了两厢土,春天种白菜辣椒,秋天种茼蒿莴笋胡萝卜,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这幢坐西朝东的房子,底部用红褐色的岩石垫底,外墙没有粉刷,红色的砖被白色的石灰勾勒出一个个醒目的长方形,众多的长方形围成了这幢房子,立在高高的藕池河大堤上。屋顶盖着的红瓦,已经被风霜雨雪和旁边厨房上面升起来的烟染上了一层灰黑色的泥土,反而使得这房子显得沉稳起来。向东看是向南流淌的藕池河水,向西俯瞰大堤下永固垸里的水稻田和稀稀疏疏的农家小屋。老刘两公婆住北边的一间房,平时做点竹篾器具卖,手头有点余钱,还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单位上班,他不常来,倒是老刘两公婆时不时的到城里去住一段时间。中间一间堂屋,南边的一间房住着兰香。她请人把自己住的这间隔开了一下,队里的肖木匠在窗户那里做了个玻璃货柜,摆上些透明的玻璃罐子装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卖给大堤上来来往往的人。兰香这间屋南边还有一件偏房,前面是厨房,后面堆杂物。

一个女人,守着整整一条藕池河的水。

几年了,只要她公公婆婆不在家,总会有一些老单身汉有事没事的总是到她门前转悠和搭讪。

“兰香妹子,去扇子拐打牌不?“

“香姑娘,到梅田湖看电影去不?“

面对这种投石问路地言语,兰香笑而不语。她不是不想去,是不想跟这样的人去。

久而久之,兰香婆家的人看不下去了。

“兰香:我和你商量个事,你看你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家已经这样了,不能拖累你!你还年轻,遇到条件合适的,你还是再找户人家吧……”今年开春后,刘娭毑出门去小儿子家前对兰香开口了。

“我们屋里还是比较开明的,现在新社会,你该考虑下自己的事了。“

“妈,我……”

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个家,男人不在了,女人也就没了心骨,尤其对于刚刚成家几年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兰香嘴里没有再接婆婆的话,但是她的心里等这句话却已经很久了。一个人单身住久了,终有诸多不便。虽然村里人不多,但是芝麻大的事也是会引来很多唾沫星子的。找人帮忙物色对象的事情,她也有意无意和闫红说起过,论起来,她和闫红还沾点亲。兰香家就在扇子拐和梅田湖集镇中间,垸里的永和公路修通以前,半个村子的人去镇上的时候,都会从藕池河大堤上兰香的家门口路过,彼此见到都会打个招呼甚至拉下家常。

有一条小路,从兰香家旁边的厨房那里沿着屋檐下坡向西南延伸到了藕池河大堤脚下,再从大堤脚下一路向西,跨过一座石拱桥,伸进水稻田边的田埂上。田埂上有一排电线杠,横贯藕池河东西的电线从河那边穿过来,又沿着大堤脚下的这条田间小路一直向西伸向远方。没事的时候,她会走到后面这间房的窗帘前发半天呆。

“能嫁出去就嫁出去吧,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她想到了婆婆出门前说的这句话。

这天下雨,大堤上走动的人很少,到店里歇脚的人更少。兰香又自然的回到后半截屋,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柜台后面的这半截屋子,是兰香的个人小世界。

灰白的天地间出现了一朵火红的云彩,慢慢地从西边飘过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先是一个大写的“I”,后来变成了小写的”I”,再又变成了一根红色的棒槌,到了窗下,兰香看清了这张生出细密汗珠的脸。这张脸属于我们前面讲到的那个人。

“兰香妹子,今天生意么子样啰?”

“我这不叫生意,混口饭吃啊!”

“你家公家婆不在啊?”

“他们到县城去啦,你进来坐坐吧。”

闫红顺着松软的堤坡上了堤,拐到了兰香的店门口。兰香从屋后转到了柜台前面,她的手上已经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闫红把沾满泥巴的套鞋在屋前雨棚下的水窝里来回擦了擦,又把收拢地伞向大堤上使劲甩了甩,然后走了进来。

“兰妹子,你这里风景还是不错啊!”

