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兄妹俩躺在一张六弯床上。我们眯着眼睛屏住呼吸,听着穿过屋顶的那只乌鸦发出悠长的哇哇声。一声接一声地,在头顶的天空回旋。
这声音像空中一把看不见的锋利的刀子,不停地在眼睛和鼻子上面晃来晃去。我们侧着身子,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想听这把刀子何时落地。
等到这声音不知道何时远去了,我们才会把嘴巴张开,继续叽叽喳喳。这闪亮的童声犹如一颗扔进平静幽深池塘里的石子,使得古板的夜空变得有些活跃起来。
夕阳西下,藕池河大堤下的村子很安静。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夜色很浓,天黑得只剩下了黑色。
某个夜晚,我躺在老屋的西厢房里。万籁俱寂之际,突然想起禾坪某个角落的地底下有一口被封掉的老井,许多年后,我怀疑当初这像刀子一样的声音被埋进了这口老井深处。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种声音了。
这时候,我想起了这口老井的最初。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叔叔带着他拼凑的一班工程队来到老屋这里。他们花费了好些天,汗湿了好几身衣裳,端出一桶桶泥浆,终于把这口井打进了大地深处几十米。所有人都认为,照道理早该出水了。也许是方法不对,水并没有如众人所愿汩汩而出,却能透过井口看到井上面的蓝天白云,还有一道道投射下去的充满疑惑的目光。
“过几天再来……”
那天吃完晚饭,叔叔拍了一下脑袋,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他的工程队的兄弟们走了。
后来,父亲用一个麻袋盖住了井口,等着叔叔的工程队回来继续完成这个半拉子工程。
也是在那个夏天,叔叔搭上了去南方的火车,他的那班队友也都不见了踪影。过了些日子,这口还没有用过一天的井就成了废井。井口周围渐渐长上了一圈杂草。
有一天,我丢下去一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石子带着我探询的心意掉了下去,我的耳边传来了隐隐地像是在一根管子里的响动,然后才听到“嗵”地一声,那从地底传来的声音突然间让我有些害怕起来。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声响从那里传过来,像在呜咽,又像在说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余音袅袅。再看过去,井底闪过一柱亮光,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外面这个新奇的世界,也像一只从地底里伸出来的嘴巴,嘟着嘴探寻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
几个春天和秋天过去了,叔叔和他的工程队早已解散,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老井也早已经被渐渐遗忘了。
盖新房子的时候,一桶水泥砂浆盖住了井口,也把这关于声音和颜色的过往封住了。
很久没有听到乌鸦的声音,也没再听到井口的呜咽之声。
“那把刀子被埋进老井里了”。
那天晚上,有个似乎从身体深处发出的声音仿佛又在提起这事。
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黑色的鸟儿发出了“哇”的一声啼叫。
莫非?……
我走到禾坪的那个角落去看看,那里刚下过一场雨,水泥地面的一汪清水正好反射出一面灰蒙蒙的天空。
小年了,周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带着硫磺味道的烟飘了过来。
再往天上望过去,早已不见那只乌鸦盘旋地身影。
低下头,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岁月那把刀被丢了……