“天天都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什么新奇的哦!”

“一个人住也确实无聊得很!“

“你屋旁边的没有想法?“闫红说着话时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她把头向隔壁屋偏了一下。

“唉,他们是巴不得我走啊,可是我能去哪里哦?”兰香说着,眼睛扫向门外的藕池河,河上的水浅了很多,

“额,问你个事,不晓得讲得啵?”

“红姐你就讲啦,有么子不能说的?”

“好,我就和你好好讲讲这事,要是成了,皮鞋要一双哦!”

“哦,红姐,你莫转那么多弯啦,快点讲就是了!”

藕池河上起了风,青草地味道从毫无遮拦的门口吹进来,把屋前搭的凉棚吹得不停的晃动。这么大的风,把人的心都能吹动。

都在藕池河边,吴家去镇上也会经过兰香门口,他们都不算陌生人。女人找饭票,男人找人生娃。如此这般,没费多少周章,一桩好事便在两个女人你来我往间传来传去。

兰香的要求很简单,虽然是目前的这种情况,吴家置办一对金耳环,外加二百元钱还是应该的。这几乎只相当于买一头水牛的价钱而已。

“好!香姑娘,我先回去报信。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挑个好日子来接你!”闫红点了点头,她觉得这应该不是个什么大问题。


说回吴家。

在扇子拐,除了被挂上“386199部队”番号的人,其他留在村里的,要么游手好闲,要么身有隐疾。吴春山除了背有点驼,不认识几个字之外,好像和这些都挂不上钩。把他拴在家里的,仅仅是因为屋里剩下的吴老倌和满娭毑。

虽然都不是头婚,按照藕池河边人的规矩,不管如何,酒席还是要摆几桌的。何况这些年里,吴家除了老母猪下了几窝崽请了几场皮影戏,相好的拿了些酒肉来捧场之外,其他诸如人情礼金什么的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吴春山这事能成的话,收点酒钱什么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好事成双,吴家喜事连连,刚好吴老倌的生日快到了,农历冬月初八虚满七十。先办拜寿的酒席,再到后面选个日子办结婚酒席,满娭毑对吴春山说了她的安排。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吴春山点点头,心里升起了一丝暖意。

经过闫红来来回回几次,摆酒的日子也基本定了下来,选在吴老倌生日宴一个月后。等到那个时节,屋后田里的稻子都已经入仓了,西边菜园里的菜也长大了,一只鸡也可以做几碗菜了。

“满娭毑,这事情差不多了,我就等你的皮鞋啦!”闫红像完成了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她在从吴家离开的时候从屋里喊了一声。

吴家,开始筹备一场酒宴了。

“嗯嗯,你吃亏啦,酒是有得喝的啦……”满娭毑一边低着头从堂屋走进了里屋,一边说话,那后面的声音竟然不知为何变得含混不清起来。

婚宴的酒席一般有三天,第一天陪媒人,第二天正酒,第三天送新媳妇娘家的人。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三天变成一天,那就是正酒了。吴春山他们讲的是湖南益阳这边的礼性,大早结亲,中午饭吃完就告一段落了。兰香是湖北人,之前满娭毑已经托闫红和兰香讲好,新事新办,遵从湖北这边的风俗,吃完中饭后去结亲,晚上摆正酒。至于金耳环等见面礼,按照双方的风俗,双方在见面前一定要送到。

满娭毑去了藕池河大堤上,要写对联的刘先生写几幅酒席上用的对联。还请齐裁缝给吴老倌和吴春山父子俩做了一套新咔叽布的衣服,还按着闫红的样子缩小尺寸给兰香也做了一套红衣服。

一切基本妥当,初八也就到了。

一大早,吴老倌已经请媒人闫红去了兰香这里,这场酒席不能没有她。

“兰香,今天吴老倌做七十大寿,我特地来请你过去哦。”

“这样不太好吧?我都没有过门呢!”

“冒事,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何况你长得这么标致,你先去去也算是晚辈的一种礼性。”

闫红打开了她的黑色提包,从里面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大团结”递给兰香。

“红姐,之前说的金耳环呢?“兰香没有接闫红手里的东西,提起了金耳环的事。

哎呀!闫红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来忙去,媒婆真不好当,老早就和满娭毑他们三个人说了的,照道理也该准备好了给她带过来的。

“他们都是本分人家,今天摆酒他们也能收些礼金,迟个两天有么子问题呢?“闫红把这个突然间想好的说法从嘴里说了出来。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兰香还有什么能说的呢?闫红把满娭毑请齐裁缝做的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了兰香。兰香一看颜色,脸马上就红了。

“这么鲜的颜色,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老人家做寿,穿得喜庆点好啊“

“好吧,红姐,我听你的”

这边,满娭毑从屋里拿出刘先生写的对联贴在门前贴上去,相当于为她和吴老倌一直筹划的事做了点睛一笔。午后,三三两两前来祝寿的客人们看到这幅对联的时候纷纷向吴老倌父子拱手恭贺。吴春山穿着那套中山装感觉到特别的被重视的感觉,仿佛他成了今天的主角。特别是他看到对联上有他的名字中的一个“春“字后。其他的字他都不认识,不过他从来客的表情上看出来人们对这幅对联的兴趣。他打心底里高兴,可是他的好日子要一个月后才会来到啊……

这幅对联这样写着:

花迎古稀春风玉寿

柳飞月下举案齐眉

横批:好事临门

饭菜都差不多准备齐整了,夜影朦胧了,来了一会的宾客们有的肚子里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各人一边等咨客师喊上菜,一边饶有兴致地谈论今年的收成,谈论刘先生挂在吴家门口的这幅对联。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鞭炮响起,有人一声大喊:稀客到了!

坐在酒席上的众人把头齐刷刷地望向了屋外,在屋里忙着招呼客人的吴春山从屋里走出来,探出头看过去,屋外停止一台拖拉机,兰香在闫红的陪伴下向这边走来,她们出现在众人有些异样的目光之中:一身崭新的红色大衣,一头盘起的头发,手上的金戒指闪闪发亮。

只能说闫红是人精,她感觉到现场的气氛有些异样,忙快走两步到前面,抬头就看到了这幅对联。这个对联写的什么,蒙不过她。这不明摆着摆一场酒,整两件事吗?吴家的算盘真是打的啪啦啪啦的响啊!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忙朝满娭毑的房间走过去。

堂屋西边的房里,有几个人在陪着吴老倌打骨牌,满娭毑毑在招呼客人。闫红还没有进门,她就对着闫红一声喊:“红妹子,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

“满娭毑,您老人家这是在搞什么哦,门口贴的对联好有艺术啊!”

“那是请刘先生写的字,应该还蛮不错吧?”

“嗯……不过……”

“红妹子,你放心啦,你的皮鞋已经请堤上的李师傅做得差不多了!“

“我不是这么问题,我是说……”闫红的语气有些结巴了。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啦,这样吧,这事以后再说,你帮我把香姑娘请到四毛房里坐一下啦。“

“这…… 好吧……”

还能怎么办呢?

闫红急忙转身朝后去找兰香,这时她才发现兰香早已经被几个站在门口的村里媳妇拥到了吴春山的房里,手里还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四毛,今天是借你爷老子的风来喝你的酒吧?“吴春山还在门口不知所措,赵老四已经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看横幅写成双喜临门才好!“赵老四向屋内已经摆好的酒席走了过去,转而一阵讪笑声从那里传了出来。

这一阵笑声,把吴春山从懵懂状态唤醒了一些。今天的这个酒席莫非?莫非就是爷老子和娘老子设的一个局?

“四毛,快进来啦,你要招呼好你房里的客人啊!“房里传来了闫红尖细的声音。

“好,我就来!“

吴春山走进了房里的时候,他看到闫红和兰香正在里面小声谈着些什么,脸也不禁红了起来。

“春山哥,兰香妹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们两个可以交流交流了。“闫红停下和兰香说话,站起身端着手上的茶杯朝堂屋走去。

“今天是吴伯伯的生日,我们一起过去给他敬杯酒吧!“兰香也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和兰香走进了堂屋。在兰香经过的时候,吴春山闻到了一股美妙的香味,这香味似乎在什么时候闻到过?吴春山嘴巴动了动,没有再发出一个字。

“各位宾客,吴府有请入座!“赵老四的声音响起来,原来他是吴老倌请来做咨客师的。很快,堂屋里摆的几桌就坐满了人。闫红拉着兰香的手,她们俩坐在同一桌上。酒席实在,人也实在,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宴散客走,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吴春山喝高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那么多的人向他敬酒,他一概来者不拒。晕乎乎的,醉眼朦胧间,吴老倌递给他一把钥匙,把他推向一个房间。他摸索着打开门,踉踉跄跄地朝昏暗的房间里走了进去。

他拉开了电灯,才看清楚原来走进的是自己这间屋,怎么回事,自己的房门还没有锁过呢……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着,屋外“哐镗“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他往床上靠上去,感到靠到了软乎乎的温热的缎子上。

“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床那边传过来。

原来床上还躺着一个人!穿着红衣服的女人!那种似曾知道的味道传到了鼻孔。他被吓了一跳,床上的人也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恢复到了某种状态。

这个人是兰香。

“你喝多了吧?“

“唉,你们这里的人太能喝了,我得走了!“

“你这个样子能走吗?外面已经黑漆漆的了!“

“不行,我得走!“

“兰香,既然这样,你就在这里歇一晚再走吧?”吴春山坐了起来,弓着背脚踩着踏板。

“不,这像什么样子呢!”兰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唉,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你们这里的人太那个了!”

吴春山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了爷老子递钥匙给他的动作和神秘的眼神。他突然间领会了老爷子的意思一样,他像一架浑身充满了力量的机器,开动了起来,他心急火燎地朝兰香边上凑过去。

“四毛!”兰香一声断喝。

吴春山楞了一下,正准备继续行动。

“四毛哥,既然你的心这么真,那你怎么不准备好戒指给我呢?”

“戒指?都是我的娘老子在安排呀!”前几天吴春山也问过满娭毑这事,她当时也没有怎么说话,只听到了吴老倌在屋里发出的咳嗽声。

“今天喝喜酒都没有拿过来,怕是没有想过这事吧?”兰香幽幽地说。

“以后我再想办法给你弄,今天就睡一下吧?”吴春山又币了过去。

“不行!要不你拿一千块出来意思一下,今天摆酒也收了钱,应该也不差的”

“好吧”吴春山推开房门穿过堂屋朝吴老倌那边房里走去。

“娘老子,那个金耳环的事怎么样了?”

黑暗中,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吴春山站在门外,感到一阵发冷。站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自己这边的房里。

吴春山感到一阵无力,他靠在门边的椅子上把头埋了进去。

“外面天黑,冷得很,你还是在床上歇着吧。”

窗外什么东西发出了响声,吴春山知道那应该是他还在“单身帮“的朋友踩在屋檐下的瓦上发出来的。家里的大黑狗叫了几声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先前一样的宁静。这时节天气太凉了,那些人应该都已经走了。

房间里异样得安静,两个人默默无语。

玻璃窗格里泛出了亮光,屋内一片沉寂。一夜没有合眼的兰香从床上起来,他看见吴春山的头斜向了一边,应该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这一瞬间,女人的心弦似乎被触动了,她突然又对眼前这个倚着门角的男人怜悯起来。可是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情感:现在走还来得急,等到早上天大亮有人上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晚上,那就怎么样也说不清楚了。过两天老刘他们要回来了,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她蹑手蹑脚地拨开了碰锁,堂屋西边吴老倌的房间里鸦雀无声,一股昨晚酒桌上的香味还没有散去。她摸索着推开了后门的门栓,屋外的一股寒气马上迎面扑来。抬头一看,好大的雾!厚厚的乳白色的雾,包裹了周围的整个世界,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屋外的天地……


(温馨提示:本文为虚构作品,请勿对号入座!)

2022.1.9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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